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长巷短
2022-03-07徐小平
作者简介:徐小平,笔名徐徐、风为衣兮。高中教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叶圣陶教师文学奖获得者。出版有散文集《清风徐来》等。
从家里到学校,要走过一些弯弯曲曲的巷子。
巷子两边是些两到三层的自建楼房,楼房的主人大都是一些曾经的农户。他们都保留了房前搭院、房后开园的习惯,院子里栽些果树——橘子树、柚子树、柿子树、柑子树之类的。园子里一般是零星的田地,耕作栽种都细细的,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就是快种出花来。一年四季走过去,都有瓜果蔬菜入目。有细心的人家,还会在园子周围圈起篱笆。这些篱笆,大多是用木片做的,有时还插进几根木棍或竹子之类的补缺。木片大多是用绳子或铁丝绑定,有的就用破布片,红的绿的那种旧秋衣撕成的一些破布片,拴在篱笆间,显得格外耀眼。有的篱笆不用木片,就用随手捡来的一些残砖断瓦垒成,时间一久,残砖断瓦间就长出了一些绿色的藤蔓,将砖瓦间的缝隙填满。
园子的主人,就经常在自家园子里松土、拔草、扶苗,边劳作边拉家常——有时是和门口的家人聊,有时是和同样侍弄园地的街坊聊。因为地不多,所以尽可以侍弄得慢些,好慢点拉话。人与人之间,享受的就是那么一点稀松和随意。就这么一点田地就蛮好,多了,劳力,少了一份精耕细作的愉悦;再少些,又太局促,连糊口都不够,就失去了栽种的意义。
巷子里的婆姨们都习惯坐在各家的屋后。她们讲着闲话,织着毛衣,或搓着麻将,叽叽喳喳的。有时你走过去,她们就会马上安静下来,一齐看着你走过去,让你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但又马上听到她们的嘻哈声,原来她们早就又一齐投入到她们的故事当中去了。
有时下课回来,会绕开车水马龙的路面,独上这些人家组成的小巷。这里有一路的乡音俚语做铺垫,只是环绕,而非包裹,这种亲而不近的感觉真好。一些老妈妈会站在自家的大门口聊天,家长里短的,不时传出的笑声,透着暖意。妈妈们就是生活,就是日子,就是这铺在路上的细碎阳光,我的心情不自禁地向她们靠近。
有的老妈妈还干脆晾两把椅子在大门口,一把坐着,一把搁着,在阳光下细细地养着瞌睡。
时有小猫小狗从某个巷子里窜出来,在阳光下追逐着、嬉戏着,立意要把一团阳光搅和得更温煦些。巷子里往往会有老人骑三轮车过来,他们缓缓地踏着,车里装着一些刚收拾来的硬纸壳。婆姨们则把刚洗好的衣服晾在绳子上。路的一边,花花绿绿的衣服,大的小的,都在风中悠悠地晃着,让人疑心主人脱了衣服,却并没有脱去那股精气神,那股精气神还附在衣服上不时游窜着。
有一次下课回家的路上,为两种声音流连过:一是一位老人在菜园里轻轻剁小棍的声音,微微的钝声,让人联想起小棍围起的一小圈土里小豆们欢快吐芽的情形;再就是一位大嫂在阳光下剥啃甘蔗的声音。那声音脆脆的,刺啦一下,就有一股甜意窜进了心里,窜进了阳光里,让人不觉脚步加快,哼起小调来。
小巷的东南角有一溜青砖青瓦的老式平房,老式平房旁长着一根还算青绿的老梧桐树。
老梧桐树很高大,枝干粗壮,叶子片片张开,荫蔽着老屋。正想着这棵梧桐树何以如此生机勃勃时,却见老屋的粉墙上大写着两个字:打井。一片綠叶正搭在这个“井”字上,一下就想到汩汩的地下水,正由根、干、枝,幽幽地流向叶子,梧桐树因此得以繁滋,茁壮,和老屋一起,历岁月的风尘而静气。只见一位老人,搁一把椅子在梧桐树下,手持一把二胡,吱吱呀呀地拉着。梧桐树的影子在他脸上、身上投下一片斑驳。老人旁若无人,神情俨然。我不知道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只见他一张沟壑满布的脸和一双筋骨突兀的手。除了一双手还在不断地拉动和不断地滑动外,老人的其他部位都是岿然不动的,宛如他身后的这棵老梧桐树,此刻剩下的就只有沉寂。
老人,二胡。二胡,老人。
多么绝妙的搭配。一把二胡,簌簌然,就这样将一位老人拉进了尘封的岁月;而这位老人,又寂寂然,将一把二胡拉进了自己那古潭般的心里。
老式平屋旁有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铺。店铺前搭有一凉棚,凉棚内常有两老儿,一前一后地坐着。凉棚投出很长的影子。豆角在凉棚的架上蜂拥地爬,丝瓜花在静静地开。两老儿通常边瞧着路人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人生真是可爱,不到老,不会有一份随性自在的生活。凉棚旁往往还会不经意地吱呀一声,门打开了,一把木椅被摆了出来,接着坐上一妇人。妇人碗一端,头一低,就开始扒饭,还时不时敲敲饭碗,来抖掉筷子上的饭菜粒子。
