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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状元

2022-03-07唐宝洪

剑南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菇农乡长所长

□ 唐宝洪

丁丰家的大水牛闯大祸了!

这条闯祸的牛长得高大威武,一对新月形的尖角让人发怵。平素,它非常温驯,任由小主人和他的伙伴们抚弄它的尖角、耳朵和尾巴,但它一旦发起威来,却暴烈无比,人见人躲。它擅长角斗,发力又猛又烈,村里没有一条牛是它的对手。它还善解人意,听话又乖巧,从不招惹主人生气,也不从贪吃偷吃分外之物。从丁丰买来这条牛的那天起,他的独子丁才就负责照管牛,寒来暑往,天天相伴,人和牛之间亲如兄弟。在丁才的精心照料下,这条牛浑身是膘,灰黑色的毛齐齐整整,雄健之姿活如一位威风凛凛的赳赳武夫。丁才绞尽脑汁,为自家的牛安了个响亮的名号:牛帅。

郑乡长带人强行“扣押”这条桀骜不驯的犟性子大水牛时,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大祸临头了!当然,在场的众人事前也没料到会发生如此惨烈的一幕。每每想起这恐怖的一幕,现任村长海贤总是痛疚不已。

郑乡长的死与大水牛直接相关,也可以这么说,他的死缘于蘑菇,与蘑菇更有关联。

高堡乡是全县闻名的蘑菇栽培基地,而丁家坝又是该乡最有名的蘑菇基地村,为做大做强蘑菇品牌,乡党委班子引进富达食用菌加工有限公司和福农化肥有限公司,班子成员每人挂钩一个行政村树典型。

郑乡长挂钩丁家坝,他从市农校函授班一毕业就分配到县新闻中心任干事,因写了好几篇泡沫新闻而被人暗地里称为“郑大炮”。他参加工作三年后提任高堡乡副乡长,在乡里分管农业和财税,人们都说他肯定有大靠山,因为当时县里有不少正规大专院校的毕业生都不能分配工作,何况一个函授中专的毕业生。“郑”与“正”同音,不知情的人常把郑副乡长当作正乡长。

在有村两委班子、退休干部、村民小组长参加的动员大会上,郑乡长侃侃而谈发展蘑菇生产的战略,还让村小学刘校长带着几位老师在显眼处涂刷标语:

“白灿灿的蘑菇就是白花花的银元!”

“蘑菇是个金元宝! ”

“扩大栽培面积,发展蘑菇产业规模!”

“科技引路,政府铺路,蘑菇引你走上致富路。”

“家家栽培蘑菇,人人争当典型。”

口号标语喊得响,但应者寥廖。郑乡长决定在丁家坝树一个响当当的典型来带动全村。村长吴天发建议郑乡长把典型人选瞄向丁丰。吴天发绰号“猴怪精”,是村里的大能人,在村里开办了捞沙场和采石场,腰包鼓实。丁丰也是全村有名的能人,前些年靠养猪贩猪赚了一笔钱,这些年开饲料店生意红红火火,小日子过得殷实,盖了一幢三层小洋房。他这人腰包虽鼓却依旧老实,很配合乡里村里的事,交集资款总是很主动,每逢有人上门募捐修路建桥盖寺庙,他连眉头都不皱,一捐就成百上千,更难得的是,他乐于助人,常接济村中一些困难户。他在村中很有人缘,曾有人鼓动他竞选村干部,他无意于此,婉拒了人家的美意,自嘲是没有能力没有人脉没有想法的 “三无人员”,只能过踏实而平安的日子。

出乎郑乡长的意料,丁丰并不想当什么典型。他一而再再而三找丁丰长谈,从蘑菇栽培谈到农业品牌,又从农业结构调整谈到立体型生态农业,甚至还从政治的高度动员丁丰率领村民共同致富。丁丰不想冒犯年轻气盛、前途无量的郑乡长,当面并不触忤,郑乡长每次来他都好酒好肉盛情款待,但是只要涉及蘑菇话题,他就岔开话题,实在绕不开,就力劝作陪的村长吴天发当蘑菇典型,惹得吴天发心生愠怒,怨怪丁丰不识相——一村之长哪有闲心侍弄蘑菇?蘑菇能致富,当村长的随便弄几下,到手的钱不会比栽培蘑菇少。

郑乡长把树典型的任务交给吴天发。一天,吴天发带着乡财政所武所长、富达公司袁经理、乡农技站吕站长三个不速之客找上门来,纷纷向丁丰抛出优惠条件:一个说,村部礼堂和仓库租给丁丰,租金减半,只需预付五分之一;一个说是为丁丰提供优质袋装菌种,菌种款按九折供应,可先预付一半,如有必要,可与丁丰签订蘑菇收购合同,实行保护价收购;乡农技站为丁丰提供技术服务,只象征性收一点服务费;丁丰如资金周转不顺确需向乡信用社贷款,乡财政所提供担保。

这些优惠条件好比板栗焖猪脚,馋人口味,可热脸贴上冷屁股,丁丰不以为然。酒足饭饱之后,吴天发一边剔牙一边琢磨让丁丰当典型的招数。迈出丁丰家门槛的时候,他掐断了牙签,跺了一下脚,暗暗冷笑:“我不让你狗日的丁丰乖乖当典型,我还算什么猴怪精?有你求我的时候。”

几天后,几个大盖帽突然来到丁家坝,抽检丁丰经营的饲料店,说他店里的饲料含有瘦肉精,临走时不但悉数“没收”了店里尚未出售的饲料,还撕了一张罚款通知单给丁丰。这一下,整得丁丰惨兮兮的:一万多元的饲料说没收就没收了,还得交纳八千元的罚金。

丁丰请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出面通融,但都碰了钉子。没奈何,他求村长,吴天发说他也没辙,还是求郑乡长好。

郑乡长的面子果然十分管用,他只用几个电话,就让丁丰领回了被“没收” 的全部饲料,罚款一事也不了了之。为表谢意,丁丰包了一千元红包给郑乡长,郑乡长郑重其事地说:“我帮你,只想和你交个朋友,红包我是不会收的。我要掌握原则嘛!你这个人啊,为什么不响应政府号召大力发展蘑菇呢?”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丁丰只得答应当典型。不过,丁丰心里的算盘还在加减乘除——开饲料店一年稳赚两万来元,有机会时再贩卖其他一些物产,虽说不能大把大把捞足票子,但小康是绰绰有余;投资蘑菇,谁能担保包赚不蚀?万一血本无归,说不定多年积蓄打了水漂,还有可能债台高筑。

