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镇往事
2022-03-07季宇
第一章
来福早上醒来,眼屎一扒拉,就往贺二爷家的马厩里跑。自从小白头降生后,他一有空就往那里跑,希望它的病情有所好转。
小白头是贺二爷家那匹红枣骝生的小马驹儿。它浑身上下呈红色,与它娘红枣骝一样,只是脑门儿上有块拳头大小的白斑。行内称作星,又叫白玉顶,但来福却喜欢叫它小白头。这名字叫起来亲切,就像他养的那条黄狗,他给它起名叫大黄。
来福在前边跑,大黄跟在他屁股后边,颠儿颠儿地摇着尾巴。一进后院,来福就听见爷爷在和贺二爷说话。贺二爷问:“没指望了?”
爷爷摇头。
“真没法子了?”贺二爷看样子还有些不死心。
爷爷又摇头。“该用的法子都用了。”他说。
“唉,”贺二爷叹了一口气,“看来不中用了。”
爷爷不吭声,闷头抽着旱烟。
“可惜了。”贺二爷又叹了一口气。停了停,又说:“那就让老八拉走吧。”
“别啊!”来福忍不住叫了起来。他知道他们在说小白头,也知道让老八拉走是啥意思,这等于是判了死刑。“别啊,别啊,”他说,“救救它!你们救救它啊!”
贺二爷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以为俺不想救啊?”贺二爷苦笑道,“可惜救不了。”说着看了看来福爷爷,那神情仿佛在说:不信问你爷爷嘛。
来福爷爷是当地有名的兽医,人称老怀叔。在来福眼里,没有爷爷治不了的病。他的本事大着哩!不论何种家畜患病,总能手到病除。来福不信他治不好小白头的病。
“爷爷,”来福转过脸来,看着爷爷,“爷爷,你快想想法子啊!爷爷,俺求你了,求求你了!”他一个劲儿地央求道。可是,爷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咬着旱烟袋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小白头降生三个多月了。它是一匹漂亮的小公马。可是,它一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一匹盲马。
这个结果谁也没有料到。贺二爷家的红枣骝是他最喜欢的一匹母马。这是一匹良种西南马。与它配种的公马也精挑细选。用贺二爷的话说,良种必有良后。他满怀希望。当时红枣骝刚满三岁,小白头是它怀上的第一胎。因此,贺二爷格外重视。在长达十一个月的妊娠期内,红枣骝都受到了特别照顾,不仅分槽喂食,增加精料,役使也相对减少,不使它过于劳累。有太阳时,还经常放于户外,以接受日光照射。冬天饮水也以温水为主,以防刺激肠胃,引起痉挛和不适。为了确保小马驹儿安全降生,他还定期请老怀叔来诊视。总之,处处小心,百般呵护。
然而,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出了问题。那是它临产前不久,一天夜里,镇上忽然枪声大哗。
“土匪来了!”
“快跑!”
“快跑啊!”
大家一听都手忙脚乱地往圩堡里跑。伙计们从圈内放出牲畜,急忙驱赶着。黑灯瞎火中,你挤我撞,红枣骝在坡上滑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很重,一直摔到坡下。狗娃跳下去,赶紧把它拉起来。事后发现它的背部、尻部和腿部擦伤了好大一片,鲜血淋漓。
这还不算最糟的。几天后,红枣骝早产了,而且生产过程极不顺利,由于胎位不正,十分危险。好在老怀叔及时赶到,这才化险为夷。
看到母驹平安,贺二爷高兴极了,吩咐第二天加餐,萝卜炖肉,管够。可是,就在大家高兴劲儿还没过去时,坏消息便传来了。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是狗娃。他负责照看小白头。一般幼驹出生后,一个钟头左右便可以站立,四至五天后便可以活蹦乱跳、到处乱跑了。可是,小白头成天跌跌撞撞,举步维艰,好像吃了迷魂药,不分东南西北,就连吃奶也找不着地方,更别说自由活动了。有好多次,它都眼睁睁地撞在围栏或墙壁上,跌在地上乱滚。狗娃生怕它碰坏了脑袋,吓得不轻。开始几天,狗娃以为它还太小,可过了七八天,仍是如此,这就不大对头了。“这是咋回事啊?”狗娃找来了老姜头。
老姜头是个老把式。他一看便叫了起来:“这马眼睛坏了!”
“咋坏了?”狗娃问。
“这还看不出来吗?”老姜头伸手在小白头眼前比画了几下,小白头毫无反应。“这是一匹瞎马啊!”他说。
“瞎马?这咋可能?”
狗娃凑上去,仔细看,小白头的眼睛看上去虽然好好的,但眼底混浊,眸子也暗淡无光。他挥手试了试,果然它没有反应,这才信了。
“哎呀,还真是一匹瞎马!”
贺二爷闻报,又惊又急。
“请怀叔!”他连声说,“快,快,快请怀叔!”
老怀叔匆匆赶来了。
来福正在院子里劈柴火,看见狗娃来找爷爷,便问是啥事。狗娃说,小白头瞎了。“瞎了?”来福一听便跳了起来。他把手里的柴刀一扔,拔腿也跟了去。心想,好好的小驹儿,咋会瞎了?
马厩前围着好几个人。来福心急火燎,一头拱了进去,只见爷爷搂着小白头正在查看。小白头降生后,来福一有空便来看它。他很喜欢这匹小马驹儿。虽然它懵懵懂懂,老是摔跤,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它是一匹瞎马啊。
很快,爷爷检查完了,他松开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皱着眉头,半天不说话。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来福心里想。他知道爷爷的脾气,他只要不说话,肯定就没什么好事。“咋样?咋样?”贺二爷焦急地问道。
老怀叔摇摇头。
“咋弄的?”
“说不好。”
“是难产弄的吗?”
“說不好。”
老怀叔点起旱烟,吧嗒吧嗒抽起来。确实,造成马驹儿眼盲的原因有多种,不排除由难产引起的可能。至于真正的原因,一时很难说清楚。
“能治吗?”贺二爷又问。
老怀叔摇头。
“想想办法吧。”贺二爷有些不甘心。
老怀叔点点头:“试试吧。”
治疗进行得并不理想。老怀叔采取了各种办法,灌药、扎针,还有药水擦洗、药膏涂抹,均不见效。三个月过去了,丝毫不见好转。
“看来这马废了。”贺二爷不得不接受现实了。
贺二爷是开脚行的,他姓贺,名长泰,字元康,打他太爷爷一辈起,就以开脚行谋生。脚行主要是从事运输和贩运生意。贺家的脚行,字号“四海”,寓生意通达四海之意。山区里长途运输主要靠马牛驴,因此贺家人把家畜看作吃饭的家伙,珍爱有加。
来福从小就喜欢动物,尤其是马儿。他常常去贺二爷家的马厩给马喂料,还主动帮着放马、遛马。贺二爷的女儿桂花和他是好朋友。她也喜欢马。他们经常一起遛马、骑马。来福还对桂花说,他将来也要像爷爷一样,做个兽医,专门给马儿治病。
桂花说:“光是马儿吗?牛啊,还有驴啊,你就不治了?”
“治,当然治,”来福说,“它们都是人的好帮手哩,咋能不治呢?”
自从得知小白头眼瞎的事,来福一直牵肠挂肚。三个月来,他只要一有空,就会守在小白头身边,祈盼着它能尽快好起来。有一回,奶奶去青龙庙烧香,他也提出要跟着去,并郑重地在菩萨面前烧了一炷香。奶奶问他许了啥愿,他却不肯说。
“说了就不灵了。”他搪塞道。但事后却悄悄告诉了桂花和狗娃:“俺给小白头许了一愿,让菩萨保佑它。”
“你还信这个?”桂花讥讽道。
桂花在城里的新学堂上学。她说老师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她才不信这个哩。狗娃并不赞成桂花的话。他说,听家里老人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来福道:“管他哩,最好能灵。”
然而,菩萨并没有显灵。小白头的眼睛一直没有好起来。现在,就连爷爷也要放弃了。从贺二爷那里回来,来福就死缠着爷爷,求他救救小白头。
“爷爷啊,天无绝人之路,你再想想法子吧。”
“爷爷啊,这才三个月,你再给点儿时间,兴许能治好呢?”
“爷爷啊,小白头太可怜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苦苦哀求着,说着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可爷爷在药碾子上碾着药,一句话也不说。来福没法子,又去找奶奶,请她帮着说服爷爷。奶奶说:“你瞎闹个啥?一匹瞎马咋养啊?这吃的嚼的可不老少,上哪儿弄啊?”
“俺来弄,俺来养。”来福说。
奶奶哼了一声:“说得轻巧!就凭你?自己还养不活了自己哩!”
正说着,狗娃匆匆跑来了。他站在门口向来福招手。来福走过去,狗娃小声道:“老八来牵马了。”
“啊!”来福一听便蹦了起来,拔腿向马厩里跑。卧在墙脚边的大黄也一跃而起,跟了上去。
老八是镇上的屠夫,秃头,大脸,一脸络腮胡子,身躯肥大,孔武有力。来福赶到时,他正牵着小白头往外走。来福上前拦住他。
“别牵,你别牵!”
“凭啥啊?”老八眼睛一翻道。
“它还有治哩。”
“治个屁!”老八说,“二爷都发话了,小娃子快让开。”
“老八叔,你听俺说……”
“去去去,说啥啊?俺钱都付了,没闲工夫和你瞎扯。”
老八说着牵起马就要走,来福挡在他身前,不让他走。两人争执起来。大黄蹦跳着,汪汪叫着。院里的声响惊动了贺二爷,他从屋里走了出来。
“吵啥呢?”他不悦道。
老八说:“他不让牵马,这小屁孩,净捣乱。”
贺二爷一听便明白了。
“来福啊,”他苦笑道,“俺不是说了嘛,不是俺狠心,这病打胎里带的,治不了。就连你爷爷也没法子,你让俺咋办?再者说了,一匹瞎马啥也干不了,它这个样儿,活着也受罪。”
贺二爷平时挺喜欢来福,他与来福家也算是世交,因而耐下性子解释了几句,要是换了别人,他可能理也不会理。
但是,来福还是不住地央求。
“二爷,”他说,“你就行行好吧,哪怕再给点儿时间嘛。俺去和爷爷说。你不是常说,牛马有大功于人,我们要爱护它们,好歹这也是一条性命啊。”
贺二爷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咋认死理呢?”
“求你了!”来福说,“多少钱,俺给。”
老八插话道:“你给?你有钱吗?”
来福说:“俺挣钱还。”
“二爷,”他接着又说,“俺给你干活儿,一直干到还清为止。”
贺二爷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说:“这不是钱的事。”
“那是啥?”
“唉,俺和你说不清。”
来福急了,扑通一声跪下来。贺二爷一愣:“你这是干啥呢?”
“二爷,俺求你了!你就开开恩吧,答应俺一次吧!”
贺二爷连连摆手。
“起来,快起来。”
“俺不,你不答应,俺就不起来。”
“瞧你,这孩子……”
贺二爷嘴里咕哝道。就在这时,又有一人扑通跪了下来。众人一看,原来是桂花。贺二爷一愣,说:“你咋回来了?”
桂花在城里学堂上学,每月月底才回来一次。现在离月底还早哩,因此,贺二爷感到有些意外。桂花顾不上回答他的话,连声说:“爹,你就答应他吧!”
贺二爷知道桂花也挺喜欢小白头。每次月底回来,她总要花很长时间待在马厩里,与来福一起陪着小白头。但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能感情用事,于是说:“好了,好了,你就别瞎掺和了。”
“不!”哪知桂花挺堅决。她说爹要不答应,她就不起来。“俺说到做到!”
老八在一边不耐烦了,他说:“二爷,这扯来扯去还有完吗?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啊,牵还是不牵?”
“算了。”贺二爷一摆手。
“啥意思啊?”老八说。
“你走吧。”
“那这马……”
“送给来福了。”贺二爷说。
“啥?”老八一愣,来福也一愣,特别是来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真的?”
贺二爷点点头。
“你再说一遍?”
“这马送你了,你想咋办就咋办吧。”
来福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几步跑过去,不由分说便从老八手中抢过马,拉起就走,生怕晚一步贺二爷会改主意。走了几步才想起什么,一转身又在贺二爷面前跪了下来。
“谢了!谢二爷!”来福说着连叩了三个响头。
第二章
小白头得救了。
这事得亏了桂花及时赶到。说来也巧,那几天,桂花偶感风寒,身子不爽,便告假回家来了,哪知不早不晚,正赶上老八来牵马。“合该这马命大!”事后狗娃老是说,“亏得小姐及时赶到,就像戏文中的铁镜公主,一声刀下留人,这才救下了杨四郎,这也是小白头命不该绝吧。”
这话说得没错,桂花是贺二爷的独生女,在家里十分得宠。她的到来使天平完全倒向了来福一边。来福把小白头牵回家,心里喜滋滋的,甭提多高兴了。
然而,想不到的是,奶奶一见便数落开了。
“咋啦?咋啦?”她说,“瞧你这孩子,还真把这马牵回来了。这年头儿人都养不活,哪还有闲工夫养个废物?你这孩子,咋就说不信哩!”
来福不理她,拿着刷子,闷头替马儿刷着身子。
“俺和你说话哩,你听见没有?一匹瞎马,养它何用?还担着天大的人情,赶紧送回去,你听见没有?”
奶奶不停地唠叨,说起来没个完。来福不耐烦了,便说:“俺自个儿养,不用你管。”
“你养你养,你拿啥养啊?”
“俺打草喂它。”
“光打草就成了?”
“俺有办法。”
“小屁孩儿一个,你有啥办法?”奶奶没好气儿地骂道。爷爷一直不说话,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直到抽完了,才把来福叫到跟前。
“你都想好了?”
“想好了。”
“真要养?”
“嗯。”
“可别一时心血来潮。”
“不会的。”来福神情坚定。
“那好。”
爷爷走进后院,收拾起马厩。来福家后院有几间马厩,是供平时送来医病的家畜用的。爷爷把最里边的一间收拾出来,对来福说:“就这间吧。”
来福扑哧一声笑了,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
“爷爷,你答应了?”
爷爷不说话,又点起一锅旱烟,靠着马槽吧嗒吧嗒抽起来。奶奶一见,立时气不打一处来。
“咋说的呢?咋说的呢?”她冲着爷爷埋怨道,“你不说说他,反倒由着他,这不是瞎胡闹吗?你们爷孙俩存心气死俺啊?”
她鼓着嘴,一个劲儿地发牢骚,但牢骚归牢骚,爷爷同意的事,她也无法改变。爷爷的话不多,但在家里向来一言九鼎,说一不二。
来福的爷爷名叫朱玉怀,人称老怀,或怀叔。他为人宽厚,心性沉稳,一向很有主见。老怀叔今年六十一岁,他医术高明,祖传三代兽医。他的老家原在金家寨,后来为了躲避敌人搜捕才逃到了石门镇。
老怀叔膝下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长子被土匪杀害了,二子、三子都跟着红军队伍走了,一个在红四方面军,另一个在红二十五军,先后北上长征。两个女儿也出嫁了。最小的儿子叫朱志鹏,是家里的老幺。他就是来福的爹。
来福爹早年在金家寨加入赤卫队,他是农会干部,参加过立夏节起义。红军北上后,他留在当地打游击。一次敌人“围剿”,他为掩护同志负伤被捕,惨遭杀害。来福娘是妇女干部,后因叛徒出卖,也被捕牺牲。那时,来福才一岁多,还没啥记忆,爹娘长得啥模样,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来福自幼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奶奶有时会说,你越长越像你爹了。来福很好奇,爹究竟长啥样啊?贺二爷家有一面大镜子,他便跑去对着镜子照,似乎想找到一点儿爹的影子。贺二爷问他:“你照啥呢?”
来福说:“奶奶说俺像爹,俺像吗?”
“嗯,像,像,”贺二爷歪起脑袋打量着他,“你别说,还真像,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
“二爷见过俺爹俺娘吗?”
“见过,当然见过。”
“他们是咋样的人?”
“好人,都是好人。”贺二爷咂巴着嘴说,轻轻摸着来福的脑袋,接着叹了一口气。
贺二爷也是个好人,爷爷奶奶常常这样说。朱家与贺家是世交。早在贺二爷的爷爷辈就与朱家有来往。有一年避匪乱,来福爷爷还救过贺二爷爹的命。打这儿,两人便结为生死兄弟。来福爹娘牺牲后,敌人四下追捕“红匪”家属,扬言要斩尽杀绝。老怀叔带着家人东躲西藏。后来金家寨实在待不下去了,便逃到石门镇,在贺二爷的帮助下落下脚来。
这一转眼都十来年过去了。刚来时,来福还不到两岁。爷爷奶奶从没提起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也没告诉来福家里的情况,对于来福爹娘的死更是讳莫如深。有时,来福问起来,奶奶便说他们是病死的。来福很好奇,就问:“奶奶,别人家都有亲戚,咱家咋没有?”
奶奶说:“爷爷和奶奶就你爹一根独苗儿。”
“那俺娘呢?也没有兄弟姐妹吗?”
奶奶搪塞道:“这兵荒马乱的,早都断了消息。”
其实,逃到石门镇后,爷爷奶奶就不再与亲戚朋友联系,包括已出嫁的兩个女儿。这样做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因为一旦风声走漏,不但危及自身,贺二爷也会受到牵连。当然,这些来福都是后来才知晓的。
小白头有了新家。
来福说到做到,他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养活小白头。每天天一亮,他就上山打草、放马。为了储藏过冬的饲料,他更是起早贪黑想方设法筹备干草,料棚里的草料堆得满满当当。为了给马儿补充营养,他还常去贺二爷的脚行打杂,换取一些精料。
狗娃同样关心小白头,一有空闲就来帮着来福干活儿,照料小白头。狗娃年纪不大,但在养马上很有一套。这一点,来福很是佩服。
狗娃不是当地人。他姓张,老家在西北玛曲,今年才十七岁。十五岁那年,他去替娘抓药,途中被抓了壮丁,反绑着双手,装上了闷罐子火车。后来火车开到张家口,经过整训,他被编入西北军的一个团,随部队开到大别山。由于年纪小,他在团里当了马夫。
玛曲位于甘青川三省交界处,黄河九曲十八弯,流经玛曲时甩了一个大弯,便形成了玛曲大草原。这里草丰水美,是著名的河曲马产地。狗娃家贫,几代都给财主家养马,对马的习性非常熟悉。到部队当了马夫,又和马打交道,论起养马可是把好手。不幸的是,有一次,部队行军途中遇袭,混乱中团长的坐骑跑丢了。
那是团长最心爱的一匹马。据狗娃说,他们团长就是个活阎王,杀人不带眨眼的。这回丢了马,难逃一死,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便逃了出来。一路上躲躲藏藏,大路不敢走,专拣山中小路。谁知山高林密,走着走着便迷失了方向。茫茫大山如同迷魂阵,他在里边转来转去怎么也走不出来了。半个月下来,没吃没喝,狗娃精疲力竭。一天傍晚在找水喝时,他不慎坠入山崖,摔断了腿。多虧老怀叔进山采药救了他。
伤好后,他便在石门镇留了下来,在四海脚行当了一名伙计。这期间,狗娃不止一次想过回乡,毕竟家中还有老娘在堂,但这兵荒马乱的,路上很不安全。除了土匪之外,要是被抓了逃兵,也是死路一条。大家都劝他还是等等吧,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
就这样,狗娃留了下来。养伤期间,他一直住在来福家,两人十分投缘。那段时间,来福成天跟狗娃泡在一起,像个跟屁虫似的形影不离,奶奶说:“看看这兄弟俩,合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哩。”有一次,她还开玩笑地对狗娃说:“狗娃啊,你干脆就到俺家来吧,来给来福当个哥吧。”狗娃一听便说好啊,张口便叫爷爷奶奶。
奶奶连声应着,说:“这下好了,俺又多了个孙子。”
来福把小白头领回家,狗娃第一个支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对来福说,“杀马可是要遭报应的,老八将来非折寿不可。”
小白头得救了,狗娃和来福一样高兴。为了这事,他还老是夸桂花,说小姐心善,将来一定有好报。
来福把这话告诉了桂花,桂花听了便抿嘴笑。自从小白头去了来福家,她每月从学堂回来都要去看它。桂花一来,小白头就很兴奋,时而摇头扬鬃,时而扭头甩尾,四个蹄子在地上不停地捯腾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跳舞似的。来福说:“它在欢迎你哩!”
“是吗?”桂花说。
她上前抚摸着小白头光滑发亮的肌肤,往它嘴里喂起苹果。小白头最爱吃苹果。来福和桂花常常把苹果省下来给它吃。小白头吃得高兴了,嘴边的白沫子直往外冒。
“好乖乖,”桂花说,“你是想俺了吧?俺也想你哩!”
