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曾经的生活样板
2022-03-07东西
东西
离春节月余,母亲揣上平时积攒的现金,背着农产品或家禽去八腊赶街,出货后便到供销社买数尺新布,拿到庚英表姐所在的公社车缝组,请她缝制三套新衣。其中一套是我的,往往做得比身体宽松,以便来年长个头后还能继续穿。在我的记忆里,春节就这样开始了,它包括漫长的等待。
父母认真打量被忽略了近一年的房子,发现屋顶好多瓦片都移动了,长期漏雨而顾不上检修的地方,现在由父亲带着我对其一一修复。我在屋内用竹竿往漏光的地方轻轻捅,蹲在屋顶的父亲便把瓦片挪过来,直到那里变黑我再收回竿子,继续寻找下一个漏光点。厢房的门板松了,墙角被路过的驮马刮陷了,猪圈的一块底板掉进了粪塘,门槛两边的地面踩出了凹坑,后阳沟的草长高了长密了……关于房子以及环境的所有问题,都会在春节将近时争先恐后地暴露,它们仿佛也要在节日里撒一回娇,享受一下主人的伺候。修补房屋的过程中,父母会有不同的主张,比如用什么地方的泥来填凹坑,用什么方法复原刮陷的墙角,等等。于是,他们一边修补一边争论,虽然声音和往时的吵架一样大,但细听却明白这样的争论不伤感情,就像提前放炮仗,为节日增加一点气氛。
外出工作的人回来了。他们穿着耀眼的服装,肩扛手提,大包小包,刚一出现在坳口就呼喊亲人或被亲人呼喊。顿时,他们的重逢变成了大家的重逢,整个村庄都欢喜起来,莫名地浮起暖意。说“他们”有点夸张,那年头,一个村庄能有一个人出去工作就不容易了,有的村庄连一个出去的都没有。没有外出人员的村庄,偶尔会瞥见邻村的外出者经过。他或者她绕村而行,怕狗,也有不怕的,一边呵斥回去一边跟村民打招呼,递香烟,进屋喝水,歇脚。总之,他们被特别瞩目,成为出不去的青年或将来有希望出去的少年的榜样。回到家,他们就脱下干净漂亮的外套,或挑水或挑粪,或做饭或劈柴,用最快的速度融入乡村生活,以弥补一年来不能为家里干农活的愧疚。到了年关,再远的人都要回来团聚,放出去的牲口也必须找回来。有的牲口秋收后就没回过家,它们浪迹山间,完全忘了平时饲养和驾驭它们的主人,但主人在过年前会惦记它们。所谓的团聚,也包括跟牲口的团聚。
某年年底,我家的母牛走丢了,父母和亲人们翻山越岭找了几天都找不见,以为被人偷走了。这种事情虽不多,但也偶有发生,谁遇到谁倒霉。母亲没有放弃,在一个大雪茫茫的午后终于找到了它。它横卧在一条沟上,身体堆着厚厚的积雪,身下护着一头出生不久的牛犊。母亲喜极而泣,扒掉它身上的积雪,呼喊它的名字。它醒了,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家的方向走去。牛犊走不动,姐夫就一路抱着,雪地上留下动物与人类深浅不一的脚印。假如当时能对此加以俯拍,那一定是一幅绝美的画面。也有一些年底,牛自己回来了,马也自己回来了,它们仿佛有感应,知道要过年似的。这时,母亲会为它们倒上最好的饲料,一边抹眼泪一边表扬它们聪明。它们似乎听得懂,一边吃一边竖耳朵摇尾巴。在未来的日子里,母亲会一直表扬它们,直到把它们夸成天才。人有人的榜样,树有树的模范,牲口,也有牲口的样板。
然后就是备年货,做腊肉,做米花糖以及各种小吃,贴香火,贴春联,大家在不知不觉中放慢速度,让日子显得不再那么匆忙,走路也不再那么着急,就连说话也不再那么飞快。到腊月二十七八,母亲吩咐给家里来一次彻底的清扫。父亲砍来竹枝,扎成一大一小两个扫帚。大的用来扫门前的台阶,小的用来扫阳尘。腊月二十九,我们把楼板和板壁上聚积的阳尘扫下,把屋角床底蚊帐顶的垃圾清理出来,然后用背篓背到不远处的菜地,堆成一堆放火烧。由于垃圾夹杂尘土,所以烧得很慢,整个村庄都飘荡着复杂的气味,那是破布、胶鞋、树叶、草根、泥土、牛屎猪粪以及鸡毛蛋壳等等的综合,是一种好日子马上就要到来的美好味道。
