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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考古学
——我的墨西哥叔叔

2022-03-07咸贞任韩国李庚源

作品 2022年12期
关键词:姑妈手风琴小巷

咸贞任(韩国)/李庚源 译

我想去找他,是因为来自墨西哥的一封电子邮件。发件人是在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教韩语的J老师,邮件内容是提议在墨西哥和古巴共同举办“韩国文学研讨会与文学之夜”。最近韩流闻名世界,其他国家对韩国文学的关注和邀请也随之增多。在这种趋势的推动下,成立于2000年初的韩国文艺创作学会每年在国外举办一两次国际文学研讨会,以及面向韩国同胞与当地人的“文学之夜”。我在学会里负责国际交流项目,于是决定周末与会长姜老师见面商量,针对活动内容交换意见,并在回信中将此告知了J老师。这段时间,举办过国际学术大会的国家的标记在世界地图上跨越太平洋,目标转向了中南美。看到“墨西哥”三个字,我的耳边隐约响起久违的手风琴旋律。

他和红色手风琴一起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个炎热的夏季,我九岁,到了晚上就会做被梨果仙人掌的尖刺扎满全身的噩梦。父亲是四女一男中的老幺,每逢放假就把我轮流送到四个姑妈家,开学前一天才会带我回来。姑妈们分别住在釜山、蔚山、金海和密阳。七岁送别母亲之后,我轮番住进四个姑妈家,过着看别人脸色的生活。不过,姑妈们和父亲之间似乎存在着什么协定,在我九岁那年冬天以后,便只固定被送往蔚山的珍娥姑妈家。姑父在汽车公司上班,珍娥姑妈住着宽敞的大公寓,生活也很富足。反之,位于釜山峨嵋洞的春娥姑妈家,在四个姑妈中最小(细长的一间屋兼作厨房,甚至不足以称为“家”)且最不像样,去她家必须经过一条像蛇那般弯弯曲曲的小巷,跨过无数级台阶。尽管如此,我依然最喜欢去春娥姑妈家。春娥姑妈不发脾气,也不会做出悲伤的表情,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嘴里哼着歌。我最满意的一点是,春娥姑妈没有结婚。而且,去了春娥姑妈家,就不用去补习班或者钢琴学习班,也不必忍受父亲口中浓烈的酒味。我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在小巷里和邻居小伙伴们玩耍,看到姑妈出现在巷口时,立即撒腿跑下坡,接过她双手提着的袋子。小巷像迷宫一样,一条连着一条,如果父亲不来接我,我自己绝对不可能走得出去。因此,我曾经很长时间搞不清春娥姑妈家的位置,也不知道跑到小巷尽头最高处能看到什么。抬起头,石板瓦屋顶之间可以看到蓝天,交织的电线像蜘蛛网一样。有一次,我不小心放走了手里的气球,抬头看着蓝天,听到横跨家家户户的黑色电线发出让人不爽的“咻咻咻”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强烈的电流,或许是因为我过度紧张,看到电线的瞬间,后颈如触电般一阵酸麻。不知道为什么,小巷里的小伙伴们都称呼春娥姑妈为“魔女”。只要春娥姑妈的身影出现在小巷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全都吓得抱头鼠窜,跑回了自己家。春娥姑妈每天都会屡次紧紧抱住我,小伙伴们却很怕她,仿佛她是俄罗斯女巫。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春娥姑妈的奇特发色和嗓音。春娥姑妈的头发很长,烫着蓬松的大卷,而且染成了红色。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如果她出现在巷口,看起来就像一个血气方刚的大汉矗立在那里,堵得严严实实。而且,春娥姑妈呼唤我的声音会响彻整条小巷。有一次,我正在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回答迟了一点,春娥姑妈四处叫喊着我的名字,竟然把坡下的玻璃震碎了。那扇玻璃本来已经有了裂缝,但那件事以后,我都会在春娥姑妈喊我之前做好准备,听到声音之后立刻跑下坡。怀抱红色手风琴的他出现之后,春娥姑妈恢复了昔日风采。他走进巷口,我们不约而同地不再玩捉迷藏,全都看着他。他像大猩猩一样,不,像大象一样,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我们。我们红着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口香糖一样后背紧贴着墙壁为他让路。他经过我们身旁,一步步踏上那段坑坑洼洼的螺旋形台阶。我们像静止画面一样停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之中,才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开始玩捉迷藏。这时,小巷那头传来一阵响亮的手风琴声,似乎整条巷子都颤动了起来。