每当这时,小白头便连连喷着鼻息,原地转起圈儿来,有时还围着桂花不停地撒欢儿,那模样就像受到宠爱的孩子。
“这马通着人性哩,”狗娃说,“它知道小姐救过它,和你亲着哩。”
“是吗?”桂花开心地笑了,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
桂花在城里明德学校读书。该校是开明士绅卢凤卿创办的。卢某为晚清秀才,后留学日本,曾做过省议员,为开民智,集资创办明德学校。
桂花聪明伶俐,长相可爱,一头浓密的短发,皮肤白净,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地闪着光。她爱笑,一笑脸上就露出两个酒窝儿,嘴里的一对小虎牙更显可爱。
桂花自打去了新学堂,眼界大开。她每次回来都要带回各种见闻,明德学校的课程是全新的,除了国语、算术外,还有图画、音乐、体操、自然。自然课老师由国文老师兼任,这位先生姓吴,名一轩,三十来岁,戴着近视眼镜,圆脸,高鼻梁,面相和善,待人和蔼。吴先生是从日本留洋回来的,说话很风趣,讲课也很生动。
来福见过吴先生好几次。他是桂花舅舅家的常客。桂花的舅舅名叫李子铭,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思想开明,是个新派人物。他是县长聂济川的得意门生,在县政府任主任秘书。桂花在城里读书就住在舅舅家。因为吴先生时常来走动,与桂花舅舅一起下棋,所以来福也认识他。有一次,桂花带来福一起去他那里借书,吴先生的屋里堆满了书,让来福惊叹不已。
第三章
小白头一天天长大了。
它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浑身赤红,身姿俊朗,脑门儿上长着白斑,显得活泼俏丽。用爷爷的话说,小白头具备了所有良驹的优点。它谱系优良,马头高峻挺拔,躯干轮廓舒展,四肢堪称完美,细长有力,肌腱发达。走在路上,不知情的人见了都会夸它,说是一匹好马。可惜的是,它的眼睛看不见。爷爷花了不少功夫为它治疗,但收效甚微。
有段时间,它的眼睛似乎对光有所反应,近距离对它挥手时,它也好像有所觉察。这使来福看到了希望,但令他失望的是,这点儿微弱的好转并没有持续下去。小白头依然生活在黑暗之中。
不过,来福对此早有思想准备。他打定主意,哪怕它眼睛一辈子不好,也要养着它。由于眼睛看不见,它开始走路十分困难,老是磕磕绊绊,不是撞这儿,就是碰那儿,身上经常受伤,以至于它战战兢兢,不敢迈步。
“那咋成呀?”狗娃说。
他要来福多训练它。
“这事得抓紧,大了就不中用了。”
狗娃的意思是这事必须从小开始,而且越早越好,但是,这个过程非常艰难。小白头起初因为害怕,不肯走,他们就逼它走。这期间,它不知摔了多少次跤,碰了多少次头,有几次还滑到沟里,栽得遍体鳞伤。来福心疼得要命,狗娃却说,早晚要过这一关,你现在心疼它就是害它。
就这样,他们不停地训练它。跌倒了拉起来,磕到了从头再来。所幸,小白头非常聪明,虽眼瞎,听觉和嗅觉却特别灵敏,而且记忆力也超强,能辨别各种声音和气味,但凡它走过几次的路,磕碰的情况就会大大减少。这个发现让来福大为兴奋。
“这马灵着哩!”他对狗娃说。
“可不是。”狗娃试了几次,果然如此。“俺看这事有门儿!”他对来福说,“只要好好训,这马儿能成哩。”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训练逐渐有了成效。小白头的胆子慢慢大了,越走越好。这马儿聪明极了,一条路走上几遍便熟悉了,知道在哪儿上坡,在哪儿下坡,在哪儿拐弯儿,在哪儿上桥,就连一些沟沟坎坎也都心中有数。在此基础上,来福和狗娃又尝试着用口哨和口令来与它交流、沟通。慢慢地,小白头对这些都熟悉了,只要听到便会立即执行,让它走它就走,让它停它就停,让它卧它就卧,让它立它就立,让它跳它就跳。
为了帮它辨别障碍物,狗娃和来福还想出了一些办法,刺激它的听力,用来弥补其视力的缺陷。这个办法也很有效。除此之外,他们还领它走各种崎岖的山路,让它熟悉更加复杂的地形,以提高它的适应能力。
这个训练着实花了不少时间,功夫不负有心人,小白头的能力不断提高。每次它有了出色的表现,来福都会高兴地往它嘴里塞上一块豆饼,或一把玉米,以示奖励。
随着小白头逐渐长大,行走已不再成为问题,在一些熟悉的环境和道路上,甚至无须有人牵引,它也可以行走自如。
马的用途主要分为驮挽和骑乘,或兼而有之,但考虑到小白头是盲马,它的用途主要是驮挽。为了使它更加强壮,在饲养上,来福精心照料。狗娃也跑得很勤,隔三岔五便到来福家帮忙,不是帮着晒草、铡料,就是帮着喂马、打扫马厩。他还把自己的零花钱拿出来给小白头买些精料。在来福和狗娃的细心照料下,小白头很快就长得膘肥体壮。两岁多时,它已经能够干活儿了,如驮物、拉车、犁地等。它的负重力、挽力和耐力都很强。两百多斤的货物,驮着在山路上一口气能走几十里。可以说,它具备了西南马所有的优点,就连奶奶也夸起它来。
贺二爷很高兴。他说,没想到这瞎马也派上用场了。因此,脚行忙的时候,他常派零碎活儿给来福干。干了几次,贺二爷感到很满意。有一天,他便把给圩堡拉水的任务交给了来福。
圩堡是镇里修建防盗匪用的。晚清以来,战乱频仍,匪盗出没,镇里便建起了圩堡加以防范。圩堡修在半山腰,由石块垒砌,极为坚固,易守难攻。如遇匪盗,锣声一起,大家便撤向圩堡。圩堡建有枪楼,形似碉堡,可以通过射击孔使用各种火器射击。民国后,这里成了镇公所所在地,联防队也驻扎在这里。
但是,圩堡内没有水源,只有靠拉水来满足需要。这个任务每天都要完成。原来是由脚行派牲口运送,现在贺二爷决定把这事交给来福。一来可以让来福挣点儿钱,二来这个任务比较简单,适合小白头。
来福当然很乐意。他每天一大早就拉着小白头去运水。圩堡后边有一条小道,通到山下的鹰嘴岩,岩上有泉,沿石隙而下,形成一道细细的水流。来福来这里拉水,每天至少二三十趟才能装满圩堡里的六口大水缸。时间久了,小白头熟门熟路,只要来福把两只木桶往它身上一架,它便明白了。然后,来福说一声“走起”,小白头便会迈起蹄子,自己上路,直奔鹰嘴岩。鹰嘴岩的泉水从一米多高的山岩缝中流下来,因为山岩悬空伸出来,下边恰好是一块空地,泉水也悬空而下。来福运水时,只要把马牵到岩下,先接满一边的桶,再让马儿掉转身子,接满另外一边的桶便可以了。问题是,要让泉水准确地流入木桶,必须选好位置。开始时,来福需要拉着小白头,帮它找准位置,时间一长,无须来福再拉,它便会自己来到岩下,先接满一只桶,再转过身来接满另一只桶。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准确无误,而且一点儿水花也不会溅到身上。桂花有一次见了,惊讶不已,直呼神了。
“你们咋教的?”她问。
来福说:“啥也没教。”
“俺不信。”
“不信,你问狗娃。”
狗娃证实来福没说假话。
“这也太神了!”桂花叫道。
狗娃说:“俺不早说了嘛,这马灵着哩,通着人性哩。”
石门镇位于皖豫交界处,四面群山环绕。南北有两山,一曰大龙山,一曰小龙山,两山对峙,宛如两扇巨大的石门。据说,石门镇的名字也由此而来。石门镇地势险要,此乃河南进入皖西的必经之路。大小龙山扼其咽喉,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从两山之间的狭谷中通过,交通主要依靠家畜驮载或肩挑步行。
四海脚行自晚清开办以来,至今已有六十余年,原来生意一直很兴隆,鼎盛时该行有马牛驴近百,可谓家大业大。但近年来由于战乱,生意大不如前,家畜数量也大为减少,只有二三十匹(头),因此到了忙季,牲口就周转不过来了。
这天,来福拉完水,贺二爷又派他干了一些杂活儿,回到家里,天已经黑透了。大黄老远地就迎上来,围着来福又蹦又跳。来福摸着它的头,牵着小白头向院内走去。奶奶从屋里走出来。
“回来啦?”奶奶问。
“嗯。”来福说。
奶奶左右看看,小声说:“来亲戚了!”
“亲戚?”来福有些意外。他长这么大,家里还从没来过亲戚。
“你小声点儿!”奶奶左右看了看,显得很神秘。
“谁呀?”
“是你叔。”
“叔?”来福更奇怪了,因为听爷爷奶奶说过,他爹是家里的独苗苗,哪儿来的叔啊?奶奶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便说:“是你堂叔。”
来福把马牵到后院,在马棚里拴好,又添了料,喂了水,这才往屋里去。他心里充满了好奇,急着想见见这位从没见过的叔叔。
屋子里,爷爷正坐在小矮桌旁与一个人说着话。桌上点着菜油灯,光线昏暗。听见脚步声,他们转过头。
“来福吧?”爷爷说。
“是俺。”
“你回来啦?”
“嗯。”
“你过来,”爷爷说,“这是你叔。”他朝坐在对面的那人示意了一下。那人笑道:“这是来福吧?”
来福见了生人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不说话。
奶奶说:“快叫叔啊。”
来福便叫了一声。
“长这么高了!”那人说着,伸手拉过来福,“今年多大了?”
“十五。”来福说。
“属鸡的?”
来福点点头。
“俺正好大他一旬。”那人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饿了吧?还没吃饭吧?”爷爷问。
“没哩。”來福说。
“快去吃吧。”
来福便跟着奶奶去灶间吃饭了。吃饭的时候,来福问奶奶,叔叔打哪儿来的。奶奶说,商城。商城是河南的地界。来福说,俺叔住在商城吗?奶奶并没回答。
“别多问,”她对来福说,“出去也别乱说,知道吗?”
“嗯。”
当天晚上,叔叔和来福“通腿儿”睡。来福家只有两间草房,一间爷爷奶奶住,另一间来福住。叔叔来了只能将就着与来福挤一张床了。不过,来福很高兴。家里终于来亲戚了,而且这个叔叔很友善。他还带来了寿县“大救驾”、合肥大麻饼。这些糕点非常好吃,来福以前从没吃过。
第二天,来福便找奶奶要了好几块糕点,带给桂花和狗娃吃。桂花和狗娃也都说好吃。
叔叔在家里住了六天。他是个收山货的,白天从脚行雇了头毛驴,出去在附近的村子里收货,晚上则回到家里住。睡觉时,他便和来福拱在一个被窝儿里。他个头儿不高,长得很结实,皮肤黑漆漆的,模样和当地汉子没啥太大的区别,但来福注意到了,他的眼睛与众不同,平时不显山露水,偶然会突然一亮,特别有神。
叔叔腿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来福睡觉时触碰到了,想问又不好意思问。叔叔好像觉察了,有一次主动对他说:“这是刀砍的。”
“啥时候的事?”
“好久了。”
“谁砍的?”
“白狗子。”
来福一愣,问:“你是红军吗?”
叔叔摇摇头。
“来福啊,”他说,“你还记得红军吗?”
“不大记得了,”来福说,“那时俺还小,不过听说他们都是好人。”
“你说得不错,共产党领导的红军都是为人民的,都是好人。”
“叔叔,你见过吗?”
叔叔点点头。
“他们长啥样儿?”
“老百姓的样子。”
“听说政府到处抓他们,抓住就杀,你说他们咋不怕呢?”
“怕也没用,官逼民反!”叔叔点着了旱烟袋,一边抽着,一边眯缝着眼睛看着来福说,“这个社会坏人当道,老百姓的日子太苦了,没一点儿活路。要想活下去,只有联合起来,推翻这个黑暗的社会。”
来福说:“这能行吗?”
“当然行!”叔叔说,“用不了太久了,当年的老红军就要回来了,你等着看吧!”
来福听了这话,非常振奋。他悄悄把这话告诉了桂花。桂花说,吴先生也说过这样的话,还说国民党打内战不得人心。
这是一九四七年。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发动内战,向解放区发起全面进攻。各地战火燃烧。那段时间,桂花从学堂里回来常常会带回一些消息,说外边打起来了。虽然大别山尚未被波及,不过,风声日益紧迫。早在一年前,全县开始恢复保甲制,实行联保连坐。“戡乱委员会”“防奸小组”“调查室”等先后成立,县自卫队大幅扩编,各区也建立联防队。关卡林立,特务满天飞,到处搜捕共产党员和爱国进步人士。
来福听说,城里隔三岔五便杀人,城门口还张贴着布告。布告上那些被杀的人不是“共产分子”,就是“通匪纵匪”。乡里有人私下议论,说是又要闹红军了。
来福回家说起这些事,奶奶总是呵斥他:“别乱说!”爷爷也说小孩子家懂个啥,不关你的事,还是少掺和。来福有些不高兴,嘟着嘴不说话。叔叔看在眼里,晚上便对他说:“爷爷奶奶可都是为你好。”
来福说:“他们也太胆小了,家里说说怕个啥?”
叔叔笑了:“家里说说倒没啥,就怕传出去,那就会惹麻烦。你懂吗?”
来福点点头。
叔叔又说:“疯狗只要不消灭,就会咬人。小心无大错,爷爷奶奶带着你不容易啊,你要体谅他们。他们是为你担心啊,你明白吗?”
来福又点点头。
“俺懂,”他说,“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俺心里有数。”
“那就好。”叔叔夸奖了他几句。来福挺受用。叔叔说话总是入情入理,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特别中听。不像爷爷奶奶老是把他当小孩儿看,动不动就训斥。
来福喜欢上叔叔了,没事的时候就爱和叔叔在一起。可叔叔的事很多,白天出去收货,晚上回来,有时还会和爷爷,还有贺二爷,在一起说话。每当这时,爷爷总是支开他,说是大人说话,小孩儿到一边去。他们说些什么,来福并不清楚,因为他们声音很小,有时还关了门。只有到了晚上睡觉时,叔叔才有时间和他说说话。
几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叔叔的货收齐了便要走了。来福恋恋不舍。他问奶奶,叔叔走了,还会再来吗?
奶奶说:“这可说不准。”
来福有些伤感,晚上睡觉时,好长时间不说话。
叔叔说:“来福,你这是咋啦?”
来福说:“俺不想你走。”
叔叔说:“俺也不想走,知道为啥吗?”
“为啥?”
“你这个被窝儿好暖和,睡着舒坦啊!”说到这里,叔叔抽了一口烟,接着又说,“还有一点,别人都嫌俺脚臭,可你不嫌啊!”
一句话说得来福扑哧笑起来。
第四章
山里的夜晚十分宁静,偶然有一两声狗叫声,在空旷寂寥的山野里显得十分单调遥远。来福与叔叔说着话,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进入梦乡。
小孩子贪睡,白天累了一天,来福睡得很香。
半夜时分,狗开始猛烈地叫起来。大黄冲进院子大声吠叫。接着,锣声、枪声都响了起来。有人喊道:
“土匪来了!”
“快跑!”
“去圩堡!”
黑暗中,来福感到有人推了他两下。
“来福,来福,快起来!”是叔叔的声音。来福一激灵,从床上蹦下来。叔叔已经来到院子里,爷爷也把小白头从马棚里牵了出来。
“来福,快走!”爷爷唤道。
来福穿上棉襖,扣子来不及扣,便从爷爷手中接过缰绳。奶奶手上挎着一个篮子,身上背着一个包袱,从屋里跑出来。来福叫道:“奶奶,快呀!”
但奶奶这时忽然想起什么,掉头又要往回走。爷爷一把拉住她。
“你干吗?”
“鸡,俺的鸡!”
“别管了!”
爷爷拉住她,把她托上马去。
“快走!”爷爷说。
来福一拉缰绳,小白头便迈开四蹄跑起来。叔叔这时早已拉开院门。大黄身子一闪,倏地一下便冲进夜色中,好像一个开道先锋,跑在了前头。
镇街上乱成一团。狭窄的街道上,人们你推我拥向山上的圩堡跑去。联防队的人则迎面跑过来,从人群中挤过去,向镇口方向奔去。那里筑有掩体、鹿寨等设施,联防队可以利用这些设施进行抵抗,从而延缓土匪的进攻,以便争取时间掩护村民向圩堡撤离。
这样的情况平时演练过多次,因此联防队队员们并不生疏。来福看见顺子和狗娃也夹在联防队的队伍中,向镇口方向跑去。
不一会儿,镇口方向的枪声便炒豆子似的响起来,看样子联防队已经与土匪接上火了。村民们扶老携幼,加快步子向圩堡跑去。一路上,大人叫,小孩哭,马嘶狗叫,乱糟糟的,一片混乱。不过,还算好,一个多时辰后,村民们陆续撤进圩堡。联防队队员也边打边撤,退了回来。包括一些受伤的人员也被人架着、背着,进了圩堡。
“关门!关门!”贺二爷挥着手大声喊道。
几个壮汉推着圩堡的大门,大门轰的一声关上了。不一会儿,随着一片嘈杂声,只见土匪们大呼小叫地拥了上来。子弹啪啪地打在圩堡的石墙上,火星四溅。联防队队员们则登上枪楼、圩墙,开火还击。
镇长五叔公在屋里哗哗地摇起话机,向县城呼救,请求派兵支援。好不容易电话接通了,但得到的回答是,要等到天亮后才能派兵,请他们务必坚持住。
“屁话!”五叔公扔下话机,嘴里骂骂咧咧起来。
贺二爷从外边走进来。
“咋样了,电话打通了吗?”
“打通了有啥用?”五叔公摇头说,“根本指望不上!”
他告訴贺二爷,城里要天亮才派兵。这样算来,援兵最快也得第二天傍晚才能赶到。贺二爷骂道:“这帮浑蛋!要钱要粮,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真要事到临头,一个个全成了 包!”
“长泰啊,”五叔公说,“眼下全指着你了。”
长泰是贺二爷的名字,贺二爷说:“叔爷不要慌,只要坚持到天亮,就好办了。”
“那就全靠你,全靠你了!”五叔公连声说道。
五叔公是贺姓的族长,六十多岁,长得又黑又瘦,头发稀疏,皮肤干枯。他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平生所爱一是大烟,二是女人。他娶了六房姨太太。由于长期抽大烟,沉湎于女人,身体早已虚弱不堪。虽是镇长,但很少问事,大小差事全靠贺二爷主持。
贺二爷是五叔公的侄孙,虽不是直系,但他能力强,为人正派,办事公道,在镇上威信很高,因此得到了五叔公的充分信赖。包括恢复保甲制度、组建联防队,还有征粮、派夫等重要事务,五叔公也都托付给他,自己乐得轻松。不过,贺二爷的确也没辜负他,上上下下都应付得很好。
土匪的进攻很猛烈。子弹雨点般刮向圩堡,夜色中火光闪烁,沙石飞迸。凶猛的火力压得联防队队员抬不起头来。这显然不是小股土匪。
果然,打了一阵枪,下边开始喊话了:“里边的人听好了,让你们主事的出来说话!”有人匆匆去报告五叔公。不一会儿,贺二爷陪着五叔公来到圩墙上。
“有啥事?说吧!”贺二爷大声喊道。
“你们听好了,俺们大爷说了,只要打开圩门,交出钱粮,不会为难你们。如果不听话,那就要你们好看!到时一个不留,通通杀光!俺们大爷说到做到!听清了没有?”
贺二爷说:“敢问下边是哪路神仙,请报个名号吧。”
下边答道:“俺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麻,大号天武!”
原来是麻胡子!圩堡里的人一听都慌乱起来。麻胡子是霍川一带有名的股匪。他们人多、枪多,势力很大。在当地提起麻胡子没有人不怕的。就连夜晚小孩子哭闹,只要说一声“麻胡子来了”,小孩子也吓得不敢再哭了。麻胡子兄弟四人,号称麻家四虎。麻胡子是老大,为人狡诈,生性暴虐。他的另外三个兄弟也一个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麻胡子股匪对外号称万人,三个团,实则一千多人。大别山山区土匪多如牛毛,但要论实力和凶狠,无人比得上麻胡子。
麻胡子早年在北洋军当过兵,受过军事训练,有一定的带兵指挥能力,因此队伍不断扩大,成为一股悍匪。他们四处作案,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手段也极为残忍,令人发指。有一次,在杨家集绑了几十票,因到期无人来赎,他便下令一把火全部烧死。官方极为头疼,多次缉拿无果。麻胡子胆子越来越大,后来竟把谷孝珊的姨太太也绑了,索要三千大洋。
这件事轰动一时,麻胡子的名气也更大了,但他这样做也惹恼了谷孝珊。谷孝珊何许人也?堂堂的县党部书记长兼戡乱委员会主任,大权在握,在霍川地界上跺一脚地动山摇,麻胡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谷孝珊岂能善罢甘休?赎回姨太太后,谷孝珊便下决心收拾麻胡子。他先后调动当地驻军和自卫队围捕麻胡子,还悬赏五千大洋要麻胡子的人头。
这一下,麻胡子的日子不好过了。过去官府缉拿不过是做做官样文章,如今一旦动起真格的,麻胡子便遭了殃。几个月下来,他的人马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三四百人,被迫逃进深山,四处躲藏,钱粮的来路也断了。这天晚上来到石门镇,便想打上一票,好好地捞一把。
“咋办?这可咋办?”五叔公看着贺二爷,让他赶紧拿主意。贺二爷还算镇静,他提出可与土匪谈判,拿出一定的粮食以换取土匪撤离。如果对方能接受,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然而,他的想法却被一口拒绝。
“你们他娘的打发叫花子啊?”下边的人喊道,“少废话!给你们一炷香的工夫,考虑好了,就撂个话。再啰唆就杀你们个鸡犬不留!”
“咋办?这可咋办?”五叔公急得直搓手。贺二爷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便说:“事到如今,只有硬扛了。”
“扛得住吗?”
“扛不住也得扛!”
“那就全靠你了!全靠你了!”五叔公不住声地说。
贺二爷立即开始布置。他把联防队的队长和各班班长都找了来,进行分工,让他们各自带人把守一段圩墙,同时动员所有的力量,男人全部上阵,有刀的拿刀,无刀的拿棍。他要大家不要怕,怕也没用。只要坚守到天亮,援兵就会到来。
“拼了!”他说。
众人齐声响应,接着便行动起来。镇上的男人全都上了圩墙,爷爷和叔叔也上去了。来福趁奶奶没注意,也跑了上去。
一炷香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圩堡内迟迟没有回音,土匪开始进攻了。圩堡虽然地形有利,但联防队的武器比较落后,主要是汉阳造和老套筒,相比之下,土匪的武器却是中正式步枪和三八大盖,明显要好得多。而且他们人多、枪多,构成了强大的火力网。最要命的是,土匪还有两挺花筒机关枪,火力极猛,打得联防队队员抬不起头来。
土匪很快占據了优势。
“上啊,弟兄们!”
“上啊!”
土匪们呐喊着冲了上来。他们抬着扎好的竹梯,拥向圩堡。花筒机关枪突突突地喷着火舌,彻底压制住了圩堡上的火力。联防队队员根本无法还击,刚一露头便被扫倒一片。狗娃负伤了,顺子被打掉了半个耳朵,满脸是血。
土匪们很快冲到了圩堡下。竹梯一个个竖了起来。土匪们嗷嗷叫着爬上来。
“打!打!”贺二爷喊道。他一边喊,一边举起快慢机朝爬上来的匪徒猛扣扳机。狗娃用枪托砸倒一个匪徒,顺子则将一个匪徒从墙上奋力推了下去。其他联防队队员也纷纷起身开火,竹梯上的匪徒一个接一个滚落下去。
就在这时,花筒机关枪又响了起来。子弹在夜色中飞舞,联防队队员纷纷倒下。不一会儿,凭着机枪火力的掩护,土匪们重新爬了上来。联防队队员们眼睁睁地看着,却束手无策。情况万分危急!