除夕这天一大早,父亲早早地拉开家门,让呼啸的北风灌进来,把贴在柱头的春联吹得哗哗地响。我揣着几粒偷拆下来的鞭炮,挂着两条鼻涕,奔跑在冷硬了的土地上。很快,村头村尾便响起零星的鞭炮声。玩累了,我们就站在山头朝自己的屋檐望,那里有一柱比平时要油腻一百倍的炊烟腾空而起,好像它就是我们放心玩耍的理由。我们在玩,父母则在那一柱炊烟下准备吃食。虽然我家才三口人,但父母要做够二十来人的饭菜,以备亲戚串门。厨房火铺上的火塘里,柴火在毕毕剥剥地燃烧,三角架上的铁锅里煮着上好的猪肉、腊肠和腊猪肝,水汽从锅盖里冒出来,满屋都是肉香。火塘边煨着几个鼎罐,里面分别煮着萝卜、竹笋、白切鸡。红艳艳的塘火烤着鼎罐,鼎罐的缝隙间冒出白汽,父母不时把盖子打开,用锅铲翻一翻里面的食物,香味直冲鼻孔。另一间房,地灶的大锅里煮着整只猪头,柴火烧得更猛,水汽也冒得更凶,香味更加浓烈。我们在肉香里穿梭,脸上提前洋溢着吃饱喝足的满足。
下午四点钟左右,父亲在堂屋的香火前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食物,倒上酒,点燃香纸,然后对着香火作揖。做完这一切,他叫我把家里最长的那挂鞭炮放了,向全村宣告我们家开始吃团圆饭了。有一种说法,谁家吃团圆饭越早,来年的活计就做得越快。所以,各家各户都在暗暗竞争,希望自家的鞭炮早一点响起来。烧完鞭炮,我们围坐在桌前吃饭,说一些吉利的话,选最好吃的来吃,父亲可以纵情地多喝几杯,哪怕喝醉也不会被母亲责怪。也是从这天开始,我们都变得文明起来,仿佛是为了对得起那些美好的食物。做事轻手轻脚,不能打破碗碟酒杯,孩子突然被尊重,父母不会打骂呵斥,夫妻不能吵架,邻里不能争执,谁都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大家一团和气,一边拉家常一边守岁,等到凌晨,各家各户又响起新年的鞭炮声。
大年初一,再困难的家庭也会让孩子们穿上新衣,家境好一些的,全家都换上新装。我的家境在村里算中等偏上,从表姐那里取回来的三套新衣分别穿在我们身上。母亲怕我弄脏衣服,把我的衣袖挽了一圈又一圈。这一天不能生火做饭,不能杀生。人们三三两两地出行,说是走得越远来年越有搞头,相遇都说“恭喜发财”,进门吃的是糖果糕点。肚里有了油水,身上穿得崭新暖和,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笑意,他们一年又一年地证明物质决定意识,精神面貌必须以物质为基础。但那时的物质条件是有限的,过年之所以能大块朵颐,是因为家家都养了一头年猪。这头年猪除了供应一家人的春节所需,还必须确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自家的锅头不生锈。所以,春节一过,特别是正月十五一过,人们又开始过起节俭的生活。不看一时多,就怕吃不匀。精明的家庭主妇们都在计算如何让日子天天都有油水。
这是四十多年前我家乡春节的情景,和劳累节俭以素食为主的大多数日子比起来,和鸡飞狗跳争吵不休呵斥声不断的大多数日子比起来,春节的生活有点梦幻,仿佛是对生活的演绎,但我却从演绎中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样貌,即看到了我们所憧憬的生活样板。我们期盼这样的生活,相信终会过上天天都像过年的生活。表面上我们是在继承着春节的传统,但深层里却是我们聪明的祖先用这个节日为后代描绘出一幅蓝图并让他们为之奋斗,不仅物质要丰富,精神也要文明起来。精神文明的具体表现,不就是夫妻以不争吵的方式修复一年来的感情,父母以不呵斥子女的方式进行教育,邻里以不争执的方式构建和谐吗?
今天,我们早已过上了像过年那样的物质生活,春节的讲究即它的展示性,却渐渐地淡化了,也就是说,它的示范功能正在弱化。物质一旦不成问题,我们对过年的渴盼就没有从前那么强烈。当然,我们会转向精神追求,比如:出国或出省旅游,下海或爬山,组团过节或亲友联欢,做主播拍视频晒幸福或认真地读几本书看几部电影,为自己充电或干脆放空脑袋……新的春节样式五花八门,吃穿再不是首要,如何让精神生活饱满且升华,说白了也是让我们更多的欲望得到满足,是我们面对的一个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