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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是石头的纪念碑

2022-03-07杨中标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二弟瞎子母亲

母亲捧着被老鼠啃坏了一角的米升子号啕大哭。她的眼泪洒落在半升糙米里,将一些泛黄的米粒儿涂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釉色。多么诱人的釉色啊,它们时不时地透出闪亮的膏脂和勾引味蕾的香气,让我和一群弟妹们垂涎三尺,完全没有把母亲的哭声当成哭声,就當是一曲悠扬绵长的歌声。

母亲不哭她头顶着滂沱大雨,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十多里的泥泞小道,擦黑才赶到外公的家;不哭外公阴着一张老脸,在外婆的再三催促下,半天才用葫芦瓢舀出半瓢糙米,倒进她的米升子里;不哭她一声不响地摸黑往回走,一路上用蓑衣紧紧裹住怀里的米升子,生怕被雨水打湿了,被泥巴路绊洒了。她哭的是,家里穷得竟然没有一捆干柴能把她千辛万苦、忍气吞声讨要回来的半升糙米煮熟了,自己不吃,分给五个儿女吃。

连绵的阴雨持续下了一个多月,能吃的都吃完了,能烧的也都烧完了。万亩田畈中突兀而起的古牳山,古牳山脚下蜿蜒流转的谷米河,原本依次生长着稻草、麦秸、棉花、油菜,树木、灌木、竹子、茅草、柳藤、芦苇、鸢尾、菖蒲,一年四季,它们轮番生长,从来都是欣欣向荣,可是因为荒年,所有的村庄,所有的人,都像一群饕餮之徒,将方圆百里凡能作为食物、燃料、猪饲料的植物全都砍光啃光了。

田间的田埂和水沟,汇成通往萼城的陆路和水路,被耕牛吃过的旱草皮、水草蔸儿被成群结队的人用铁锄铁耙薅起来,人们抖落上面的渣土泥水,将它们沥干晒干后,填进了自家的灶膛里。这个离萼城还有七十里地名为“耿家畈”的村庄,没有人不知道牛粪也可以用来烧水煮饭。那时候的耿家畈,大多数农户向阳一侧的土墙上,都留有晾晒牛粪 的印迹,一圈圈,一片片,乌泱乌泱的。

母亲是断然不许用牛粪 烧水煮饭的。她说,在牛粪 的火燎烟熏中,再干净的东西也会变质变味。吃了这样的东西,就等于吃了一坨牛屎。

父亲一掌打掉了母亲怀里的米升子,这让她错愕,哭声更加凄厉。心有不甘的我们,就俯身趴在母亲的胯下,捧拾那些洒落一地的米粒儿。用小手在堂屋的泥土里抠来抠去,在各自的掌心中搓来搓去,直至露出它们应有该有的釉色。

我冲出屋外,从谷米河滩拖回一截湿漉漉的朽木,丢在堂屋中央。我大声质问,这个能劈成柴火吗?能生火煮饭吗?母亲见状,大惊失色,哭声变成了号叫。原来,这是一截死人睡过的棺材板。

父亲在悲愤中将一个摇窝劈成了一堆柴火。这个摇窝我睡过,弟妹们都睡过。这时候的父亲认为,以后不会有人再睡了。况且,经年楠竹编织的元宝形摇篮,陈年杉木打制的帆船形摇摆,干燥得一点火就能着,是今晚烧水煮饭的好燃料。父母一共生育了七个孩子,有两个孩子还没有来得及睡上这摇窝,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存世的五个孩子,打我开始,依次在这个摇窝里吃喝拉撒,哭闹嬉笑,等待有一天翻身下地,把空出来的位置让给下一个即将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

困苦让父亲决意不要以后的孩子隔年到来。那只温暖的摇窝,就在灶膛的大火中熊熊燃烧起来,让一个母亲,一群孩子五内俱焚。乌红和淡蓝的火舌舔蚀了雕刻在杉木板上的“丹凤朝阳”和“花开富贵”。那些画彩描金,都出自我的外公之手。外公心灵手巧。他是庄稼汉,又是泥工木工油漆工;是烧窑的师傅,又是酿酒的手艺人;是豆腐坊的坊主,又是走乡串户的摇鼓货郎;是捞鱼捕虾逮兔套黄鼠狼的能手,又是硝皮制革的老工匠。总而言之,外公掌握了农耕社会自给自足的大部分技能,哪怕是到了危困时刻,他也有本领不去求人。所以,当母亲连夜冒雨赶回娘家,向他讨要一升或半升糙米时,他面露愠色,觉得他的女儿女婿,我们的母亲父亲,真是世上最无用的人。

那个夜晚,在我和弟妹们争食一碗没菜没汤、没盐没油的糙米饭,又被母亲一人一巴掌掴得鸦雀无声时,父亲悄悄出门了。

天快亮时,父亲带回了罗支书开具的一纸证明。他如获至宝,说,孩子们有救了,今后的日子有盼头了。母亲不明就里,问他是不是拿了政府的救济。父亲把证明举过头顶,满脸喜色地说,我有宝藏金矿,还要政府救济?

父亲的宝藏金矿,就是我家门前的古牳山。既然是光秃秃的山,那要它何用?不如靠山吃山,一盘挪活,满盘皆活。父亲说。

古牳山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是老祖宗给全村人留下来的资源,哪是一家一户说动就能动的?母亲不信。她听我们这边的老人说过,一百多年前,我们的老祖宗还住在长江北岸的双柳村,那是江中的一处沙洲,洲上有两株百年老柳。庚午年夏季,暴雨肆虐,江水上涨,把男女老幼、家畜禽兽都逼上了丘头。村里有人驾船逃命,却被巨浪掀翻在长江里,连尸首都找不到。我的先人延春拖家带口,在丘头被淹没的最后一刻逃离了双柳村。小船行至江中,有一排黑乎乎的东西向他冲撞而来,那是一些瓜果蔬菜,家具器物,死畜亡人。延春用桨一一拨开,看到被洪水泡涨的死猪比牛大,死牛比大象还大,死人身上的衣服被洪水冲走了,赤身裸体,尸体比粪桶还粗。有些死人身上还挂着破衣烂衫,但一排绷得紧紧的纽扣会自己崩掉,时不时发出“叭叭”的声音。声音过后,露出一张鼓胀发白发亮的肚皮。这声音,这景象,把一船活人都吓得昏死过去。

说来也怪,以长江中线为界,江北暴雨骤风,江南阳光普照。小船载着我的先人,冲破中线,被湍急的江水推往谷米河,又被谷米河清澈的河水荡向古牳山。延春第一个醒来,睁眼一看,那山像一头水牛,跪卧在万亩肥沃的田畈。它拖着一条尾巴,在大地上划出了一条逶迤的长河,它再扭过头来,一头扎进河水里,吸吮着大地的甘露。六月的稻谷和番薯,玉米和高粱,青草和树木,就在这陌生的土地上此起彼伏,扑面而来。先人心动不已,于是安营扎寨,给前朝耿天官的后人耿老爷当起了佃户。

母亲说,虽说在明朝和清朝时期,这山脉田畈都是耿家的,但现在解放了,土改了,是人民公社生产队的,你想动古牳山的心思,社里队里未必同意。

父亲诡异地笑了。其实他想好了,开山炸石,以石换钱,他不会拿一分钱,他要把钱全部交公,换取生产队的工分。以前靠干农活儿挣工分,十分也就值五毛或六毛钱,如果有了采石场的副业作为补充,十分也许就值八毛钱或一块钱。这是全村人都沾边的大好事,他相信不会有人反对。

首先跳出来反对的人,就是我的母亲。母亲说,既然全村人都有份,为啥别人不操心你操心?再说,这开山炸石的活儿太危险,说不准,哪天连命也搭上了,一家人,没个主心骨不行。

父亲默不作声,埋头准备着他开山炸石的工具。他把干农活儿用的竹扁担劈开,想要削成一只十二磅钢锤所需的锤把。很快,两面是带皮竹片、夹层是无皮竹片,一共四层,一米多长的锤把,就在父亲的手里,大功告成了。

做完这些,父亲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推门一看,雨已停歇,天色熹微,可以预见的光明好似呼之欲出。这真是一个好兆头。

父亲头顶朗朗晴天,身披道道霞光,向古牳山出发。他的左肩扛了一把三角铁耙和一把十字铁镐,昭示着他坚强不屈的意志和愚公移山的决心。几根富有弹性的竹片落在他的右肩上,挑起了一只硕大的八角钢锤,钢锤就在他的背后上蹿下跳,跃跃欲试。他的前胸斜挎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包袱,似乎包藏着一个不可示人的秘密。他的腰间插满了长短不一的钢钎和几件铁器,它们与一只瘪嘴铝壶发生着频繁的碰撞。“咣当,咣当”,像口令一般,催促着他出征的步伐。

开山炸石,一个人做不来,得有人主动协助,至少得有人被动配合。早前,父亲把全村的男人都吆喝了一个遍,但没有一个人理他这个茬儿。生产队开工了,各人该干啥事儿就去干啥事儿,剩下父亲一人望着古牳山翻白眼儿。

沉思良久,父亲终于物色到一个他认为比较合适的、可以被动配合的对象。这个对象就是我。

我说,我还要读书呢。那年,我才十四岁,离初中毕业还有一年。

他说,不读了,再读就要饿死了。

我说,石头能吃?

他说,能吃。吃了不饿。

我对他的恨意由此而生,但我无法拒绝一位父亲饱含热泪的邀请,只能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踏上羊肠小道,翻过长满青苔的峭壁,去寻找一只埋藏在深山里,能喂养自己也能喂养弟妹们的米升子。

这山我来过,每年清明前后,母亲带领我们踏青。有一次,我发现陡峭的石壁上,有一串像小孩脚印一样的凹坑。我问母亲,这是谁家的小孩,足底竟有这大的力量?母亲说,这是古时候的小孩踩在泥巴上留下的脚印。后来啊,泥巴变成了岩石,沧海变成了桑田,小孩变成了神话。我现在想,走在前面的这个人,是不是从远古走来的那个长大了的孩子?走在身后的我,是不是要跟着他回到远古的那块泥巴或者石壁中去?