就在这当口儿,土匪的机关枪突然哑火了,这给了防守人员一线生机。众人抓住这个时机,奋起还击,有的开枪,有的砸石块,打得匪徒们站立不稳,骨碌碌滚下梯子。顺子和狗娃合力接连推倒了两个竹梯。来福也跑上来帮忙。
“突突突……”
忽然,机枪又响了。
“趴下!”狗娃一把按倒来福。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离他们不远处响起了啪啪两声枪响——随着这两声枪响,机枪立时又哑火了。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来福的叔叔已经卧在一处射击孔旁,手里托着一把汉阳造(不知从哪个倒下的联防队队员手中捡来的),冷静地瞄着前方——刚才那两枪就是他打出的。
“瞧啊,是他!”
“好样儿的!”
“打得漂亮!”
人们叫了起来。
来福兴奋地大叫:“叔叔!是叔叔!”
土匪的攻势被遏制住了。叔叔先后几枪,连续干掉了几个机枪手,开始并没人注意到,人们甚至不明白土匪的机枪为什么会哑火,直到后来才知道这是叔叔干的。他打得太准了,几乎是一枪一个。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几个机枪手接连被干掉后,麻胡子火了,亲自冲上去端起机枪,但他刚扣了一扳机,一颗子弹便横空飞来,击中了他的左眼。
麻胡子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这一变故使匪徒们乱了阵脚,很快,圩堡上的人便发现土匪们忽然慌乱地向后退去。不一会儿,圩堡周围便安静下来。
“他们退了!”
“这是咋了?”
“会不会是救兵到了?”
人们纷纷猜测,但真正的原因他们无法想到。直到事后好久谜底才揭开:原来麻胡子负了重伤,土匪们无心恋战,便抬着麻胡子跑了。
石门镇得救了!
“得亏了他,得亏了他!”事后,五叔公连声说道。他还对老怀叔说,你这个亲戚不简单,石门镇得感谢他。
第五章
五月里,茶叶下来了,城里的茶行需要牲口运茶。他们从脚行雇了几头牲口,来福的小白头也被派去了。这次在茶行干活儿,前后二十来天,来福感到很愉快。虽然活儿很紧,但一到晚上歇下来,来福就会去看桂花。
桂花住在她舅舅家,位于城南县桥街,门牌是八号。那里离茶行不远。来福每次来,桂花都很高兴。他们一起看书、说话,有时还一起逛夜市,到戏园子里看戏。那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可惜日子过得很快,转眼茶行的活儿就干完了。来福就要回去了。贺二爷带信说,让来福等老姜头他们到了一起回来,顺便也带点儿货。俗话说,拉货不走空趟,这是脚行的惯例。老姜头一行是进城送山货的,他们中午才能到,上午无事,来福喂完马,时辰还早,便去街上逛了逛。
县桥街往东过一条街便是城隍庙,那是一个极热闹的去处。该庙年代久远,相传始建于宋代,后经历代翻修改建,虽有改变,但基本格局未变,大门坐北向南,四周丹墙环绕。正门旗杆矗立,山门口立有两座高大的石狮,内设城隍殿、娘娘殿、三皇殿等,供奉城隍、城隍夫人、西王母、送子娘娘、财神等神仙。庙前的广场上,遍布商铺、赌馆、茶楼、酒肆,霍川大戏院也在附近。街的两旁,商贩云集,摆摊设点。农贸产品,如土产、山货、铁、木、竹、瓷器、红枣、鸡蛋等应有尽有;锔锅、补碗、箍桶、打铁的铺子一个挨一个;各种小吃香气扑鼻,吆喝声此起彼伏。此外,还有各种玩杂耍、卖艺的,歌舞笙管、锣鼓弹唱,热闹非凡。
来福胡乱逛着,不自觉来到庙门前。庙门前也摆满了各种摊位,有卖香烛的,还有卖香烟、水果的。来福眼前一晃,目光忽然被吸引住了——咦,这人好眼熟啊!定睛一看,差点儿叫起来。前边不远处有一个算命的摊位,摊位前坐着一个人,头戴礼帽,身穿蓝布长袍,身后竖着一幅幡,上书:算人间祸福,断天下吉凶。这不是叔叔吗?来福心里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愣了片刻便走了过去,想查看个究竟。算命摊前有一人正在算命,还有人在边上围观。那算命的一扭头,也看见了来福。四目相对,这回来福看清了——没错,正是叔叔!虽然叔叔的装束改变了,但他不会认错。来福有些迷惑了,这是咋了?叔叔咋成了算命的?正疑惑间,叔叔已经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兄弟,你也要算一卦吗?”
小兄弟?来福更迷惑了,叔叔咋叫他小兄弟,难道他没认出他来?“叔叔!”他叫了一声,刚想说“是俺啊”,但叔叔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抢了上来:“不急啊,小兄弟,叔叔这卦马上就好,你稍等片刻。”说着他又继续替摊前的那人算命。
来福一头雾水,感到莫名其妙。不过,他也感觉到叔叔并不想认他。这是咋回事?就在他胡乱想着时,前边那个算命的已付了卦资,转身走了。
“小兄弟,来吧,到你了。”叔叔笑着招呼道,“你想算个啥啊,说说看。”
来福摇着头,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儿来。
“咋了?”叔叔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俺这卦灵得很,你算一下便知,算得不准,分文不取。”他高声说道,仿佛要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来福不知说什么好,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局促,这时站在摊位前看热闹的人陆续走开了。叔叔左右看看,这才压低声音对来福说:“快走吧,别多问。”说着朝他眨了两下眼睛。来福有所會意,转身要走。“记住,”叔叔这时又小声叮嘱了一句,“这事对谁也别说。”
来福点了点头,叔叔随即大声说:“小兄弟,慢走啊。”
来福走开了,心里却揣了个疑团。前些日子,桂花说她在吴先生那里看到过叔叔,他还不信,以为叔叔早走了,哪知他并没有走,而且就在城里,看来桂花说的不错。这是咋回事呢?来福没有心思再逛街了,他想找桂花说说这事,可桂花去学校了,又想到叔叔交代的不让对外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早早来到码头上,等着老姜头他们的到来。中午时分,老姜头一行十来个人到了。这趟货打山里运来,共有三匹马、两头驴子。顺子和狗娃也来了。他们在码头卸下货,又装上运往山里的米粮便开始返程了。
一路上,来福满腹心思,他想把心里的疑惑和顺子和狗娃说说,但想到叔叔的话,又强忍住了。
回到家里,他再也憋不住了,便把这话悄悄对爷爷说了。爷爷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抽着旱烟袋,慢悠悠地说:“你没对人说吧?”
“没有。”
“嗯,”爷爷点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那就啥也别说了。”
“俺知道。”
“爷爷,”来福停了一停,忍不住又问道,“叔叔到底是干啥的?”
“别问那么多!”
哼,又是这句话!来福有些不满。爷爷瞅了来福一眼,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他的脸笼罩在烟雾中,显得沉稳而又意味深长,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以后会知道的。”
七月里,打仗的消息不断传来。听路过的客商说,共产党的军队已渡过黄河,山东、河南地界都打起来了。大别山山区也开始紧张起来,各地加强防务,国军频繁调动,城里过了好几次兵。这些兵老爷一到就伸手要钱要粮,闹得地方上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不久,霍川周边也有了战事。有人说,解放军已经开进大别山了,报上则声称,“共匪”窜扰大别山,与国军激战,遭受重创云云。霍川城里连日召开各镇联保会议,要求加强防范,严查严防,如有“通匪”或知情不报者,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处暑过后,大龙山那边忽然传来了枪炮声。大龙山的走向由东向西,宛如一条长龙。山南边是石门镇,北边是双河镇。枪炮声就是从双河镇方向传来的。石门镇与双河镇虽然只隔着大龙山,却分属两个县,距离也很远。如从山下走,至少三百里。即便从山上翻过来,也需一两日。尽管如此,石门镇的人也紧张起来。晚上,联防队加强了巡逻,城里的自卫队也开了过来。
但忙乱了几天,枪炮声便消失了。接着,自卫队也开回城里。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一天夜里,来福起身喂马,时值半夜,满天星斗,如洗的月光映照着小院。来福喂完马便进屋躺下了,刚睡下便听见了狗吠声。那吠声由远而近,好像受到传染,镇上的狗也都叫了起来,不过,很快又安静了。
来福闭上眼睛,正要睡去,忽然院子里传来响动,大黄也倏地一下从屋里蹿了出去。接着,便听见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那声音从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来福听得出来,说话的是爷爷和贺二爷。来福竖起耳朵,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们的声音很小,听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远去了。
来福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来福照例起身去圩堡拉水,发现爷爷已不在家里。
“奶奶,爷爷呢?”
“采药去了。”
奶奶正在灶间烧锅。
“咋这么早?”来福又问。
“早点儿走不好吗?早去早回嘛。”奶奶说。
这话倒没错,而且这样的事过去也有过,来福也没当回事。
傍晚吃饭的时候,爷爷回来了。他风尘仆仆,脸上满是汗水,显得有些疲惫。奶奶端来清水让他洗一洗他也顾不上,一头钻进柴房,把一些平日采集的草药找出来,装满了一篓子。来福有些纳闷,问:“爷爷,这是干吗呢?”
爷爷不回答,只是说:“去,去把马喂好。晚上要用。”
“去哪里?”
“别问那么多。”爷爷说着又忙活起来。奶奶这时从屋里走出来,拎着一块腊肉塞给爷爷说:“你把这个也带上。”
这块腊肉一直吊在房梁上,还是奶奶过年时没舍得吃省下的。来福好生奇怪,这究竟是要去哪儿啊,搞得这样神秘隆重?
吃过晚饭贺二爷便来了,他和爷爷在屋里嘀嘀咕咕了好半天。平时,贺二爷来时总是说说笑笑的,有时还会和来福打趣几句,但这天晚上却没有。他来去匆匆,神情凝重,甚至连招呼都没和来福打。这情况有点儿异乎寻常。来福觉得一准是发生了啥事,但到底是啥事,他却想不出来。
贺二爷走后,爷爷又交代来福一句,晚上别睡了,要用马。来福问去哪里,爷爷还是不说,来福便不问了。接着爷爷便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起烟,也不说话,似乎心思很重的样子。夜色笼罩,万籁俱寂。来福靠在门框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了响动。
来福睁开眼,看见贺二爷又来了。他和爷爷奶奶站在院子里说话。小白头不知何时已被牵出来,身上驮了两个大口袋。爷爷的药材也捆了上去。来福连忙站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过去。
“这就走吗?”来福问。
爷爷点点头。
来福从奶奶手中接过缰绳,又用手摸了一下马背上的袋子,里边装的都是粮食。这是往哪儿送啊?他心里想,但却没有说出来。爷爷说过了不让问,他也不想多嘴。
奶奶把干粮和盛满水的竹筒拿过来,递给来福。看样子这是要走远路啊。来福心里思忖着,便听见贺二爷说:“都安排好了,顺子今晚当值。”
“嗯。”爷爷应了一声。
“俺让狗娃一起去,这孩子可靠。”贺二爷又说道。
爷爷点点头,表示对贺二爷的安排很满意。
“走吧。”爷爷说。
奶奶拉开院门,叮嘱他们小心点儿。大黄听见动静,早在来福的身边兴奋地摇着尾巴,转来转去。院门一打开,它就想往外蹿,却被奶奶一把抓住,打了一巴掌。
“死东西,你老实点儿!”奶奶骂了一句。
大黄垂下尾巴,知趣地退到一边,脑袋耷拉着,可怜巴巴地瞅着来福他们出了门。来福牵着马,当小白头一迈步,他便注意到它的蹄声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原来不知啥时它的四个蹄子上都裹了布,显然,这是爷爷裹上的,为了夜间行路减少声响。说书的常说“人衔草,马衔枚”,古代打仗夜晚行军都这么干的,他们为啥也要这样?来福不禁更好奇了。
来到院外,狗娃已到了。他牵了一匹红枣骝,马背上同样驮着两个大口袋,四蹄也裹了布。狗娃一见来福便悄声问:“这是要去哪儿啊?”看来他也不知情况。爷爷“嘘”了一声,示意安静,他们便都噤了声。镇子街口处,顺子已等在那里。他支开了其他联防队队员,让他们顺利出了镇子。事后,来福才得知,这一切都是贺二爷安排好的。事实上,那晚本不是顺子当值,但他主动与别人调了班。
出了镇子,他们便加快了步伐。星星满天,月光如水。地上洒满了银光,好像铺了霜似的,白茫茫的一片。借着月光,他们在山林中穿行着。山路十分险峻,他们时快时慢,走得十分艰难。小白头很争气,在来福的指挥下,走得十分稳健。寂静的夜色中不时响起人和马的喘息声,远处隐隐传来野兽的嗥叫,不时有一只野兔或什么小动物从路上蹿过,倏地一下不见了。偶尔还有被惊飞的宿鸟,扇动翅膀,腾空而起,发出啪啪的声响。
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几个时辰,天快拂晓时,他们来到了一处密林中。周边茂密的树木密密匝匝,地上杂草丛生,藤蔓缠绕,几乎无路可走。爷爷拨开杂草藤蔓,在前边开道,来福和狗娃牵着马跟在后边。走着走着,忽然前方的杂草和藤蔓出现了大片踩踏过的痕迹,一看便知有人走过,而且走过的人还不少。来福有些惊讶,这荒山野岭的有谁来过?
正思忖着,绕过一个山角,便看见一块巨大的山石挡在前边。爷爷抬手示意他们停下,然后,蹲下身子向四周观察起来,发现没有异常,他才双手拢在嘴边,连续学了几声鸟叫。
“咕咕……咕咕……”
不久,巨石后边传来了响动,接着闪出两个人影。他们动作敏捷干练,在熹微的晨光中,可以看到他们手上都拿着枪。走在前边的人山里人打扮,粗布短衣,寬腿裤,手里握着一把短枪;跟在后边的人身着黄军服,端着一杆长枪,看模样是个当兵的。
爷爷起身迎了上去,与走在前边的那个人低声说了两句什么。来福忽然觉得,那个身影好熟悉啊!仔细一看,心里一惊:“天啊,这不是叔叔吗!”
来福没认错,那人正是叔叔。虽然他换了装束,来福还是一眼便认出他来。叔叔这时也看到来福了,大步走了过来,一边拍着来福的肩膀,一边打趣道:“啊,小兄弟,咱们又见面啦!”
来福有些回不过神儿来,傻愣在那儿。“咋啦,不认识叔啦?”叔叔又说道,还用拳头在来福胸口轻轻捣了一下。
来福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叫了一声“叔叔”。
“快搬吧!”爷爷这时吩咐道。来福和狗娃便拴好马,开始从马背上卸布袋。布袋里装的是粮食,还有干菜、食盐等。爷爷、叔叔和那个当兵的也上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卸下布袋,便向巨石后边搬。
巨石后边有一处隐蔽的山洞,隐没在半人高的杂草丛中。由于巨石遮挡,从外边几乎看不出来那里有山洞。他们把粮食运到这里来干什么?来福心里充满了疑问,从昨晚开始,爷爷和贺二爷的举动就神神秘秘的,见到叔叔,更多的谜团又涌了上来。叔叔咋在这里?他不是在城里吗?来福心里想,叔叔才来了几个月,可就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儿是收山货的,一会儿又成了算卦的,桂花说在吴先生那里还见过他……他究竟是啥人?来福的脑子里像打闪似的闪了几下,没容他细想,他们已进了山洞。
洞内黑乎乎的,光线很暗。爷爷点着一个火把,举在手中,在前头引路。大龙山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山洞。当年,这些山洞是红军打游击的藏身之处,他们就是利用这些山洞与敌人周旋。后来,有人把这些山洞称为“红军洞”。来福有几次跟爷爷上山采药,也曾在其中的一些山洞里避过雨。
他们进入了洞内。洞的入口很狭窄,可走着走着便逐渐开阔。借着微弱的火光,来福猛地发现洞内躺了许多人,不禁吃了一惊。这些人大多穿着军服(与在洞口看见的那个士兵穿的一样,来福后来才知道,这是解放军的军服),头上或身上缠着绷带。地上铺着干草或用树枝搭起了简易床架,他们就躺在上边。
有一个人正在边上忙活着,看见他们走来,那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来福注意到这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女人。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来福一时琢磨不透,但又不便问。东西很快搬完了,他出去喂马时便悄悄问狗娃,狗娃指了指,说:“俺看像是那边的。”
“你是说共产党?”
“有点儿像。”
正说着,刚才在洞口看见的那个当兵的走过来。这时,天光已经泛亮了。来福看清了,这个当兵的很年轻,长着一张娃娃脸,看样子比来福也大不了多少。他看见来福和狗娃便咧嘴笑了一下,显得十分友好。来福忍不住说:“老总,俺能问一句吗?”
那人笑了:“小兄弟,俺们不兴叫老总。”
“那叫啥?”
“叫同志。”
“同志?”来福感到有些新鲜,“你们是什么人啊?”
“解放军。”小战士回答。
来福心中一喜,果然猜对了。
“你们就是以前的红军?”
“是啊。”
“你们真的回来了?”
“可不是。”
小战士笑着说,他的话里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后来来福才知道他是山东人,姓汪,是部队的通信员,大家都叫他小汪。
来福心里想,说曹操,曹操到。前段时间桂花刚和他说到解放军,没想到转眼就见着了。难怪爷爷和贺二爷如此谨慎!
这批伤员是刚从双河镇那边转移过来的,由于敌人搜捕,他们已经断粮多日,只能靠野菜充饥。这批粮食送得非常及时,叔叔说,如果再没粮食,有些伤员就快撑不住了。来福从叔叔和爷爷的谈话中得知,原来,这批伤员都是在双河镇负伤的。双河镇这一仗打得很惨烈。国民党正规军三个旅外加两个团,还有民团、自卫队,有两万多人,前堵后围,想把解放军堵住,但解放军还是冲了过去。部分重伤员因无法跟随部队,只好就地隐藏。为了躲避敌人的搜捕,一部分伤员被转移到大龙山南边,共有六十多人。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叔叔通过爷爷和贺二爷找到这个山洞。由于地点隐蔽,易于藏身,叔叔对此很满意,他还对爷爷讲,上级指示,务必保证这批伤员的安全,防止走漏风声。
“你放心,”爷爷说,“这事只有俺和二爷知道。另外,这两个孩子(指来福和狗娃)你不用担心,他们都很可靠。”
“那就好,”叔叔道,“謝谢怀叔了!”
叔叔和爷爷说话时来福就坐在一边,当听到叔叔叫爷爷怀叔时,不禁好生诧异。叔叔不是一直管爷爷叫大伯吗?现在咋又叫怀叔了?正迷惑间,叔叔转过脸来,笑着拍拍来福的肩膀。
“好样的,俺的大侄子!”叔叔说,“小小年纪就能做大事了,有机会俺会向你二伯报告的。”
“二伯?”
“就是咱们师长啊。”
“师长?”
来福一脸诧异,心想,叔叔这都说的啥呀?啥师长、二伯的,自己咋听不懂呢?叔叔似乎从来福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扭头便对爷爷说:“咋了?你们没告诉他?”
爷爷摇摇头。
“难怪呢!”叔叔笑了起来。
第六章
从山上回来,已是次日夜间了。因为他们前一天是夜间出镇的,白天回来势必引起怀疑,因此便在山上待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返回。进镇时,自然又由顺子设法支开联防队队员,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家里。
这次上山,来福最大的收获便是弄清了自己的家世。原来,他有三个伯父、两个姑姑,并非像奶奶说的就他爹一根独苗儿。在他的三个伯父中,除了大伯被土匪杀害外,另外两个伯父,即二伯、三伯,当年都跟红军长征去了。这些,爷爷奶奶一直瞒着他。直到这次上山,在来福的追问下,爷爷才道出了实情。
来福的二伯名叫朱志杰,现在已是解放军某部的师长了,而“叔叔”并非他的真叔叔。他真实的身份是解放军的侦察参谋,名叫罗少凯。这次解放军挺进大别山,他奉命侦察,化装成来福的叔叔,以此为掩护,开展侦察活动,并与地方党组织秘密接头。据爷爷说,罗少凯就是他二伯派来的。
来福一家有多人参加红军,包括他爹他娘。来福的爹娘都是在金家寨打游击时被敌人杀害的。奶奶谎称他们是病死的,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回到家中,来福说起这事,奶奶还想瞒他。来福便说:“奶奶,你别瞒了,俺都知道了。”
“你听谁说的?”
“爷爷。”
“他都告你了?”
“是的。”
奶奶知道瞒不住了,便转过脸去抹起眼泪。提起这事,她心里就阵阵发痛。她养了四个儿子,长子和幼子先后遇难,二子、三子下落不明。他们老夫妻俩为了躲避迫害,带着来福东躲西藏,最后背井离乡,来到石门镇。一想起这些,她就悲从中来,难以自抑。来福也很难过,看着奶奶落泪,他的眼圈儿也红了。
两人难过了一阵,来福便安慰奶奶说:“奶奶,别哭了,听说二伯就要回来了。”
奶奶撩起衣襟揩了揩眼睛,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是啊,俺也听说了。”奶奶说。
“听罗叔说,”来福道,“二伯现在已是师长了。”
罗叔就是罗少凯,自打得知他的真实身份,来福便改口叫他罗叔了。奶奶听了这话,便叹了一口气:“唉,也不知他眼下到哪里了,他这一走,就是十二年啊!”
“听说,离咱这里不远了。”
“是吗?”奶奶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你三伯现在咋样了,咋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会有的。”来福说,“当年的红军就要回来了,三伯肯定也会回来的,说不定他也当上了师长哩。”
奶奶一听这话便破涕为笑了。
“啥师长不师长的,”她说,“只要平安回来就烧高香了!”
