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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小镇

2022-03-07黄佟佟

上海采风月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夸人财宝底色

■黄佟佟

人生的第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出来了,名字叫做《春光好》。

小说集分三节,第一节乡村和小镇,第二节小城和厂矿,第三节都会与流年,实际上也是我人生上半场的生活轨迹。我在广州待了二十多年,在小城的厂矿里待了二十年,只有六年是在小镇上度过的。

我外公家在小镇上,一度下放到附近一个山冲里十来年,我奶奶家在离小镇十来里的古渡口,两家相距不过十五里。我的童年是在山里、渡口、小镇和我妈教书的小学校中长大的。那时我是个不漂亮、不聪明的小女孩,表情永远呆呆的,讷言拙行,是个放在人堆里也找不着的小土豆。大人们一看这孩子就是一副没什么出息的样子,就不大理会我,也正因为如此,我多了很多在边角处张望的机会。

湘中地区的民风保守鲁钝,说纯朴亦是纯朴,说残酷亦是残酷。清末重臣的老家就在离镇四十多里的地方,叫荷花塘。老家的人最乐于说的是当年他家如何如何一船一船运财宝回家的故事。这事不知真假,但满足了乡人直白的愿望:出门打工,然后衣锦还乡,最好财宝还乡。

成年之后,我终于去看了大宅,二楼小姐的绣楼黑洞洞的,很俭朴,很空旷,空气中飘着一种度日如年的凛冽气息。后来看到书上说做曾家女眷不易,上午得做小菜点心酒酱、纺纱绩麻,下午做针线活,晚上做鞋子……就倒抽了一口凉气,真比流水线女工还要忙碌。但回想到鄙乡对于女性的最高要求就是勤勉,就觉得大概是真的吧——女人是可以不聪明的,但必须要贞洁勤快,这是底线。但是对男人的要求就不一样了,男人当然最好也勤快,但男人的最高目标仍然是外出谋事,弄钱回家——最好是能做官。很少有男人可以做到官,大部分的男人只学会了前者,他们每天出门,名正言顺地在外面打牌喝酒,因为社交属于他们责任的一部分。当然最后他们大都没有赚到钱,而是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打孩子打老婆。从前的女人多半忍,后来可以离婚了,再后来女人也可以出门打工了,农村就多了很多光棍。

至于乡下的精神生活,从前是一年一次的花鼓戏,后来是守在家里看电视,社交生活是打麻将打牌,要到镇里才有书店。后来小镇上的新华书店没了,只有几处盗版书摊,摊上就摆着很多关于这位重臣的书。他是家乡的骄傲,封面上是他的照片,但书名多是厚黑学研究,让人觉得荒谬。重臣一世精明,最后让他的乡邻最为看重的居然是这些俗务,可见此地的务实与直接。

我很难说清楚老家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们大部分身量不高,脸色严峻。此地常用一个词叫“霸蛮”,是个中性词,可以夸人也可责人,夸人时用来赞美人的创造性,无中生有,不行也得行的刚强;责人是用来暗指对方的偏执与无理。这两个字似乎带出了某种信息,张爱玲的母亲说湖南人勇敢,其实未必是勇敢,更可能是一种无奈,因为外面什么也没有,全靠腔子里的这一口气霸蛮地折腾。

好勇斗狠似乎是此地男人世界的底色,做到极致,就是不要命。不要命是让人惊惧的,乱世时可以去打仗,和平时期就只剩打架了。有些是斗殴,有些是推挤,最近一次我听到的死亡消息是端午大雨,闪电击中鼓手高扬的金属锤,倒河而亡——警车随即而至。在乡间,对于死亡,大家好像习惯了,我有一个英俊的堂兄四十岁不到就死了,因为喝酒。丧礼上,他的朋友回忆起他也不太伤感,只说他这辈子值了,生前是父母的心肝宝贝独生子,永远穿毛料裤子笔挺地出现在牌桌上。

这里的人像河边的草,在春风中勃然生长,又可能因为自己不小心一锄头下去而片甲不留。到现在,在和人聊天时,我还时常以小镇青年自喻。正如哲人说的,一个人的童年是他一生的底色,六年的小镇生活,给了我认识生命、认识生活的源起,所有的故事因此而起,而我注定也一辈子活在这些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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