在半山腰,父亲停下脚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就是这里了!

他卸下身上的包袱和工具,在山地踱步。踱來踱去,看准了一堆乱石。在乱石后面,有一丛难得一见的小灌木,开满了白色的小花。

父亲打开包袱,将几件物品摆放整齐。“扑哧”一声,从灌木丛中飞出一只白头翁鸟。父亲迅速伸手,掏出一只由草茎、兽毛、鸟羽交织的鸟巢。三只毛茸茸的雏鸟扬起嫩黄的鸟喙,朝着父亲一张一合。父亲想都不想,连巢带鸟扬手扔向了几米开外。

那包袱里的几件物品,是他去年秋天从谷米河滩采回来的蒲棒,从镇上供销社捡回来的马粪纸。他拿蒲棒代替了香烛,把马粪纸裁成冥币大小代替了黄表纸。他点燃祭品,算是拜祭了山神。

然后,他用十字镐卖力地刨开山地的表层土,令我用三角铁耙将松土扒开,露出大片的山石。

古牳山可以让人产生神奇和惶悚的想象。灌木和茅草被疯狂砍伐后,它们的根须深入土里,结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撕开这网,土被雨水渗透,漫出像血一样浓稠的泥水。

父亲敲掉一块裸露的山石,凑在眼前查看。山石的断口部分,呈现出米白色的光芒。有一串红色的泥水从山石表面滴落,流进他的指缝里,再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上。

父亲将包袱撕成两指宽的布条,缠在自己的左手掌和右手掌上。他让我照做,帮我捆扎结实。我坐在一块岩石上,两手紧握着一根两尺余长的钢钎,钢钎插在我的两腿之间。

父亲站在我的对面,甩开了开山的第一锤。沉重的钢锤被纤柔的竹片提起,从他的右脚划到左肩,落到后背。再从后背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降落在我两手紧握的钢钎头上。“当当当”,震得我的手掌发麻。

“你双手抓住的不是钢钎,是一只野兔的脚。你抓紧了,不脱手,才有兔肉吃。”父亲说。

我眼都不敢眨,生怕手下一滑,父亲的钢锤会砸烂我的一双手。但从他头顶上落下来的钢锤,都能准确地砸在钢钎上,钢钎将岩石凿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白印。

父亲每次落锤后,都让我转动一下手中的钢钎,如此反复。到了下半晌,钢钎终于钻进了岩石的内部。父亲往那个小孔里注水,差不多快有一尺来深的时候,他让我抽出钢钎,自己俯下身去,用一只长长的铁勺子,掏出炮眼里面的石泥,再换上一根稍长的钢钎。

这一次,父亲要我抡锤,他掌钎。他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全然不顾掌心还隔着几层布条,仿佛有了这口唾沫,他的力量又能增加几分。他双掌一搓,恨恨地说:“我双手抓住的不是钢钎,是一只野兔的脑袋,你看准了,用力砸,才有兔肉吃。”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提起钢锤,努力地朝背后甩去。不承想,我还小,钢锤太重。我就那样后仰前倾了几个回合,一锤砸在了父亲的虎口上。鲜血飞溅到我的眼里,天空血红血红的。

好不容易凿好了炮眼,父亲揣着罗支书的证明,找萼城公安局批炸药条子去了。有了条子和票子,萼城的供销公司才会称斤称两卖给他炸药。

买炸药的钱,他早一天就筹借好了,放债人恰恰是我的外公。

那一天,皎洁如新的月光,把父亲的举债之路映照得通亮透明。十多里崎岖不平的土路,像被泼过一层清油,他脚底生风,哧溜片刻就到了。然后,父亲毫不迟疑,抬手就去敲那扇从来没有敲过的大门。当外公露出半个脑袋打探究竟时,他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神态有着从未有过的自信自得,还有人到激动之处的语无伦次。在外公的印象中,这个男人应该笨拙得像一头猪,应该有秕糠似的谦卑和矮墙般的沉默寡言。所以,父亲肩披月光斗篷,像一名古代斗士的样子,让我的外公十分吃惊,他张开大嘴,半天才说:“咋的?半升糙米这么快就吃完了?你那五只正在抽条的小猪娃儿,怕是十吨糙米都不够吃啊。”

父亲如此这般向外公解释,外公死活不肯相信。最后,父亲说,只要岳父大人肯借给我二十块钱,一年后,愚婿必定以两百元的本息回报。那年头,两百元钱能造一幢三开间的土坯房。况且,外公有烧制青砖的手艺,他早就有把祖屋土砖换成青砖的想法,但无论是这些年来出售鱼虾豆腐谷酒,还是贩卖针线玩具兔子皮黄鼠狼皮的零星所得,离那个造房的各项开销应承还有相当远的距离。今夜,父亲的不请自来,正好让外公的瞌睡遇上了枕头,他们一拍即合,达成共识。

那时辰,外婆可能睡着了。恍惚中,她隐约听到堂屋里两个男人的小声交谈,于是披衣坐起,竖耳细听。这一回,她不知道是要支持还是反对。

父亲买回的炸药,叫“硝铵炸药”。但在母亲看来,它就是外公豆腐坊里的豆渣,灰白杂黄,掺水糟粕。父亲将炸药平摊在太阳下晒干,再找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藏起。他还有十只雷管和一卷导火索,都在不同的地方分别藏起。这种保管方法,是萼城供销公司的人告诉他的。炸药、雷管、导火索,三样如有一样丢失,还不至于造成社会危害。

不知怎么的,有一只雷管流落到了我的四弟手里。一寸多长、筷子头粗的红铜管,在一个六岁小男孩苍白的嘴唇下闪着金光,漫溢出一串忽长忽短、抑扬顿挫的哨音。四弟衣衫褴褛,赤脚踏歌,惹得周围的一群孩子都要去争抢那一小截红铜管。我认得那是父亲刚刚买回来不久的雷管。

我挥拳打走了别家的小孩子,叫四弟站稳了不要动,不要咬破了铜管。他惊讶得目瞪口呆,定定地站在那里,等着我从他嘴里取走他自认为能发出魔幻之音的小铜管。我问他铜管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从母亲的“金柜”里偷出来的。“金柜”是母亲放置在床头,用一块花布帘子遮挡住的正方形红漆矮柜,里面装了一只马桶。据说,那是我外公送给我母亲的嫁妆。至于说为什么要叫“金柜”,大概是农村人把那些屎啊尿的,当成了金子吧。

我把四弟的行为告诉了母亲。她哭喊着,手中挥舞一把笤帚,去追打四弟。正巧遇到父亲回来,等弄清原委,他飞起一脚,踢在四弟的后背上,四弟当场昏死过去。母亲的哭声更大了,她抱着四弟,朝父亲一头撞去。

父亲接过四弟,拎起他的两只小脚,将他倒立在半空中,上下抖动了几下。后来又和母亲合手,将四弟平放在堂屋中间的一张竹床上,不停地抚摩拍打他的前胸和后背,直到四弟吐出了一口长气。

自这以后,四弟恹恹的,始终打不起精神来。父亲就让我二弟、三弟每天留下第一泡晨尿,给四弟煎草药喝。父亲说,“童子尿”能治跌打损伤。那时候,我刚过十四岁,父亲说我尿色浑黄,已有杂念,不能救四弟了。

父亲去萼城买炸药那天,放了我一天假。我又能像平常那样去学校上学了。学校就在外公村庄后面,上学放学,都要经过外公的门口,但我很少看见他。白天,他都在田间河溪山野里,或者在别的村头巷口,吆喝着是人是兽都能听懂的号子。

我的老师田炳章说,你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来上课了,你还要读书吗?我读书那会儿,学生自带桌子板凳上学,教室里已经没有了我的课桌。炳章老师说,那你就站着听讲吧,也不收你一学期三元钱的学杂费了,但书本费是不能免的。下一次,叫你父亲带来。

我站在教室里一整天,直到傍晚窗外飘来乌云,天空下起瓢泼大雨。我一路小跑去了外公家,想避会儿雨,吃口饭,等雨歇了再回家。

外公亲手将一条麻袋对角折好,披戴在我的头上。他说,回家去吧,回家吃饭去吧。外婆看见了,骂外公,死老鬼!第二天清早起床,我避开父亲,告诉母亲,我要去外公家还麻袋。其实,我想上学。一节课还没有上完,父亲突然出现在教室里。炳章老师还以为他送书本费来了。关切地说,课桌带来了吗?父亲不搭理,上前揪住我的耳朵,徑直往门外走。边走边说,上山,打炮眼,炸石头。

炳章老师惊讶了半天,然后摇头晃脑地说,何如今晨天地间,咄咄怪事满眼前。接着又哀叹,难不成,知识就不能当饭吃?