来福他们上山刚两天,有关伤员的风声便传了出去。国民党安徽省政府和第五战区都获悉了情报,分别发来紧急通报,声称共军伤员已翻越大龙山,向石门镇一带潜逃,要求霍川县军政当局火速派兵“清剿”,不得有丝毫迁延。
接到通报后,霍川县立即行动起来。作为戡乱委员会主任的谷孝珊尤为积极,他马上召集调查室、三青团、自卫队、警察局、防奸指导小组,以及各乡镇联保主任开会,指示多方联动,加强整肃,配合军方,务必将“共匪”一网打尽。
当时,驻扎在霍川的是国民党军的新编第六十二旅。该旅原系东北军系列,旅长姓郝,他对这事并不感兴趣。双河镇一仗,国民党方面大肆宣扬,报上称之为“大捷”,国民党安徽省政府还召开了庆功大会,但明眼人都晓得,这不过是瞎起劲儿。从全国范围看,一九四七年下半年,局势已经发生逆转。特别是刘邓大军一路从山东、河南打来,如同利剑直插大别山,彻底搅乱了国民党反动派的阵脚。双河镇一战,国民党反动派表面上取得了胜利,实际上并没能阻止解放军向大别山跃进的计划。
郝旅长对此心知肚明。这几年和共产党打仗,他损兵折将,早已心灰意冷,但在谷孝珊的反复敦促下,他也不得不应付一下。因为这家伙毕竟扛着省政府和战区的令箭,他无法违抗。于是,他便派出一个团前往大龙山。
然而,人派出去了,官兵们却出工不出力,这让谷孝珊大为不满,尽管几番催促,他们仍然阳奉阴违。谷孝珊很恼火,但也奈何不了他们。因为军队隶属于第五战区,他作为地方官员管不了他们。于是,他只好亲自出马,并调动自卫队前往“清剿”。
谷孝珊立功心切,一心想当县长。为了挤走现任县长聂济川,他多方运动,上边已有人帮他说话,现在急需干出一点儿成绩证明自己。因此,这次搜捕共军伤员,他特别卖力。
谷孝珊是个老CC(中统的前身)了。他身材瘦高,秃顶,塌肩膀,由于酒色过度,脸上的皮肤呈暗黑色;他的五官还算端正,但嘴角的左边长着一颗又大又黑的肉痦子,破坏了整体的和谐,显得十分刺眼。谷孝珊对穿戴十分讲究,经常西装革履,或绸缎长袍,头戴南洋帽,手持司的克,手指戴着硕大的金戒指,胸前垂着镀金的表链,一副气派不凡的样子。作为国民党霍川县党部书记长,多年掌管调查室、三青团和除奸小组等特务组织,在各乡镇眼线众多。据他的情报,共军伤员可能就藏身在石门镇附近的山上,于是亲带自卫队赶往那里。
霍川自卫队原有七八百人,后因“剿共”的需要不断扩大,现在已有一千五百余人,下辖三个营。从隶属关系上,自卫队受县政府节制,可谷孝珊却在自卫队中安插了不少人,其中第一营营长和第二营营长都是谷的人。他们对谷孝珊唯命是從,相反对县长聂济川却明一套暗一套。这次派出自卫队,聂济川并不积极,以县城防务为由,一再搪塞,认为此事由驻军去办即可。但谷孝珊执意要派自卫队,而且搬出戡乱委员会来压聂济川,聂济川只好妥协了。
谷孝珊一到石门镇就大肆搜捕,采取高压手段。他下令搜山,同时严密封锁各条道路,周边各村都设立关卡,对来往行人仔细检查,任何人不准上山。石门镇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进出都十分困难。就连四海脚行也不得不停业了。谷孝珊还把近期外出或上山的人都抓来一一讯问,凡是有嫌疑的一律扣押。老怀叔也被抓去了,但好在他常年在山上采药,上山属常态,并没有太多嫌疑,加上镇长五叔公和贺二爷极力担保,不久便放了出来。
爷爷被抓后,来福十分担心,后来爷爷被放后,他才舒了一口气。然而,爷爷回来后一直忧心忡忡,茶饭不思。有时来福半夜起来喂马,看到爷爷蹲在院子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烟头的火光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来福知道他是在为山上的伤员牵肠挂肚。
“爷爷,你是担心山上?”
爷爷不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这可咋办呢?你快想想法子啊。”
爷爷还是不说话,直到抽完一袋烟后才磕了磕烟袋锅,让来福喂完马早点儿去睡。来福去问奶奶,奶奶也说大人的事你就别问。
有一天,他拉水回来,看见屋里的门关着,便问奶奶谁来了。奶奶说,是贺二爷。“噢。”来福应了一声,便到院子里打水洗脸。这两天,贺二爷来过几次,每次一来,就和爷爷关在屋子里嘀咕个没完,也不知说些啥事。来福猜想可能与山上的事有关。果然,他刚洗完脸,爷爷便拉开门把他叫了进去。
“来福,你来一下。”
来福便放下脸盆,走了过去。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来福看见贺二爷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一声不吭,大口吸着烟。爷爷重新关上房门,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
“来福,上次去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啥地方?”
“蜜蜂洞。”
哦,爷爷说的是上次给伤员送粮的那个山洞。“记得啊。”来福说。
“你还能找到吗?”
“差不多吧。”
“差不多可不行!”
“啥事啊?”来福有些不明就里。
“先别问啥事,”贺二爷插话说,“你能保证找到吗?”
“差不多吧。”
“咋又是差不多!”贺二爷不满道。
来福笑了。
“俺就是这个意思呗。”
“你是说能行?”
来福嗯了一声。贺二爷点点头,看了爷爷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爷爷没有马上说话,他默默地吸着烟,直到吸完烟锅里最后的一口烟,才在鞋底下用力磕了磕烟袋锅,好像下定了决心。
“那好吧。”爷爷说。
接着,他们便向来福说了计划。原来,敌人封锁了石门镇,切断了上山的所有道路。任何人没有谷孝珊的批准,都无法通过。现在,山上急需药品。就在敌人封山之前,地下党搞到了一批药品,这批药品主要是消炎药,还有部分盘尼西林。据说是通过秘密渠道弄来的,十分宝贵,必须尽快送到山上,越快越好,哪怕早一天都有可能挽救一些同志的生命。
可是,敌人封锁很严。一连几天,爷爷和贺二爷心急如焚,苦于无计可施。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最后,还是贺二爷灵光一现,想到了来福。
来福每天给圩堡拉水。他拉水的路线,一般是从圩堡后门出去,穿过一条峡谷,便可到达鹰嘴岩。这条路人迹罕至,敌人并未派兵把守。就在鹰嘴岩后边有一条小道可以通往山上,如果能出圩堡,便可以从这里上山。
来福恰好具备这个条件。由于每天给圩堡拉水,他可以自由出入圩堡。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而且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贺二爷唯一担心的是,来福还是个孩子,能不能胜任这件事?因此,贺二爷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来找怀叔商量,怀叔开始也有些担心,但事情紧迫,刻不容缓,也只好冒险尝试了。
第二天一早,计划便开始实施。来福早早便去给圩堡拉水,圩堡门前的岗哨一个小时换一次班。由于来福天天拉水,岗哨都认识他了,来福进进出出,他们也不过问。而且,来福啥时走,啥时回,前后班的岗哨也不清楚。这就给计划的实施提供了便利条件。
贺二爷和爷爷合计好了:来福拉完水后,最后一趟便不再回来,而是直接进山,把药品送到后,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返回,利用岗哨交接班的时间差,正好打个马虎眼,可以顺利地蒙混过关。
这个计划,在设计上完美无缺。唯一不能确定的,便是实施过程中可能发生的意外。尤其是上山这段路,需走七八个小时,其间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比如碰上巡逻队、土匪或猛兽什么的,这些都有可能,而且无法预料。一个孩子孤身一人,不能不令人担心。但事情紧急,只能冒点儿险了。临行前,爷爷和贺二爷一再交代,叮嘱来福做好种种防范。
來福连声答应。说实在话,刚开始他没想那么多,现在爷爷和贺二爷一再提醒,他才感到事情重大,反倒有些忐忑起来。
晌午时,缸里的水快灌满了。按照计划,接下来便要做进山的准备了。来福装作肚子饿了,去伙房找东西吃,狗娃早已候在那里,这是贺二爷安排好的。来福来找东西吃时,狗娃便趁机将另外两只桶换了上去。这两只桶下面都做了夹层,药品就放在夹层之内。
桶换好后,来福便装模作样地啃着一块饼子,拉起小白头,向圩堡后门走去。眼看就要靠近圩门了,他心里很紧张,但他明白,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于是,他不紧不慢地拉着马走着,脚步不快也不慢,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值勤的岗哨看见他,随口招呼道:“还没拉完啊?”
“快了。”来福说。
那个岗哨笑了笑,便扭过头去,和另一个岗哨说起话来。来福加快脚步,出了圩堡。他牵着小白头,一路紧赶慢赶。这一路多是深山密林,罕有人迹。爷爷叮嘱他,尽量在天黑前赶到,一来白天路好走,二来也可防止夜间野兽出没危及安全。为了抓紧时间,他连给小白头喂料的时间都省了。
“好兄弟啊,对不住了!”他一路走一路对小白头说,“你先忍忍吧,咱们先赶路,到了地方,俺管你吃饱喝足,你说好吗?”
小白头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善解人意地甩了甩尾巴。
他快步走着,两个多时辰后,道路越发险峻了,时而上坡,时而下坡,脚下多为羊肠小道,有的地方连路都没有,而且七拐八绕,十分难走。来福汗水淋漓,衣衫全都湿透了。越往上走,道路越艰难,但这都难不倒来福。问题是,这条路他只跟爷爷走过一次,而且还是夜间。临走前,爷爷一再交代,不要走岔了道,因为一旦走岔了道,说不准就会迷路。山里走路最怕这个。爷爷还告诉他每段路的路标,比如某处有一片竹林,某处有三棵大樟树,还有某处有两棵歪脖子松树,等等,提醒来福仔细辨认。来福一一记在心里,可是说者易做者难,山里到处都是竹林树木,举目望去,大同小异,稍不留意就会错过。尽管来福十分小心,可走着走着还是觉得不对劲了。因为爷爷交代的路标忽然一处也不见了。
他仔细寻找,却毫无踪迹。这是咋了?正疑惑间,忽见一处陡坡,坡上有溪水流下来,在坡下形成一个小水坑。来福忽然叫了起来。一个多时辰前,他曾走过这里,当时小白头渴了,还在水坑里喝了水——天啊,咋又走回来了?看着在水坑旁边留下的几个马蹄印,他明白自己迷路了。这么长时间,他都在原地转圈儿。糟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来福有些慌了。
天光这时正在一点点暗淡下来,暮霭四合,黄昏将至。来福看着周围莽莽苍苍的大山和茂密的森林,一种孤立无援、绝望的情绪席卷而来。
“咋办啊?咋办啊?”他喃喃自语道。然而,在这大山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天渐渐黑下来,他茫然四顾,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小白头忽然迈开了蹄子向前走去。
“嘿,你去哪儿?”来福叫道。
“站住,你站住!”他又叫道。
可小白头理也不理,自顾自向前走去。来福赶紧跟上去。他想上前拉住小白头,可转念一想,都说老马识途(说书的就讲过),说不定小白头也能行,于是,便跟在后边。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又回到原路上。来福看到远处立着三棵大樟树——这是爷爷交代过的路标,刚才他就是在这里走岔道的。
来福重新找到了希望。他搂住小白头亲了两口,激动得眼睛都潮湿了。“好兄弟,谢谢你,你可救了俺!”他连声说道。小白头轻轻喷着鼻子,摇着脑袋,好像在说,这没啥,这可难不倒俺——那神情颇有几分自得。
接下来,来福不敢怠慢,仔细辨准了道路,继续前行。天这时完全黑了下来,山路走起来更加艰难。尽管耽搁了不少时间,需要加快步伐,可来福也不敢盲目求快。刚才就是走得太快了才出了差错。现在,他每走一段,都要找准路标,宁可慢一点儿,也要稳一点儿。
半夜时分,他终于看到爷爷说的那两棵歪脖子松树了。这里离蜜蜂洞已经不远了。来福差点儿欢呼起来。
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起来,小白头忽然躁动不安,身子拼命向后缩着,鼻腔里发出粗重喘息声,蹄子在地上用力刨着。
“咋了?这是咋了?”
来福一边抓紧缰绳,一边四下打量着。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星光投下模糊的光亮。小白头摇着头,脖颈用力向后仰起,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来福更惊奇了。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轻轻拍着小白头。
“吁,吁!”来福轻声叫道,可手上却明显地感到小白头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出了啥事?来福正惊疑间,猛抬头看见前方山崖上有两点绿色的亮光在闪动。来福不禁打了一个激灵,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狼!
来福差点儿叫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个亮光一闪,从山崖上快速移动过来,转眼便来到来福的前边,在相距十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借着星光,来福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从块头看,这只狼可不小。来福从身后抽出柴刀,瞪大眼睛盯着它。爷爷曾经讲过,遇到狼千万不能跑,而要冷静下来,盯着它的眼睛看,哪怕是黑夜,因为狼的视力很好,它能够看到你的目光以及你的一举一动。这时,你不能慌张,也不能轻举妄动,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尤其是自己的胆怯。
“狼可聪明了,”爷爷说过,“你要是害怕,它就能看出来。”
来福想着爷爷的话,死死地盯着那只狼,手里紧紧地握着柴刀。尽管心里害怕得要命,双手也在不住地颤抖,但他不住地给自己打气:“挺住!挺住!”他在心里暗暗地叫着。
那只狼似乎有些迟疑,在对峙了一会儿之后,它坐了下来,警觉地注视着来福。
双方开始了无声的较量。来福慢慢地向后移动,靠近了身后的一棵大树,这样做可以防止来自身后的攻击,这也是爷爷告诉他的。那只狼看到来福后退了,也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接着,它忽然抬起头,朝着天空发出阵阵嚎叫。
显然,它在呼唤同伴。来福心里一沉,知道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狼出现。爷爷说过,一只狼好对付,一群狼就难办了。它们可以咬死一只老虎,甚至撕碎一只狗熊。如果恰是它们饥饿的时候,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们。来福慌乱起来,头上的汗水像泉涌一样,后脊梁上仿佛水浇一般阵阵发凉。
咋办?
咋办?
来福紧张地思考着。这时,可怕的情况开始出现了。远处传来了一声声狼嚎,接着,一个个绿色的亮光不断地闪现,一对,两对,三对……一共有五对,甚至更多,来福顾不上去数,只见它们分散在四周,像魔鬼一样步步逼近。
完了!来福绝望地想着。小白头仿佛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几次试图挣脱,都被来福死死地拽住了缰绳。情急之下,它不住地抬起前蹄,立起身子,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叫声。
来福这时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才好。这种情况,他从没经历过,而且事发突然,他也来不及从容思考。
忽然,天上一道白光闪过,那是一颗流星。这颗流星来得太及时了,来福后来想。当他看到这颗流星,心中顿时一亮。
“有了!”他兴奋地叫道,急忙找树干拴住小白头,又把脚下的枯枝和树叶拢到了一起,然后快速掏出火石,用柴刀用力擦着,一下,两下……火星在夜色中迸溅。“快!快啊!”他在心里催促道。也许是因为心急和慌乱,他的手颤抖起来,一时间竟有些不听使唤了。事情常常就是这样,越想快越慢,越着急越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了套,来福提醒自己。他稳住情绪,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是几下,啪,啪——终于,噗的一声,枯叶被点燃了。
来福小心地添加柴草,让火苗越烧越旺。火光映红了来福的脸庞,也撕开了浓黑的夜幕。
正在逼近的群狼仿佛受到了惊吓,它们快速地退去,直到几十米外才远远地站住,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燃烧的火堆。
来福松了一口气。他浑身瘫软,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精疲力竭。不过,让他庆幸的是,在生死关头,他没有被恐惧压倒。因为爷爷也曾告诉过他,狼怕亮光,尤其是怕火。可由于太紧张,他竟把这茬儿给忘了,直到流星划过,这才提醒了他。平时山里人出远门总是揣着火石,路上可供燒火做饭取暖之用。来福也有一块,没想到这当口儿派上了大用场。
来福安下心来,小白头也平静了。下一步该咋办?来福还没有想好,不过,等到天亮,总会有办法,他心里这样想着。休息了一会儿,体力渐渐恢复,但他不敢松懈,随时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火苗跳动着,身上慢慢暖和起来。不知不觉地,困意悄悄爬了上来,像雾气一样弥漫着。来福开始迷糊了,渐渐陷入了混沌之中。不知何时,他的头向下一点,碰到了膝盖上,猛地醒来,发现火堆正在熄灭,赶紧抓了把柴草添上去。当火苗又重新跳跃起来时,正在逼近的群狼嚎叫着,慢慢退了下去。
来福吓出一身冷汗。他再也不敢睡了,为了抵挡瞌睡,他用手指不停地掐着自己,两只手背上都掐出血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来福,是来福吗?”
声音是从树丛中传来的。来福扭头看去,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来福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出现了幻觉,正惶惑时,只听一阵窸窣声响起,接着,两个黑影闪了出来。
“罗叔!”来福激动地叫了一声,一下子跳起来猛扑了过去。
第七章
来福的任务顺利完成了。
那天夜里,多亏小汪巡逻时发现了火光,立即报告了罗少凯。为了查明情况,他们悄悄摸到火堆旁,这才发现了来福。来福在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再次见到了亲人,一时间悲喜交加。他当时就扑到罗叔怀里,紧紧地抱住罗叔,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罗叔听来福说了经过,十分高兴。“大侄子,”他说,“你可了不得啊!小小年纪,临危不惧,有大将风范。”他还说:“你知道吗,这批药能救多少命啊!俺看应该给你记上一大功!”说着拍着来福的脑袋不住地夸赞,夸得来福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当天夜里,来福马不停蹄,原路返回。为了确保安全,罗叔带小汪亲自送他下山。第二天早上,来福按计划返回。他在鹰嘴岩拉上两桶水,然后从容不迫地进了圩堡,站岗的哨兵以为他是早上从镇里出去的,并未产生任何怀疑。
贺二爷早就等候在那里了。他一大早就来到圩堡,坐在公事房内,眼睛不住地瞟向圩堡的后门,直到看见来福进了门,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孩子出息了!”事后他对怀叔说,“到底是你们老朱家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
八月底,敌人突然开始从石门镇撤离。先是新编第六十二旅,接着自卫队也撤了。他们匆匆撤向城里。谷孝珊也走了。一个多月来,敌人驻在石门镇,四处骚扰,搞得当地鸡犬不宁,老百姓叫苦连天。现在他们一走,老百姓一个个都烧起高香,庆幸不已。
从山上传来的消息说,局势正在好转,解放军开始占据主动,由守转攻。有一次,来福随爷爷上山送粮,意外地见到了吴先生(后来他才知道,吴先生竟是中共霍川临时县委书记)。从他们的谈话中,来福得知,革命形势发展很快,刘邓大军已经千里跃进大别山,直逼武汉,战局发生了重大转折。
“蒋家王朝的末日即将来临!”吴先生说,“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来福听得很兴奋。从他们的谈话中,来福听到好多新词,如“解放战争”“反攻阶段”“刘邓大军”等等,他感到很新鲜,也很好奇。特别让他高兴的是,罗叔告诉他,他二伯就在刘邓大军中,他们的部队已经到了金家寨,离这里不远了。
解放军说来就来了。转年一月中旬,雪还没化完,这天半夜,突然响起枪声,接着狗吠声大作。来福从睡梦中醒来,只听见外边的锣声敲得咣咣响。
“有情况!”
“快去圩堡!”
“快啊!”
“快啊!”
随着喊叫声,寂静的镇子顿时一片喧哗。到处都是人声、脚步声。大人喊,小孩叫,还有哭声和骂声。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来福打开院门,牵起小白头,让奶奶坐上去,夹在人群中向圩堡跑去。大黄汪汪地叫着,像支箭似的从院门里蹿了出去,一下子便不见踪影。
黑暗中,来福牵着马跑着,开始还看到了爷爷,但跑着跑着爷爷便不见了。一时间他也顾不上许多,拉着马向圩堡一路猛跑。
小白头熟门熟路,跑得很快。这时通向圩堡的路已经挤满了人。大家互相帮衬着,拉扯着,扶老携幼。有人摔倒了,被拉起来继续跑。局面虽然有些混乱,但对镇上的人来说,这样的场面不止一次经历过,所以不是太慌乱。
联防队队员照例在后边断后,当人们陆续进了圩门,他们也快速撤回,圩堡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出了啥事?”
“搞不清啊。”
“听说来了不少兵?”
“可不是。”
“有多少?”
“不老少,乌泱泱的一片。”
“会不会是土匪?”
“还不清楚。”
众人气喘吁吁,惊魂甫定,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相互打听。有知情者告诉大家,联防队派出去的流动哨,在两里外的小树林里发现一支队伍,正快速地向石门镇开来,于是赶紧鸣枪示警,但由于天太黑,看不清是些什么人。
来福进了圩堡,安顿好奶奶和小白头便去找爷爷,可找了一圈儿也没有见到爷爷的身影。来福有些着急了。
“爷爷,爷爷呢?”
来福四处寻问爷爷的下落,但却没人知道。有人说,在镇子里见到过怀叔,后来光顾着跑,就没注意了。狗娃是最后撤回圩堡的联防队队员之一。来福问他:“看见爷爷了吗?”
“没有。”
“那爷爷去哪儿了?”
“他没进来?你都找过了吗?”狗娃指了指圩堡。
“都找过了。”
“那就怪了!”狗娃说,“这不可能啊!”
于是,他们又一起找,还是找不到。来福担心起来,奶奶也担心起来。
“快去找二爷!”奶奶吩咐道。
来福赶紧向圩墙上边跑去。此时,贺二爷正站在圩墙上向外张望,观察着外边的动静。联防队队员严阵以待,已经做好了戒备,来福跑了过去。“二爷,二爷……”他大声叫着。
“啥事啊?”贺二爷问道。
“爺爷不见了!”
“哦。”贺二爷听了,似乎并不慌张。“没事的。”他说。
“可到处都找不见啊!”
“没事的,”贺二爷又说了一句,“顺子和他在一起哩。”说着还扭头看了来福一眼,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
来福有些奇怪,又想到顺子——是啊,刚才找爷爷找了一大圈儿,并没有看见顺子。他正想问他们在哪里,这时,五叔公在他人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来了。
“长泰啊,出了啥事?”他一边走一边哑着嗓子问道。这几天他有些伤风感冒。
“不知晓,”贺二爷摇头说,“好像是过兵哩。”
“过啥兵?”
“不知晓。”
“是不是土匪啊?”
贺二爷摇摇头,不置可否。五叔公探头向圩堡外边望去。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镇子里很安静,除了狗吠声远远近近地响着。
五叔公站着看了一会儿,便让贺二爷劝走了。接着,贺二爷又让来福先回去,不要让奶奶担心。
来福满肚子疑惑,回到奶奶身边,把贺二爷的话转述了一遍。圩堡里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待消息。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有人说:“顺子!顺子回来了!”
来福立马跳起来,向圩堡门口跑了过去,远远地看见顺子正和贺二爷说着什么。他们边说边走,径直进了镇公所。来福迎上去,顺子见了来福也没有说话,好像有什么紧急事情。来福连忙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五叔公也被叫起来了。他进了镇公所,顺子便关上了门。来福凑到门边,只听见里边传来说话声,声音时高时低,主要是贺二爷在说话,五叔公也偶尔说几句。其间还有很长时间的沉默。他们说了些什么,来福听不清。不知过了多久(来福觉得时间似乎很长),门打开了。贺二爷从屋里走出来,顺子跟在后边。只听见五叔公连声说道:“可别出事了……可别出事了……”他一边说,一边追到门口。贺二爷说:“不会出事的,放心吧!”说着便大步走远了。五叔公瞅着他的背影,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嘟囔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是闹着玩的!”