巷子里通常会栽一些香樟树。有时从香樟树下走过,香樟树黄色的细碎的小花,会纷纷地往下落,落在地面铺成金黄的毛毯。有时也会有几朵小花儿,落在我自行车篓里的课本上。我看着,就觉得这情形悠闲安静得很,不由得想起古诗中描绘的细雨沾衣、闲花落地的意境,心里清清地喜,觉得时光都清明悠扬了起来。
这里很多人家的院子里都搭有扁豆的藤架,藤架上开满了紫红色的花。
往往会有三两女人坐于花架下,聊天,笑。远远看去,花氤氲一片,像浮起的云雾。女人们说话的声音也似乎远了,也变成了浮起的云雾,还有笑脸,成了写意画中勾勒的几笔。
一切清淡得很,润在心底,让人走路也轻飘起来。
记得有一次从这些家户门前走过,看见一群男人们,都五十岁左右的光景,正站在一起闲聊。男人们中间还有两个推车,一个淡蓝色,一个粉红色,隔远看感觉是婴儿车,但又有些怀疑,因为围着的毕竟是一群男人。走近一看,还果真是。只见男人们一边聊着天,一边用手轻轻地摇着婴儿车,藤架上扁豆的紫花也在这摇动的手间若隐若现,惊艳了时光,令人陶醉……
走过去,又遇见一个大婶抱着一个婴儿走过来,裹着粉嘟嘟的抱裙,大婶抱着的手还不断在抱裙外挪动着,为的是抱得更稳妥些。
巷子居久了还可听到各式各样的叫卖声。老面馒头,米酒,西瓜,甘蔗,破旧电器回收,日用物品修理……这叫卖声,从早到晚,就在你耳边心坎上经过,着实地把你泡在生活的大酱坛里,让你蚀骨、销魂,然后让身体里的每一个分子都浸透上“滋味”两个字。楼下常有喊“灌气”的,喊法与别个很不同,是扬起声调直直地喊,如此一来,就真给人一种灌气的感觉。初冬时节,巷子里就会有两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一个卖黑芝麻糊的,一个卖橙子的,用的都是广播。卖黑芝麻糊的叫声低沉,刚毕,卖橙子的叫声就会响起,卖橙子的叫声要高亢些。两种叫声一唱一和地,仿佛故意,其实完全是无意。在我这个旁人听来,简直配合得神奇。再加上初冬的阳光暖洋洋的,配上这一高一低的叫卖声,让人想到肺叶的舒张。
我曾为这些叫卖声即兴写过一个片段:坐在房内小窗旁书写,只听得楼下抑扬顿挫的叫卖声:卖——麻花、节子糖、黄豆酥、米子糖、苕皮子、麻叶子哦——一声一拖腔,软绵了我正在抵抗瑟冷空气的神经,便觉冬已浓烈,它一头扎进千家万户兜起的烟火里,被烘焙出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胜景。我不由得抱住了房内的一团热气,任凭浑身洋溢着高堂红烛、妖童媛女的喜气。一个凛冽的冬天,就这么被人类的各种活动——揉捏、烘烤、油炸、烹煮等,塑形得筋骨酥软,慈眉善目,一口热气一吐,就是半爿盛世年华……现在回过头再看这个即兴的片段,竟觉得自己写得特别好,好的原因也在于那些叫卖声的烘焙。
小巷的巷尾新开了一家餐馆叫“小户人家”,我觉得这名甚好,一天中午从它门前走过,老远就听见“卖鸡蛋哦”的吆喝声,随后就见一戴黑框老花镜、着黄绿军裤的老头儿推着自行车踽踽而来。有两老婆子立刻从“小户人家”的台阶上下来,迎过去,围在老头儿的鸡蛋篓子旁,一声粗嗓子问道:“今天卖什么生肖啊?”老头儿闷声道:“还没搞出来呢。”接着又一声“卖鸡蛋哦——”。
冬天时节,一些人家的房前屋后就会摆出一些盆子、桶子之类的。盆子、桶子里装上土,种上大蒜、香葱之类的作物。锅里救急时,就可顺手扯上几根。我家有两个破脚盆丢在院子的栅栏外,很久没去看。一天去看时,竟被栽满了大蒜。大蒜青碧青碧的,长势喜人。后来得知,是邻居老奶奶帮忙栽种的。
热天的时候,巷子里的一些婶子大妈们便会摆出炉子来烧茄子、辣椒吃,三两根小木柴加一块蜂窝煤。通常是三两个人烧,再有三两个人负责褪去茄子、辣椒上粘灰的皮。烧出来的茄子、辣椒格外的香,再加点蒜子,淋点香油,就是无上的美味了。街坊们因一同烧茄子、辣椒的缘故,就逐渐形成了吃饭不分彼此的习惯:有时会拼桌子在一起吃,有时会串门去吃。有一次我和夫君因庆祝结婚二十周年开火做了饭(通常我们都是在各自单位的食堂吃),同时也打开了后门。正吃着吃着,就有邻里进来了,喊着要喝酒。又有邻里进来了,送上一个蛋糕。又有邻里进来,只看热闹。这样里里外外一下子就进了一二十个人,把我们一个不算宽敞的客厅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一起吃饭、喝酒、侃大山、唱歌,推杯换盏,融洽得很,大有当年乡间村里无长无少、男女同嬉的情状。
主要是,今天在家开火做了饭,今天没有例行地关上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