我被父亲押着,回到农历七月燥热的古牳山上,又开始了恒心与毅力的角逐。他抡锤的时候,我是他砸进岩石里的一根钢钎,他想把我牢牢地钉在山腰上,将来成为主宰这山的男子汉。我抡锤的时候,恨不得将他掌中的钢钎砸成一张薄纸,然后当着他的面撕得粉碎,扔到山下去,扔进谷米河里,让河水冲得远远的。

大多时候,父亲抡锤,让我掌钎,因为掌钎比较省力。但我更愿意使出吃奶的力气,去砸烂他手中的钢钎,直到钎头开出卷曲的花朵,钻头磨成钝器。

父亲总有办法让他的信心燃烧,将我的念头浇灭。他生起炉火,将钢钎的一头烧得通红。然后抽出钢钎,垫在铁砧上敲敲打打。在不绝于耳的“叮当叮当”的敲打声中,在最后一刻“吱哧吱哧”的淬火声中,被磨短了一截的钢钎,又能满血复活,长出钢铁利齿来,在下一个晌午,继续肆无忌惮地屠噬着我的心。

父亲拿着九分钱一盒的红花牌香烟,挨家挨户地宣告他的平生壮举。明日午时八分,古牳山将响起三声炮响,炮声一过,财神爷将把钱直接打进你们的工分手册里,等到年底,要鱼有鱼,要肉有肉。

说到肉,父亲趁母亲下地干活儿之机,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糙子猪”宰杀了。除了祭祀财神爷,还得笼络乡亲。

听说要打牙祭,生产队也不出工了,男人女人跑回自己的家一番倒腾,有的抱了一捆柴火,有的抓了一把糙米,有的拿了一碟油盐,都朝我家拥来。我母亲从地里赶回一看,门前已是热火朝天,一头“糙子猪”连皮带肉外加下水,不足三十斤,全都炖在临时支起的一口大铁锅里,那锅正冒着热气,鼓着血泡。母亲一声惨叫,哭着跑开了。

母亲的悲痛,并不能阻止人们的热情。他们很久没有开过荤、开过心了,嘴角的哈喇子都快流到地上了。前不久的连绵阴雨,让人浑身发霉;多年不遇的荒年歉收,让他们面色发青。今朝,父亲的非凡举动,一扫他们脸上的阴霾,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可多得的口福和笑料。

罗支书也来了,他还带来了一坛自酿的烧酒。酒倒在粗陶瓷碗里,竹筷子举在每个人手上。但罗支书按住筷子,不许大伙儿动手。他要等父亲的炮响之后,讲讲农业为主,副业补充;讲讲大人小孩,生产生活。

时辰一到,人们齐刷刷地将眼睛转向了古牳山,只见半山腰腾起一片乌云,接着一声清脆的炮响,催赶着那片乌云向村庄这边飘来,遮天蔽日。这是土层和碎石、草皮和断枝组成的云雨阵,它们一路飘移,打倒了田间地头的秧苗,冲破了庄户人家的屋脊。有一个石臼大小的圆石正好砸进了煮肉的铁锅里,锅破火灭,汤水肉沫四溅,人们抱头鼠窜。

说好的三声炮响只有一响,另两个是哑炮。父亲满脸血污,狼狈不堪地跑回村庄,发现空旷的场地上,一堆废柴烂铁之中,一个圆滚滚的石头正冒着热气。这是父亲装好雷管炸药后,压在炮口上的一个石头。他以为压上这个石头,就万事大吉了。

古牳山岿然不动,只被父亲炸掉了一点儿皮毛。呆若木鸡的罗支书清醒过来,对我父亲丢下一句话:

“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我看你屁都不是!”

在村民众口一词的讨伐声中,父亲羞愧难当,连夜逃往大别山,拜师学艺去了。

父亲外出的这些日子,是我最难过的日子。不是难过父亲,是难过我自己。每天,从前的同学照旧背着书包打我家门前经过,而我看见他们远远走来,只能躲进空空的猪圈里默默抹泪。父亲走掉了,这个塌下来的天,得由我顶起。我每天跟在大人身后,在生产队里干农活儿。母亲除了干农活儿,夜里还要去外公家学做豆腐,她用卖豆腐的钱逐家逐户地去赔偿,以求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们,还给她一个和从前一样的笑脸。

不过,我也有开心的日子。我可以不去古牳山开山炸石了,我把父亲留下的家什工具等废钢烂铁,全都卖给了收购站,把钱全都交给了母亲。

可是,好景不长。三个月后,父亲又回来了。他还带回了一个六十多岁的瞎子。瞎子自称姓耿,人送外号“耿瞎子”。

耿家畈的人,每天都能看见耿瞎子手持一根与众不同的钢筋手杖,他的胸前永远斜挂着一个破旧的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里永远播报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在耿瞎子的帮助下,父亲重起炉灶,又操起了旧业。他只字未提被我卖掉的工具,但仍像押解犯人那样,每天将我押往古牳山,早出晚归。

凡是瞎子,都有过人之处。我发现,耿瞎子是一个开山炸石的老手。他凭着手中的钢筋手杖,能把古牳山的土质岩层、密度硬度,摸索得清清楚楚;又通过耳听手触鼻闻,能把山石的大小形状、颜色光泽,分辨得明明白白。

耿瞎子关掉收音机,批评我父亲说,你放了空炮、哑炮,原因就在于炮眼太浅,炮口太松,雷管瞎了,炸药潮了。

我对耿瞎子有了好奇。他也来了精神,像讨好又像炫耀似的对我说,我收了你父亲这个徒儿,那是一个缘分。再收了你这个徒孙,也算后继有人。

我清楚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山上,我的心思一直在炳章老师的课堂里。所以,我脱口骂了耿瞎子,说你妈生了你这个瞎子也是缘分?

父亲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骂我犯上作乱,会遭五雷轰顶。

耿瞎子干笑几声,说算了,小孩子,不懂事。其实他内心明白,他得使出浑身解数,赢得陌生人的信任,特别要赢得罗支书的信任。

耿瞎子逢人便说,他年轻时去过攀枝花,参加过“三线建设”,他会制作炸药,会安装雷管,会爆破山崖,会排除哑炮。在一个日头当顶的正午,三线建设总指挥期待已久的一声巨响很久不响。于是,人们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目送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健步上前。那时他还没有瞎眼呢,他像一个英勇的排雷兵,小心翼翼地趴在炮口,大胆娴熟地操作。忽然,炮响了,他的眼也瞎了。

从此,在继续与耿瞎子的密切接触中,我和我父亲知道了小炮和大炮的区别,知道了体积与药量的关系,知道了炸点对山体崩塌方向和距离的影响。还知道了片石、寸口石、瓜米石的規格,以及不同规格的石料在建筑工程中的不同用途。

这以后,耿瞎子计谋着,要弄出一个大动静。

这正好与我父亲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耿瞎子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举头望着蓝天。我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只见他飞快地翻动泛白的眼珠。他的那些技巧秘诀,仿佛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凹陷的眼帘子中挤弄出来的。

耿瞎子的钢筋手杖往山上哪处一戳,哪处就是我们父子要凿打的一个小炮眼。他以这个炮眼为圆心,在周边画圈,圈内就是我们父子要扩展深挖的大炮井。这个炮井只能容纳一人,我们父子轮番在井上井下作业。在炸药和撬杠的攻势下,炮井缓慢垂直下伸。

我仍然记恨父亲的那一巴掌,在我铲完井底的石头渣滓,父亲用一只绳系的铁桶,吊装完这些石头渣滓后,我就躲在井底不肯出来,任凭父亲喊破了嗓子。后来他不喊了,领着耿瞎子,一前一后下了山。

头顶那个箩筐大的井口渐渐暗淡下来,一群忽明忽暗的星星冲着我眨巴眨巴眼睛。我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她声嘶力竭的哭腔,来自遥远的山脚。我双腿侧蹬,从炮井的石壁上攀爬上来,向母亲奔去。黑暗中,我的脚底一滑,跌下了山崖。

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上。母亲守候一旁,轻轻抚摸我的额头。我说,我肋骨疼。母亲说,怕是摔断了。父亲照例让我接二弟、三弟的“童子尿”喝。他坚决不要四弟的“童子尿”,说他受过伤,肾气不足。我问四弟,人尿好喝吗?他说,是甜的。我很生气,觉得四弟人小,不分是非。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四弟这么说,是相信了尿的功用,他希望我快些好起来,他自己快些好起来。

我把二弟、三弟的尿液,连同父亲的草药,都倒进了阴沟里。

我不能上山干活儿,只能躺在家里养伤。秋后的一天中午,我明显感到床头连同大地抖动了一下,接着耳边传来一声闷响。我知道,父亲成功了。走出大门一看,古牳山果然豁出了一个大口子。

这季节,男人和女人都有了空闲,学生也有假期。罗支书号召大伙儿上山抢活儿。除了年龄尚小的四弟,我大妹、二弟、三弟都去了,但我母亲是坚决不肯去的。她继续去外公家打豆腐,沿村叫卖,回到耿家畈,还给每家每户送豆腐。别人家也不是非要吃她做的豆腐不可,但她乐意这样。她说,我父亲的石头是硬的,她的豆腐是软的。这样以柔克刚,来冲减我父亲的罪孽。

听弟妹们回来讲,罗支书组织大人小孩,清理了被父亲炸塌的那一大堆石头。片石被卖到长江沿线做了驳岸,寸口石被卖到公路段浇成了水泥路,瓜米石被卖到城市盖了房子。我问弟妹,那你们小孩子上山能干啥呢?弟妹们说,拿一把小铁锤,把大石头锤成小石头。

罗支书也不是让人白干活儿,大人记工分,小孩充抵学费。他还以集体的名义,举行了一次采石场成立暨庆功大会。那天,还是在我家门前,架起了三口新铁锅,围坐了全村人。除了我和我母亲,整个村庄,都被兴奋和激动笼罩着。

罗支书宣布我父亲为采石场场长,这让他的五彩唾沫泡子飞上了天,也让他的师傅耿瞎子倍感自豪。也是那天那样的一个酒后场合,我父亲才第一次公开了他在大别山的奇闻。

他说,我是像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那样,一步一步走到大别山的。那山有多高多大,你们知道吗?几千几万个古牳山都不止。山高山大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没有一个采石场。我转了七七四十九天,找不到一个破皮烂肉的山峰。我在大别山区拜访了多少个村庄,你们知道吗?我数了又数,一共九九八十一个村庄。村庄有大有小,人口有多有少都不奇怪,奇怪的是……

父亲停顿下来,侧眼看了一下怀抱钢筋手杖,肩挎收音机,端坐在身旁的耿瞎子。耿瞎子哪能看得见父亲征询的目光呢?他像是在听新闻,又像是在想问题,一直沉默不语。倒是罗支书爽快,催逼父亲,你说,你快说!

父亲接着说,奇怪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晕头转向走到了一个村庄。这村,村前有河,河前有山,山不高不大,像古牳山一模一样。

莫非那村就叫耿家畈?年长的村民不相信父亲信口开河,嘲笑他说。

哎呀呀,您说的正是。父亲把大腿猛地一拍,正色道,天底下哪有这等巧事儿?那村真叫耿家畈。

说完,他趴在自己的腿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人们继而转向耿瞎子求证。耿瞎子这才关掉收音机,他卖了一个关子,并不直接印证我父亲所言。只说,我就想问一问,你们耿家畈村前是不是有一口塘?