太平洋对岸的J老师的提案从两层意义上让我备受鼓舞。墨西哥与法国秘鲁同处韩流文化的顶峰。关于这次活动,有必要听取学会方面的意见。除了韩流,墨西哥的消息还唤起了我的那段遗忘已久的黑暗童年记忆。我积极收集着墨西哥的资料,却也不禁在心里怀疑包括姜老师在内的学会成员们是否愿意再次踏上那片土地。十年前,学会成立初期,我们已经去过一次墨西哥。当时去过的人们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表达了对飞行路线的不满。就算告诉他们交通比十年前便利多了,假如想要促成这次墨西哥之旅,策划一场具有突破性的活动非常重要。和姜老师见面之前,我搜索并整理了韩流世界化的资料。关于K-POP和社交媒体的评论颇多。不可否认,韩流文化的全世界扩散,社交网络与视频网站是一等功臣。在巴黎开办了教授韩语的世宗学堂,在墨西哥挂牌成立了韩国文化院,这些都曾是新闻报道的热点话题。然而,文学在韩流中的位置微乎其微。我寻找着有效联结韩流和文学的方法,不知不觉钟表已经指向五点。我收拾好书桌,突然想去一趟乐园商业街。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感觉走下台阶的脚步十分轻盈。轻盈的脚步萌生出一种期待,或许有什么未曾预料到的事情正在等着我。

“叫墨西哥叔叔!”春娥姑妈看到我迈过门槛,用眼神示意放在墙角的物件。怀抱红色手风琴消失在小巷尽头的那个如大象般笨重的男人,居然是春娥姑妈的客人,简直难以置信。春娥姑妈仿佛在我玩捉迷藏的时候发了什么意外之财,哼着歌,把梨果仙人掌移植到了皱瘪的钢精锅里。墨西哥叔叔。春娥姑妈十分兴奋,情不自禁地哼着歌,我也像终于等来了朝思暮想的人一样,感觉眼前豁然开朗,身体飘在半空。春娥姑妈轻轻地把梨果仙人掌放到了屋顶。小巷两侧成排的房子像窝棚一样又矮又小,似乎我跳起来就能摸到屋顶。我在玩捉迷藏的时候沿着小巷跑上跑下,看着浑身是刺的梨果仙人掌,便能猜出天气的阴晴。晴天时,梨果仙人掌是透明的青绿色;阴天时,就变成了不透明的暗绿色。天空布满乌云,雷声阵阵,明亮的闪电像要把小巷劈开,雨滴快落下来时,梨果仙人掌看起来像独眼海盗那般可怕。遇到那样的天气,春娥姑妈就会赶快把屋顶的梨果仙人掌拿进屋,放在炕梢上。到了晚上,春娥姑妈会在旁边铺好被子,哄我睡觉。屋子很小,容不下墨西哥叔叔、春娥姑妈和我一起伸直脚睡觉。我整夜都在做噩梦,像是被梨果仙人掌的尖刺扎满了全身,凌晨很早就会醒来。可能是由于春娥姑妈的精心照料,梨果仙人掌的尖刺越长越多。直到假期结束,父亲也没来接我。

“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啦。”