来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小跑着跟上顺子,悄声问道:“出了啥事?”
“解放军!”顺子小声嘀咕了一句,脸上一副神秘的样子。
“解放军咋了?”
“他们来了!”
“是吗?”来福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
贺二爷去了镇子。不久,消息便传开了。一些胆大的百姓悄悄地跑出圩堡,回到镇子上,只见镇街的两边全睡着军人。他们和衣躺在地上,没有一个进老百姓家的。这样的军队这么多年来可没有见过。“红军!是红军!”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在说当年的红军回来了!
天亮时分,圩堡里的人都回到了镇上。街上热闹起来,人们送水送干粮。家家的烟囱都冒起了炊烟,传来饭菜的香味。镇街上还支起了几口大锅,一些妇女被组织起来,在案板边忙碌着,和面、擀面,一碗碗热乎乎的汤面陆续送到战士们手中。
来福从顺子那里得到消息,夜里他和爷爷是特意留在圩堡外的,目的就是去迎接红军。他们在此之前已经得到消息,解放军这几天可能要来,但具体时间无法确定,及至与队伍接上头后,顺子才去报告贺二爷。
五叔公吓得要命,但贺二爷向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明解放军绝不会带来危险,而且只有与解放军合作才能确保平安。五叔公本来就是一个没主见的人,凡事都要依靠贺二爷,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同意。
贺二爷吩咐把圩堡内的粮库打开,搬出一部分粮食,让来福和狗娃运到镇上去。来福正忙得起劲儿,只见顺子从人群中跑了过来,老远就喊:“来福!来福!”
“啥事啊?”来福应道。
“快回去!你二伯回来了!”
“啥?”
“你二伯回来了!你奶奶让你回去哩!”
“是吗?”来福乐得差点儿跳起来,他把手中的马缰绳往狗娃手中一塞,拔腿就向家里跑。一进院子,就听见了屋里的说笑声。
来福几步跑到门口,只见门口站着一个挎枪的年轻战士,战士见了来福正要拦住他,贺二爷这时从后边走来了。他笑着朝战士示意了一下,战士便放行了。屋里,爷爷坐在凳子上,正在和一个人说着话。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服,肩上披着一件大衣,坐在另一张凳子上。奶奶则站在一边,满脸洋溢着笑容,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来福到了门前,忽然不好意思起来,站在门前不动了。贺二爷从后边推了他一把,说:“咋了?咋不进去啊?”
屋里人这时都扭过头来,看着他们。来福更不好意思了,脸涨得通红。奶奶说:“还傻站着干啥?快进来见你二伯!”
来福嘿嘿地笑着,抬腿跨进门去。
“啊,这就是来福吧?”那个军人站了起来。他身形高大,皮肤黝黑,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快叫二伯!”奶奶说。
“二伯!”来福叫了一声。
二伯哈哈大笑起来。
“好小子,长这么高啦!”他的笑声十分爽朗,说话也快人快语。“过来,过来,”他一把拉过来福,上下打量着,说,“嚯,这都成了大小伙子了!”
来福低着头,光是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小子还挺内向。”二伯道。
奶奶笑道:“和他爷爷一样,是个闷葫芦!”
二伯又笑起来:“不过,小小年纪挺有出息!听说帮了俺们不少忙啊!”
来福一听二伯夸奖自己,脸便又红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大起胆子问:“二伯,你们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二伯一挥手,语气坚定有力,“俺们这次要解放霍川,解放全中国!”
一切都来得这么快!来福还没反应过来,局势已经彻底反转了。解放军的一个团开进石门镇后,又有两个团从不同的方向朝霍川开来。师部就设在石门镇。为了不惊动敌人,消息被严密封锁。
霍川城四面环山,交通不便,只有一条水路通向外边,如果它被切断,霍川将成为死城。兵书上称之为绝地,不易防守。刘邓大军进入大别山后,通过分兵穿插,打乱了敌人的进攻,逐渐渡过难关,扭转了战局。国民党军开始节节败退,霍川驻军从大龙山撤回后,不敢在城内久留,便开向离城五十余里的红花镇、牧家亭、泥埠桥一带驻扎,这里地势平坦,公路、水路便捷,进退自如,同时周边驻扎重兵,可以相互支援,城内只有自卫队防守。
一天,二伯把来福叫去,罗叔坐在一边。
“来福啊,”二伯说,“派你个任务,你能完成吗?”
“啥任务?”
“进城送封信。”
“行啊!”
“这个任务很重要,”二伯说,“你一定要千万小心。”
“放心吧!”来福一挺胸脯,学着解放军战士的样子回答道。
二伯笑了起来。“好,好,”他说,“像个小战士了!”
从二伯那里出来后,罗叔又向他详细交代了注意事项。第二天一早,来福便牵着小白头出发了。狗娃和顺子一直把他送到城外,然后让来福单独进城。自从战局紧张后,县城安保升级了。四个城门只开一个东城门,其他三个门都被封死了。城门开放的时间是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有重兵把守,尤其是对进城的人严格检查。来福当时并不知道解放霍川已经进入倒计时,部队急于和城里的地下党取得联系,但如何联系却成了一道难题。贺二爷提议让来福试试。因为他经常进城送货,还有好几次送过桂花,对城里的情况熟悉,加之他是一个孩子,不易引起注意。二伯开始还有些犹豫,认为风险太大,但没想到爷爷却支持这个想法。
“让他去吧。”爷爷说。
“这事挺危险。”二伯有些犹豫。
爷爷不说话,抽了几口烟,然后抬起头来,说:“俺看他能行!”自打上次完成任务后,爷爷对来福越加信任了。
“可他还是个孩子。”二伯说。
“俺可不小了,”这时,门被一下子推开了,来福走了进来,“俺今年虚岁已经十五了。”
“那也是个孩子。”二伯说。
“小汪和俺一样大,他不是已经当兵了吗?”
二伯一愣,问哪个小汪。爷爷说就是老罗的通信兵,来福在山上见过。二伯“噢”了一声。来福这时又说:“甘罗十二岁拜相,小罗通十三歲挂帅,俺可比他们大多了!”
二伯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俺看你啊,是书听多了!”
来福来到城门口,已是夕阳西下。冬天的时光短,还没到五点,天色便逐渐暗下来。来福他们天还没亮便动身了,一路上紧赶慢赶,就怕误了时间。还算好,来到城门口时,离关闭城门还有一段时间。
守在城门口的自卫队有一个排。周围堆着沙袋,沙袋后架着机枪。城楼上也有哨兵巡逻。
“干吗的?”一个自卫队队员拦住来福问道。他脸上长着黑麻子,像是个领头的。
“送年货的。”来福答。
“往哪儿送啊?”
“县府李秘书!”来福大声说道。他牵着小白头,指了指马背上驮的货筐。
“你是哪里的?”
“石门镇。”来福说着取出路条。
这是贺二爷以镇公所的名义为他开的。那个黑麻子接过路条,看都没看便向边上招招手。一个瘦高个儿的队员走过来。那个黑麻子大概不识字,瘦高个儿接过路条看了看,说是石门镇开的。
“你是什么人?”黑麻子又问。
“俺是个跑腿的。”
“那你神气个屁啊!”黑麻子歪了歪嘴巴说。
来福脸上堆起笑,连忙说:“老总,小的可不敢!”接着又补充道,“哦,是四海的贺二爷让送的。李秘书是他的小舅爷。”说到这里他特别加重语气,强调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黑麻子哼了一声,让人把马背上的货筐卸下来检查。
“这是送给李秘书的!”来福又一次提醒道。
黑麻子道:“李秘书咋啦?就是县长的货也得查!”
几个自卫队队员上前翻检起来。货筐里装的都是猪羊肉,还有腌制的咸鸡咸鸭、干笋、茶叶等。
“娘的,还挺肥的!”一个自卫队队员骂道。
“这帮当官的啥也不缺!”
他们一边咕哝着,一边把东西随处乱扔。
来福连声说:“小心点儿!小心点儿!”
他一边说,一边四处收拾东西。那些自卫队队员毫不理睬,来福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币,悄悄塞给黑麻子。
“老总,行行好!这是一点儿茶水钱。”他轻声哀求道,“俺就是个跑腿的,东西弄坏了,俺可是要挨骂的。”
他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声音里带着哭腔。黑麻子接过钱,态度便好了些。他扬了一下手,让自卫队队员停下手来。来福赶紧收拾好货筐,拉起小白头就要走。
“站住!”那个黑麻子这时叫了一声。
“咋啦?”来福停下来,看着他。
黑麻子眼一瞪,说:“谁让你走了?”
“老总还有事吗?”
“过来!”黑麻子喝道。
来福走了过去。
“搜一下。”
黑麻子歪了一下嘴,示意瘦高个儿搜身。来福紧张起来。瘦高个儿走过去,上上下下搜起来。他的手伸进来福的口袋,掏了一下,掏出几张纸币,嘴巴一咧,把钱递给了黑麻子。
来福叫了起来:“哎,哎,老总,行行好,行行好!这钱是给俺娘抓药的……”他一边说,一边上前想把钱要回来,黑麻子却一把推开他,把钱麻溜地塞进了口袋。
“滚!滚!”黑麻子大声呵斥道。
来福终于通过了关卡。这一过程都是罗叔和贺二爷帮他设计好的。贺二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应付各种关卡驾轻就熟。他事先编好了理由,教来福如何应答,还有马背上的年货、身上的钱,都是为了转移视线,这些果然奏效了。
来福进了城,没有马上前往联络点。这也是罗叔特地交代的。因为城里特务横行,耳目众多,既然他是给李家送年货的,如果进城后不去李家,而直接去了联络点,说不定就会引起怀疑。因此,他进城后,首先去了李宅。
桂花正好在家里,见到来福很高兴。仆人老庄上来帮着卸下货,桂花给来福泡了红糖水,端来点心,还让柳妈打了洗脸水,让来福洗脸。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桂花就读的学校已经放寒假,可前段时间形势紧张,石门镇驻着兵(国民党“清剿”部队),后来这些兵撤走了,城里又严密封锁,进出不便,桂花便留在城里一直没有回去。
来福很想把解放军到了石门镇的消息告诉桂花,但他忍住了,因为二伯、罗叔,还有爷爷、贺二爷,都一再交代他,对部队到达石门镇的消息一定要保密,不能透露半点儿口风。还有,他这次进城送信的事,也要守口如瓶。其实,他并不担心桂花知道,担心的只是万一桂花嘴不牢,说走了嘴可咋办?来福这样想着,便什么也没说。
坐了一会儿来福便找了个借口走了。桂花留他吃饭他也不肯。出了李宅,他便去了昌茂杂货铺。这个杂货铺就在城隍庙后边的烈女巷内。来福路过这里多次,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比较熟悉。那个杂货铺店面不大,主要经营洋油、百货、烟酒等,只有一个年轻的伙计。老板姓沈,人们都叫他沈老板。他是个很和善的老头儿,皮肤黑黑的,满脸皱纹,经常笼着手坐在店铺门前晒太阳,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一般人根本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儿竟是地下党的联络员。
来福来到杂货铺门前拴好马,然后进了铺子。站店的是那个年轻伙计,他问来福要买啥,来福说要找沈老板。
“有啥事吗?”伙计问。
“老家有人带信,说想买一批春麻。”
伙计听了这话,便说你等等,转身进去禀报。不一会儿,沈老板从后边出来了。他戴着一顶半旧的呢毡帽,脖上围着一条灰色的旧围巾,手里端着一个铜质的手炉。
“哪里来?”
“石门镇。”
沈老板垂着眼皮,像是没睡醒似的。他不停地吸着鼻子,好像是感冒了。
“谁让你带信的?”
“贺二爷。”
“四海的掌柜?”
“正是。”
“哦,今年的春麻价可不便宜。”
“没事的,贺二爷说了,贵点儿无妨,只要有货。”
沈老板眼睛亮了一下。
“那好,你进來吧。”
来福跟着沈老板进了店铺后边。店铺后边不大,靠墙有一个木制楼梯。这时,天已黑了。沈老板点着油灯在前边引着路,他们一前一后上了楼梯。楼梯十分狭窄,脚踩上去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到了楼上——那是一间狭小的阁楼,放着一张床,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周边堆满了杂物。来福把身上的棉袄下角撕开来,他要送的信就藏在棉袄里边。沈老板接过信,看了一下,显得很兴奋。
“好啊,好啊!”他连声说,“这封信来得太及时了!小兄弟,俺们正等着哩,俺这就送出去!”
看着沈老板高兴的样子,来福也很高兴。他这次进城的任务就是把信送给沈老板,然后再把沈老板的回信带回去。现在,第一步顺利完成了,他怎能不高兴呢?
“吃饭没?”沈老板这时问他。
“还没哩。”
“小四子,”沈老板朝楼下喊道,“你去叫碗面送上来。”
“好嘞!”楼下应了一声,听声音正是楼下的那个伙计。沈老板又喊道:“加肉丝!再买两个烧饼。”
“好嘞!”
楼下又应了一声。沈老板安排好这些,便揣着信急匆匆地走了。临走前,他问清了来福的住址,让他等待回音。又叮嘱他切记小心,说是眼下城里的特务特别多。
小四子从饭店里叫来了饭食,来福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饭店里的饭就是不一样,特别鲜美,面条里还加了不少肉丝,烧饼也是夹肉的。来福美滋滋地吃完饭,抹了抹嘴,便告辞了。晚上他住在城东的大车店,以往每次进城拉货,他都住在那里。
昌茂杂货铺位于城南,前往大车店需要穿过富贵街。这条街是城里主要的大街,东西贯通,三里多长。来福走过多次,对周围环境十分熟悉。他牵着小白头,一路朝东走,经过明德学校,这里是桂花上学的地方。来福想起读书会的事,想起那段美好的时光,心里不禁十分怀念。
“啪!啪!”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两声脆响。响声是从明德学校方向传来的。来福一愣,以为哪里放炮。他寻声望去,那声音又接连响了几下。
“啪!啪!啪!”
是枪声!
街上顿时乱了起来,人们四处奔跑,大呼小叫:
“打枪了!”
“不好了!”
“快跑!”
来福一惊,小白头也仰起头,不安地甩动鬃毛,鼻孔里喷出哧哧的响声。来福赶忙拉紧缰绳,嘴里轻轻唤道:“吁,吁!”
小白头很快安静下来。这时街上更乱了。枪声啪啪地响着,四散奔逃的人群你拥我挤,街边的摊位接二连三被撞翻,货物倒了一地,水果在石板路上滴溜溜乱滚。杂乱的脚步声和慌张的呼喊声四处响起。昏暗的暮色中,一个孩子摔倒在地,哇哇大哭。来福也慌了,正想着往哪儿躲,只见一个穿长衫的人从明德学校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用手扶着腿,一边蹦跳着,一边向这边跑来。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不一会儿,街角出现了几个警察的身影,他们大声吆喝着,嘟嘟地吹着哨子,边追边打枪。
那个穿长衫的人突然一头栽倒,就在离来福几步远的地方。他的帽子掉在地上,眼镜也甩出老远。
来福惊叫起来:
“啊,吴先生!”
第八章
来福没看错,倒下的人正是吴先生。他来不及多想,立即跑过去,扶住吴先生。吴先生脸上、身上满是灰土,两手在地上摸索着,眼前人影模糊地晃动。来福知道他在找眼镜,连忙跑过去,把掉在地上的眼镜捡起来。眼镜片已经摔坏了,左边的镜片裂开一道缝,右边的镜片摔掉了,只剩下一个空框。吴先生忙不迭地把眼镜戴上,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来福啊!”吴先生认出了来福,“快走!”他用力推了来福一把。
“这是咋了?”来福焦急地问道。
“快走!”
吴先生顾不上多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塞到来福手中。来福一看,吴先生塞给他的正是二伯让他送的信。正愣神儿间,吴先生又推了他一把:“快走!”他急促地喊道。这时,几个警察已经快步向这边跑来。来福连忙把小白头拉了过来。“快上马!”他喊道。
“来不及了,别管我!”
“快上马!”
来福不由分说架起吴先生。吴先生腿部中弹,伤得不轻,在来福的搀扶下,费了好大劲才立起身来,可怎么也上不了马。他用手攀住马背,想爬上去,可爬了两次都跌了下来。他的脸上满是汗珠,浑身直打哆嗦。
警察已经越来越近了。他们大声嚷嚷着,喊着什么。紧张之中,来福什么也听不见。他想把吴先生托上马去,可一只手抓着马缰绳,另一只手力量又不够。正着急时,忽然,一阵枪声响起,几个警察纷纷倒地。
接着,从边上的梨花巷里蹿出一个黑影,三步两步到了近前。“沈老板!”来福瞪大了眼睛。这时,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儿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动作十分敏捷。他迅速来到来福面前,抱住吴先生,想把他送上馬背。
“啪!啪!”
又有几个警察出现了,他们趴在地上,大喊着,朝这边放起枪来。沈老板不得不放下吴先生,转身还击。这时天完全黑下来了,枪弹的火光不断划过。
情况万分紧急!
陡然间,来福头脑猛一激灵,开始反应过来。“俺真傻!”他后来对狗娃说,“当时光顾着着急,差点儿误了大事!”他冲着小白头大喊道:“卧!卧!”
小白头一下子卧了下来。来福赶紧扶起吴先生,沈老板也上来帮了一把——这回成功了!吴先生爬上了马背。
“起!”来福一声令下,小白头利索地站了起来。
“快走!”沈老板喊了一声。
来福叫了一声“走”,小白头早就耐不住了,刚才的枪声和混乱早就使它心神不宁,躁动不安,它不住地踏着蹄子,甩着尾巴,现在来福一声令下,它便撒开蹄子跑起来。
“去八号!”沈老板压低声音对来福说。“县桥街八号!”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县桥街八号是桂花舅舅家——为什么要去那里?来福来不及多想,拉起马就跑。好在熟门熟路,他们一路狂奔。先是沿着富贵街,然后又转入孝子巷,从这里可以抄近路到达桂花舅舅家。身后枪声持续不断地响着——那一定是沈老板在掩护他们,来福后来想,但当时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快跑!
耳边风声呼啸,路上的行人纷纷闪避。
快!快!越快越好!他在心里不住地喊道。
吴先生被抬进屋里时已经昏迷。他的左腿中了枪,子弹穿过肌肉,留下一个很大的弹孔。鲜血把他的长衫和裤子都染红了。桂花的舅妈名叫柳静娴,人称李太太,是上海四明护校毕业的,曾在教会医院工作过,嫁给李子铭后便辞职做了专职太太。
李太太立即给吴先生进行了包扎,做了一些紧急救治。不一会儿,李子铭回来了。街上这时已经开始戒严。警察和自卫队大批出动,四处搜捕。一些武装人员沿街砰砰地打着门,挨家挨户进行搜查,弄得鸡飞狗跳。
李子铭到家后看见吴先生,吓了一跳。
“出了啥事?”他有些惊慌地问。
李太太说警察要抓吴先生,来福把他送来了。他们说话时,来福和桂花就站在边上。李子铭便扭过脸来,问:“来福,咋回事啊?”
“俺也不清楚,”来福说,“是沈老板叫俺送来的。”
“沈兆民?”
沈兆民是沈老板的名字,但来福并不知道,他说是昌茂的沈老板,李子铭点点头,又详细问了一下经过。来福当时也搞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是啥关系,因此没有把二伯让他送信的事说出来,只是说了他如何遇到警察追吴先生,又如何按沈老板说的把吴先生送到李宅。
李子铭咂了一下嘴巴,神色显得有些不安,接着问道:“伤情如何?”
李太太说:“子弹没伤着骨头,不过失血过多,得赶紧想办法。我已给他止了血。”
“能坚持一下吗?”
李太太点点头。
“眼下外边很紧,”李子铭说,“你先用点儿药,尽快把血止住,其他的稍后再想办法。”
李太太又点点头。
外边早已乱成一片。从街上不断传来打门声、脚步声、哭喊声和呵斥声,闹哄哄的,乱成一锅粥。李子铭走到院子里听了听外边的动静,面色凝重。来福从院门的缝隙里向外看去,只见军警们拥进巷子,正在挨家挨户敲门。
李子铭走过来,示意来福进屋。他也回到屋里,叫来仆人老庄、柳妈,三个人一起动手,把吴先生抬进后院的柴房里。
安置妥当后,他又交代来福,让他晚上就住在这里,别出去。
“欸。”来福应了一声。
李子铭进了屋,拿起电话,接通了县府卫队室。
“我找吕队长。”
吕队长名叫吕祥,是县府卫队的队长。他是李子铭老家的人,由李子铭一手提携,安排进了县府的卫队。
“吕祥吗?”
“是俺。”吕祥在电话里应道。
“外边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在抓共产党。”
“你马上派几个人到县长家去,现在外边很乱,要保证聂县长的安全。”
“是。”
“还有我这里。”
“明白。”
“找几个可靠的,你亲自带过来。”
“是。”
放下电话,李子铭一抬头,看见来福站在门口,看着他。
“有事吗?”
“这个……”来福欲言又止。
“啥事?”
“哦……没事。”
来福犹豫了一下。他想说的是那封信。那封信是二伯叫他送的,后来不知怎么到了吴先生手中。吴先生受伤后,又把信交给了他,当时情况紧急,吴先生没说要给谁。来福一直把信揣在怀里。信中说了啥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封信很重要。然而,让他困惑的是,这事不知能不能告诉李子铭。因为二伯、罗叔,还有吴先生、沈老板都没说,因此,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来福,你咋了?有话就说嘛。”
“没,没……”
李子铭见他这样说,便没有再问下去。几个时辰过去了,吵闹声渐渐远去,街上开始安静下来。吕祥早已带着一个班赶到,守在门口。李子铭松了一口气,这时已经到了大半夜,他感到肚子饿了,这才想起晚饭还没吃,便吩咐柳妈将饭菜热了端上来,刚吃了几口,门口就传来争吵声。
老庄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是门外吵起来了,有警察要进来搜查,卫队拦着不让进。
李子铭一听,便放下筷子起身向外走去。
大门外站着一队警察,被吕祥带的人拦住了。
“你们要干啥?”李子铭佯装镇静地问道。
“俺们奉命搜查!”领头的警长回答。
李子铭怒道:“知道这儿是哪里吗?”
“知道,”警長是个斜眼子,他底气十足地回答,“李秘书对不住了,俺们这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谷主任!”
几个时辰前,警察和自卫队搜查时曾经经过李宅,有人认得这是县府李秘书的家,因此没人敢惹事,便过去了。后来,搜查了大半夜,毫无结果。谷孝珊在听取汇报时得知有几家未查,其中包括李子铭家,便令人立即补查。
李子铭冷笑了一声。“嗬,”他说,“你口气不小啊!”