要说那口塘,耿家畈全村人都知道,叫“墩子塘”。

耿瞎子再问,那你们是否知道,那塘为啥叫“墩子塘”?

耿家畈全村人都不知道了。

耿瞎子夹了一块肉丢进嘴里,又抿了一口烧酒,双手放在钢筋手杖的弯把处摩挲,直到露出少许锃亮,又正了正胸前的收音机,才慢悠悠地说,从前这塘不是塘,是土墩子。有一年,我的先人耿天官回乡省亲,看见这墩子挡在老家门前不吉利,就令人挖平这墩子。不承想,挖出来的新土冒出了鲜红的血。耿天官自觉不妙,不许再挖了,墩子还是那个墩子。耿天官回京后,遭奸臣谗言,被革职灭门。留在耿家畈的这支后人,连夜携家带口逃亡,躲进了大别山。临走前,他们把墩子挖成了塘,灭了这个晦气的地物。但这地还是耿家的地,耿老爷,以及后来的耿老爷,每年都要回来收租子,是不?

耿瞎子所言应该不虚。不然,这塘为啥叫“墩子塘”?耿天官的后人又凭啥在大别山的深处,依葫芦画瓢,重建了一个耿家畈?

至于耿瞎子是如何成为神炮手的,又是如何邂逅我父亲的?他们之间,有着怎样鲜为人知的故事?我父亲没说,耿瞎子也没说。

冬天,我能下地干活儿了。母亲让我多休息一些时日,父亲也没说什么,他照旧和耿瞎子一起上山下山。从山上开采下来的石头,还有采石过程中产生的石硝,像大山小山一样堆积在谷米河滩,经雨水冲刷,浸红了河水。很多鱼虾时不时地钻出水面,吐泡换气。一些村民拿了各式工具,在谷米河两岸打捞鱼虾,但他们都没有捕到大鱼。从前,谷米河底有身长体大,性情凶猛的鳡鱼、乌鱼,河草中游弋着鲤鱼、草鱼、鲫鱼,河口还洄游着翘嘴鲌、团头鲂、沙鳅、银鱼,它们可能去了下游的某些个水凼子,等待下一个换水投生的春汛。

我和四弟在家做伴的日子,和他说到谷米河与鱼。有一天,四弟兴奋地告诉我,河里有一条大鱼。他带着我来到河边,真有一条大鱼袒露着白色的肚皮,漂浮在血色的河水里。沉入水中的狐尾藻、水蕨、苦草,挺出水面的梭鱼草、鸢尾、芦苇都烂掉了,和鱼一起发出腐臭气味。

四弟要我捞鱼。我说臭了,不能吃。

我们沿着谷米河下游行走,寻找一处清水凼子,试图抓回一条活鱼。直到黄昏,我们都没有找到清水凼子,也没有抓到一条活鱼。回到家,死鱼白晃晃的肚皮,总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想起了母亲说的“庚子大水”,以及江中的浮尸。

这天深夜,父亲从外面回来,把我和弟妹叫醒。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发给我们每人一个法饼。白天,父亲去了萼城,他外出联系销路,罗支书特批他每天领取两角钱的生活补助费。他手里有了小钱,就给我们带回了零食。听他说,这法饼三分钱一个,他一共买了六个。母亲没要,我也没要。我回到房间蒙头睡觉。

第二天早起,父母上工,大妹和二弟、三弟上学,家里只剩下我和四弟。他递给我一个法饼,说,你吃吧,这饼好吃。我问他,是父亲留给我的饼吗?他说,不是,这是我的饼。我说,那你怎么没吃?他说,我吃了,我吃的是你的那个饼,这个是我的那个饼。

好吧,我没有吃父亲的饼,我吃的是四弟的饼。我自欺欺人地想。话没出口,一股酸水早就在我的口腔里翻涌。

由父亲负责的采石场,产量越来越大,销路也越来越广。在冬天水路消退的时候,他走陆路,去长江沿线的集镇、城市推销石料。

听父亲说,除萼城外,往上,他到过武汉、宜昌、奉节;往下,他去过黄冈、九江、安庆。他有时是自己一个人去,有时是带着耿瞎子一起去。

耿瞎子在古牳山一炮打响,又以耿天官的后人自居,现在有了很高的威望。刚来耿家畈时,他住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在我父亲的邀请下,在我家搭伙。但时间长了,他受不了我母亲的冷嘲热讽,就开始抱怨我父親,又找罗支书反映情况。于是,罗支书安排全村各户轮流管饭。耿家畈三十多户人家,耿瞎子一天吃一户,一圈吃下来差不多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我和母亲鲜见耿瞎子,也少了不少烦心事。

一个月后,有关我父亲在大别山寻师拜师的故事,在村里悄悄流传开了。

话说大别山深处的八十一个村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没有人不知道有一个外乡人沿途乞讨。他逢人便问:“有放倒高山的神人吗?”“有能吃饱肚子的石头吗?”人们看到这个破衣烂衫、口音含混的中年男人,都摇了摇头。中年男人失望地走开了,走着走着,迷失了方向。他在山梁上跋涉,在山沟里打转儿,他的嘴唇因为干渴像是晒干了皮的紫茄子,他的一双手像是爬满了树根的黑土地。中年男人伸手去河里捧水喝,一捧清澈的河水在黑土地上流淌,他的视线透过指缝,瞬间惊呆了,他以为他回到了耿家畈。

这时,一位老年人出现在中年男人面前,他拍一拍胸前突然哑了声的半导体收音机,用钢筋手杖往地上猛一戳,朗声说道,这里就是耿家畈。

老年人说他叫耿达明,豁达的达,光明的明。耿达明热情地将陌生的中年男人带进自己的小屋,烧火做饭,留宿过夜。这一夜,是耿达明唯一没有打开收音机的一夜。他们在不需要电灯、不需要油灯、不需要蜡烛的黑暗里,一直坐到天明。他们喝了两斤烧酒,说了几箩筐废话。中年男人这才知道,耿达明是个单身汉,还是个瞎子。

这是一个心明眼亮的瞎子,他清楚中年男人的来意和心愿。凌晨一到,耿达明就对中年男人说,算你找对人了!走,我跟你去耿家畈!

十一

快过年了。今年破天荒,生产队给每家每户分了鱼,分了肉。男女劳力的工分手册里多出了工分,他们拿工分兑换成现金,拿现金买回了年货。

现在的父亲很神气,他从布口袋里掏出年货,一件一件地展示给我们看。他给母亲买了一块的确良布料,母亲说,谁冬天里穿的确良?父亲觉得当头遭人泼了一瓢冷水,他不说话,双手迟疑了一下,直接跳过我,给大妹一块人造丝头巾,给二弟和三弟一人一个铁皮铅笔盒,给四弟一双白球鞋。他没有忘记给自己也置办了年货,是一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发完这些,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然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掂了掂手提包,他以为他这样外出联系业务,看起来更像一个干部。

谁信呢?我掉头走了。

这个春节注定不会快乐。四弟让我陪他玩,我没有答应,每天我一个人去河滩,看着冬季干涸的河床,即使前方没有去路,也不想回家。

春节还没有过完,父亲就拉了耿瞎子和我,还有男女劳力上山了。罗支书给采石场做工的人,每人每天都发一毛钱的补助。自觉自愿上山的人多了,那还得由我父亲挑选。

耿瞎子和我父亲计划多挖几个炮井,这样炸下来的山石,能让全村人吃上小半年。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从这年冬季到第二年夏季,他们日夜操劳,五个炮井依次钻进了古牳山的腹部。

父亲炸山的技能,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每次挑选炮址之前,他都要侧着身,背着手,眯着眼,在现场煞有介事地走一圈。走完一圈后,由他确定的炮眼,十有八九都能得到耿瞎子的认同。有时候,父亲还要趴在地上,手里拿一截小树枝当准星,瞄准前方某一处景物,左瞄瞄,右瞅瞅。他说这是在测量飞石的距离,不能让炸起的石头飞得太远,如果砸死了牲口和人,砸毁了庄稼和房屋,他和耿瞎子都没有颜面。别人打好了炮眼,通通得由我父亲亲自装填炸药。他先是拈一点儿炸药末子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捻一捻,然后把食指伸进嘴里舔一舔。药越苦,质量越好,味儿淡说明杂质多。我父亲还要根据炸药的干湿程度和质量好坏,来决定这只炮眼填装炸药的分量,不能差之分毫。每次分配完炸药,他还要挑起两个手指,故意从中拈出一克两克出来,以显示他的估量万分精准。往炮眼里填装完炸药后,他就开始用铁镐的木把,一杵一杵地夯实炸药层。这夯药的力道全都掌握在他的手腕上。如果用力过猛,容易引起爆炸;如果填埋松软,威力就打了折扣。最后,最关键的一步,是用红泥封口,那泥要不干不湿,能把炮口密封得不透气,不渗水,像铅封的炮弹头一样。

这个过程,耿瞎子不需要再指指点点。他只需要我父亲派人将他带入安全地带,自顾自地坐在那儿,听着他的半导体收音机。

刘兰芳的长篇评书《岳飞传》开讲了。

与此同时,父亲手拿一支香烟,点燃导火索。他并不急于离开,习惯性地一屁股坐在炮眼上。导火索一端喷薄而出的火药味,和一支劣质香烟的氤氲之气,一并被他吸入到自己的肺里,真是沁人心脾。这一刻,他陶醉得让等候他的人都揪了一把心,捏了一把汗,催促他快跑的声音盖过了山梁。他这才大口大口把手中的香烟抽完,将烟头往地上一摁,随后嗖地腾起身来,拔腿就跑。等他跑到安全地带,在等候的人群跟前站定,炮声刚好响起,不早到一秒,不迟到一秒,像是一尊应声落地的山神。