姜老师比约定时间提前三十分钟来到博德吉塔,已经喝完了一杯莫吉托。看到我推门进来,他又向吧台服务员点了第二杯,同时点了一杯给我。近来,弘益大学正门的酒吧街流行莫吉托。姜老师很喜欢尝试新鲜事物,在通话结束时没有选择学会常去的那家酒馆,而是提议到博德吉塔喝一杯。店名“博德吉塔”取自位于古巴哈瓦那的一家酒馆“La Bodeguita del Medio”,这家店是弘益大学正门酒吧街能喝到莫吉托的为数不多的几家酒吧之一。

“当时挺辛苦吧。”

屏幕上正在放映一部以古巴为故事背景的爵士动画电影《奇可和丽塔》。年初收拾行李时,我和熙济在新村见面,吃过早午餐之后,一起去附近的艺术影院Arthouse Momo看过这部动画电影。才华与热爱、成功与挫折的爱情故事十分打动内心,却未能刺激泪腺。不过,直到电影结束,我一直在黑暗中数次地擦拭着眼泪。丽塔唱的那些歌具有一种魅力,解锁了我深藏在无意识深处不轻易袒露的关于春娥姑妈的记忆。最后一次去春娥姑妈那里是什么时候呢?我记不清了。“龙仁又不算远,应该抽空去一趟”,我的决心只停留在意识层面,一晃就是十多年。

“很想再去一次,问题是来回耗时太长了,经费也不太够。”

一杯莫吉托放到了我的面前,细长的玻璃杯里放了冰块和整片圆叶薄荷。只是透过玻璃看着薄荷的翠绿色,也感觉很凉爽。我和姜老师轻轻碰杯,喝了一口。

“现在应该好多了吧?十年的岁月可不短啊。”

嘴里的青柠十分酸爽,我忍不住眨眼皱眉。我轻轻控制住眼角的抽搐,视线转向《奇可和丽塔》。丽塔的肉体栩栩如生,很难相信是动画。

“不清楚。据说因为韩流,和十年前相比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让会员们去两次,有点勉强吧。抛开活动暂且不说。”

丽塔登台,聚光灯照射着她。再次观看影片,我依然在丽塔沙哑的嗓音中浑身战栗,寒毛直竖。我和姜老师都像片中的奇可一样被丽塔深深吸引,屏住呼吸,注视着她。

“是吧?”

我摇晃着酒杯,等到青柠和薄荷充分混合,才不紧不慢地回应了姜老师。西班牙出身的画师刻画的丽塔凹凸有致,比真人演员更加性感。

“是啊。如果河老师真的想去,重新组织成员吧。”

丽塔唱完一曲《深情的吻》(Besame Mucho),舞台的聚光灯黯淡下来,接下来是领略过彼此才华的奇可和丽塔在哈瓦那海边飞奔的场景。

“哇,海滨大道。”

看来姜老师回忆起了十年前的哈瓦那之夜。我坐着敞篷车,吹着风,在深夜的海边奔驰,追赶着消失在黑暗中的恋人们的背影,回味着和熙济的最后一次交媾。那天电影散场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坐上了出租车,来到我的公寓激情一场,是因为我和熙济都情不自禁地被卷入了丽塔身体里散发的性感。寒冬阳光倾洒的午后,那场交媾足够放荡,不愧为最后一次。黄昏时分,我独自在床上醒来时,意识朦胧,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这对我,对熙济,都可谓是爱的礼物,我很满足。我们在身体分开之前,彼此耳语说了“谢谢”,以此洗刷了最后的迷恋。我喝下最后一口莫吉托,向吧台又点了一杯,趁此机会转换一下气氛。

“加勒比海的波浪卷着白色泡沫,不分昼夜地冲过堤坝,打湿了道路。路对面的小巷里歌舞不停。”

古巴在墨西哥的延长线上,但去往墨西哥的游客们在心里更憧憬古巴。

“如果姜老师也同行,应该不会太难办吧。”

“哎哟,看来把我当人质了。不过,河老师怎么对去古巴如此积极呢?不太像你的风格。在古巴有要见的人?”