丁丰犹豫多日,并未如吴天发所料的那样乖乖就范。猴怪精毕竟是猴怪精,他让村妇女主任胖花找丁丰的老婆谈心。于是,丁丰的女人频频劝丈夫别不识抬举,说是一旦得罪了郑乡长,以后的路就越走越窄,做生意都没法,还是顺人家的美意好。丁丰把女人的规劝当耳边风,妻子一怒之下,拒绝和他同床,甚至还带了换洗衫裤住回了娘家。

丁丰女人回娘家后,胖花找丁丰找得更勤。她长相丰满,正经的时候一本正经,开起玩笑来却荤得让人咋舌。丁丰还没结婚前,曾和胖花好过一阵子,如果不是后来做了乡办砖窑厂财务的李大嘴横刀夺爱,胖花可能就是他的女人了。

猴怪精精心导演的内外夹攻、软硬兼施战术取得预期效果,丁丰和村两委签订了租用村部礼堂和仓库的合同,又和富达公司签立菌种供应协议和蘑菇销售协议。

“你一门心思种蘑菇好了,饲料店就不要开了吧!”吴天发皮笑肉不笑地拍着丁丰的肩膀,话中有话地说。丁丰警惕地反问:“为什么?”

“谁能担保你家的饲料店会不会被上头来的人抽检出瘦肉精?”吴天发阴笑着,提醒丁丰,“下次再发生没收饲料开罚款单这类事,你损失就惨了。”

丁丰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如掺了砂子一样作疼。

黑影晃动,年久失修的墙壁幻现着吊死鬼、无头鬼、断腰鬼、独角兽等奇形怪状的图案。丁丰打着手电在菇房巡走,手电微弱的亮光在浓重的黑色中冲突,一种黑色的压力沉沉地铺天盖地,波浪似地裹向丁丰。模模糊糊中,蛇魔鬼怪前后左右四处潜伏蠢蠢欲动,丁丰毛骨悚然,觉得脊背被一个凉嗖嗖硬梆梆的物件指指戳戳,回手一摸一手虚无,转头一看,看见的只是种种暗影。他每挪动一步,都觉得脚裸上缠上了冷冰冰的蛇,寒颤不已。他全身渗汗,眼睛昏花,天旋地转之间,菇房似乎摇摇欲坠,塌了下来,塌了下来……他想奔逃,但找不到逃生的豁口,刚蠕动一下,白花花的蘑菇突然飞了起来,如砂石般劈刀盖脑击打他的胸部和头部,他一个趔趄倒了下去……他大喊起来,似一个溺水者一样向上摇晃着求救的双手,竭力挣扎,猛地被一只手推了一下,还听到一句带哭腔的惊恐之问:“你怎么样了?”他倏地醒转过来,发现自己掉下了床,妻子正摇着他的肩膀在唤。

丁丰做了一场恶梦。梦醒之后,他还心有余悸,心里怦怦乱跳。他坐拥床沿,回想近段时间在蘑菇上花的心思和物力。

村部礼堂和仓库合起来有2200余平方米,都坐北朝南,稍作修整就可充当菇房。为充分利用空间,吕站长指导丁丰在菇房内搭架菇床。床架全用竹、木搭成,便于日后拆除。菇床四周不靠墙,靠墙走道留半米,离地一尺,床面宽一米半,床架与床架之间留两尺走道,共五层。估摸一算,村部礼堂和仓库加在一起,丁丰蘑菇栽培面积接近8000 平方米。郑乡长要求丁丰再租村民闲置烤房改作菇房,把蘑菇栽培面积扩大到两万平方米,一举成为全市规模最大的蘑菇栽培专业户。考虑到自己的精力和财力有限,丁丰不敢再扩大规模。

雇请他人搭菇床的同时,丁丰又大量收购厩肥,并向福农公司购买成车的袋装培养料。仅搭架菇床和购买培养料,就使丁丰的钱袋瘪了。没见富贵先见穷,55000 多元的存款全投进去了,饲料店的生意也日益困窘,赊销出去的上万元饲料款一时难以追收上来。丁丰心里头隐忧重重,茶饭不香,觉也睡不踏实。

培养料堆成一堆一堆的,如一冢冢黑色的、形状不规则的坟包,丁丰一看见这些“坟包”,心里就堵得慌。他雇人将料场扒开、翻动,抖松,然后将培养料集中堆在床架中间,成垄条形。走在菇方内,看着一道道垄条形的料堆,丁丰会联想到一条条僵死的巨蟒。他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心惊肉跳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

早饭时,他交待妻子煮了两个平安蛋。早饭后,他正要出门去饲料店,村小学刘校长手里扬着一张报纸,边乐癫癫地小跑边吭声咋呼:“丁老板你上报纸了,出大名了。”丁丰满不在乎:“名个尿,谁稀罕!”

刘校长近得前来,将报纸摊开来,催促丁丰看报。丁丰瞄了一眼,惊讶得嘴巴里好像塞了个臭鸡蛋。报纸头版赫然出现他的一帧照片,通讯《“蘑菇状元”丁丰》竟占了三分之一多版面;标题字号很大,显眼而牛逼,活似一株株健硕的蘑菇菌丝!

“丁老板,等蘑菇卖了,你赞助学校三台电脑吧!”刘校长怕触痛丁丰似的轻握着丁丰的手,把憋在喉咙里的话溜了出来。丁丰不愿与他多搭讪,就随口应承:“好说,好说,我发大财了一定赞助。”说毕,他松开被对方握着的手,骑上摩托,走了。

十来个村民围拢而来,刘校长晃着手中的报纸,说丁家坝破天荒出全市状元了。在村民的再三索问下,他才半遮半露着报纸的一角,告诉大家:丁丰上报纸头版了,连照片也上报了,报纸上说丁丰家的蘑菇年产值可达到200 多万元,利润估计在100 万元左右。刘校长收起报纸时喜孜孜地透露丁丰答应待卖了蘑菇后捐三台电脑给学校。

丁丰种蘑菇一年就赚一百万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半天就传遍全村。村人与他照面,直呼他为“状元”,弄得他脸上挂不住。更有意思的是,胖花常与他打情骂俏,说说笑笑之间,胖花那鼓鼓胀胀的胸部时不时蹭着丁丰的肘部,撩得他手脚发痒。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她开玩笑也很放肆,说他成了百万富翁后应该包个二奶。

“我倒想包你做二奶。”丁丰嘴巴上想占便宜。

“想得美!”胖花亲昵地拍打着他的手,似嗔实喜。她眼珠子转动了几下,又逗趣地吊他的胃口:“不过,也许我会让你包,条件嘛——”

“一年一万,供吃供喝。”

“谁稀罕你的钱。”

“那要什么条件?”