十二

夏季,也是新生报名的开学季。我对四弟说,你去读书吧,替哥哥读书,让炳章老师教你念诗,炳章老师人好学问高。四弟很期待,偏着脑袋问我,做了炳章老师的学生,有饼吃吗?我说,把书读好,将来想吃啥就有啥。四弟很兴奋,暗地里在为上学做准备。我有时发现,他一个人在房间,把那双白球鞋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我好奇地打量他,他总是神情慌张,飞快地脱下鞋,又飞快地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想,他是怕我没有得到父亲的年货,睹物生情,伤心失意吧。

一夜的暴雨,又让谷米河涨水了,河滩的红沙被河水冲击拍打,呈现出一道道曲线,最近的曲线延伸到河水中,划出了千般的袅娜,万般的旖旎。

傍晚收工时,采石人三五成群地走下古牳山,他们来到谷米河边,跨过拦水石坝,朝村庄靠拢。

有人发现下游的芦苇荡里,漂着一条泛白的大鱼。人们蜂拥而至,竟是我四弟匍匐在水里。他的单衣向上翻卷,裸露的脊背被河水泡得发白。

父亲惊慌地跳进河里,把四弟抢捞上来。四弟的右手还紧紧抓着一只白球鞋,另一只鞋不知去向。事后,人们猜测,四弟可能是想過河上山,他怕打湿弄脏了白球鞋,就赤脚跨过石坝,因为脚底湿滑,才跌入河中。他上山干什么呢?是想找我,还是想找父亲?是要告诉我们,他明天就要上学去?没有人回答,这是一个谜。

四弟佝偻着身,躺在家门口的石板地上,僵硬成一张弓。他右手紧握的那只鞋,任凭父亲怎么拽也拽不脱。我呆坐在他的身旁,只顾着帮他捋顺冰凉的小手小脚。母亲像疯了似的哭喊,她哭我儿没穿一件好衣裳,没吃一顿饱饭就走了,带走了娘的心;她哭我儿不哭不闹,不吱一声就这样走了,带走了娘的肝。你叫娘往后如何不想你呀?你叫娘往后如何活呀?你这是小小年龄就不孝不敬呀!母亲哭着哭着,突然上前掴了四弟一掌。四弟突然松手,白球鞋唰地一下掉落在石板地上,发出了瘆人的声音。父亲忙进忙出,在张罗四弟穿的衣服、睡的棺材。他让我大妹拉走我母亲,又催二弟和三弟结伴,去请外公,连夜赶做一只小人儿睡的棺材。外公来了之后,找遍了我家的犄角旮旯儿,竟找不出几块旧木板。最后,由外公做主,抽掉房顶的两根木料,才算做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

在送葬的路上,父亲领着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古牳山走去。半道上,大妹扯了一下我衣角。她说,哥,你知道吗?上回你没有要父亲的法饼,他很生气,把你的那块法饼喂了狗。你第二天吃的法饼,是四弟的那块。

这么说,四弟根本没有吃过法饼,他把他的那块法饼让给了我。我哭成了泪人。

安葬了四弟,一家人回来呆坐在堂屋里。母亲没有痛骂父亲,连埋怨也没有,她神情恍惚,时而傻笑几声。屋外暴雨滂沱,经久不息。熬到清晨,我夺门而出,看到洪水已经淹没了谷米河坝,古牳山四周汪洋一片。雨幕中,谷米河雾气缭绕,有一条条短而小的黑影,嗖嗖嗖地从河面蹿起,像离弦之箭,飞向天空,飞向远方。

天大亮,河水渐渐退去,人们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照常开工。我上山一看,被父亲炸开的塘口里,积满了清亮的雨水。雨水中,游弋着一团团、一群群的红鲤。这些红鲤头大身小,尾短鳍长,一副怪模怪样。谁敢捕食呢?连耿瞎子都说,吃不得,怕是从天而降的不祥之物。

四弟头七那天,我大妹神神道道地说,哥,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四弟回来了。他说父亲给他买的那双鞋太大了,不合脚,他过河时有一只鞋掉进了水里,被一条大头红鲤跳起来接住,叼在嘴里游走了。他去追,想捉住那鱼,可那鱼把他带进了一个清水凼子里。

说完,大妹问我,哥,你说这梦是真的吗?

我相信这梦是真的,这就是四弟之死的谜底。

十三

四弟死后,父亲明显苍老了许多。他白天在山上干活儿,一改往日的趾高气扬,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河滩堆积的石料越来越多,他也懒得外出推销,有一天没一天地混日子。晚上回到家,父亲对我们的话语也不多,有一句没一句地应承着。母亲说,到了后半夜,经常不见他的人影。我跟踪发现,他溜出门,上了坟地,在四弟墓前坐了很久。

父亲的日常表现,让罗支书不满,也让耿瞎子焦急。罗支书说,你再不振作,副业没有起色,我就要考虑换人了。耿瞎子说,我一部《岳飞传》都听完了,正在听《杨家将》。现在文化宽松了,离经济放开也不远了。你这时不努力,啥时再努力?

那一年,父亲四十二岁,正当壮年。经过罗支书的训导和耿瞎子的鞭策,他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变本加厉地和古牳山作对,和谷米河较量。他把鱼儿逼上了山梁,把石头赶向了城市。在绵延不绝的炮声中,他麻醉了自己,也陶醉了别人。年底,又是一个好收成。生产队里忙着兑现工分,家家户户忙着打年货。这一次,父亲没有买回任何东西,弟妹们闷闷不乐,因为我们没有了四弟。

母亲不再去外公家做豆腐了,她在自己家里开了一间豆腐坊。除了在生产队上工,她都埋头在豆腐坊里。沉重的石磨,她推了一圈又一圈,好似要画满生命的年轮才肯罢手。她把豆浆舀进十字架支起的布袋中,不停地用双手摇晃,仿佛用双手挤出了自己的乳汁。

这年,在四弟的忌日那天,没有人再提起四弟。我坐在一块发烫的巨石上,向父亲提出了平生的第一个要求。我说,给我两块钱吧,我想买一双白球鞋。父亲吃惊地望着我,半天才说,你要白球鞋干啥,你上山干活儿,能穿白球鞋?

那年头,上山干活儿的人,一年四季穿的都是用废旧轮胎割制成像草鞋形状的轮胎鞋。这种鞋禁穿耐磨,不仅能防石砣子硌脚,还能防石尖儿划伤脚趾。

我快十六岁了,明显感到自己长高了,长壮了。除了有使不完的力气,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我冲着父亲大喊大叫。我为啥不能穿一双像模像样的鞋?我跟你干活儿都快两年了,难道两年的工钱买不回一双白球鞋?我在心底说,我要的这双鞋也不是我要穿,我想给四弟在阴间穿。去年过年,你给每个人都买了年货,就我能给你干活儿,就我没有资格得到你的年货。你对我绝情也就算了,你对四弟也这么绝情吗?

耿瞎子听见我们父子的争吵,抬起钢筋手杖,寻声指着我说,树大分杈,儿大分家。翅膀硬了,嘴也硬了,你想单飞不成?

我壓制了很久的怒火,终于被耿瞎子点燃了。我不知道他颤颤巍巍的手杖,为何能准确地指向我的胸膛。我夺过他的手杖,扔在一口几丈深的炮井里。

父亲一掌打过来,气愤地说,你反了?!耿先生说得对,树大分杈,儿大分家。但你也要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连你的人,都是老子给你的!

我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剐下自己左臂上的一块肉,扔在父亲的脚下。我说,还给你!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他哆嗦着朝我吼叫,掉进河里淹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我回呛他说,你就当我死掉好了。

他说,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有我这个父亲!

我头都不回,翻过古牳山。接二连三的炮声轰隆传来,像是在为我送行。紧接着,几波热浪袭击了我的后背,推动我,一路向南。

十四

我沿着京广铁路线前行。

我不可能像前两年的父亲那样,一路乞讨才到达大别山。我觉得那是父亲的耻辱。在中途的一个小火车站,我加入了南下的建筑大军。老板带着我们几百人去了深圳,先去盐田建码头,后去龙岗建工厂,再去罗湖拆旧房造高楼。

我们的足迹遍及大大小小的工地,我和家庭也彻底失去了联系。我发誓,要在这个遍地是黄金的土地上,拣到属于自己的金子。我要买尽深圳商场里所有的好鞋,一式两双,一双烧给九泉之下的四弟,一双送给我在世的父亲,并让他一直穿着我买给他的鞋,走到老,走到死,如果见到了我的四弟,就问问他的小儿子,我还有没有资格去穿一双白球鞋?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除了卖力给老板干活儿,还卖力为自己学文化。炳章老师说过,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通俗地说,知识也能当饭吃。在工地的工棚里,我自学了高中的课程,又报名参加了电大的学习。我的老板也是农民出身,小时候吃过不少苦,他不反对我学习,还吩咐施工队的电工为我安装了一盏可控亮度的床头灯。在那盏灯光下,我的前程越照越亮,终于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拐点。

有一年,老板转战前海填海造城。他遇到了麻烦,海中有大量的礁石,需要大型机械凿挖铲平,费时费力,而且費用奇高。我给他出主意说,为何不炸平这些礁石,再让机械向前推进?老板采纳了我的建议,我又自告奋勇地当起了海上爆破手。我说,我十四岁就开山炸石,知道石头的脾气,也了解炸药的性格。

我像耿瞎子当年那样,一炮打响,一鸣惊人,让老板和身边人都刮目相看。老板又亲自联系,送我去市内培训考试。此后,我在深圳多年,先是老板公司的一名爆破技术员,后来成为爆破工程师、高级爆破工程师。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爆破工程公司,与从前的老板和建筑行业的其他老板有着长期良好的合作。

这些年,总有人问我,你离家这么久,就不想家?你不想你父亲情有可原,可你应该写一封信,打一个电话,问候你的母亲,问候你的弟妹。我说,我的心中有一座山,等我跨过这座山,我就回到了我的家乡。

话是这么说,但每到夜深人静,家乡和亲人都隐约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知道,这是母亲和弟妹们在想我了。至于父亲,他肯定不会想我,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梦见过他。真正让我想起他的,还是与石头有关的事。