我喝了一口重新加满的莫吉托,想起了墨西哥叔叔的面庞。就算去了墨西哥,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丽塔已经唱完,沙哑魅惑的嗓音依然回荡在耳畔,贯穿全身。

“也许在墨西哥有意外的幸运等着我呢。”

我平时并不擅长开玩笑,现在却不合时宜地耍起了贫嘴。

姜老师扑哧笑出声来,问我:“话说回来,你有阎诗人的消息吗?”

看来姜老师想起了学会资料室的照片事件。十年以来,以“哈瓦那的火热之夜”为题上传的照片中的主人公阎诗人成为了被会员们反复提起的知名人物。阎诗人只喝一杯啤酒也会满脸通红,所以每次聚餐都会提前回家。偏偏那天,她随同几个会员一起去了哈瓦那旧城的酒吧,和一个偶然搭伴跳舞的男人拍了合影。当地男人紧紧搂着阎诗人的肩膀,肌肉发达的前臂使他成为了“火热之夜”的焦点。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提起古巴,阎诗人就会脸红,十分难堪。据说她作为文化艺术家交流项目的成员之一被派到古巴,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两个月。

“如果这次过去,得见一面。”

姜老师以略带悔恨的嗓音说完这句,喝了一口莫吉托。

“阎诗人?”

我用指尖触摸着莫吉托酒杯,问他。姜老师再次举起酒杯,摇摇头。

“去古巴当然会和阎诗人见面。不过,我想见的那个人,你不认识。”

冰块融化的莫吉托酒杯上挂满了水珠。

“看来您当时在古巴遇到了有缘人啊。”

水珠沿着酒杯外壁不断往下流。

“不,在墨西哥。”

墨西哥叔叔怀抱红色手风琴出现在小巷以后,春娥姑妈的梨果仙人掌改名为墨西哥仙人掌。墨西哥叔叔搬到小赫奶奶住过的兔子屋之前,二人合住在春娥姑妈那间勉强可以躺下两个人的小屋里。兔子屋在春娥姑妈家对面。那间屋不同于小巷里成排成行的其他窝棚,不是长方形,而是细长的三角形。小赫奶奶蹒跚着爬上粗劣的台阶,推开灰色的小门,进入洞穴般黑漆漆的屋内——小伙伴们觉得这副模样像极了一只老兔子,所以称呼那间小屋为兔子屋。六岁那年,我在幼儿园的院子里见过一只冻死的兔子,从此对兔子充满恐惧。兔子向我展示了什么是死亡。我没有叫出声,猛地扑进母亲的怀里,眼泪直掉。我哭个不停,母亲用无力的手掌轻抚着我的后背。父亲要带母亲去住院,等得不耐烦,把我从母亲怀里拉开,交到幼儿园老师的手中,揽着母亲去坐车。母亲苍白的脸庞倚靠着车窗,朝我挥挥手,从此再也没有回家。到了第二年,我像发现不再喘气的死兔子时那样,呆立在母亲的遗像前体会到了窒息般的痛苦。我很害怕见到像兔子似的小赫奶奶,总感觉心里很痛苦,好像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虽然不知道我的恐惧和小赫奶奶的死之间有什么关联,但我去了春娥姑妈家不久,小赫奶奶就踩空了台阶,身子向后滚落下来,骶骨右侧着地。过了没多少日子,兔子屋的屋檐下就挂上了丧灯。小伙伴们依然像往常一样在丧灯下跳皮筋、捉迷藏。等到他们都去了对面村庄上学,白天只留下我独自一人,我从来不敢出门,直到丧灯取下。我躲在门厅无意中听到了春娥姑妈和小赫母亲的对话,得知人的骶骨和把手放在胸膛部位就能感受到的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差不多,骶骨断裂可能会导致死亡。兔子屋唯一的窗户和窗户上覆盖的铁丝网,似乎被人偷过般破了一个大洞,而且锈迹斑斑。得知在巷口开炸鸡店的小赫父亲计划把兔子屋推倒,重建为一座两层小楼,春娥姑妈立刻跑去了小赫家。第二天,墨西哥叔叔缩着肩膀,挤压着庞大的身躯,走进了兔子屋。墨西哥叔叔走出兔子屋时,小伙伴们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般胆怯,而是一窝蜂围过去,像村里的乐队一样,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墨西哥叔叔怀里手风琴声像是插上了翅膀,变化多端的弹奏声回荡在小巷里,沿着由变电所伸展而出的电线,钻进了家家户户的窗户里。“Besame Besame Mucho”(吻我,深情地吻我吧),春娥姑妈照着小镜子,在嘴唇上涂抹着比鸡冠花还红的口红,跟着手风琴的旋律哼唱。墨西哥叔叔搬进兔子屋之后,春娥姑妈总在傍晚沿着小巷下坡,到了凌晨才会开门回来。到了日落时分,小伙伴们全都回家了。几乎没有哪个孩子是听到母亲喊吃饭才回家,而是赶回家用一双小手为全家人做饭。十几岁的年纪,在峨嵋洞已经在做饭洗衣。我坐在螺旋形台阶的拐角平台处等春娥姑妈。台风几次吹走了小巷窝棚的屋顶,那年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依然没有父亲的消息。