“你把自己骟了,当太监!”胖花边说边捂着嘴大笑,笑得胸部波翻浪滚,里面似有两只海豚在蹦蹦跳跳。丁丰伸手想捉那两只可爱的海豚,她嘻笑着左躲右闪,不让他得手。笑过之后,她把脸色一正,一本正经地道明:“熟人之间开开玩笑图开心,动手动脚不可以。”刚说两句,她又戏谑道:“哎,听人说你婆娘夜间与你那个时都戏称你是状元郎君,有没有这回事?你能当上蘑菇状元,有我一份功劳,该怎么谢我?”“那我送你一套性感时装吧!”丁丰眯着眼调笑着。胖花轻轻地捶了他肩膀一下,嗔了一句“你坏透了”,就走了开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丁丰已为蘑菇掏尽了积蓄,只能放手一搏了。对突如其来、强戴在他头上的“蘑菇状元”桂冠,他心知肚明其真实含量:他家蘑菇栽培面积还不到8000 平方米,报纸上吹成是22000 平方米;蘑菇的产量,按收成最好的年头估算;蘑菇的单价,也按最脱销的那一年来参照;甚至连蘑菇的等级,也全估算为百分之百的一级品。精打细算,按实际栽培面积,按正常年份收成的产量,按中等价格,按好、中、差各级品各占一定比例,丁丰估算自家蘑菇年产值不会超过30 万元,扣除成本、工钱和农业特产税,一年下来纯利润不会超过8 万元。

“一年能赚五六万,我就谢天谢地了。”丁丰掏心掏肺地对胖花交底。她说钱多赚少赚都无所谓,劝他要注意身体,还提醒他要兼顾饲料店的经营。

胖花当初动员丁丰当 “蘑菇状元”,一来是为了应付完成乡里和村里交给的硬任务,二来也确实希望他通过蘑菇栽培挣更多的钱。她哪里料到她的好心竟为他惹来了大祸,更料不到他家的大水牛会闯下大祸。

大水牛闯祸的那天,丁丰夫妇远在异地他乡,一个在建筑工地当搬运工,一个在小饭馆做粗活。留在家里的,只有他的儿子丁才。

那天,乡里来人要牵走丁丰的大水牛,丁才抢先一步赶到牛圈,想把牛拴到另一个地方藏起来。他刚把牛放出牛圈几步,还没来得及系好牛绳,就被一群人拦住去路。这群人拢共有十来个,有穿制服的,也有没穿制服的,领头的是郑乡长。

为郑乡长他们带路的是在海选村长中落选的吴天发。他一手夹着抽了半截的香烟,一手伸向丁才手中的牛绳,佯笑着说:“你家的牛从今天起属于乡政府了,把绳子给我。”丁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道:“我家的牛怎么会属于乡政府?你最会哄人,哪个信你?”

吴天发猛吸几口烟,吐出一长串浓浓的烟圈,从口中啐出烟屁股,一脚踩熄了烟头,唬起脸来,恫吓道:“小孩子不懂事,别多问一百零八!”丁才揉着被烟雾呛得生疼的眼角,倔强地呛回一句:“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让把我家的牛帅牵走!”丁才的倔犟惹怒了吴天发身旁的瘦高个——丁才认得其人是来过他家喝过好几次酒的乡财政所武所长。他一个箭步蹿上来,劈手去抢丁才手中的牛绳,丁才机警地左掖右藏。

“你听清楚了:你家欠着乡里的农业特产税,这条牛就抵税!”武所长挥舞着拳头,几乎吼了起来。丁才不怵他,还振振有辞地予以反驳:“我家欠特产税你找我爸要,干嘛向我家的牛帅要?”武所长脸胀成了猪肝色,愠怒得几乎要掴丁才几个耳光。吴天发见状,立即把丁才推搡到一旁,高分贝地嚷:“乡里去你家要了三次,你爸要么耍死相赖着不交税,要么暴力抗税,要么生藏死躲,不把你家的牛抵税,这税还收得上来吗?收不到税,叫乡里的干部喝西北风?快,把绳子给我。”

“我偏不给,猴怪精!”

丁才话音刚落,吴天发和武所长就一左一右地夹了上来。丁才死死地攥紧牛绳,两个成年人费了一根烟的工夫也未掰开丁才的手掌。他的手臂和手腕渐渐酸麻了,眼看对方即将得手,他把头一低,张嘴去咬对方的手,趁对方松手之际,把手一扬,牛绳如飞蛇一样蹿上了牛圈屋脊。

“你这狗日的!”吴天发凶巴巴地瞪着丁才,破口大骂。丁才不甘示弱,回敬了一句:“你才是狗日的!”火气呼呼蹿上吴天发的脑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丁才的耳朵,用力一拧,疼得丁才不由得踮起了脚跟。

吴天发加重力气拧丁才的耳根,血红着眼,催问:“谁是狗日的?”

“谁蛮不讲理乱收钱谁就是狗日的!”

吴天发暴跳如雷,腾出一只手来揪丁才的头发,丁才几乎脚尖离地,一种尖锐的疼痛感直钻头皮,疼得他忍不住地尖叫起来。

丁丰家的大水牛猛地“哞——”了一声,令猝不及防的人们激灵了一下……

富达公司如期供应袋装菌种。播种之前,丁丰雇请有经验的菇农整理菇床床面,将表面已完全风干的料,薄薄地刮去一层,再将露出床面的杂草芽籽除去,然后喷射从福农公司购进的新一代蘑菇健壮剂。

深秋时节,丁丰雇人播下了菌种。

覆土之后不久,蘑菇菌丝冒出了米粒大小的白色菌蕾。丁丰欣喜若狂,整天价地嘴里哼哼唧唧着一曲又一曲小调。胖花见状,笑嗔道:“看把你乐成个疯样子,到手的钞票才算自家的钱。”

从白色菌蕾冒出的那一天起,丁丰夫妇精心对菇床进行间断性喷水,定期通风换气,勤于用镊子清除菇床上遗留下来的死菇、老根,喷施有利加强蘑菇生理活性的新2 号蘑菇健壮剂,增施菇肥,并请教经验丰富的菇农,采取有效措施防止高温死菇,防止幼菇硬开伞。由于神经处于紧张而又兴奋的状态,加上天天忙得晕头转向,丁丰眼圈常带黑,人瘦了一大圈,她妻子原先丰腴的脸也变憔悴了,肤色也不如以往白皙了。胖花存心拿丁丰做笑料,说:“看你两公婆忙得没完没了,夜间床上活可别偷懒。”他涎着脸,反唇相讥:“日做夜做,会把男人的本钱掏尽的。世上难得有你那么大的胃口,总喂不饱。”胖花佯怒,举手欲打,他没闲心和她纠缠,赶紧脱身。因为他要去乡农技站找吕站长。