有一次,我在闹市区拆除一幢年代久远的高楼。经过定向爆破设计,在一团翻滚的尘土中,十多层的高楼很快就被夷为平地,屁大一点儿的动静都没有,周围的居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在清理地基时,断裂的混凝土板块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寸口石。它们的形状和色泽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敲开一块寸口石,对着阳光端详,它周身散发着米白色的光芒,几缕红色的泥印,嵌在凹洼里,渗进灵魂里,使得这些看似膏脂一样的石头,在千亿年以前就有了钢铁一般的品质。

这石头只有我的家乡才有。我不知道何年何月,父亲竟将古牳山的石头卖到了深圳。它注定要经过数年间的土封地埋,多少次的辗转腾挪,才有可能在今日遥远的城市与我不期而遇。那一刹那,我才想起我离家出走都快二十个年头了,父亲也有六十二岁,该是花甲老人了。

我想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联系家人,以一种体面的方式回家。但一想到当年赌气的场景,一看到左臂上的那块伤疤,就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那个伤疤不是开山创业的勋章,却比任何一枚勋章都要大,都要亮。它记录着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无知和鲁莽,以及对上天的不敬和对生父的不孝。我想等那块伤疤自然消退,至少,它的肤色要接近周围正常皮肤的颜色。可是,二十余年了,它越长越大,越来越亮,让我从来不敢在外人面前赤身裸背,生怕被别人窥见了我丑陋不堪的过去。

在长久独自的伤痛中,我只能像当年的耿瞎子那样,从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里,去捕捉家乡的消息。我把中波广播电台频率固定在家乡频道,除了日新月异的新闻,我没有听到家人的只言片语。

毕竟,我的家庭是普通家庭,我的家人都是普通人。

十五

在深南大道,有一个人急切地向路人询问。他略带江南尾音的普通话,淹没在中国最大的移民城市的人流里。人流把他带进了一幢楼,一家公司。这家公司,就是我的爆破工程公司。

他说他是我的三弟,在武警某部服役。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深圳楼宇爆破的新闻,新闻里有我的公司、我的名字,他就利用假期找来。他说,大哥,我来接你回家。

我深信不疑,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我的三弟。因为他不穿军装的样子,更像我们的父亲。既然像了父亲,那就从父亲谈起。

他说,你为一双鞋记恨父亲,真的不必。那年春节,父亲给我们置办年货,当然也有你的一份。他给你买了一双军绿色解放鞋,你穿了这鞋上山,一定会让很多人羡慕,因为他们穿的都是轮胎鞋。但父亲怕你像拒绝他的法饼那样拒绝他的鞋,所以,他迟疑了。这个情况下,你生气走开了,父亲不知所措,说这是他多年的心病,他甚至责怪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第一个把鞋给你?

我说,真有这事吗?你看我们今天,谁还为一双鞋着急?

三弟说,时代变了,生活好了,还要想得开。大哥,你想开了吗?

我何时没有想开呢?我只是等待一个台阶,三弟来得正好。我说,行,等我把手上的工程做完,就风风光光回家。

接着,三弟详细介绍了家中情况。他说,一个家庭,小儿子死了,大儿子走了,还像一个家庭吗?父亲魂不守舍,郁郁寡欢,总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他利用外出联系业务的机会,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到处打听你的消息。连续多年,都不知道你在哪里,是死是活,这加重了父亲的心病。一次,他从转运石料的拖拉机上栽下来,把头摔了一个洞,住院一个多月才捡回一条性命。他受伤的位置在额头,后来,那里长出了一撮白毛,就像“白头翁”的头顶。以前,父亲为生产队搞副业,家家户户都沾过他的光,罗支书还推荐他当先进,去县里开劳模会,但这些他都不上心。直到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后,父亲承包了采石场,趁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把石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整个人才有了起色。

我问,那现在呢?

现在不行了。三弟回答,父亲年轻时劳累过多,如今岁数大了,身体越来越差。这个情况下,他把采石场转给了二哥经营。

前几年,二哥也挣了钱,后来,附近的村庄见人屙屎喉咙痒,古牳山上一夜之间冒出了六个采石场,竞争激烈,二哥的生意只能勉强维持。

母亲呢?

母亲不干农活儿了,她还偶尔做豆腐,做给自家人吃。一年中,也有好几个月住在城里,帮我带带孩子。

大妹呢?

大姐初中毕业后,在父亲的采石场记账,后来嫁给了江苏一个经销石料的小伙子。这个姐夫是个精明人,他把古牳山的石头倒运回去,加工成墙面地面装修材料,甚至加工成墓砖墓碑墓柱。这个情况下,他的产品附加值增加了很多。

耿瞎子呢?

你说耿瞎子啊,怎么说呢?他是父亲请来的神,也是父亲引回来的狼。分田到户前,他偷偷摸摸去了外地很多个进货单位,说是代表父亲结账,把集体副业款全都卷跑了。这个情况下,父亲二进三进大别山,想逮住耿瞎子,不,应该叫他耿骗子,可一直找不到他的人影。不过,父亲总算弄明白了,耿瞎子的眼睛不是年轻时炸瞎的,而是中年得了眼疾,也没有瞎彻底,还有余光。更离奇的是,他根本不懂爆破知识,唯一的爆破知识也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就听了一回《红旗渠》,竟敢斗膽指导父亲开山炸石,也亏了父亲这些年来八九不离十的悟性和灵性。

你呢?说说你吧。

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应征入伍,现在是武警大队长。要说,我这点本钱也是父亲给我的。从小他就把我赶上古牳山,让我锤石、撬石、担石,练就了体魄,也挣得了学费、书本费。

我说,的确,都是那个年代给逼出来的。除母亲外,我们一家人都啃过古牳山的石头。

三弟拿出他的便携式摄像机,把我的公司,我的家庭,我的爱人,我的孩子,通通摄录了一遍。他说,他要带回去给父母看,给大妹和二弟看。

十六

三弟还让我和家人通了电话。但他忽略了父亲,像是有意要留下一个我和父亲缓冲的空间。我猜想,三弟可能是要回去征询父亲的意见,做通双方工作后,再安排我回家吧。三弟走后,并没有给我反馈父亲的意见。于是,我不得不把回乡的日程一直往后拖延,当然,也因为手头的工作而不得成行。

时间飞逝,转眼又进入了冬季。深圳湾的上空,万鸟翔集,振翅齐飞,给海面留下了一片移动的阴影。我爱人指着候鸟说,你看,它们飞越千里万里,迁徙深圳,歇脚过冬。明年开春,它们还要飞回北方的故乡。

爱人把深圳以北的地方统称北方。其实我的家乡在长江以南,我是典型的南方人,但相对深圳而言,我确实又是北方人。我突然意识到,爱人也在催促我回乡。刚刚上小学的儿子问我,爸爸,我们在北方还有一个家吗?我搂着儿子说,对,北方也是我们的家。

千禧年的四月春间,我追随候鸟回迁的路线,飞到爱人的北方,飞回我的江南。这时候,离我三弟去深圳寻亲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一年后,他已经从部队转业,被安排在萼城公安局治安科,当了副科长。据说,他的业务之一,就是管理民用爆破物品安全。

离别二十年,我重见父亲时,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在弟妹们的再三敦促下,他才走向我,拘谨地坐在我的身边。而我的母亲,都来不及仔细看我,就用骨瘦如柴的双手捧着我的脸,放声大哭。她边哭边说,儿呀,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没个信儿也没个电话,你就这么狠心吗?你是在恨你父亲吗?可他内心也怕了。你是在恨我吗?可你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呀,你不知道娘有多疼吗?你在那个地方吃得惯住得惯吗?你都长这么大了,快说说你媳妇对你好吗?孩子听话吗?你让娘的心都操碎了,眼都哭瞎了。

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忍不住眼泪直往下掉,可我的一只手却伸向了母亲。我蓦然发现,她的眼里有一团雾,她的眼泪就是从雾里流淌下来的。

吃完团圆饭,我邀请父亲和我一起去古牳山转一转,看一看。父亲说,我就不去了,你们兄弟去吧。说完话的父亲有一丝的慌张,他大概是不想重新回忆当年的难堪吧。但我有我的想法,我的想法是,只有爬过今天的这座山,才能迈过昨天的那道坎。

我在二弟和三弟的带领下,向古牳山走去。这时候还说它是山,有点儿言过其实了。只见六个采石场并排坐落在半山腰上,把古牳山炸出了六个大窟窿,六个大窟窿都快连在一起了,山顶被削矮了一截,山腰被砍掉了一半。

二弟用手一指,介绍说,那个塘口就是我的。你待会儿去看看,是不是与父亲当年的塘口有所不同?

我说,二十年了,山已不是那座山,人也不是那批人,但土里刨食、石头里榨油的观念还没有变。

我又想,父亲那代人,把农村的石头卖到城市去建房修路,让城市的房子像古牳山一样高,让城市的道路像谷米河一样宽。可我的职业是把父辈们奠基的房炸平了,路挖开了,再让像我二弟这样的人,把农村的石头重新卖到城市去,建更高的楼,修更宽的路。我是不是生来就是与父亲对着干的那个人?以后会不会也与二弟对着干?

我忧心忡忡,跟在二弟和三弟的身后,一个塘口一个塘口地查看。那些采石场老板见了二弟理都不理,却冲着三弟递烟送水,讨好奉承,还强烈要求他中午留下来吃个便饭、喝顿好酒。

二弟生气地说,没见我们在陪深圳的大哥吗?我大哥的爆破公司,比你们五个土塘子加起来还要大。

听说我有爆破公司,几个老板都以为我是回来抢生意的,表情怪怪地瞪着我。我对他们的采石场没有一点儿兴趣,于是催促二弟、三弟带我去父亲的采石场看看,兴许还能找回一点儿我感兴趣的东西。

站在塘口中央,三弟说,这里就是二哥的采石场啦。不过,还是父亲的名望高。虽说都是开山炸石,但父亲的那一个准、一个狠,全都掌握在他的两指之间。就那么手一指一捻,想炸哪里就炸哪里,想炸多少就炸多少,让它飞多远就飞多远,小炮值多少钱,大炮又值多少钱,全凭父亲的一个念头。

我问三弟,像这样滥开滥采,国家不管吗?