晚上,我推门走进公寓房间,昏暗的玻璃窗边,红色手风琴的琴键闪闪发光。乐园商业街的乐器店里展示的手风琴当中没有墨西哥叔叔弹过的那种红色款。我翻遍了二手网站,总算找到了一台同款。红色手风琴进入公寓之后,我早回家的日子增多了。我并不打算学习弹奏。大学毕业的同时,我离开了同居七年的熙济。很显然,我想以此填充某种未曾意识到的破裂感与缺失感。我经常熬夜看英超足球,然后在手风琴边入睡,享受这种睡着时有人在身旁的感觉。有一次,我在凌晨醒来,感觉到了春娥姑妈的存在。这样的日子,我会很想买一束春娥姑妈喜欢的丁香花,去一趟龙仁。父亲不愿提起春娥姑妈,并且直接忽视了墨西哥叔叔的存在。大学毕业之后,我去法国研修,春娥姑妈在这期间离世。回国之后,我才在电话里听珍娥姑妈谈起事情的经过。春娥姑妈曾经办理去往墨西哥的手续,却突然确诊胰腺癌,短短三个月就离开了。珍娥姑妈挂电话之前,对于春娥姑妈想去墨西哥的原因含糊其词。如果我去了墨西哥,前去寻找姜老师提到的“赫纳昆老朴”的途中,或许也可以打听一下墨西哥叔叔的住址。我出神地凝视着红色手风琴,像墨西哥叔叔那样把五个手指放在琴键上。我没有用力按琴键,却隐约听到手风琴传出了呼吸般的旋律:Besame Besame Mucho。