丁丰的菇房这段时期蔫蔫的,吕站长确诊丁丰的菇房螨类害虫肆虐甚烈,出现了褐腐病、褐斑病、锈斑病、可变粉孢霉菌、粪污鬼菌、石膏状霉菌、绿霉菌、黄霉菌等多种症状。这当头一棒,把丁丰的妻子击倒在床上,吃药打针全不见效。

一连数天,丁丰脸色阴郁,愁眉紧锁,说话有气无力,走路疲疲沓沓,胖花很为他担心和着急,却也无能为力。忽有一天,郑乡长打电话告诉他,福农公司已紧急调运一批根治蘑菇病虫害的特效药“白精灵”,袁经理已答应优先供应给丁丰,条件是须现金付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丁丰缺钱,紧急求助乡信用社。乡财政所出面担保,丁丰很快就贷到10000 元。

“白精灵” 价格昂贵,一小包才200 克却卖30 元,丁丰咬咬牙,一买就是300 包。当“白精灵”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丁丰的妻子竟从床上一跃而起,敏捷地将一包“白精灵”抓在手心放在心窝上紧紧贴住,嘴里喃喃自语:“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蘑菇有救了。”

“谢天谢地,还不如谢政府。”丁丰感激地说。妻子迭迭连声:“那是,那是……”

当天夜里,乡里最高档次的饭店“好日子” 雅座里回荡着高亢的笑声,丁丰、郑乡长、吴天发、武所长、吕站长、袁经理、福农公司庞经理、乡信用社舒主任等,依次猜拳喝酒打通关,“哥俩好”“高升六”“九九长”“全家福禄”等拳令声溢满了酒席,喧哗和躁动使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腥臊味。借着酒劲,人们常伺机对站台倒酒的丰满少妇摸摸掐掐,少妇躲闪不及被掐疼时就发出痛楚的惊叫,但脸上还勉强挂着难堪的笑容。

酒足饭饱后,众人到“好日子”隔壁的“夜夜梦香”发屋泡脚按摩。郑乡长说是有急事要回城里的家,让吴天发用小四轮货车送他。丁丰因饮酒过量,已醉眼惺忪,呼哧呼哧,走路一摇三摆似在蹦迪。他抖抖索索地将五张百元大钞递给吴天发,请村长到城里后好好陪郑乡长“唱唱歌”。

这一夜,连同请吃请泡脚按摩请“唱歌”,丁丰花去了18 张百元大钞,他虽有点心疼,但觉得这笔钱花得值!借着酒意,他回村后,竟鬼使神差般去敲胖花的房,却未能敲开,踯躅了一会,就丧魂落魄地溜走,高一句低一句地唱“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蘑菇采收期说来说来。这一年高堡乡的蘑菇普遍收成不好,特别是丁丰家的蘑菇产量低得可怜,每平方米产量不及正常年头的一半,而且菇色不纯,品位极低。

富达公司并未履行悉数收购丁丰家蘑菇的协议,实际上只收购了其中的一半,另有一半被视作废品不予收购。一筐筐没卖出去的蘑菇日见褪色、腐烂,发出刺鼻的气息,呛得丁丰夫妇气喘不畅。

辛辛苦苦提心吊胆熬了八个多月,丁丰卖蘑菇拢总才卖51000 余元,这笔款,被富达公司扣除欠菌种款7000 多元,其他金额有:乡农技站服务费4800 元;村部礼堂和仓库租金7500 元;福农公司肥料药剂余欠9500元;接待市报记者和县新闻中心笔杆子接待费2000 元;市报头版三分之一版面赞助费10000 元;乡信用社贷款连本带息10000 元。七扣八除,到丁丰的手中只剩下了八十八元八角。

多年的积蓄55000 多元全填进了黑咕咚咚的窟窿连个泡都没影,还欠下十来个雇工工资18000 多。满心指望一年挣八万,谁料一年就亏七万多。巨大的反差令丁丰痛心疾首,几夜之间,丝丝白发袭上了他的头顶,深深的皱纹勒进了他的额角。他的妻子整天精神恍惚,少言寡语,且手脚迟滞,活似一株弱不禁风的行将干枯的蒿草。

屋漏偏遭连绵雨,因几乎没空打理饲料店,丁丰有次进货看走了眼,进了一批劣质饲料,他的饲料店最终也难以为继,只好忍痛转手。丁丰和妻子为催收饲料赊欠款身心交瘁,可谓走破了脚皮,磨破了嘴皮,甚至硬着头皮软缠烂泡,但半个多月下来,收到的款还不到2000 元。

十来个雇工结伴上门逼要工钱,丁丰无钱可付,但仍不失硬朗之风,听任这些人把他家的彩电、音响、VCD影碟机、冰箱、摩托、鸡鸭猪等席卷一空。他的妻子哭昏了好几次,哑了嗓子,双眼肿成了水蜜桃,眼光惨淡呆滞。丁丰一直看护着她,生怕她受不了这个煎熬咽不下这口气而做出颟顸之举。这些恣意折腾的人中,有曾向丁丰借过钱的,也有曾长年累月赊欠他饲料款的,还有求过他帮忙办事的。以住,村里有些人就妒忌他日子过得滋滋润润,巴不得他遭灾受罪。如今,他一旦输个血本无回,就墙倒众人推,差点让人扒去衫裤充抵工钱。残酷的现实,使他领略到命运突变之际世情薄如纸、人心险难测的涩味。

丁丰又上了一回报纸。在一篇题为《高堡菇农喜丰收 “状元”带富贫困户》的小通讯里,如此颂扬丁丰:新科“蘑菇状元”丁丰在乡党委政府、乡信用社、乡农技站、村两委、富达食用菌加工有限公司和福农化肥有限公司的大力扶持下,勇于发展蘑菇产业,蘑菇产值一年达120 多万元,利润达49.868 万元,不仅为乡财增添了数额可观的农业特产税,还带动了全乡乃至全县蘑菇产业的新一轮发展;丁家坝有8 户贫困户在丁丰的帮助下,也栽培蘑菇,每户仅蘑菇一项收入就超过万元,一步就跨进了小康。