三弟回答,现在不像父亲那会儿那样随便了,每家企业都得办许可证,每个爆破技术员都得有资质证书。但那又如何?加起来还不如父亲一个老农民。

说完,三弟特意看了二弟一眼。又说,这些年城市大发展,石料需求旺盛,每家企业都想抓住机遇大赚一笔,都在一边扩大生产,一边搞恶性竞争。但又都苦于没有好技术,放空炮、瞎炮事小,要是炸死一个人,震塌一幢房,少说也得赔偿几十万上百万,一年就白干了。这个情况下,父亲越老越值钱。别的企业每月开价八千一万,就请他动动嘴皮子,当当顾问,他都不干,就乐意种种西瓜种种菜,打发晚年的日子。

二弟插话说,别说别的企业,就是我请父亲出山帮忙,他都不干。

我猜想,父亲是后悔了吧,不该把古牳山弄成如今这副模样。

我站在父亲当年的塘口,仔细打量。除了场地的扩大,增加了一台碎石机外,满眼都是乱石堆。这样的场面,早该结束了。

二弟看不透我的心思,不知趣地说,哥,要不要展示一下身手?你把当年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套都忘了吧?

我拾起一把十二磅的钢锤,跳上一块足有方桌大小的巨石,深吸一口气,钢锤已经扬过我的头顶,倒向了后背。接着,我手腕用力,钢锤甩过我的左肩,在胸前画弧。“当”的一声,锤头落在了脚下。我把这块巨石当成了压在我心中的块垒,一锤锤,一声声,直到我的双脚紧蹬的巨石被砸开了一道口子,我这才跳下来,拿起撬杠,将它撬成两半。

二弟说,哥有虎气。

三弟说,还有朝气。

我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都冒汗了,幸亏没有闪着腰。

沿着山路下山,路边的杂草蔫头耷脑,蓬满灰尘。这样的环境,连茅草也不能生存。还有白头翁吗?我想起父亲当年拜祭山神时,惊飞的那只鸟和冤死在巢中的幼鸟,联想到父亲额头上的那一撮白发,觉得这都是自然和生灵的报复。

二弟哈哈大笑。他说,哪还有“白头翁”,炸山的炮声震落了鸟巢,地动山摇摇散了蛋黄,都断子绝孙了。

回家的路不用踩浅水处的片石,也不用走高处的拦水坝,古牳山上倾泻下来的石硝挤占了河道,谷米河被迫改变了流向,流经耿家畈的千米河段早已干涸断流。从前,谷米河在丰水季节可以行船,父亲的石料有一部分就是通过水路运往四面八方的。从前,谷米河在枯水季节也能戏水,我和死去的四弟在布满鹅卵石的水凼子里抓过鱼。

回乡见闻,让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询问二弟和三弟,你们说,要是我把父母接到深圳,让他们在海边安度晚年,他们会不会同意?

他们两个都没有正面回答我。二弟提议去谷米河下游看看。走完一段路程,他拨开一片干枯的芦苇林,露出一大块方正的田地。那一垄垄的土地,分别种着不同品种的蔬菜和瓜果。葱郁的白菜、紫色的甘蓝、粉红的番茄,在这隐秘安静的角落里争奇斗艳;还有慵慵懒懒、三三两两躺在地上晒太阳的西瓜;也有探头探脑、在小藤细叶之间捉迷藏的草莓。

我惊讶地问二弟,这些都是父亲种的?

二弟说,这个地方是当年四弟溺水的地方。河床改道,生出芦苇,父亲就开荒种菜,一方面打发时光,一方面守着四弟。

三弟说,这个情况下,你说父亲还会跟你去深圳吗?

我一时语塞,记起父亲后半夜去过四弟的坟头。我说,我们去看看四弟吧。

二弟抢着说,四弟不在了,坟头也没有了,都被开山炸石炸飞了。

十七

父母终究没有跟我去深圳。临行前,我吃了一顿母亲亲手制作的豆腐宴。

母亲患有老年白内障,眼花了。头天,她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挑选黄豆,把成千上万颗色泽金黄、颗粒饱满的黄豆集合在一起,给它们洗了清水澡又洗热水澡,再让它们躺在一个大搪瓷面盆中仰泳。天还没亮,母亲就架起磨盘,开始磨豆浆。她不让我们当帮手,自己一个人往石磨里喂黄豆,再腾出手来推动磨盘,这样停停歇歇,直到那些白白胖胖的豆子变成淅淅沥沥的豆浆。

母亲把豆浆舀进十字架兜起的布袋中,均勻地摇动,让豆浆与豆渣分离。她说,豆浆和豆渣原本就是亲兄弟,它们有的要走上饭桌,有的要走进猪槽,都是命。

母亲把过滤好的豆浆放进铁锅里煮开,冷却,再煮开,再冷却。她从锅里揭起一层黄色的薄膜,说这是豆皮,是豆浆中的精华,菜品中的精品。

母亲把锅里的豆浆倒进木桶里,拿来一碗石膏水倒入其中搅拌,然后盖上木盖,让豆浆凝固。她说这是点卤水,就像将军点兵点将,叫豆兄豆弟们站在一起,团结在一起。

半小时后,一桶冒着热气、弥漫香气的豆腐脑就做成了。母亲说,先喝一碗新鲜加糖的豆腐脑,这叫甜甜蜜蜜。

不等我们喝完,母亲趁热将豆腐脑倒进一层纱布衬底的木制方格里,折叠包裹好,压上木板和石块,等滤出一摊黄亮清水,一整块白白嫩嫩的豆腐就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母亲再拿出刀子,划出一个个的方块。

母亲眯着眼,总结说,做豆腐关键的一着,是点卤水。就像你们父亲装炸药,不能多不能少,要恰到好处。卤水点多了,豆腐掉渣,涩口;卤水点少了,豆腐稀淌,立不起来。最后,豆腐还要有卖相,要方方正正,要有菩萨心。

经母亲这么一说,我似乎明白了很多道理。以至她端上桌的豆皮、豆干、豆棍,以及油炸豆腐、红烧豆腐、葱煎豆腐、肉末豆腐,白菜豆腐汤、鱼头豆腐汤,等等,我都要一一细品回味,想从中悟出一点儿名堂来。

吃好了吗?饭后,母亲有气无力地问我。要不是三弟提醒,我还不知道,母亲为了准备这顿饭,差点儿把自己累倒了。

三弟说,母亲的豆腐手艺跟父亲的炸石技术一样,远近闻名。十里百里的庄户人,都吃过她做的豆腐。这个情况下,萼城的超市都来联系母亲,让她去开连锁专柜。母亲说,我都老了,做不动了,就指望将来能有人把这家传的手艺传下去。

我趁机对母亲说,不如您二老跟我去深圳吧,我开个豆腐公司,您来当个董事长,父亲当个总经理。

父亲只当笑话,摆摆手说,你那里,我们不习惯。

在家住了三五天,深圳公司的电话催得急,我得动身了。突然,我想起了小学,想起了炳章老师,想起了外公,还有外婆。三弟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你还当你十六岁?炳章老师早已作古,外公外婆也早已作古。

在这个情况下,我听完了我的老师田炳章以及我外公外婆的故事。

除了板书时,炳章老师都是坐着上课的。就是背对学生板书,他的后脑勺儿上也长了一双眼睛,谁在打瞌睡,谁在开小差,他都一清二楚。这个时候,犯规学生的脑袋上,都会接收到从老师右肩头上飞过来的一截粉笔头儿。然后,这个学生就得小心翼翼地上前,奉还老师的粉笔头儿。那一天,老师讲授古诗词,都没有统一的课本,就凭他大脑中的一个记忆。他讲的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老师在黑板上刚刚写下“春蚕”一词中的一个“春”字,右手的粉笔头儿就飞了出去,精准击中了一个学生的额头。学生胆战心惊地走上讲台,把粉笔头儿递给背对着他的老师,小声说,老师,请您继续板书。老师站得笔挺挺的,都不搭理他。学生就去拉扯老师的袖子,这时候,老师轰然倒下了。炳章老师死于心脏猝死,后来被学校追授为“模范教师”。

至于我外公,他一直惦记着借给我父亲的那笔巨款。在我父亲尚未归还本息之前,他早早地开始了他的心愿工程。外公在旧屋前不停地和泥,不停地制砖,然后反复翻晒这些砖坯。他还没有足够的财力买回烧制青砖的煤块,也没有足够的财力去支付建房所需的各项开支。可是,他迟迟要不来我父亲的借款,一场大雨就把他的砖坯泡成了稀泥。于是,他又开始不停地和泥,不停地制砖,不停地翻晒砖坯。进行到第三次,他才从我父亲手里接过两百元钱,拆了旧房,建起了新房。在新房上梁那天,外公却意外地从房顶上摔了下来,从此卧床不起。半年后,他在外婆的注目下,撒手人寰。

而我的外婆,活了八十九岁。她躺在我母亲的怀里,安然离去。

我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放着这些故事。在机场出发厅里,除了父母年岁较大,身体不好,不愿再经历生离死别,我大妹和妹夫,二弟和三弟,一共三家十几口都来给我送行。我们依依不舍,互道珍重。

大妹有些难过,我看见她在悄悄抹泪。

二弟挥挥手说,哥,你要好好工作,我们都等你回来!

三弟仍然保留了军人作风,他默默举起右手,向我敬了一个无言的军礼。

十八

我乘坐的飞机刚刚落地,人还没有走出航站楼,就接到了二弟从家乡追过来的电话。他说,哥,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必须把话儿给你挑明了。

我问他,你有什么事这么急?

他赶紧说,你能不能回来把古牳山上的六家采石场都收了?我认为你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必要。

我问他,我怎么有这个实力,又怎么有这个必要呢?