“小的不敢。”斜眼子有恃无恐。
吕祥骂道:“你个浑蛋,吃了豹子胆,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这是谁的家?”
“对不住了,兄弟,”斜眼子脸上堆着笑,口气却十分强硬,“小的公务在身,只好委屈你们了。”
“你敢?”吕祥喝道,说着拔出手枪,卫队队员也纷纷端起枪。斜眼子吓得后退了一步。李子铭抬起手,朝吕祥挥了一下,然后对斜眼子说:“好啊,要搜也行,你去和谷主任说,就说我说的,要搜叫他亲自来!”
斜眼子并不买账。
“谷主任忙着哩!”他撇了撇嘴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大胆!”李子铭喝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斜眼子有些害怕了,嘴里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你,”李子铭口气更严厉了,“你少狗仗人势!当心我一句话,有你的好看!”
这句话一下子杀了斜眼子的威风,他表面上故作镇静,心里却慌张起来。这些当官的个个不好惹,他一个小小的警长,谁也得罪不起。想到这里,他便泄了气。
“这个,这个……”他还想解释几句,表明苦衷,但吕祥早就不耐烦了。“滚!”他骂道,“还不快滚!你少拿鸡毛当令箭,有多远滚多远!”说着拿起手枪晃了晃。
斜眼子吓得连连后退,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来福在睡梦中被人叫醒了。
“来福,来福……你醒醒,醒醒……”
叫他的人是李子铭。来福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啥事啊?”
“快起来!”
来福赶紧穿上衣服跟著李子铭来到柴房,不知何时吴先生已经醒了过来,他撩起眼皮吃力地看着来福。在马灯的光影下,他的眼皮浮肿,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信,”他说,“信……”
吴先生这样一说,来福马上明白了。
“在俺这儿哩!”
吴先生指了指李子铭,意思是把信交给他。
“好哩。”来福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在这之前,他怕信放在身上不安全,已经把信藏到马厩里了。
不一会儿,他取了信回来。李子铭接过信,快速浏览了一下,连说,好,好,有了这封信,聂济川应该放心了。说完,又让来福接着回去睡觉。他关上柴房的门,和吴先生继续谈起事来。
凌晨时分,来福刚醒来,李子铭又把他叫去了。李子铭的眼睛红红的,充满血丝,看样子是一夜未眠。“来福啊,”他说,“你马上出城!”
“去哪儿?”
“石门镇。”李子铭说,“你告诉老罗,事情有变,计划提前到今夜。”
“啥计划?”
“别多问,你告诉老罗就行。”
“嗯。”
“记住,是今夜!”李子铭又强调了一句,并说为了安全起见,他就不写信了。“还有,”他接着又说,“你告诉老罗,吴先生负伤了,老沈也被捕了。情况万分紧急,非赶紧行动不可,否则就来不及了。”
“嗯。”
他们说话的时候,桂花也起来了。她问来福要去哪儿,李子铭说石门镇。
“啥事啊,这么急着走?”
“有要紧的事情!”李子铭说,又吩咐来福快去准备。
桂花从舅舅的表情看出来事情重大,便帮着来福准备起来。来福喂好马,柳妈已经做好早饭,来福匆匆扒拉几口就出发了。李子铭和桂花将他送到门口。来福牵着小白头,沿着县桥街走去,转过一个街角便不见了。
李子铭默默地看着,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想,成败在此一举!来福啊,这回全看你了!
第九章
来福顺利地出了城。虽然城里在抓共产党,进行了戒严,但李子铭事先做了安排。他派吕祥送来福出城,因此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吕祥身为县府卫队队长,为人豪爽,平时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不少朋友都在自卫队任职,大家称兄道弟,吕哥的面子不能不给。加上来福一个小孩子,也不易引人注意。
来福出了城便跳上了小白头,策马而去。小白头虽然眼盲,但它在来福、狗娃的调教下,训练有素,加上这条路走过多次,早已印在它的脑海中。一路上,在来福的指挥下,它腾开四蹄,奔驰起来。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小白头浓密的鬃毛被风高高扬起,它的尾巴像一条直线拖在身后,仿佛一道流星划过天际。
“驾!驾!”来福大声叫道。他放开缰绳,双腿不停地夹击马肚,希望小白头能跑得更快一些。临行前,李子铭一再叮嘱他,现在城里万分危险,他要争取时间,越早赶到石门镇越好,把这一切告诉老罗。他还告诉来福,沈兆民昨天夜里已经被捕,吴先生也危在旦夕,谷孝珊随时都可能再来家里进行搜查。
来福深感责任重大,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石门镇。他紧赶慢赶,不敢有丝毫耽搁。
下午三时左右,来福赶到了石门镇。小白头浑身汗水,就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狗娃见了,心疼地连声说:“咋弄的?这是咋弄的?”来福顾不上回答,便直奔二伯的住处。
二伯所在的司令部就设在原镇公所内。听了来福带回的口信后,二伯感到事态紧急,连忙把罗参谋召来,迅速拿了一个方案,便命令部队展开行动。
半个小时后,罗少凯便带着一个连的人出发了。来福自告奋勇给他们带路。二伯担心他太累,但来福说没事的。“俺路熟!”他强调说。
的确,来福熟悉这条路,而且李子铭的家他也熟悉,便于联络。换了其他人可能没有这么方便。
“好吧。”二伯便同意了。他让来福换乘另一匹马,因为小白头玩命地跑了大半天,体力早已透支了。
部队立即出发,向城里开拔。来福当时并不知道全部计划,更不清楚一件大事正在发生。事后他才得知,早在几个月前,地下党已开始运动县长聂济川,争取霍川和平解放。这项工作由中共霍川县委暗中进行。他们通过李子铭,一直在做聂济川的工作。聂济川心有所动,但仍在犹豫。直到不久前二伯的部队开进石门镇,解放霍川已箭在弦上,聂济川必须做出抉择了。
于是,吴先生亲自出面,约见了聂济川。在这之前,吴先生一直通过李子铭做聂济川的工作。李子铭早对国民党政府充满失望,认识吴先生后,他的思想进一步转变,认为新时代的到来已不可避免,因此积极开导、说服聂济川弃暗投明。但聂济川担心的是,他过去曾与红军作对过,就怕共产党还记着这笔账。在这种情况下,吴先生便亲自出面,向他解释共产党的政策,希望他将功赎罪,为人民做一些有益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聂济川仍不放心。他提出能否请解放军长官给他写一封信,答应起义后保证他全家安全。对于他过去的错误,他表示愿意悔改。
为了安抚聂济川,促成和平解放,来福的二伯便以解放军某部师长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就是昨天由来福送进城的。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沈老板把信送给吴先生时发生了意外。
原来,谷孝珊已经听到了风声,暗中派人秘密侦缉。谷孝珊发现吴先生可能是条大鱼,便决定抓捕。就在沈老板把信送给吴先生后,刚离开,敌人的抓捕行动便开始了。吴先生在逃离时中弹负伤,沈老板为了掩护吴先生也身中数弹而被捕。
这样一来,原定的和平解放计划便遇到了危机。好在来福及时带回了城里传来的口信,二伯当机立断,决定将原定的和平解放计划提前。他派出罗参谋率一个连先行,随后大部队迅速跟进,同时,电令另外两个团做好接应。他指示部队说,要做好两手准备,如果和平解放计划搁浅,便武力解决,全力攻克霍川。
午夜时分,罗参谋带的部队急行军赶到霍川城外。按照原定计划,部队换上国民党军的服装,然后点起火把,大摇大摆地开向城门。
城楼上的哨兵听见动静,便探出头来。
“喂,你们是哪部分的?”城楼上喊道。
“我们是新五师的。”罗参谋回答。
新五师是桂军的部队,几个月前开到霍川,协助“清剿”共军,从大龙山撤兵后,驻扎在泥埠桥一带。
“你们从哪儿来?”
“泥埠桥。”
“咋这么晚?”
“少废话!”罗参谋呵斥道,“老子执行任务,快开门!”
城楼上说:“请稍等!俺们请示一下。”
“那就快点儿,少磨蹭!”
岗哨哗哗地摇起电话,向县府报告情况。李子铭事先已经做了安排。他吩咐吕祥守在值班室,当城楼上的哨兵打电话询问新五师部队要进城放不放行时,吕祥便给了肯定的回答。
“哎呀,”他还故意说道,“你瞧俺这记性,差点儿忘了!下午就接到新五师的电话了,说他们有个连要来。”
“那就让他们进来啦?”
“当然喽,快放行!”
城楼上的哨兵起先还有些怀疑,听吕祥这么一说,便打消了疑惑。
城门打开了,罗参谋带着部队顺利地开进了城。来福牵着马走在队伍中,马背上驮着两箱弹药。哨兵以为他是临时被抓来的民夫,也没在意。
不一会儿,罗参谋率领部队赶到了县府,李子铭已经候在那里了。两人一见面便紧紧地握手。罗参谋先前化装进城侦察,与李子铭见过面。
“老罗啊,情况咋样?”
“朱师长都安排好了,大部队随后就到。”
“太好了!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李子铭连声说道。他眼窝深陷,脸色苍白,显得疲惫不堪。从昨天夜里开始,他就没有片刻休息过。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稍有差池,就会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不但他自己会身陷绝境,而且连他的老师聂济川也会搭进去。
现在,老罗来了,他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
“来福!”李子铭一抬头,看见来福正站在门前,便走过去,摸着他的头,竟有些喜极而泣了。“好样的!”他哽咽着说,“好样的,叔没看错你!”
来福问:“吴先生还好吧?”
“好,还好。”
李子铭原先很担心谷孝珊会亲自带人来再搜。虽然他轰走了警察,但谷孝珊要是亲自来,那就不好对付了。然而,让他庆幸的是,谷孝珊并没有出现。事后他才得知,谷孝珊接到警局的报告后,便派人对李宅进行了严密的监视。谷孝珊没有急于采取行动,主要原因还是不想激化与县府的矛盾。毕竟没人看见吴先生逃进了李宅。如果贸然行动,就可能陷于被动。哼!俺就不信了,他心里想:“一个大活人,如果真藏在李宅,难道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然而,谷孝珊没想到的是,一切都变得太快了,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凌晨三点多钟,县自卫队大队长、副大队长以及各营营长,还有警察局局长、副局长等人都赶到了县府会议室。他们是接到县府通知后赶来的。县府通知说,省府有紧急公务,要他们立即赶到县府开会。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蹊跷。还有几个钟头天就要亮了,啥事这么着急啊?就不能等到天亮吗?有人感到疑惑,可是,县府的电话不容他们多问,限令他们半个钟头内必须赶到。
很快谷孝珊也得到了消息,有人向他报告了县府召集开会的事。谷孝珊大惑不解:啥公务?俺咋不知道?身为戡委会主任,又是县党部的书记长,这么重要的事,县府居然没有告诉他,这不是有些反常吗?
他抓起电话,接通了聂济川。“县座啊,这是咋回事啊?”
“啊,”聂济川说,“刚接到省府电话,说是共军已向霍川开进,让县里做好防务。我看这事很急啊,所以连夜把大家叫来了。”
“可俺咋不知道?”
“你没接到通知?”
“没啊。”
“那就怪了,”聂济川咂了一下嘴巴,故做惊讶状,说,“省戡委没有通知你?”
“没啊。”
“省党部也没有?”
“没有。”
“怎么会呢?”聂济川的语气显示他似乎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因为按理说,谷孝珊应该接到通知的,过去都是如此。“这是咋回事啊,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故意这样说道。
“不可能。”
“是啊,这就有点儿怪了,”聂济川说,“俺接到的是省府通知,是不是省戡委和省党部不知道?”
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谷孝珊半天没说话。
“哦,谷主任,”聂济川又说道,“省府通知说,这事非常紧急,卑职不敢耽搁。要不,你也过来听听?”
“好吧。”谷孝珊说。
县府会议开得很顺利。与会者到齐后,聂济川立即宣布开会。他首先令人将自卫队第一营、第二营营长,还有警察局局长等人立即软禁。因为这些人都是谷孝珊的亲信,由谷孝珊一手安插。之后又吩咐由第一营、第二营的副营长分别代理各自营的營长,警察局局长则由副局长代理。
这个决定一宣布,那些被软禁的人立即蒙了圈。他们毫无思想准备,当扮成国军的解放军战士上来缴了他们的械,把他们带下去时,他们还大声嚷嚷道:
“凭啥抓俺啊?”
“谷主任知道吗?”
“俺要告你们!”
…………
其中第一营营长喊得最凶。他是谷孝珊的亲戚,平时根本不把县长放在眼里。罗参谋上前给了他一记耳光。
“住嘴!”罗参谋喝道。
“你,你是何人?”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罗参谋一字一句地回答道。那个营长一听这话,立时吓傻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其他几个人也都面面相觑,连大气也不敢出。
“带走!”罗参谋说。几个战士上来把他们押了下去。
接下来,聂济川简要分析了一下形势,说明解放军已经兵临城下,如果继续抵抗,只能玩火自焚。为了地方安靖,他决定接受解放军和平解放计划。他还强调,霍川乃桑梓之地,作为一县之长,何忍坐视战火蹂躏、生灵涂炭?聂济川说着说着竟动起情来,甚至几度声音哽咽。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此时,聂济川已经痛下决心。就在罗参谋进城之后,李子铭立即去找聂济川,并把朱师长的亲笔信当面交给了他。在信中,朱师长说得十分恳切,敦促聂济川站到人民一边,如果霍川和平解放取得成功,将是大功一件。人民政府将既往不咎。李子铭还向他转达了吴先生的口信,这是最后的机会,请聂先生切莫错过,并说不论他如何选择,解放军都一定要解放霍川。
于是,聂济川不再犹豫。他随李子铭赶到县府,主持会议,宣布了霍川和平解放计划,同时让李子铭宣读了一份声明,凡是赞同者请在声明上签字,不愿签名的也不勉强。只要不与人民为敌,决不追究。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在声明上签了字,只有两个人表示放弃。李子铭也不勉强,让他们在休息室待到明天再走,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消息走漏。
最后,李子铭向大家介绍了罗少凯。
“这位是解放军的罗参谋,”他说,“大家欢迎!”
眾人哗哗鼓起掌来。
李子铭又宣布:“从现在起,所有人听从罗参谋的指挥。”
会议结束后,解放军分成几个小组,分别接管了自卫队、警察局,还有城楼哨位等,并查抄了县党部、调查室和三青团等反动机构。
谷孝珊一直没有出现。聂济川原以为他会参加会议,因为他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当聂济川把这话告诉李子铭时,李子铭很高兴。
“来得好!”李子铭说,“正好一起抓,这倒可以给我们省点儿事。”
李子铭把这事告诉了罗参谋,罗参谋便派小汪带几个战士,守在县府门前,只要谷孝珊一来便立即将他拿下。来福听了,很兴奋,一把拉住小汪说:“汪大哥,让俺也去吧!”
“你?你去干吗?咱是执行任务。”
“俺可以帮你啊。”
“帮我?”
“俺认识谷孝珊。”
小汪眼睛一亮。他正愁不认识谷孝珊,听来福这样一说,便说好啊。
“走吧。”来福说。
来福跟着小汪,几个人来到县府门前,足足守了一个时辰,直到会议结束,还是没见谷孝珊的影子。
“他会不会不来了?”小汪派人去向罗参谋报告。
“有可能!”聂济川说,“这家伙疑心很重。”
“还有一种可能,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李子铭分析说。
“不能让他跑了!”罗参谋当机立断,立即吩咐小汪带一个班前往谷宅抓捕。来福主动带路。
他们抄近路赶到谷宅,战士分成两拨,一拨守住前门,一拨守住后门。
“砰!砰!砰!”
小汪上前敲门。
“啥人啊?”里边问道。
“俺们是县府的,有急事找谷主任。”一个当地战士说道。
“等等!”里边又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门吱扭一声打开了。开门的是谷家的门房。来福见过他。这家伙平时眼睛长在脑门儿上,从不正眼看人,此时看到小汪带着人冲进来,吓得大叫。这时,一个战士上去捂住他的嘴,用枪指着他:“别出声!”
那个门房吓得一动不动,浑身筛起糠来。战士们冲进屋里,四处搜查。谷孝珊的老婆、姨太太,还有家里的老老小小全被惊醒了。几个保镖一枪未放便被缴了械。可到处都搜遍了,就是不见谷孝珊的身影。
“谷孝珊去哪儿了?”
解放军分别进行了查问,谷家人一个一个被带进客厅,但他们声称不知。谷孝珊的老婆说他晚上出去就没回来。
凌晨时分,有人报告说看见谷孝珊从南门出城了。时间在凌晨四点多钟。这个消息很快得到了南门岗哨的证实。
谷孝珊昨晚确实没有回家。抓住沈老板后,他便连夜进行审问。沈老板掩护吴先生时,身中数弹,他的左肺叶被打穿了,肚子上还中了一枪。尽管伤势严重,谷孝珊仍然没有放过他,对他严刑拷打,逼他交代。沈老板一次次昏迷过去,一次一次被冷水浇醒。
“说吧,何必硬扛着呢!”谷孝珊软硬兼施,说只要他愿意交代,他们就放了他,不仅会给他医治,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俺向你保证,说到做到。”
可是,沈老板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谷孝珊急了,便用司的克一次次戳向沈老板腹部的伤口。沈老板痛苦地叫着,几度昏迷过去。审讯一直持续到深夜。谷孝珊一无所获。最后,沈老板由于伤势过重,再也没有醒过来。
谷孝珊有些泄气。审讯结束后,他感到有些郁闷,手下弄来几个菜,陪他一起喝酒解乏。正吃着喝着,自卫队一营和二营营长分别打来电话,向他报告,县府召开紧急会议,还说新五师有部队进了城。谷孝珊大感意外。
“啥?你说啥?”他详细问明了情况,特别是对新五师的人进城之事反复问了几次。一营营长在电话里说,这事不会错,守东门的就是他的部下,他们亲口向他报告的。
“他们来干啥?”
“说是有紧急公务。”
“啥公务?”
“不知晓。”
谷孝珊一向疑心甚重,接到报告后,便打电话向聂济川核实。对于开会和新五师进城,聂济川都做了合理的解释,并无破绽。可是,谷孝珊仍不放心,原想亲自去县府开会,以便打探个究竟,但转念一想,还是再核实一下好,于是给省党部的一个相熟的处长先打了个电话,哪知对方根本不知什么紧急通知的事。放下电话,他又给新五师挂了电话,那边回答说,他们没有部队去霍川。
谷孝珊一惊。
“没有?”
“是的。”
“你肯定?”
“肯定。”对方明确地回答。
“难道弄错了?”谷孝珊又给一营打电话,可是已经打不通了。他抓住话机的摇柄,哗哗地接连摇了几次,还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不好!”他失声叫道。
“咋啦?”旁边的人一起扭头看着他。
“出事了!”他说。
“出了啥事?”有人不解道。
“电话线叫人切断了。”
“怎么会,”一个特务说,“你刚才不是还打通了吗?”
“刚才是通的,可现在不通了!”
“不会吧?”
一个特务似乎不大相信,起身来到电话机旁,又哗哗摇了一通,仍然没任何声音。“俺叫人查查去。”他放下电话说道。
但谷孝珊已经坐不住了,吩咐立即备马。
“走!”他说,“赶紧走!”
算他命大。就在他刚走不到半个时辰,解放军已接管了国民党县党部。如果谷孝珊晚走一步,就会被抓个正着。
第十章
兵不血刃,霍川获得了新生。
天亮之后,消息迅速传开了。大街小巷贴满了解放军和平解放霍川的公告。喇叭车在街上行驶着,一遍遍地播送公告。市民们拥上街头,奔走相告。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了大街小巷。商会动员各家饭店和民众,为解放军准备食物,还制作了红色的小旗,免费发给市民。一些市民自发地行动起来,他们烧水、摊饼、蒸馒头、煮鸡蛋,热情地犒勞解放军。学校则组织学生上街进行宣传,四处张贴标语,动员群众。
上午九时,解放军举行了隆重的入城仪式。他们排成四列纵队,从东门进入。官兵们步伐整齐,威武雄壮。武器装备也很先进,许多战士都配备了最新式的卡宾枪,队列中还有轻、重机枪和小钢炮。东门城楼上挂着两条横幅。上边写着:
欢迎解放军!
共产党万岁!
来福的二伯朱师长骑在一匹黑马上,走在队列中,向市民们频频招手。周围响起了阵阵欢呼声。路边的桌子上摆满了食物和热水。热心的百姓拥上前去,一个劲儿地往战士们手中塞各种食物,端上热水,大街小巷一片箪食壶浆、欢声笑语的景象。
当天下午,霍川人民政府便正式成立了。成立大会在城隍庙前的广场上举行。朱师长参加大会,发表了讲话。会上宣布由聂济川担任霍川县县长,李子铭为副县长,县委书记仍是吴先生。由于伤势过重,他没能参加大会。不过,他已转入教会医院,得到了及时救治。
来福高兴极了,他和桂花一起参加了学生的活动。他们上街贴标语,慰问部队,还帮着战士们将打开的粮库里的粮食分发给百姓。晚饭后,他们还一起去医院看望了吴先生。吴先生见到他们很高兴。
“来福啊,我要谢谢你,是你救了我。”
“哪里哪里。”来福受到表扬,有些害羞,红着脸低下头去。
“别不好意思啊,”吴先生说,“你这次功劳不小啊。他们都告诉我了,要不是你,我们的计划很可能就要流产了。”
“可不是,”桂花说,“还要感谢他的小白头哩。”
“小白头?”吴先生一时不解。
“就是他的马。”
“哦,对了,”吴先生说,“是得感谢它,没有它我也不可能得救。”
好消息不断传来。霍川解放的消息让敌人大为震惊,驻扎在红花镇、牧家亭、泥埠桥一带的国民党军奉命前往霍川。据逃出城的谷孝珊报告说,前往霍川的“共军”只有一个团的兵力。敌人信以为真,六十二旅、新五师,外加江淮保安旅,共计一万多人,气势汹汹地扑向霍川,哪知解放军早已布下口袋阵,调动九个团在赤水滩将敌军团团包围,打了个漂亮的歼灭战。
捷报传来,霍川城里载歌载舞。当天晚上,城里举行了庆功大会。会上,各界人士都组织表演了节目。罗参谋也上台,指挥战士们唱了一首《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
歌声嘹亮,群情激昂。大会最后,众人拥向广场,一起扭起了秧歌。在铿锵的锣鼓声和激越的唢呐声中,伴着《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曲调,众人唱着,扭着。来福和桂花也一起融入了这片欢乐的海洋。
转眼间,一年多过去了。此时,淮海战役已经结束,解放军在全国战场上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渡江战役也箭在弦上,即将展开。
霍川县政府号召和动员民众积极支援渡江战役。那段时间,各地都在踊跃支前。县里成立了后勤部,各乡也成立了供应站。后勤部部长由李子铭兼任,贺二爷被任命为石门镇供应站站长。他利用四海脚行,组织运输队,由部队护送,向前线输送粮秣。来福也要求参加运输队,但贺二爷没有同意。
“你还小,留在家里吧。”
“俺不小了!”来福反驳道。
“咋不小?”贺二爷说,“你才多大!”