丁丰愤懑地将这张报纸撕个粉碎,暗咒写这篇狗屁文章的人是婊子养的。

经副村长海贤点拨,丁丰把用剩的蘑菇培养料、蘑菇健壮剂、“白精灵”,连同枯黑霉干的菌伞,带往市有关部门检测。检测结果骇人听闻:富达公司提供给菇农的菌种是外省已开始淘汰的品种。福农公司卖给菇农的蘑菇培养料,掺有沙碱土,氮、磷、钾含量都未达到指标;健壮剂已过期,已变质,有害无益;所谓的特效药 “白精灵”,则是以海盐为主料加工而成的假冒伪劣产品,危害最深。

检测结果风一样地传遍高堡乡,菇农们气得几乎肺要炸裂。不知是谁喊出“找乌龟王八算账”这句话,菇农们成群结队涌向乡里,沿途还不断有人汇入。

富达公司蘑菇收购一结束,投资方就离开了高堡乡,所雇请的人员也不知去向,所租用的棚屋外边大门还挂着白漆涂底红漆书写的两块牌匾,一为“富达食用菌加工有限公司”,一为“农家之友”。人们把牌匾摘下,劈破,踩踏,最后把碎木块抛进了排污沟里。

福农公司铁门紧闭,愤激的人们越聚越多,一条不知出于何人口中的小道消息迅速扩散,把人们的怒火燃烧并煽得很旺。这条小道消息是:乡里有人在福农公司拥有“权力股”。

菇农们扯着嗓子指名道姓要庞经理滚出来,讲清楚情况,庞经理却一直未露面。于是,人们不断地用石块、木棒砸门,无辜的门被砸得时时发现凄厉的嚎叫。眼看从大门无法进去,人们扛来了长梯,准备爬围墙进去。福农公司已成了火药桶,群发冲突一触即燃。正在这时,郑乡长带着30 多位乡干部和派出所几个干警来到现场。

接到乡政府电话指令的各村村干部陆续来到福农公司门外。村干部们软硬兼施,连劝带逼,沉不住气者渐渐散去。海贤把丁丰拽出人群,正告:“你冷静些好不好!千万别惹火烧身,让人抓住你的把柄!你们这样做,虽能解一时之气,却已无法挽回损失,解决不了问题,一旦引发严重的打砸抢事件,后果不堪设想!”丁丰难抑心中的愤怒,想反驳几句,但又无言以对。海贤掏出抽剩的小半包香烟递给丁丰,让丁丰边抽烟边想道理。他没再和丁丰摆理,又匆匆返回人群劝丁家坝的菇农离开福农公司。

丁丰蹲下身来抽烟,一截又一截过滤嘴烟头陆续撒落在地,他抬头之间,碰上了胖花的目光,那目光中有请求,更多的是关切和担忧。他终于冷静下来,招呼熟识的几个菇农,赶紧脱离了是非之地。聚在福农公司门口的人越来越少,眼看成不了气势,僵持无益,只得含愤而退。

丁丰邀人到乡里找书记和乡长,想寻求“说法”,恰巧书记到省委党校参加培训三个月,而乡长被市委派到沿海的某个乡镇挂职锻炼半年,留在乡里主持工作的副书记说这事不归他管,得由郑乡长说了算。郑乡长神通广大,胳膊拧不过大腿,多数菇农自认倒霉,虽有怨愤也忍气吞气,觉得犯不着钻棘头蓬撩苦吃。“蘑菇状元”丁丰被坑得最惨,忍无可忍,乃投书报社,寻求说法。一家涉农报社以“读者来信”的方式,全文刊出他的信。

高堡乡政府的反馈函很快就刊在这家报纸的同一个版面栏目。函中说,经检测,高堡乡菇农所有的菌种、培养料、健壮剂、特效药、“白精灵”都无质量问题(附有权威机构出具的检测报告);又说丁丰家蘑菇产量偏低色泽不纯品级低劣的主要原因是栽培面积密度太大、通风不畅、堆制培养料的场地不卫生、菇房消毒不彻底、出菇期间管理措施不到位,喷施“白精灵”药剂不得法,责任在菇农本人;反馈函末尾还说,乡党委政府将从严从重从快处理借蘑菇风波肇事衅事之徒,要求高堡乡菇农不要以讹传讹,不要受人挑唆,共同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对有损政府形象和有碍高堡乡招商引资环境的言行予以驳斥和举报。

“荒唐!荒唐!真荒唐!这些天杀的,真不要脸。我的屁股比他们的脸还要干净。”丁丰对乡政府的“反馈函”火冒三丈。

经过几天秘密串联,有6 家损失较重的菇农同意跟丁丰到县里上访。

县信访局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干部笑眯眯地接待丁丰一行的上访。在耐心倾听菇农们的诉说和阅看丁丰执笔有百余户菇农按手印的上诉信后,她郑重表态:政府一定会查明真相,为民作主,作出妥善处理。

捱过一天又一天,县信访部门迟迟没有回复,丁丰忐忑不安的心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上了一趟县城问结果,接待他的依旧是那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干部,她笑眯眯地告诉丁丰要有耐心,要相信人民政府,她还提醒他不要有过激的言行,以免激化矛盾。

虽然渴望县里能给高堡乡广大菇农一个“说法”,但丁丰觉得希望渺茫。胖花劝他别鸡蛋碰石头,不要再枉费心思讨“说法”,图个息事宁人财去人安乐。海贤也私下透口风给丁丰,说丁丰到县里上访,乡里的领导很不高兴,可能会拿丁丰杀一儆百。

“他们想怎么样?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丁丰不以为然。

丁丰东挪西借,去了一趟市里上访,后来还到了一次省城,继续上访。

在等待上访结果的日子里,丁丰度日如年,身心备受煎熬。

武所长带着一帮人到丁家坝收特产税。绝大多数菇农不愿交纳特产税,理由是今年栽培蘑菇赔了夫人又折兵没赚到钱。于是,乡政府临时成立了人数多达40 多人的“突击队”,强行征收蘑菇特产税。

“突击队”砸门扒房,见猪拖猪,见狗套狗,见粮运粮,见家具就搬,值钱电器更不放过,弄得丁家坝骂声不绝。所有“扣押”的物品全部都作价充抵蘑菇特产税,额外还向被征户收取一定比例的滞纳金,作为“突击队”的伙食开支和下乡补贴。

武所长等人最后“突击”的对象是丁丰。

“按栽培面积每平方米征收8 元特产税来计征,你家计征费是17 万元。”武所长以公事公办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告知丁丰,稍停几秒又说:“考虑到今年蘑菇产量滑坡,收购价格又下跌,就减半计征。我们都主动上门服务了,你就把85000 元特产税交了吧。”

“有没有搞错?我的面积还不到8000 平方米。”

“丁状元,错不了。报纸上都登出来了,你的面积是22000 多平方米。我们取整数,就按20000 平方米计征。”

“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经过核实刊出的新闻,哪里有假?”

