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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断章》“相对性”之深度解读

2022-03-07朱蒙蒙

语文天地·高中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李健吾断章卞之琳

朱蒙蒙

《断章》是现代诗人卞之琳于1935年创作的一首现代诗歌。据诗人自云,诗歌中四行诗原在一首长诗中,但全诗仅有此四行令其满意,故将其抽出独立成章,也因此命其名为《断章》。其中,“桥、人、楼、明月、窗、梦”构成了全诗的意象群与意境,同时传递出深刻的有关“相对性”的人生哲理。而谓之其“深刻”,其哲理内涵绝非浮于浅表、限于众所周知之范畴,逐层深入之而自成完整浑然之体系。

一、诗歌人物之间的“相对性”:对于“确定性”的一次消解

1.卞之琳自白之“相对”

《断章》全篇四行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对所创作之缘起、所传递之意蕴,作者卞之琳曾自云:“我的意思着重在相对上。世间人物、事物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相互作用。人(你)可以看风景,也可能自觉不自觉点缀了风景;人(你)可以见明月装饰了自己的窗子,也可能自觉不自觉地成了别人梦境的装饰”。此种“相对性”的含义也是对”确定性”的第一次消解。

该诗第一节首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是一个主语和谓语皆完整的陈述句,意义指向具有百分之百的确定性,其中,主语“你”作为主体存在;同理,第二节首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亦是如此。但第一节末句“看风景人在桥上看你”一出,却将该节第一句的确定性意义瞬间瓦解,即原本看风景的人变为客体,反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被“楼上人”所看;同理,第二节末句亦以相同的方式将第一句的确定性瞬时消解。

2.李健吾评论之“装饰”

现代文艺评论家李健吾曾说,这首诗寓于无限的悲哀,着重在“装饰”两个字,而不同于诗歌作者卞之琳所持的“相对”观点。对此,李健吾先生说道,两种观点与其看作是冲突,不如说是有相成之美。因为都可归结为是对“确定性”的消解。

李健吾先生言:“我们诗人对于人生的解释,都是在装饰。”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叶橹也曾说,“装饰”二字写尽了人生的悲哀,是一种很深层次的对“互为装饰”这种现象的“虚伪性”入木三分的揭示。即,人与人之间终究只是互为彼此人生的装饰、过客,而无法恒久、真实地陪伴或拥有。

此种说法可用解读此诗的“爱情论“来说明。当“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正醉心于眼前美景时,殊不知楼上人正醉心于“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当“你”正醉心于窗前的明月时,殊不知“你”正出现在“别人”的梦里,令其魂牵。而“你”则可能是一个云游天下、洒脱不羁的俊俏郎,“看风景人”和“别人”则可能是一个含情脉脉、痴心羞涩的窈窕女。而俊俏郎之于窈窕女,恰似风景之于俊俏郎,皆只是各自人生旅途中的“装饰”、过客,而不可能恒久真实地陪伴与拥有。这正是由所谓“装饰”导致的“人生的悲哀”之处,也是此诗的”相对性”,即对“确定性”的消解表现之一。

二、诗歌人物之“你”的“相对性”:对于“确定性”的二次消解

在上述论述中,对于“你站在桥上看风景”“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中的“你”,我们皆将其本能地看成了同一个人。但“窗子”只在楼阁有,桥上并没有,所以,在诗人没有交代诗中人物所处位置变化的情况下,第二节“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中的“你”是否可以看作是第一节中“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中的“看风景人”,而与第一节中的“你”的所指恰恰相反?答案必然是肯定的。那么,如此一来,诗歌文本的意义则发生了翻转:延续前述“爱情论”的说法来说,“俊俏郎”和“窈窕女”二人之间并非只有后者的一厢情愿,而是彼此吸引和互相关注,但二人的心思却并不为对方知。这种心灵的“距离”则导致了诗歌所流淌情感的“不确定性”,即“相对性”,从而发生了对“确定性”的二次消解。

此外,在叙事学角度下,叙事涉及三个基本因素:作为话语讲述者的叙述者、作为话语接受者的受述者、作为话语描述对象的被叙述者。对应到采用第二人称叙事的《断章》中,这三个基本因素分别为:作者卞之琳、“你”,不论“你”代指的具体人物是誰,“你”既是文本的受述者,又是文本的被叙述者。在叙事学中受述者身份可以是泛指的、不明确的、转换着的或假定的人的属性,该诗中的被叙述者便也具有相同的属性,即,“你”可以指代诗中的“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在楼上看你”的“看风景人”、“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中的“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的“别人”,也可以指任何人、人类的全体。楼上人和桥上人之间的心灵距离、之间的由“相对性”或“不确定性”导致的人生悲哀,可以被看作是存在于人类群体中的一种普遍现象。这是一种旷世、永恒的悲哀。

这种悲哀又可以在距《断章》创作几十年后的顾城的《远和近》中寻得:

你,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显然,“你”和“我”在物理距离上远比“你”和“云”要近,而之所以说“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则是因为“你”“我”之间的心灵距离要远超“你”和“云”之间的距离。这与《断章》所传递的由“相对性”或“不确定性”导致的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和恒久陪伴的人生悲哀如出一辙。此种悲哀之不限时代而覆盖全人类的存在状态也在此两首诗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诠释。

三、作者与诗歌人物之间的“相对性”:对于“确定性”的三次消解

无论是上述所提及的诗歌人物之间的相对性,还是诗歌人物之“你”的相对性,都是在“诗歌人物的范畴内所做的诠释。而若跳出此范畴,跳出由“桥上人”和“楼上人”组建的视野层,则会发现:在“桥上人”从“看风景”的主体变为被“楼上人”当风景看的客体之后,或在诗歌第一节和第二节中的“你”所指不同而印证了“楼上人”和“桥上人”虽彼此吸引但不为对方所知后,“桥上人”和“楼上人”这两个诗歌的主体以及他们之间的一切也都同时变成了作者的所观对象,在作者的视野层下,作者成为了主体,诗歌人物皆演变为了客体。这便是对诗歌意义的再一次颠覆,对诗歌相对性、不确定性的再一次印证,同时,这也完成了对“确定性”的第三度消解。

经过三次对“确定性”的消解,《断章》便成为了一处为不确定性或相对性因素的诗篇,带来该诗篇“相对性”哲理内涵的不断扩大和不断深入,是在此不断扩大和深入的哲理内涵与短短四行文字的相形之下所生发的该诗篇艺术性的不断拔高和不断延宕。读者在不同的境遇与迥异的心境下阅读这首诗会产生不同的体会与回响,这就是诗歌阐释的“不确定性”带来的极大魅力。

作者单位:江苏省靖江市生祠初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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