春娥姑妈曾是歌手。墨西哥叔叔的红色手风琴在春娥姑妈面前一张一合,发出神秘的声音,散射着彩虹光芒。那种声音像是可以填充内心的饥饿,深深地吸引了我。手风琴的风箱发出声音之前,我全神贯注地轮流看着墨西哥叔叔忙碌的左右手。左手按伴奏键,右手按几十个黑白键,我觉得这一切很神奇。中秋节的前一天,春娥姑妈给我穿上据说从百货商场买来的红色连衣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率先走出了家门。我还以为这次父亲不来接我,而是春娥姑妈亲自送我回家,没想到墨西哥叔叔居然也怀抱手风琴跟了出来。刚一到暑假,我就牵着父亲的手沿着小巷艰辛爬坡来到春娥姑妈家,那天还是头一次下坡来到巷口。我很喜欢红色连衣裙和黑色皮鞋,像去旅行一样心里十分激动。出了小巷,便是山路,父亲一起下车的车站位于路中央。然而,春娥姑妈经过车站,穿过山路,再次沿着蜿蜒的小巷开始爬坡。等到我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眼前便出现了飘舞着各国旗帜的操场。操场边上搭起了白色的帐篷,里面成排的塑料椅子上坐着面熟的小巷邻居爷爷奶奶。他们脸颊瘦削,嘴唇紧闭,胸前戴着各种颜色的花。春娥姑妈粗暴地把我塞进喊她“魔女”的小伙伴们的夹缝之间坐好。校长发表讲话的台子上搭建了临时舞台,一个身穿华丽韩服的女人拿着话筒念出春娥姑妈的名字:“南浦洞‘驰骋花车’备受喜爱的‘昔日歌手’河春娥和怀抱手风琴从墨西哥跨越太平洋远道而来的‘春娥的男人’千好运!”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墨西哥叔叔的名字是千好运,春娥姑妈是昔日歌手。我和小伙伴们并不知道“昔日歌手”是什么意思,只对于初次听说的“昔日”一词印象深刻。后来,有个丫头还在玩过家家游戏时自豪地表示自己的未来梦想是成为“昔日歌手”。春娥姑妈登上舞台,以娇滴滴的鼻音自我介绍说:“我是‘驰骋花车’的河春娥,请多多关照!”然后,她弯腰深深鞠了一躬。我和小伙伴们坐在操场的泥地上,在太阳底下愁眉苦脸地仰视着春娥姑妈。跟随着墨西哥叔叔的手风琴伴奏,春娥姑妈唱的都是她平时哼唱的那些歌。我听不懂歌词,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歌,却也听出了一定的规律:所有歌曲都在几个小节之后,便开始重复同一句歌词,比如Besame Besame Mucho,Quizas,Quizas,Quizas。那天之后,春娥姑妈不再是“魔女”,摇身一变成了小伙伴们的偶像,大家跳皮筋或者跳绳时也会模仿春娥姑妈,提起眼角,唱出那句Quizas,Quizas,Quizas。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小巷每家每户的墙上开始接连画起春娥姑妈和墨西哥叔叔的肖像。春娥姑妈戴着黑色墨镜,用丝巾扎着头发,穿着风衣配尖头皮鞋,一阵风似的走出小巷,或者围着白色蕾丝披肩,穿着荷叶边喇叭裙,跟在墨西哥叔叔身后;大腹便便的墨西哥叔叔穿着露出脚踝的格子背带裤,怀抱红色手风琴;梨果仙人掌和手风琴画得很随意,肆意散落,墨西哥叔叔坐上了远航的客船。经过孩子们的多次涂画,春娥姑妈的眼角流下了泪水,墨西哥叔叔的脸上多出了一只眼睛,变成了“孤岛独眼龙”怪物。春娥姑妈和墨西哥叔叔的画像像是一篇连载爱情故事,在寒假来临之前,父亲出现在小巷之后,便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姜老师在“博德吉塔”讲述的“赫纳昆老朴”的故事,更把我推向了墨西哥。根据资料显示,一百多年前被卖到墨西哥赫纳昆剑麻种植园(henequén Hacienda) 受苦受难的朝鲜人的后裔如今已有三四万人。老朴是生活在墨西哥的同胞,赫纳昆后裔三代,六十五六岁,姜老师去往第一届国际学术大会的举办地墨西哥时与其结识。老朴当时担任学会包车的司机。分开的时候,老朴递给姜老师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韩国地址与三四个人的名字,下一页是自己的名字与墨西哥的地址。姜老师握着老朴的手,答应帮他打听一下。然而,从墨西哥到古巴,再回到墨西哥然后经由加拿大,复杂的归国途中,姜老师弄丢了纸条。这并非姜老师的本意,他却因为未能守约而一直在心里过意不去。他期待着我这次去墨西哥可以找到老朴。“前提是,老朴还活着。”确定下届国际学会大会在墨西哥和古巴举办时,姜老师带着遗憾与坚决交织的表情说道。“愿故人一切安好,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有缘总会再见”,我对姜老师说的这番安慰的话,也是我对墨西哥叔叔的心意。是的,只要还活着。回到公寓,我第一次把手风琴抱在怀中。咚咚咚咚,风箱触碰到胸膛,我感受到了某个人的体温。“蝴蝶呀,蝴蝶呀。”就像墨西哥叔叔把我驮在肩膀的那天一样,就像春娥姑妈紧紧抱着我一样。我怀里抱着手风琴,感觉到一阵战栗。