“假新闻多着哩!”丁丰立即举了几例:“大前年,高堡乡遇到大旱,全乡粮食大减产,报纸上却说高堡乡大旱大丰收,粮食增产10 万吨;前年,报纸上说丁家坝小学实现电脑化教学,师生人手一台电脑,实际上全校连一台电脑也没有;去年,报纸上说高堡乡万余农民都上农函大,天天坚持写读书笔记,实际上仅丁家坝就有近百个青壮年文盲,文盲怎么读大学又怎么写笔记?今年,报纸上说高堡乡村村都有文艺宣传队,长年坚持演出,宣传计生、环保和土管,实际上各村连看一场电影都困难,文艺宣传队连影都没有;还有蘑菇──”丁丰一提到“蘑菇”两字,人们都哄堂大笑。

“丁丰,你不要像条疯狗似的乱咬新闻!信口开河诬蔑报纸要负法律责任。“武所长脸色严肃地指斥丁丰,又不忘挑明此行的真正目的,“我们今天到你家,是来收特产税,其他的,你少啰嗦!”

“税?我哪有钱交税?要是有钱,我也不至于家财一空。”丁丰摊开双手,道明情况。

“谁说你没钱?全乡人都知道你这个‘状元’今年种蘑菇赚了四十九万八千六百八十块,你休想狡辩。”武所长沉着脸,以不容置辩的口吻说。人群中有些人忍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财政所那娇小玲珑的女会计小罗想笑又不敢笑,就别过脸去,捂着嘴暗暗发笑。

“我确实没钱,别再拿我开涮。”丁丰窘红着脸,涩然一笑。

“你不是还有一万多元饲料钱没收回么?把账本给我,我帮你收。”武所长问。丁丰立即接话:“我自己的账我自己来收,就不麻烦各位了。”

武所长丢给紧贴在自己左侧的一个壮汉一个眼色。这位壮汉虎背熊腰,满脸横肉,平素以打屠为业,惯于杀猪拖狗,欺行霸市,当地的混混都尊他为大哥。他常把杀猪刀带在身边,人见人怵,绰号“刀霸”。乡政府特聘“刀霸”为乡综治办干事,每有征税收费搞计划生育等棘手之任务,“刀霸” 总冲锋陷阵拔头筹。在接到武所长的暗示后,“刀霸”把手一挥,带领众人在丁丰家翻箱倒柜,没费多大劲就搜到了丁丰经营饲料零售的账本。

武所长等人不几天就替丁丰追回13800 元饲料款。这笔钱,一万元充特产税,3800 元作为下乡补贴分给了“突击队”成员。那些当初想拖想赖丁丰饲料钱的人家,对丁丰指指戳戳,丁丰很难堪,很少出家门。她的妻子患上了忧郁症,瘦削得活似一根竹竿。

在一个风狂雨骤的黑夜,海贤摸上门来,借给丁丰800 来元,劝丁丰夫妇出门打工,一来躲“税”,二来避祸,三来找门路赚钱重整家业。

丁丰秘密地把责任田租给别人耕种,这事不知怎的被“猴怪精”嗅出来了。丁丰夫妇还未联系好打工去向,郑乡长、武所长就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丁家坝。

“这税嘛,”武所长不愠不火,慢条斯理地把话抖明,“无条件要交。抗税,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而且要加收滞纳金。”

“国家是不会让你们这样收税的,我不服!”

“不服可以上访嘛。”武所长阴笑着说。在一旁的小罗边把纳税通知单撕给丁丰边软言细语地劝:“世上只有蛮官没有蛮百姓,你别强撑好不好?有钱没钱,税慢慢交就是了。”听小罗这么一说,武所长的脸阴成猪肝色。他叱责道:“小罗,你胡说什么!”小罗嗫嚅着双唇,接着又抿紧了嘴巴,低着头,躲闪开去。另外几个想说几句的人也噤若寒蝉。

“丁丰,”武所长扳着丁丰的肩,逼视着丁丰的眼,说,“你不要以为死猪不怕开水烫。如果你确实拿不出现金来交税,你可以把房子作抵押,向信用社贷款呀!”丁丰腾地跳起来,搡开对方的手,电闪雷鸣般地发作了,吼道:“你们这哪里是征税,分明是强抢,简直是土匪,会遭雷打的!”

“好啊!好啊!”郑乡长暴跳如雷,指着丁丰的鼻翼,声嘶力竭地教训丁丰,“你竟敢骂干部是土匪,咒我们遭雷打,简直是疯子!”丁丰猛地悟到自己失口,无言以对。他的妻子见势不妙,拖着孱弱的身子,挪到郑乡长面前,“扑嗵”跪下,哀哀相求郑乡长高抬贵手。郑乡长很不耐烦,脸上堆满了鄙夷之色,昂着头一言不发。

屈辱和愤怒之火交织着呼呼蹿进丁丰的七窍。他按捺着即将喷薄的火气,强行装出憨笑之态,说:“收税也得讲究政策和法律呀。”丁丰话音还未着地,“刀霸”就捋袖揎拳,叉开五指戳敲丁丰的额门,厉声叱责:“在高堡,郑乡长的话,就是政策!就是法律!”郑乡长悻怒地剜了“刀霸”一眼,制止了这个莽汉的口无遮拦。

“丁丰,我们不跟你磨牙白费劲。我问你一句,税,交,还是不交?”武所长鹰视着丁丰,逼丁丰摊牌。丁丰一根接一根地吸土制纸烟,不予理睬。郑乡长冷笑着打了个优雅的手势,只听“嘭”的一声炸响,“刀霸”挥舞着木棒捅向玻璃,玻璃凄厉地尖叫着,裂成几块边哭边跳,溅落一地。小罗等人惶恐地捂着耳朵踅出门外。

“交,还是不交?!”武所长盛气凌人,喝问。丁丰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嘭──嘭──嘭嘭──嘭──”另几个工作队队员在郑乡长的目光无声命令下,也操起棍棒砸打窗户。随后,厨房里迸发出盆碗瓢坛嘈嘈杂杂的斗殴声。丁丰的妻子含混不清地惊呼了一声,瘫倒在地,不醒人事,四肢冰凉。丁丰拔腿欲跑去叫医生,却被武所长等人挡住了门。