“俺能行!”
“别争了,”贺二爷说,“这回走远路,小白头也不方便。”
这倒是实情。小白头不适合走生路,毕竟是盲马,路况不熟便有困难,但来福认为,他能够设法克服。
“好了,好了,”贺二爷摇了一下手,不让他再说了,“留在家里也是革命工作,你的担子也不轻啊。”
贺二爷指的是每天给圩堡拉水的任务。霍川解放后,山上的伤病员便转到山下的圩堡里。上面派来好几个医护人员,成立了临时的野战医院。除了原有的伤员,附近受伤的人员也送了过来。人多的时候,伤病员达到百十号,加上医护人员、警卫人员,圩堡里驻扎的人数高达一百三十多,比以前增加了几乎两倍。以前圩堡内常住人员并不多,只有镇公所的工作人员和少量的自卫队的值勤人员,遇到匪盗等特殊情况时除外。由于人数增加,每天拉水的任务明显加重了。来福以前每天上午拉一次水即可,现在每天下午还要再加一次,才能满足供应需求。这个任务确实不轻。
顺子和狗娃都加入了运输队,来福很羡慕他们。他们每次回来,他都缠着他们讲外边的见闻。来福听了好不过瘾,心里也痒痒的,有种说不出的遗憾。不过,没多久,桂花放寒假回来了,他又有了伴儿。
桂花喜欢往圩堡跑。来福拉水时,她就帮着医护人员照顾伤员,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她还学会了换药、包扎等简单的医护操作。她聪明勤快,心灵手巧,大家都很喜欢她,来福的二婶娘也老是夸她,说她是个好姑娘。
来福的二婶娘名叫洪玉琴,是不久前来到石门镇的。她原在军区医院工作,石门镇临时野战医院建立后,她被上级派来担任指导员。二婶娘年轻漂亮,她是北京人,毕业于华北国医专科学校,抗战时参加革命。在一次战斗中,来福的二伯负了伤,一口血痰堵在嗓子眼儿里出不来。紧急时刻,二婶娘嘴对嘴将痰吸了出来,救了二伯的命。后来,二人结为夫妻。
二婶娘比二伯小十一岁,第一次来石门镇时,她就去来福家看望公公和婆婆。奶奶激动得直抹眼泪,事后老是夸她,说这丫头长得俊,就像画上的人似的。“志杰这小子,还真是有福气!”奶奶说到这里,笑得嘴巴都合不拢。后来,奶奶听说,玉琴与志杰生过一个男娃,由于行军打仗战况紧急,生下后便留在河南一个老乡家了,算算时间,现今已快两岁了。奶奶听了难过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咋还不去找?”她说。
“娘,”玉琴说,“现在到处都在打仗,没法找,只有等战争结束了。”
“那还得等多久?”
“快了!”玉琴说,“解放军就要打过长江了。”
有一次,二伯路过石门镇,来家看望老人。奶奶就骂他,说:“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放在心上,也不和俺说,你和你媳妇倒是沉得住气,只是苦了俺的亲孙子!”
“娘,”二伯说,“俺不是不和你说,这不是怕你着急嘛!”
“你倒不急!”奶奶数落道,“没心没肺的,你给俺赶紧找!找不回来,俺可不依!”
时间进入一九四九年,前方战事发展很快,但大别山山区并不平静。国民党残部、地主武装以及土匪、红枪会等开始纠集起来,趁着后方空虚,不断地骚扰、偷袭解放区和人民政权,疯狂杀害区乡干部和群众,袭击土改工作组和征粮队,拦劫物资,烧毁公粮,破坏支前活动。各地都传来匪患猖獗的消息,霍川的乡镇几乎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袭扰,有的地方交通、航道一度被切断,最严重的要数河口乡和红花镇。在河口乡,匪徒伏击征粮队,征粮队英勇抵抗,阵亡十二人,被捕的征粮队队员、乡干部及进步群众六十余人,惨遭枪杀、活埋、吊死或剥皮,匪徒手段极为残忍。在红花镇,匪徒偷袭镇政府,一次杀害的革命干部和群众更是多达一百四十余人。此外,抢劫公粮五万多斤,付之一炬。
面对严重的匪患,各地加强了剿匪行动。来福的二伯这时已被任命为新成立的皖西军区司令员,他抽调精兵强将奔赴各地。罗少凯被任命为霍川县公安局局长,他到任后,立即组建公安部队,对辖区内土匪进行严厉打击。各地也加强了戒备,对土改工作队和征粮队加强保护,恢复交通,局势逐步扭转。
当时,霍川境内的土匪有三十余股。在政府的严厉打击下,先后有二十余股或被消灭,或溃散,或逃走,但仍有七八股十分猖獗。他们利用山区复杂的地形与我军周旋,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其中势力最大也最为凶恶的,要数淮河挺进别动队。
淮河挺进别动队的前身是鄂豫皖反共自卫军,由溃败的国民党军部队、当地土匪和红枪会组成,总司令为谷孝珊。霍川解放时,谷孝珊侥幸逃脱,他在泥埠桥一带搜罗国民党军和自卫队残部,成立了自卫军,继续负隅顽抗。三月间,武汉岌岌可危,国民党为了在大别山开辟所谓的第二战场,下令将自卫军改编为别动队,并在此基础上对多支匪帮加以整合,任命谷孝珊为少将总司令,下辖十二个支队,支队司令委以上校或中校军衔不等,号称“十二太保”。支队司令以下营、连、排长官也分别被授予校、尉军衔,由國民党武汉华中军政公署颁发委任状。武汉方面还专门派飞机向他们空投武器、弹药和物资。
这样一来,谷孝珊腰杆儿硬了起来。他以“正统”自居,大肆收编周边土匪,包括过去与他有过节的麻胡子在内。别动队总人数急速增长,一度达到九千余人,对外号称十万。谷孝珊扬言要将共产党斩尽杀绝。红花镇和河口乡惨案都是他们一手制造的。由于当时渡江战役即将发动,解放军大部队都开赴前线,这给了谷孝珊可乘之机。他利用血腥的手段,大肆杀戮,给当地造成极大的恐慌。他还在泥埠桥成立“流亡政府”,自任县长,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春分过后第三天,石门镇逢集。该镇五天一小集,十天一大集,这天恰逢大集,格外热闹。天刚泛白,镇街上便热闹起来。镇边的铺子早早开了门,街边上摆摊的一个挨一个。镇街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挑担的、推车的,你来我往,挤成一团。老八的肉案子上挂着切好的一条条新鲜牛肉、羊肉,他抡起手中的刀,啪啪地砍着案板上的牛羊腿骨,秃头在晨光中一闪一闪。隔壁的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卖小吃的起劲儿地吆喝着,空气中飘浮着羊肉汤的香味。
来福像往常一样,一早便去圩堡拉水。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就在他刚拉完第一趟水时,镇上忽然传来了枪声。
来福一惊,拔腿就向圩堡的前门跑去。只听见有人喊:
“土匪!”
“土匪来了!”
守卫人员拿起枪,纷纷向外跑去。来福看到罗叔挥着手枪正在指挥:“快!快!掩护群众!”
战士们紧跟其后,冲出圩堡。来福看到狗娃也拎着枪跟着战士们出了圩堡。
狗娃本来是要跟着贺二爷他们去前线送军粮的,由于那几天打皮汗,浑身发冷,上吐下泻,病情较为严重,二婶娘给他开了药,让他休息。贺二爷便把他留下来,让他帮着看仓库。听到枪声,他便挣扎着起来,投入了战斗。
枪声响成一片,炒豆子似的震天响,其中有机关枪和卡宾枪的嗒嗒声。外边早已乱成一团。有人向圩堡跑来,他们是镇上的百姓,或赶集的群众。罗叔带着守卫人员冲下坡去,与土匪交战。
他们占据有利地形,阻止了土匪的进攻。惊恐的百姓如同潮水般向圩堡拥来。然而,土匪这时越来越多,他们的火力也越来越猛。
来福在人群中看到了爷爷和奶奶。他站在圩堡的圩墙上看得清清楚楚。爷爷搀着奶奶吃力地向坡上跑着,可奶奶早已体力不支。她跑跑停停,不时弯下腰来,大口喘气。爷爷不得不停下来等着她。大黄焦急地跑前跑后,汪汪叫着。
他们渐渐落在了后边。
“快!快啊!”来福喊道,急得直跺脚。他恨不得冲上去帮他们一把。要是小白头在就好了!他心里想,以前每次都是小白头驮着奶奶跑,可这会儿小白头却帮不上忙了。
战士们顽强地抵抗着,希望多争取一点儿时间,让更多的群众撤进圩堡。然而,大股的土匪已经陆续赶到了。他们向人群疯狂扫射。一名匪徒朝爷爷开了一枪,爷爷腿部中弹,倒了下去。愤怒的大黄扑向那名匪徒,咬住他的手腕,匪徒大叫着挣脱开,又朝大黄开了一枪。大黄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不动了。
奶奶上前扶住爷爷,想把他拉起来。爷爷用力推着奶奶,让她快走。可奶奶怎么能丢下爷爷?她说啥也不肯走。
这时,老八从后边跑了过来。爷爷喊他把奶奶拉走。可奶奶就是不肯。老八急了,弯腰扛起奶奶就向山上跑。
这时,土匪的马队出现了。他们追赶上来,大开杀戒。一个骑马的土匪冲在前边,端着机枪不停地扫射。他的左眼遮着一块黑色的眼罩。有人认出来了:
“麻胡子!”
“是麻胡子!”
麻胡子的左眼是几年前在石门镇被打瞎的,从那以后,他便配了一个黑眼罩,这成了他的一个显著的标志。他端着机枪,疯狂地向人群扫射。人们一片片地倒下。老八一头栽倒在地,他也中弹了,奶奶被摔出了一米多远。
“奶奶!”来福大叫一声就要冲出去,但二婶娘和桂花死死拉住了他。
老八在地上挣扎着,显得十分痛苦。他抬起头还想爬起来,一个土匪骑马从后边冲上来,朝他狠狠砍下一刀。
老八趴在地上不动了。忽然,有个人影蹿了出来——是狗娃!刚才他正与战士们一起阻击敌人,看到了这一幕,便一跃而起,向奶奶奔去。阳光照耀着山坡,远远看去,他的身体一跳一跳的,跑得飞快。就在离奶奶几步远时,敌人的机枪向他开火了,他的身体猛然向上一弹,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狗娃!狗娃!”
来福大叫着,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自从解放军来了以后,狗娃心里充满了憧憬,不止一次地对来福说,等战争结束了,他就要回家去看老娘。这么多年了,他想死老娘了,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地守在她老人家身边尽尽孝——可现在,这一切已经永远都不可能了。想到这里,来福不禁悲从中来。
土匪的马队来势凶猛。他们快速奔袭,一边打枪,一边挥舞着马刀。奔跑的百姓被迫停了下来,纷纷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土匪们越过人群,向圩堡冲来。罗少凯指挥战士顽强抵抗,可土匪滚雪团似的越滚人越多。一支马队从侧翼绕过来,企图切断解放军的退路。不能再犹豫了,罗少凯喊了一声:“撤!”
战士们背起负伤的同志快速向圩堡内撤去。来福看着留在圩堡外边的爷爷奶奶,忍不住大哭起来。
第十一章
敌人开始向圩堡发起强攻,从上午到傍晚,连续发起五次进攻,都被打退了。圩堡的兵力十分单薄。守卫人员只有一个班,十二人。刚才阻击敌人时,牺牲了三人,还有五人负伤。罗少凯把所有能作战的人都调动起来。野战医院当时还有八十余名伤员,除了不能动的,全部参加了战斗,包括二婶娘和其他医护人员。跑进圩堡的一些青壮年群众也被武装起来,来福也分到一把枪。
敌人的攻势很猛,火力也很强,可是,圩堡圩墙坚固,居高临下,土匪的进攻屡屡被挫败。中午时分,敌人的攻势越来越猛。红枪会这时也上阵了,他们头扎红巾,赤着上身,个个手持长矛,矛上红缨飘舞。
“祖師显灵,刀枪不入!”
“祖师显灵,刀枪不入!”
他们站成一排,嘴里齐声高喊,气势汹汹地向圩堡扑来。跟在他们后边的是众匪,包括马队。
“打!”
罗少凯一声喊,战士们一起开枪。来福满腔怒火,也朝着敌人扣动扳机,嘴里不住地喊道:“打!打死你们!”
走在前边的红枪会会员纷纷倒下,但其他的亡命之徒仍然大喊着向上冲。后边的土匪们也跟了上来,一边开枪,一边大声呼喊。土匪的马队发起了冲锋,他们挥舞着马刀,嘴里发出恐怖的怪叫。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两声巨响:轰!轰!
巨大的烟雾腾空而起。土匪们被炸得尸首横飞。
“炮!”
“他们有炮!”
土匪们惊恐地叫着,慌乱地退了下去。
敌人的攻势又一次被击溃了。从圩堡里射出的是两枚迫击炮弹。此炮为八二口径,系法式布朗德式迫击炮的仿制品,由金陵兵工厂一九三一年制造。当初由于炮架损坏,便丢在了圩堡的仓库里,无人问津。罗少凯在检查仓库时注意到了这门炮,发现性能完好,只是炮架坏了。罗少凯曾在炮兵连工作过,懂得火炮知识。炮架坏了不要紧,他用石块把炮垫起来,照样可用。只可惜炮弹太少,只有两发。
紧急关头,他连放两炮,没想到,竟发挥了奇效。
“炮!”
“共军有炮!”
敌人吓坏了。第二天,麻胡子还想再发起进攻,但其他几个支队司令纷纷撂了挑子,他们认为“共军”有炮,人再多也白给。“要干你干吧,俺可不干了。”他们推三阻四,一个个当起缩头乌龟。红枪会的首领也悄悄开溜了。麻胡子又气又恼,可拿他们没办法。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当时圩堡仅有两枚炮弹。
事后,罗少凯在审问那些被抓获的匪徒时,得知他们竟然被两发炮弹吓破了胆,有些忍俊不禁。罗少凯作为霍川县公安局局长,这几天正在石门镇周边村庄检查征粮工作。说来也巧,他昨天刚到石门镇。石门镇是粮秣重地,附近征收的粮食,都会被送到这里集中,然后再由供应站运送出去。供应站就设在圩堡内,圩堡里边建有一个临时粮仓。鉴于最近多处供应站遭受袭击,石门镇供应站是这次罗少凯检查的重点。
应该说,他的到来是一个巧合,但却救了圩堡。
“得亏了罗局长!”事后大家都这么说。
的确,老罗的到来,使大家有了主心骨。连续击退敌人的进攻后,众人信心大增。老罗鼓励大家说,敌人坚持不了多久,县里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派人前来救援,只要他们坚持住,就一定会胜利。
罗少凯对此深信不疑。尽管敌人切断了电话线,他们和县里联系不上,但土匪偷袭的消息还是会很快传出去。当然,由于敌人封锁,消息传出去的时间可能会晚一些,长则两三天,短则一两天。他相信,他们能够坚守住。
“同志们,”罗少凯说,“你们有没有信心啊?”
“有!”众人齐声回答。
然而,罗少凯没有想到,情况远比他预料的要严重得多。土匪的这次行动,是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一个多月前,国民党特务机关就开始活动,调集了鄂豫皖国民党残部和各地反动武装数万之众,打算在我军后方搞一次大规模行动。他们策动了江淮挺进师、鄂豫皖反共游击队等十几个匪帮参与行动,拟在安徽、河南、湖北等地的十数个县区同时制造骚乱,以干扰我军渡江战役。
谷孝珊接到命令后,便召集手下“十二太保”,立即行动起来。他令所有部队暗中向县城和石门镇一带集结,计划在两处同时动手,以七个支队的兵力拿下县城,以五个支队的兵力偷袭石门镇。前者是全县的政治中心,后者是后勤供应的重要集散地。如果能够拿下,将给“共党”沉重一击。他的计划得到了国民党特务机关的肯定,武汉方面还向他空投了大批物资和光洋。
春分后第三天,土匪集结完毕。谷孝珊下令行动。为了确保行动成功,土匪们做了精心准备。当时,县城驻扎有两个连的公安部队,还有民兵三百余人。不过,这些部队陆续都被派下乡去护卫征粮队和工作组,留在城里的公安部队只有一个排,而民兵也只有一个小队,不足百人。
土匪们事先摸清了情况,并收买了民兵的小队长。这个小队长原是旧政府自卫队的成员。县城解放后,有关方面对自卫队人员进行了甄别,一些人被留用,编入了民兵。这个小队长平时并无民愤,而且人缘不错,不仅被留用了,还当上了小队长。可在谷孝珊的威逼利诱下,他答应充当内应。
天亮之后,大批土匪陆续混进城里,开始按照指定地点分散到各处。上午九时,城隍庙前的广场上正在召开大会,县委书记吴一轩到会讲话。他的枪伤已经康复。在会上,他号召大家同心协力,团结一致,坚决打击匪特的破坏行动,维护社会安定,同时动员各界踊跃支前,全力支援解放军,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就在他讲话时,混在人群中的特务向他开了枪。这是反革命暴动的信号。隐藏在人群中的匪徒一起动手。吴书记身中数弹,当场牺牲。坐在主席台上的干部无一幸免,包括两位担任警卫的战士。农协主席受伤后又被冲上台的土匪连续补了四五枪,倒在血泊之中。
枪声一响,化装进城的匪特們便四处行动起来。县政府、公安局、农会等都遭到了血洗。匪特们打开城门,成百上千的土匪拥进城里,开始烧杀抢掠。驻守在城中的少数公安部队和部分民兵措手不及,虽然进行了抵抗,但寡不敌众,大部分在战斗中牺牲,或受伤被俘后惨遭杀害。
土匪们在城里整整烧杀了两天,到处抓捕共产党员、干部和进步群众。街头尸横遍地,一片狼藉。到处是弹孔,门窗被砸坏,店铺遭焚烧,衣服、帽子、鞋子遗弃一地。
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一时间,城内被杀害和被捕的人数达到两百余。吴书记、农协主席和一些干部的尸体还被悬挂在城隍庙前的牌楼上示众。
县长聂济川和副县长李子铭因去省城开会得以幸免,但他们的家属全被抓起来关进了大牢。
谷孝珊攻下了县城,甚为得意,原以为拿下石门镇也不过小菜一碟,可三天过去,石门镇的圩堡仍然久攻不下。他大为恼怒,亲自赶往石门镇,把麻胡子等几个支队司令叫到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挨个儿臭骂了一通。
“蠢货!”他说,“一个小小的圩堡都拿不下来,你们是干啥吃的?全他娘的是饭桶!要是干不了,那就趁早说,老子另请高明!”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司的克连连向地上戳去,显得极为生气。支队司令们挨了骂,一个个肚里憋着气,但也不敢公开顶撞。直到谷孝珊骂完了,麻胡子才解释说,共军有炮啊,弟兄们硬冲,伤亡太大。
“那你们说咋办?”
“智取。”
“咋智取?”
“困死他们!”
“做梦吧!”谷孝珊训斥道,“里边粮食充足,几个月也吃不完,你想得美!”
“可他们缺水!”
麻胡子不紧不慢地亮出了底牌。原来,他已经了解到了,圩堡里没有水源,只要把圩堡死死困住,不出几天,里边的人就会撑不住,只能乖乖求饶。麻胡子在说这番话时,颇为得意,可谷孝珊的反应却有些令人意外。
他阴着脸,半晌没说话。
“这是谁的主意?”过了好一会儿,谷孝珊才冒出一句。
“俺,是俺……”麻胡子小心地回答,正想做进一步的解释,哪知谷孝珊脸上忽然绽开了笑容。
“好主意!”他一拍桌子。
麻胡子脸上的表情顿时松弛下来。
“就这么干!”谷孝珊满意地看着他。
“总座英明!”麻胡子学着正规军的模样,胸脯一挺,双脚一碰,啪的一个立正。
“麻司令,”谷孝珊接着又说,“你记住,到时一个活口不留,通通杀光!”
麻胡子一拍胸脯,说:“包在兄弟身上了!”他摸了一下眼罩,脸上充满了杀气,又道:“老子会叫他们死得很惨!”
麻胡子痛恨石门镇,尤其是恨这座圩堡,他的左眼就是在这里被打瞎的。他早就想报复了,一直没有机会。这次偷袭石门镇,他的机会来了。他的部下都认为放着县城这块肥肉不吃来打石门镇,这不是犯傻吗?但麻胡子执意如此。他的用意很明确,那就是要报上次的一箭之仇。只要抓住圩堡里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他还要炸毁这座圩堡,让它永远消失。
麻胡子与谷孝珊有宿怨,一度水火不容。他绑过谷孝珊的姨太太,为了这事谷孝珊曾悬赏五千大洋要他的人头。后来局势变化,谷孝珊组建淮河挺进别动队,麻胡子前来投靠,当时正是用人之际,两人一拍即合。麻胡子加入别动队后,被任命为第十二支队上校司令。他大肆扩充人马,先后收编了十多支小股土匪队伍,人数扩充到一千多,其中马队两百余人,机动性强,作战凶猛。这次攻打石门镇,他格外积极,谷孝珊求之不得。他知道麻胡子与石门镇有仇,这一点正好可以利用,从而一举摧毁解放军的野战医院和石门镇供应站。
“好,好,”谷孝珊连声说道,“只要拿下石门镇,俺重重有赏。”他还命令其他四个支队的司令全部听从麻胡子调遣。麻胡子信心十足,拍胸脯保证说:“请总座放心,你就瞧好吧!”
麻胡子是个惯匪,上次在石门镇吃过亏,因此这一次格外小心,他事先派人踩了点儿,决定利用赶集的日子,先是派人混进人群,然后动用马队,快速奔袭,打算一举拿下圩堡。
然而,他的阴谋并未得逞。由于解放军的阻击,他的预想被打破了。此后,他连续发起强攻,试图利用解放军立足未稳之机攻下圩堡,可仍然没有得手,连续五次进攻都被打了回来。一天下来,损失了几百弟兄,尤其是圩堡里的钢炮,把弟兄们打怕了,就连他也心存畏惧。麻家的三个兄弟还不服气,嚷嚷着还要攻,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回去。
“你们傻啊!”他说,“手上的本钱打光了,谁还买你的账?”