云朵颜色晦暗,因为背后躲着太阳。风从东方吹着云朵,太阳在云朵后方时隐时现。我曾经和小伙伴们一起跟在墨西哥叔叔身后,沿着小巷爬坡而上。到了小巷的尽头,眼前出现了野草丛生的溪边小路,墨西哥叔叔沿着小路继续前行。夕阳拉长了影子的小路上,小伙伴们不满地彼此打闹着,跟在墨西哥叔叔身后。距离小巷越来越远,我逐渐心跳加快。墨西哥叔叔不懂韩语,总像个哑巴似的一言不发,像是脑门上多长了一只眼睛的怪物那样凶巴巴的,但孩子们可以凭本能感觉到他生性淳朴。经过了整个夏季疯长的杂草丛和喧闹的蜉蝣群,等待我们的是在小巷里从未见过的意外风景。墨西哥叔叔面前是无数打坐的白色佛像,稀里糊涂跟过来的小伙伴们看到佛像,张大了嘴巴。墨西哥叔叔在数百尊佛像身后站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小伙伴们,放下怀里的手风琴,逐一把大家驮在了肩膀上。小伙伴们第一次体会到冲上云霄的感觉,兴奋地尖叫起来,然后是惊声欢呼。那天,我第一次骑在墨西哥叔叔的肩膀上看到了变电塔下无数电线之间的蓝色大海。墨西哥叔叔沿着小路,咚咚地弹着手风琴。这一次不是春娥姑妈唱过的那些陌生歌曲,而是我们都会唱的歌。“蝴蝶呀,蝴蝶呀,飞过来吧;黄蝴蝶,白蝴蝶,跳着舞飞过来吧。”社区宴席结束的那天下午,我一路奔跑到小巷尽头,躺在了佛像之间。视野里的大海不像骑在墨西哥叔叔肩膀上看到的那般辽阔,远处仅有湖水大小的海面上洒满了阴天的阳光。我想念父亲,不,想念母亲。我经常在日落时分爬上坡顶,站在佛像之间注视着大海,有时还会看到墨西哥叔叔。墨西哥叔叔把我驮在肩膀上,让我遥望辽阔的大海;看到我触摸键盘,又教我演奏手风琴。我以前弹过钢琴,手指有条不紊地跟随着墨西哥叔叔的指导。墨西哥叔叔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左右拉着风箱,教我演奏了一曲完整的《蝴蝶呀》。快到冬天时,向着苍穹茁壮成长的墨西哥仙人掌从屋顶上消失了。我被父亲牵着手走下小巷的坡道,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过墨西哥叔叔的消息。

我收到了身在墨西哥的J老师发来的最终活动方案。根据姜老师的要求,方案里单独列出了“赫纳昆后裔”聚会的成员名单,其中包括最近当选墨西哥议员的“赫纳昆后裔”四代劳拉·刘。我在名单中寻找着朴姓和千姓的名字。名单里有很多朴姓,却没有一个千姓。我收到了姜老师发来的最终活动确认和韩方的参与人员名单,准备转发给J老师,于是坐下来打开电脑。写了一半的电子邮件保存在临时信箱,我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春娥姑妈为什么让我称呼来自墨西哥的那个男人为“墨西哥叔叔”呢?我在墨西哥可以讲些什么呢?我在新窗口写下脑海中方才浮现的标题:记忆的考古学——我的墨西哥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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