“救人要紧。”丁丰心急如焚,以带着哭腔的口吻哀求。武所长叼上一根烟,嘬了一口,吐出一缕烟圈,慢悠悠地说:“先答应交税,再说其他。”

“税钱没有!要命,倒有一条!”丁丰气得七窍冒烟,晃着拳头,大喊。“刀霸”等人一拥而上,重手重脚地推搡丁丰,嘴里喊着“有打呀有打呀”。丁丰蹲身,腾腰,又俯身挤出包围圈,顺手操起一把锋利的斧头,挺身上前,劈头盖脑地挥向“刀霸”等人,郑乡长嗷嗷大叫“阿唷阿唷”,带着众人落荒而逃。

丁丰扔下斧头,返身回屋,背起妻子往村保健站疯跑。他的妻子还未完全苏醒,文所长就带着民警包抄了村保健站。丁丰不甘束手就擒,扒断窗柱跳窗,刚跳下窗跑几步,腰部就被一根电棍捅了一下。他尖叫一声訇然趴地,几个民警一拥而上,将他的胳膊反剪,“咔嚓”一声上了手铐。文所长上前揪了揪丁丰的头发,哂笑几声。丁丰睁着血红的双眼,眸子里闪动着带泪的团团怒火。

“带走!”文所长娴熟地打了个响指,下令道。在数百围观村民的眼皮底下,丁丰被按住头部,半推半拖地拽到一辆三轮警用摩托车斗里。

丁家坝海选村长。“猴怪精”此前连任三届村长,在丁家坝的根基又深又广,但也积怨甚多,特别是得罪了上百户菇农──有人传言他也在富达公司和福农公司分过红利,更让菇农反感的是,他积极配合乡“突击队”在丁家坝收特产税。郑乡长是高堡乡党政班子驻丁家坝选举工作队队长,暗地明里都为吴天发助选。出乎郑乡长的意料之外,一向不怎么显山露水的海贤竟以微弱优势胜选,当上了新一届村长。落选的吴天发被乡财政所聘为协税员。

丁家坝海选村长的那段时间,丁丰正被关在乡派出所那间阴暗潮湿、臭气呛鼻、蚊蝇逞欢的杂什间。置身囚室,丁丰胸闷腹疼,头昏目眩。更可怕的是提审。

提审时,他多次挨电棍的触击,灼伤之处焦糊味隐约可闻。他的脸部被掴得腮帮红肿牙龈脱松,屁股和膝盖承受了轮番“单打”和“双打”。皮肉之苦难以忍受,更难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和人格上的凌迟。郑乡长、文所长翘起二郎腿,轮流用鞋去蹭跪在地上的丁丰的脸,强令丁丰用嘴为他们擦鞋。

“擦鞋” 之后,郑乡长浅浅一笑,问:“你疯不疯?”丁丰刚吐了个“不”字,背部就挨了一脚。

“你疯不疯?”郑乡长提高声音问。

“疯。”丁丰微弱的声音很难听见。

“还上访吗?还想告吗?”

“不。”

文所长再三追问丁丰在派出所有否受到刑讯,丁丰喃喃着,最终摇了摇头。武所长要丁丰立下一张字据,写明欠乡财特产税七万元,三个月内如数缴清。

任凭文所长等人变着法儿 “修理”,丁丰坚决不写欠据。于是,文所长等人强行扭住丁丰的手,丁丰拼命挣扎,弄得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最终无奈地被按住手指按了手印。武所长用手指掸了掸按有丁丰手印的欠条,脸上洋溢着大功告成后的得意之色。

海贤当选村长的次日,就把丁丰从派出所保释出来。文所长原打算再关丁丰几天,起初不愿放人,后来看在海贤替丁丰垫付了2000 元“暴力抗税暴力妨碍执行公务”罚金的份上,才答应放人。丁丰踉踉跄跄地走出派出所大门时,文所长撂下话:“有本事你尽管告去,告到国务院总理那里去乡里也不怕。”

丁丰断绝了上访告状的念头,却滋生了越来越强烈的杀人欲望,连做梦都在想如何搞死那些让蘑菇生病染毒的两条腿的、会说话的“螨虫”。海贤和丁丰攀谈时窥破了丁丰的杀人动机,惊愕不已。他数次和丁丰推心置腹地长谈,却无法消弥丁丰心中郁积太厚的仇恨。

一天夜里,胖花把丁丰约到野外。在她似水柔情的软化下,他对杀人的决心有所动摇。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每人都有父母孩子。那天夜里他和胖花缠绵了个够,胖花给了他无限的温柔和快慰。归来时,他在自家的门槛里发现一封特殊的“信”,信套里夹有2000 元人民币,还附有一张没有署名的便笺,上面写道:

你受苦了!这些钱是发给我们的突击收税补贴,我们不该拿也不想拿,现在还给你。我们大多是农民子弟,有些事我们也看不惯但又无可奈何,有时还得昧着良心去做,实在惭愧。向你说声对不起,请息怒。

丁丰携妻子远走他乡。“猴怪精”打电话告知丁丰出远门“逃税”这一重大情况,郑乡长觉得自己堂堂一个科级干部竟被一个乡巴佬耍了,气急败坏地摔碎了一个茶杯。次日早上,他带着十来个人,乘坐乡里新添购的皮卡车,直奔丁家坝。

正在村道卖冰棒的丁才望见村口驶来的皮卡车,赶紧回家,锁好大门,躲到附近观察动静。他发现郑乡长等人一下车就风风火火地直奔他家。

“给我砸!”郑乡长吼叫一声,把手用力一挥。“刀霸”得令,用斧头劈开了大门。众人蜂拥而进,砸锅的砸锅,拆灶的拆灶,锯床架的锯床架,剪电线的剪电线,撕壁画的撕壁画。折腾来折腾去,郑乡长觉得还不解恨,吴天发说丁丰家的大水牛还没被转移,郑乡长当即带人去“扣押”大水牛。躲在近处的丁才发现动静不对,赶快去转移牛帅,但为时已晚了。

“猴怪精” 揪住丁才耳朵之时,武所长一个猴跃,一把抓住牛鼻环,扭身就拖。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脸泡胀成酱紫色,大水牛纹丝不动。他火气攻心,把身子往后倾,十指一齐发力拽鼻环,大水牛鼻孔里哼出一声“呃”,把头一扬,就挣脱了他的手。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汗涔涔的手掌,揉了揉酸麻充血的手指,再次去抓牛鼻环。大水牛蹶了一下前蹄,他唯恐被牛踢中,手指猝然一松,身子趔趄了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闻讯赶来围观的放牛娃们哄然大笑,郑乡长带来的人中也有人忍禁不住偷偷发笑。