“那你说咋办?”
“有办法。”
第二天,他便下令把抓来的百姓赶到圩堡前。麻胡子盘算好了,他要拿这些百姓做筹码,逼迫圩堡内的人就范。况且,他手中还有一张大牌,那就是来福的爷爷和奶奶。他们的儿子可是解放军的大头目。
“里边的人听好了!”匪徒们开始喊话了,“你们完蛋了!跑不了了!县城早被拿下了,没人来救你们了。快投降吧,只要投降,俺们麻司令说了,保你们不死。要是不投降,那就别怪俺们不客气了!”
连续喊了三遍,圩堡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土匪们便拉出五个人来,让他们站成一排。
“里边的人听好了!”土匪们又喊道,“你们再不投降,这些人都得死!听见了没有?”
圩堡里传来了声音,说话的是罗少凯。“麻胡子,”他说,“你不要为非作歹!我代表人民政府奉劝你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与人民为敌,绝没有好下场!”
“放你娘的屁!”麻胡子大骂道,“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今天老子就叫你领教一下你麻爷的厉害!”
说着麻胡子走过去,朝那五个人的后脑勺一连开了五枪。看着那五个人一个个倒下,麻胡子吹了吹发烫的枪口,喊道:“再拉出五个!”
圩堡内的人气得眼睛喷火,战士们一个个捏住枪杆,手心都捏出汗来,但却无法开枪。因为土匪和百姓混杂在一起,极易造成误伤。
麻胡子又一连杀了两批人,看看仍没起效,便放起大招。
“来人啊!”麻胡子说,“把两个老东西拉上来!”
匪徒們把来福的爷爷和奶奶从人群中推搡出来。爷爷的腿部中了弹,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奶奶在一边扶着他。来福紧张地注视着。他早就看到了爷爷奶奶,一直在为他们提心吊胆。“爷爷!奶奶!”他在心里呼喊着。
“你们听好了!”麻胡子喊道,“你们瞅瞅这是谁?这可是你们长官的爹、你们长官的娘,难道你们见死不救吗?如果你们长官知道了,会咋想?他能饶了你们吗?”
“麻胡子,”罗少凯怒道,“你给我住手!你要再敢胡来,我绝不饶你!”
“好啊,你来啊!”麻胡子说,“有种你出来,老子等着你哩!”
“别上当!”爷爷这时说话了,“老罗啊,你要还认俺这个叔……那就开枪吧……朝俺开枪……快,快开枪!”
爷爷大声喊着,他的话断断续续,却十分坚定。麻胡子被激怒了,上去一脚踹倒了爷爷。
“老不死的!”他说,“你活得不耐烦了,给俺打!打死他!”
匪徒们冲上来,拳打脚踢,爷爷倒在了地上,痛苦地翻滚。奶奶喊叫着冲上去,却被边上的匪徒拦住了,推倒在一边。爷爷由于失血过多,十分虚弱。他几次被打倒,又挣扎着站起来。
“打!打!给老子朝死里打!”麻胡子发狂地叫着。匪徒们抡起枪托,朝爷爷猛砸。爷爷昏迷了过去。匪徒们拎来一桶冷水,将他泼醒。
“叫,叫他们开门!”麻胡子一手抓住爷爷的头发,一手抓着一把马刀,架在爷爷的脖子上。“说啊!说!”他大声催促道,并威胁要一刀斩了爷爷。
爷爷慢慢挣扎着,把头艰难地抬起来,目光投向了圩堡。
“开枪……”爷爷吃力地说道,声音在嗓子里几乎发不出来,“快……开枪……”
圩堡里的人看着这一幕,个个心如刀绞。罗少凯眼里燃烧着怒火,二婶娘不停地抹眼泪。来福的心在流血,像针扎一样疼。
“这个老不死的!活得不耐烦了!”
麻胡子忽然举起刀,重重砍下。这一刀,砍在爷爷的肩上,不过,用的是刀背,但爷爷还是重重地栽倒了。
“他爹!他爹!”奶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了爷爷,哭喊起来。爷爷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奶奶。他浑身伤痕累累,早已成了一个血人,眼睛也肿胀得睁不开了,只露出微微的一条缝。
“别,别……哭……”他大口喘着气,声音细若游丝,示意奶奶扶他站起来。冷风吹拂着,带来早春刺骨的寒意。爷爷费了好大劲,终于站直了身子。
“喊!快喊!”麻胡子又一次逼迫道。
爷爷转过脸来看着麻胡子,表情平静,没有丝毫畏惧。奶奶看到,他脸上掠过了一丝轻蔑的冷笑。
“见鬼去吧!”爷爷用尽了全部力气,一头向麻胡子撞去。
麻胡子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他哎哟了一声,手上的刀也咣啷一声落在了地上。两个匪徒急忙上前扶起他。麻胡子气得哇哇大叫,他站起来,拔出枪来对着爷爷连开了两枪。爷爷拧起眉毛,缓缓地弓下身子,鲜血从他的胸口汩汩地涌出来,他最后看了一眼奶奶,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但一句也没说出来,接着便缓缓地倒下了。
奶奶大哭着扑到爷爷身上。战士们个个义愤填膺,他们抓起枪,看着罗少凯,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会还以颜色。可罗少凯一言不发,牙齿咬得咯咯响。来福悲痛欲绝,痛苦地抓住头发,向圩墙撞去。桂花扑上去抱住他,叫着:“来福,别这样!别这样……”
来福顿足捶胸,大声呼叫。
“爷爷!爷爷……”撕心裂肺的叫声在圩堡上空久久回荡。二婶娘走过去,紧紧地搂住他,眼泪扑簌簌滚下来……
“看来这招不灵啊。”
“可不是!”
“就连那个老头子,他们也不在乎啊。”
土匪们似乎有些泄气。在他们看来,如果连姓朱的老头儿(他儿子可是共产党的大官)都不管用,其他人就更不顶事了,还白白地损失了肉票,不划算。麻胡子手下大多是惯犯,绑票可是他们的生财之道。
其他几个支队司令也有意见,他们早就提出瓜分这些肉票,麻胡子也同意了,可照现在这样撕下去,自然也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这些肉票可值不少钱哩!”他们提醒麻胡子,还说那个老头子至少值两千大洋,死了就一钱不值了。
麻胡子想了想,也对,手上这几百个肉票,如果都杀光了,还从哪里捞钱啊?于是下令先将这些肉票关起来,等拿下圩堡,再来办理赎票之事。至于如何拿下圩堡,他早已有了主意。
自从被打瞎了一只眼,麻胡子就心心念念地想着如何报复,多次派人前往石门镇踩点儿。他对圩堡的兵力和防卫也做了打探。霍川解放后,石门镇原来的联防队已经撤销了,重新组建了民兵组织,有四十余人,主要担负护粮运输任务,圩堡的防卫任务由驻守的解放军的一个班担负。此外,还有一个野战医院,除了医务人员,大多是重伤员,战斗力不强。唯一难办的是圩堡坚固,易守难攻。不过,有长处便有短处。圩堡的短处便是缺水,无法长期坚守。
麻胡子摸清了这些情况,便有了对策。他把其他几个支队的司令找来,提出围困的办法,大家都表示赞成,一致决定分兵把守,把圩堡团团围住。
这一招相当致命!
圩堡里一百多号人,没有水很难坚持。切断了水源,就等于扼住了圩堡的命脉。圩堡里的人起先还比较乐观,认为救援会很快到来,克服一下就可以过去。包括罗少凯也是这么看的。当匪徒喊话时,说县城已被攻占,他还将信将疑。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一天、两天、三天……不仅援兵没来,而且土匪也没有丝毫退去的迹象。
罗少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然他不能确切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他把医院宋院长、洪指导员找来,一起分析情况。
“从现在起,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罗少凯强调说。
宋院长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大夫,戴着一副眼镜,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看来这次敌人是有备而来。”他神色严峻地说。
“说的是啊,”罗少凯说,“也许我们还得再坚持一段时间。”
“估计要多长?”
“我也说不好,”罗少凯沉吟了一下,“几天,也许更长。”
宋院长沉默了。
“县城真被攻占了吗?”洪玉琴问。
“不清楚,”罗少凯说,“不过,眼下情况肯定很严重,否则城里不会不来救援。”
洪玉琴看着罗少凯说:“老罗,你说怎么办吧,我们听你的。”
“眼下最困难的是水,”宋院长说,“有些伤员已经挺不住了,得赶紧想法子。”
“嗯……”
罗少凯沉默不语了。其实,圩堡里第一天便断水了。平时,堡内用水主要靠从鹰嘴岩拉来,然后储于六口大水缸内。来福的任务就是每天把六口大缸灌满水。自从野战医院搬来后,用水量激增。来福每天上午拉一次不够用了,下午还要再拉一次。即便如此,每天晚上,水缸里的水也基本用完了。
出事的这天早上,来福刚拉完第一趟水,土匪便来了。原以为像以往一样,土匪来得快,去得快,没想到这一次土匪们竟围住圩堡,久久不撤。
由于断水,情况非常严重。当天晚上,激战一天的战士几乎滴水未进,他们口干舌燥,但都毫无怨言,默默地忍着。第二天同样如此。由于无水,也无法做饭,炊事班只能炒些米面让大家充饥。可是,这些炒米炒面,无水几乎无法下咽。到了第三天,许多人嗓子冒火,已经排不出大小便了。有些人开始发烧发热,头晕目眩,甚至出现心悸心慌、呼吸困难的症状。伤员的情况更为严重,有的浑身发烫,高烧不退,几个刚做完手术的伤员甚至出现了休克。
水!水!
这个问题必须设法解决。宋院长告诉罗少凯,人不吃饭可以维持七天生命,但不喝水只能维持三天,特殊情况可以支持五天,但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至于伤病员,由于他们本身就很虚弱,随时都可能死亡。
得赶紧想办法!罗少凯心里想,但这个办法并不好想。
圩堡的水源来自鹰嘴岩,这也是唯一的来源。通往鹰嘴岩的道路,从圩堡的后门出去,有一段陡峭的山谷,比较隐蔽,可以遮挡住敌人的视线。但走出几百米后,便出现一片开阔地。如果要去鹰嘴巖,必须经过这片开阔地。敌人在两边的山坡上设下了哨位。要想通过十分困难,即便是在夜晚也是如此。
来福曾提出要去拉水,但罗少凯没有同意,因为这太危险了。来福也是几天没喝一滴水了,他头昏眼花,口舌生疮,浑身无力。桂花也躺倒了,连翻身的气力都没有了。小白头的情况同样不妙。它的嘴唇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拉出的粪便像石头块似的坚硬。它用哀怨的目光看着来福,不时发出嘶哑的低鸣。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它的主人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它。其实,它哪里知道,来福心疼极了,可眼下人都没有水喝,哪还顾得上它呢?小白头身体越来越虚弱,后来竟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喘息着。
“让俺去吧!”来福向罗叔请求道。
“不行。”
“那咋办?”
“俺会想办法。”
当晚,罗少凯把郑班长找了来。郑班长是医院的警卫班班长,他们班十二个人,除了牺牲、负伤的,还有四个人,郑班长是其中之一。
“你叫什么名字?”
“郑大明。”郑班长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说。
“哪里人?”
“三河人。”
“肥西三河吗?”
“是。”
罗少凯看着他长满水疱的嘴唇和落满灰尘的皴裂的皮肤,拍拍他的肩膀。
“你都看到了,”罗少凯说,“我们必须尽快搞到水。”
“明白。”
“你带一个人去,见机行事。”
“是。”
郑班长带着一个战士出发了。他们每人背了一个桶,从圩堡的后门悄悄出去了。夜色中的山谷寂静无声,偶尔有几只蝙蝠飞过,在空中打着旋。他们穿过山谷,很快来到了开阔地。四周开始出现了光亮,那是山坡上敌人点起的篝火和火把。
郑班长观察了一下,然后对身后的战士说:“你掩护,我先过去。”
郑班长猫下腰向前跑去,但很快就被敌人发现了。一颗照明弹撕裂了黑暗的夜空,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随后,敌人的机枪响了起来,子弹暴雨般倾泻而下。
郑班长一头栽倒在地。
“班长!”战士大叫一声,一边向坡上的敌人射击,一边冲过去,想把班长拉回来,但很快他也倒在了弹雨里……
消息传来,悲伤、失望的情绪立即弥漫了圩堡。拂晓时分,罗少凯决定亲自走一趟。可大家都说不行。
“你可不能去!”
“这里全指着你哩!”
宋院长和洪指导员也不同意他去。
“那你们说咋办?”罗少凯又气又急,竟发起火来,“难道等死吗?”
就在这时,一个战士跑来报告,说:“罗局长,来福走了。”
“去哪儿了?”罗少凯问。
“拉水去了。”
“胡闹!”
罗少凯抄起卡宾枪拔腿就跑,小汪一见,也跟了上去。
第十二章
来福等不及了,他决定自己试一试。他想,如果自己骑着马冲过开阔地,会大大缩短通过的时间,兴许能行。这条路小白头不知走过多少次,熟得不能再熟了,就是闭上眼睛也能跑过。这一点,他并不担心,唯一担心的是它的体力。它已经两天没有进水进食了,身体极度虚弱。来福来到马厩里,提起缰绳,想把小白头拉起来,可它动也不动。
“小白头!小白头!”来福轻轻唤着它。唤了好一会儿,它才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来福一眼,随后又闭上了眼。
来福火了,冲它大声喊道:“拉水!走,拉水!”
不知是因为来福发火了,还是听懂了“拉水”两个字,小白头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它条件反射似的抬起脑袋,看了一眼来福。
“拉水!走起!”来福又一次喊道。小白头好像听懂了,它挣扎着站了起来,用力地打了一个响鼻。来福笑了,上去拍着它的脖颈,说:“好样的,好样的!你能行,俺就知道你能行!”
来福把水桶绑到马背上,又给马蹄裹了布。这期间,他几次停下来喘气,由于身体虚弱不得不如此。不过,他最终还是做完了这一切,虽说时间长了一点儿。
“拉水……”他又唤了一声,“走起!”
小白头便迈开了步子。来福牵住缰绳,他们一前一后地出了圩门……但很快,罗少凯和小汪追了上来。
“站住,”罗少凯大喊道,“你给俺回去!”
“俺不……”
“这是命令!”
“罗叔……”来福坚持着。
“你打算咋办?”
来福说了他的想法。
“让俺来!”罗少凯说。
“你们没俺熟……”
“少废话!”
他们一路向前走去,不久便来到了开阔地。罗少凯从来福手中夺过缰绳,递给小汪,自己把卡宾枪检查了一下。
“你们都听我的……”罗少凯吩咐道。他打算自己骑马冲过去,可话没说完,小汪已经跨上小白头,策马向开阔地冲去。罗少凯一惊,想拦已来不及了。敌人的照明弹划破夜空,机枪嗒嗒嗒地响起来。
来福看到小汪从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行动再次失败了,大家几乎绝望了。罗少凯拉着来福回到圩堡,心情沉重。小白头在小汪中弹倒下后,自己跑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下落不明。
几个战士先后牺牲,看来硬闯是行不通了,只能另想办法。罗少凯和宋院长、洪指导员一起商量了很久,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最后,罗少凯决定杀掉马厩里唯一的一匹马,放些马血来救急。
“这太残忍了!”洪玉琴有些不忍。
“救人要紧!”罗少凯说,“这马也快不行了。”
的确,马厩里还有一匹老马,由于不适合长途劳作,贺二爷把它留在圩堡,干些轻活儿。因为长时间没水喝,也无法吃草料,它早已奄奄一息。罗少凯走到马厩里,让人准备好接血用的木盆,然后拔出枪来。
那匹老马吃力地抬起头来,看着罗少凯,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眼睛里忽然泪光闪闪。罗少凯一阵心疼,急忙扭过脸去。他狠狠心,拉开了枪栓。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了一片喊声:“水!水!”
罗少凯一愣,收住枪,走出马厩。天啊,小白头不知啥时回来了!只见人们围着小白头欢呼雀跃。它背上的桶内装满了清水,罗少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七手八脚地卸下水桶。只见来福抱着小白头,泪流满面。
“好兄弟!俺的好兄弟!”来福嚅动着干裂的嘴唇连声说道。
小白头反倒显得很平静。它大约已经喝饱了水,并在山上吃了一些草,体力得到了恢复。在拂晓的微光中,它用脑袋轻轻蹭着来福,好像在说:“没事的,没事的。”
援兵终于来了!
鄂豫皖土匪叛乱的事震惊了中央。纵队司令指示,要尽快歼灭这股匪徒,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皖西军区司令员朱志杰亲率两个团赶赴霍川。
匪徒们的末日来临了。谷孝珊的淮河挺进别动队遭到痛击,除了少数漏网外,大部被歼灭。县城解放后,部队马不停蹄,迅速赶往石门镇。此时,已是土匪叛乱第十二天了。从石门镇周边传来的消息很不乐观。因为那里很长时间没有人进出,也听不到枪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难道那里的同志全部牺牲了?
朱司令员心里火烧火燎。下午三点多钟,部队已经开到石门镇。朱司令员远远地听见枪声,那是先头部队与土匪接上了火。
“快!全速前进!”朱司令员命令道,同时指示一个团迅速插到石门镇的西边,切断土匪的退路,另外一个团向镇内发起猛攻。
“给俺狠狠打!”他大声吼道,“一个都别放过!”
激烈的战斗迅速展开,土匪武装很快土崩瓦解。几个支队的司令不等麻胡子发令便各自奔逃。麻胡子一看不妙,也不管不顾了,带着马队就跑。可他的马队刚出镇子便遭到解放军迎头痛击。一阵猛烈的射击,打得他们人仰马翻,麻胡子身中数枪,栽下马去,一只脚拖在马镫上,被拖出了好远。部队打扫战场时,发现他的后脑勺都被拖去半拉,脑浆流出,死相很难看。
两个小时后,战斗胜利结束。部隊开始打扫战场,追捕残匪。朱司令员迫不及待地冲上圩堡,老远就看见罗少凯迎了上来。
“老罗啊,”朱司令员一把抓住他的手,“同志们都好吧?”
“好,都好。”
“走,看看去!”
他大步走进了圩堡,战士们已经列好队,一齐向司令员敬礼。他们个个精神饱满,情绪激动。宋院长和洪玉琴站在队列前,眼里含着激动的泪水。
“好,好啊!”朱司令员激动地连声说,他声音竟也有些哽咽了,“没想到,没想到啊,你们坚持了下来!”
“这得感谢来福啊!”罗少凯说。
“噢?”司令员有些不解。
“来福,过来!”罗少凯叫了一声。
来福从队列里跑过来。
“二伯!”来福叫了一声。
朱志杰一把拉住他。
“好小子,”朱志杰说,“你都干了啥?”
事后,罗少凯向司令员进行了汇报,圩堡之所以能够坚守下来,小白头立了大功。那天,小汪牺牲后,小白头继续跑向了鹰嘴岩,并接了两桶水拉了回来。对小白头来说,这完全是一种习惯动作,但圩堡里的人看到了希望。
“这太神奇了!”罗少凯说,“俺们当时真不敢相信,但它做到了。”
老罗对朱司令员说,此后,他们便做了伪装,在水桶边裹上草网,每天让小白头去拉几趟水,以解燃眉之急。
据战后审讯得知,守卫空地的匪徒不是没有发现小白头,只是他们认为这是一匹无主的马,可能是主人已被打死,无处可去,所以在山里四处溜达,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加上从鹰嘴岩到圩堡有段陡峭的山谷,遮挡了敌人的视线,他们并不清楚这匹马是出入于圩堡,以为它只是在随意乱跑,因而没有在意,一时疏忽。
据一个匪徒交代,他们也曾想过下去把这匹马抓住,可难度太大,而且下到山野中也很危险,只好作罢。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匹马能自己打水,并且把水拉回圩堡。
就这样小白头救了大家。
“好啊!”司令员一拍桌子,“这马是个大功臣啊,俺要给它记功!”
这件事很快传扬开来。在给纵队的总结报告中,皖西军区详细报告了这件事,引起了首长的重视。后来,《新华日报》的一个记者听说了这件事,专门赶来采访,还给来福和小白头拍了照。不久,这篇采访就刊登在了报纸上,题目是《一匹盲马的传奇》,随文配发了来福和小白头的照片。照片上的小白头英姿勃发,脖子上扎着大红的绸带,来福搂着小白头,笑得很甜。
后记
公元二○二一年的春天,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师迎来了两位花甲老人。他们是一对老夫妻。男的头发花白,穿着绿军装,胸前佩戴着勋章和纪念章。他坐在轮椅上,一个年轻战士在后边推着。他的夫人穿着一件淡色的风衣,面带微笑,举止干练,走在他的身旁。他们是应邀回到老部队参观的,受到官兵们的热烈欢迎。师长和政委亲自陪同两位老人参观了战史室。当讲解员讲到石门镇圩堡坚守战时,看着镜框里陈列的来福与小白头的照片,老人激动得热泪盈眶,语不成声。
“小白头,啊,小白头,俺的老伙计……”他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凝视着照片,久久不愿离去。
这对老夫妻就是当年的来福和桂花。石门镇解围后,来福参加了解放军,一九八三年以副师职干部离休。桂花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被送往某医学院学习,毕业后分配到某军区医院工作,现在已是著名的创伤外科专家。他们育有五个子女,如今都已成家。几年前,来福不幸中风,在桂花的照顾下,正在逐步康复。
来福的奶奶活到一百○三岁,一直住在石门镇。来福夫妻曾接她进城住了一段时间,但她住不惯,又回到了石门镇。来福的二伯朱志杰一九五五年被授予少将军衔,后在南京军区某部任军长。他的夫人洪玉琴长期在某部队医院担任领导工作。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一直没有找到。不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们又生育了四个孩子,都在军队工作。罗少凯一九五○年十一月在朝鲜长津湖战役中阵亡,当时已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某团团长。
一九四九年底,经上级批准,小白头荣立一等功,由部队饲养直至亡故,后由来福亲自将它埋葬。埋葬的地点就在霍川烈士陵园中。墓碑上刻着:
无言的战友。
责任编辑 刘升盈 饶霁琳
【作者简介】季宇,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文学创作一级。曾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群山呼啸》《新安家族》《淮军四十年》等,小说集《最后的电波》《当铺》等,另有影视作品多部。小说作品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安徽社科文艺奖等,影视作品曾获星光奖、飞天奖、金鹰奖等。长篇小说《新安家族》译介为德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