武所长爬起身来,一边拍衣服上的尘垢,一边指着大水牛歇斯底里地骂:“疯牛!疯牛!我要搞定你!”郑乡长嘟哝了一句“对牛弹琴”,挥手示意武所长闪到一边去。

不需郑乡长吩咐,“刀霸” 就一个箭步上前,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液,揉了几下,一伸手就敏捷地抓牢了牛鼻环。他打屠多年,拖猪拽牛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不信制服不了这条大水牛。

人和牛的较量开始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刀霸”额上青筋暴突,手臂上的肌肉块块鼓起,绷成了一处处旋涡,十指如血红的钩齿。他势大力沉,他的脚掌把泥墩碾出深深的鞋印。大水牛的鼻子被拉成了硬梆梆的面团,鼻角渗出了丝丝血迹,但它依然钉在原地,寸步未移。

“牛帅,加油!牛帅,加油!……”在丁才的带动下,放牛娃们用手打着拍子引吭高呼,大水牛似乎大受鼓舞,神色更从容镇定,而“刀霸”却渐渐气喘起来,胸脯如波浪般起伏,藏在衬衫下的那撮胸毛时隐时现。

丁才不断地为大水牛喊加油。突然,“呃──嚓”一声,发烫的牛鼻环裂开了结合链口,划破了“刀霸”的食指。他手指一松又一扯,牛鼻环脱落在地,惯性力把他往前一推,他的嘴啃上了牛嘴。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刀霸”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两个手掌都破了茧皮而露出一小片白生生的嫩肉。鼻环脱落时,链尖划破了牛鼻,牛鼻上淌出殷红的血点。

“刀霸” 用嘴吮干手掌的血污,大水牛也伸出舌头舔鼻子上的血点。

闻讯赶来的海贤劝郑乡长暂时先回村部喝茶再行商议是否“扣牛”,被郑乡长不留情面地训了一顿。他心乱如麻,一时难以想出两全之策。

“刀霸”撑起身子。他杀气腾腾,睁着血红的眼睛,伺机出手。大水牛把瞳孔睁得忒大忒圆,眼里射出一束束怒火,野性逼人。短暂的对峙后,“刀霸”泄了气,语无伦次地说:“啊,没用。疯了,这牛,牛疯了。不得了,牛魔王,疯了,疯了。搞不得,我怕……”

郑乡长冷冷地瞥了一眼一向悍气十足如今在一条牛面前畏畏缩缩的“刀霸”,毫不客气地斥责:“脓包蛋!连条牛都对付不了,还充什么好汉?!”

“郑乡长,这条牛怕是惹不得,算了吧!大家到我家歇歇吧,中午我管饭管酒。”海贤边说边去拉郑乡长的手。郑乡长手肘一拐,毫不领情。

大水牛提起右前蹄蹶打了几下地面,“哞哞”叫了两声,似在挑战:“谁敢和我一决高下?”郑乡长怒不可遏地上前,抬脚往牛肚子狠劲一踢,骂:“你叫什么叫,疯什么疯!”

“别踢牛帅肚子,它肚里有牛崽。”丁才急切地喊。

郑乡长边说“我偏要踢”边又踢向牛肚一脚。他踢出的这一脚因用力过猛,把刚买不久价格800 多元的名牌皮鞋踢裂了鞋帮。他怒火中烧,从数米开外的柴寮里拖出一根柴棒,返回身来欲揍大水牛。还未等他抡起柴棒,大水牛尾巴一甩,正好扫疼了他的额部。他立即伸起一只手揉揉额角,没提防大水牛拉了一泡稀屎,牛屎坠落地上溅起的污屎星星点点地落到了他的裤脚和袜子上。

“我叫你疯!我怕你疯!”郑乡长口里不停地骂。他一边骂一边狂风骤雨般抡柴棒砸大水牛的肚子。

大水牛一边躲一边“哞哞哞”地大叫。

“郑乡长,快住手!”海贤上前去抢郑乡长手中的柴棒,手腕上挨了一棒,他忍疼劝说处在极度愤怒中的郑乡长,“不然会出事的!”

郑乡长情绪早已失控,又高高举起了柴棒,奋力往下一劈──

随着“哞”的一声怒吼,大水牛腾地跳转身来,把头一低,往前一撞。它那双新月形的锐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上一拱,正好拱住郑乡长的裆部。郑乡长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嚎。大水牛把牛角一甩,将郑乡长掼在地上。郑乡长晕厥过去,直楞楞地躺在地上。人们惊诧地发现,他裆部的裤子已被拱破,露出小半截的生命之根淤积着一片血红!

吴天发等人从短暂的惊愕中醒过神来,七嘴八舌地发出恐怖的狂喊:“牛发疯了!疯牛杀人啦……”

“哞──”大水牛又一声长吼。

吴天发等人魂飞魄散,顾不上郑乡长是死是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海贤小心翼翼地近前,抱起奄奄一息的郑乡长,挪开了步子。

丁才也被刚才那惨烈的一幕吓怔住了,颤栗不已地将手指放进嘴里轻轻噬啃。众人远去后,他跺了跺脚,蹲下身,双手抱头,号啕大哭:“牛帅,你,你,你,闯大祸啦!”

闯下杀人大祸的大水牛伸蹄蹶打着地面,然后“哞哞哞哞”地一路长嗥,狂奔远遁。人们远远就躲开它,并喊:“牛疯啦!牛疯啦!牛──疯──啦!”

补记

经县委书记批示,县里成立了工作组,妥善处理了这一突发事件,平息了事态,并通报批评了高堡乡党委和高堡乡政府,同时查处了坑农害农的富达食用菌加工有限公司和福农化肥有限公司,并分别给予高堡乡相关责任人党纪政纪处分。

十几年后,丁家坝成为远近有名的全市“美丽乡村”建设示范村,村里办起了好几处农家乐休闲山庄。村党支部书记海贤、村长丁丰,一个被评为全市优秀党务工作者,一个当上了市劳模。而当年的放牛娃丁才,获得博士学位,考取省农科所的职位,醉心于科研。

茶余饭后,丁家坝的人还会说及丁丰当年戴上“蘑菇状元” 光环的事情,不谙世事的孩童们如听讲古,每每这时,丁丰就打断讲古的人,说:“没意思,没意思,别说啦,别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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