他回答,统一了六国,你就是秦始皇。

我说,我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志向。

二弟说,你不是有爆破公司吗?炸山炸楼都一样。

我说,我和你们不一样。

此后,二弟就一直没有联系过我。我想,他肯定是生气了。

抽了一个时间,我给三弟打电话,想让他做做二弟的工作,让他见好就收,采石场的生意不行就算了,现在市场经济了,还可以转行做点儿别的生意,如果资金有困难,我也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三弟说,采石场的生意还真的不行。现在国家重视环保,推行山石停采,生态覆绿。这个情况下……

我打断他的话,你不要这个情况那个情况,你就给他指条道儿,他能干什么,我们又能给他提供什么?

三弟沉默了半天,说,除了盘泥巴、炸石头,我也不知道他能干什么!

十九

我在深圳的住所,是靠山臨海的一处楼盘。当初之所以选择这里,是我把这山当成了古牳山,这海当成了谷米河。爱人自不待言,就连我的儿子都觉得可笑,有这么宽阔辽远的河吗?而我的想法是,细流成溪,溪水入河,河道通江,江川归海。有了这片海,我一样可以洄游到谷米河,与古牳山重逢,与古牳山脚下的村庄气息相通。

时至今日,我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冥冥之中,遥远两地,总有一种说不破、道不明的联系。我从老家回深圳后不到两个月,父母亲好似紧跟我乘坐的飞机尾翼,一路追赶而来。他们事先也不通知,就凭三弟给的一个地址,下飞机后一路打听过来。父母异口同声,一个说,你走后,我们想你更深了。一个说,我们想儿媳想孙子更迫切了。

我不好责怪他们,只好抽出时间陪他们。好在我的爱人和孩子早就知晓我的家庭,他们对陌生的公公和婆婆、爷爷和奶奶,保持了足够的尊重和体恤。

我父亲在进门后的第一时间里,卸下了肩头的蛇皮袋。这让我想起那年春节前,他从布口袋里掏出的年货。说真的,那一瞬间,我有一阵心悸,非常害怕父亲从这只蛇皮袋里,掏出从三弟口中说过的那双军绿色解放鞋。

父亲没有察觉我的表情变化,他对我的儿子说,来来来,看看爷爷给你带来了啥?

他的手和母亲的手,共同掏出了两个圆滚滚的西瓜,抖出了一堆带泥的红薯。

我傻眼了。说,大老远的,您二老坐飞机就为给我们送西瓜和红薯?这西瓜和红薯真金贵。

父亲开心地说,那是当然。这些都是我自己种的,天然无公害,新鲜又好吃。如今农村富了,我和你妈趁着手脚能动,坐坐飞机,开开洋荤,也让咱家这农副产品坐坐飞机,开开洋荤。

我和爱人、小孩儿一起,陪同我父亲母亲游历了“深圳八景”大鹏所城、莲山春早、侨城锦绣、深南溢彩、梧桐烟云、梅沙踏浪、一街两制、羊台叠翠,还去了盐田海鲜街和京基百纳空间。但父母对这些兴趣不大,对购物更是拒绝,什么东西都不让买,怕花钱。

我爱人背着我父母,抽空去万象城给他们各买了一身新衣,从头到脚,样样齐全。晚上趁父母睡下,她拿出一双皮尔·卡丹男鞋问我,这双鞋尺码合脚吗?要不要让爸爸先试一试?

我爱人是个细心人,买这些东西之前,都仔细观察揣摩过,一般不会出错。我接过鞋一看,软面羊皮,无绳套脚,橡胶皮底,款式新,质量好,穿在父亲的脚上肯定舒适,回到耿家畈,也一定让人羡慕。爱人见我高兴,就放入行李箱,准备让父母回乡时一并带走。

父母就要回乡了。头天晚上,我爱人提议去外面餐厅为他们饯行。父亲坚持说,就在家里吃,我来做菜,儿媳和孙子还没吃过我们家乡菜呢。我同意了,前不久刚吃过母亲的豆腐宴,现在再吃父亲的拿手菜,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母亲要做帮手,父亲不让。说,你一人拿得下豆腐宴,我一人也拿得下全席宴。他做了粉蒸肉、清蒸鱼、炒菜薹、炸肉丸、蟠龙菜、千张肉、万寿羹、瓦罐汤等等满满一桌,都是我小时候听说过但很少吃过的上等菜肴。我和父亲都喝了酒,微醺之际,也就少了生疏,多了言谈。

父亲说,深圳好是好,就是人比蚂蚁多,楼比古牳山高。

我对父亲说,知道吗?您把古牳山的石头卖到了深圳,您为特区建设也做过贡献。

因为分别太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叫爸叫不出口,就这样和他直来直去地说话。父亲也不介意,但这次他听完我的话,先是一怔,接着想了想说,从前,我还真没来过深圳。要说古牳山的石头是怎么来到深圳的,除了质量好,还因为那时候的石料贩子满天飞,哪里价格高,他们就往哪里跑。不管怎么说,那些石头,都是经我之手倒卖出去的,它们都是我流落四方的儿子,今生今世,怕是找不回了。

我回到书房,从书架上取出一块红泥封印的寸口石,递给父亲。我说,深圳早年的基建工地上,有很多这样的石头。

父亲接过石头,对着灯光瞧了瞧,托在掌心掂了掂。还真是古牳山的石头。他若有所思地说,要不是当年家里穷,你也不会辍学上山打石头,要不是上山打石头,你也不会离家出走,要不是离家出走,你也不会来到深圳的街头找到这些石头……

母亲打断他的话,埋怨说,酒喝多了,净说些丧气的话。

父亲把笑声变成了哭声,说,现在可开心了,可以回家了。

我和爱人挽留父母多住一些时日。父亲说,来一趟、见一次就够了,后人好,前人就放心了。

看到父亲额前特别突出的白发,以及母亲渐显稀疏的一头灰发,我想起炳章老师曾经教过我们的诗句: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送父母去机场前,我突然一激灵,思想深处好像被什么尖利的东西触碰了一下。我让爱人打开行李箱,把那双皮尔·卡丹男式皮鞋拿了出来。爱人很惊诧,问我,不合适吗?早说我拿去换。我说,不必了,其他都合适,就这双鞋不合适。

我想起那双你不予我不取的解放鞋,还有我曾经对父亲的诅咒,突然担心父亲见了这双鞋,会不会多心我在报复他?如果那样,就真的没有必要了。

在机场安检口,父母一番嗔怪后,接过行李箱和我们道别,特别拉着我的儿子说了很多话。我发现,我母亲没哭,我父亲却哭了。

二十

父母回家后,三弟給我打来电话。这次不同寻常,他像在侦办一宗案件,又像在审问一个犯人,让我感到不适。

他劈头盖脸地问,父母有没有在你面前提到二哥?提到二哥的采石场?

我说,没有。父亲没有提,母亲也没有提。

他说,你再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

听三弟语气很急,联想到父母前几天的急来急走,我预感他们有事瞒着我。

我说,真的没有。难道家里有事儿?

三弟说,我发现二哥最近有些癫狂,父亲也有些反常。

我问他,怎么了?

三弟说,县里下达了禁采令,设定了关停的最后期限。各个采石场都在收工收尾,处理贱卖石料。但二哥还想最后赌一把,他招兵买马,挖了一口深炮井。他的这口炮井要是真的爆响,古牳山连底子都要被他掀翻。这个情况下,二哥要么发财,要么坐牢。可我呢?我就惨了,轻则挨处分,重则丢工作。

我说,你是兄弟,是警察,你好好劝劝他,说清楚利害关系。

三弟说,他连父亲的劝说都当耳旁风,还会听我的吗?

我一时性急,口气也随了三弟。父亲知道这个情况吗?

三弟说,父亲不仅知道,还放弃原则,反过头来当了二哥的技术顾问。

老糊涂了吧?我挂了三弟的电话,打通父亲的手机,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通。

父亲一声不吭地听完我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你好好工作,家里的事儿,不必担心。

我再打二弟的手机,却总是关机。大概是想排除干扰,争分夺秒,增产增收吧。

这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和工程部的同事研究项目爆破方案。因为施工环境复杂,技术要求高,我们讨论到了后半夜。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二弟的手机号。他还知道回个话,但回话的时机不对,谁愿意在深夜工作时,遭受他的这般干扰呢?

二弟哭丧着脸说,哥,快回来吧,家里出事儿了!

我对着手机吼叫,出什么事儿了?

二弟说,父亲死了!

二十一

父亲捻一下,尝一口手指头上的炸药,满意地笑了。

这药干燥,没有水分;这药味苦,药性猛烈。

父亲蹲在井底,令人将满满一桶炸药放下来,他杵着木柄,将炸药一层一层地夯实。二弟就站在井口,伸出一颗大脑袋,大声说,还要下药吗?多下一些药!父亲说,够了,不多不少,正好!父亲将一根红铜雷管偎在炸药窝子里,再令人将一桶又一桶的红土放下来,作为封填炮口的填料。二弟再伸出大脑袋,大声说,夯实了吗?多夯几下!父亲说,实了,不松不紧,刚好!

做完这一切,父亲一抬头,井口上面好大一个月亮,比筛子大,比簸箕大。他六十多岁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月亮,这柔和而又明亮的月光照射在井壁,投射在井底,井内就如同白昼。他虽然看不到井外的景物,但凭直觉,这么强烈的月光,大地和村庄,山峦和河流,也应该如同白昼。这奇异的天象,给了父亲更大的底气。他信心满满,但还是仔细地回想了一遍爆破流程,检查了一遍工作进程,觉得万无一失了,才站起身来准备升井。

父亲是被脚下一桶又一桶的红土垫升到井口的。当他露出半个脑袋,外面的世界果然如同白昼,一群人顶着月光,神情肃穆地列成一列长队,都在等待他的一个口令。

父亲把手一挥,从口里吐出一个字:“撤!”

二弟说,你呢?跟我们一起快走!

父亲剪断了绑在腰围上的一圈导火索,留在炮眼上、露出红土的导火索刚好一尺。他再挥手,命令众人,你们先撤,我五分钟后就到。

所有人都知道,父亲陶醉的时刻到了。他点燃手中的香烟,猛吸一口,让烟头的红光猛地一闪,再不慌不忙地去点导火索。父亲等待的一道火焰、一股浓烟如期到来,他就悠然地坐在炮眼上,深深地呼吸着这股特别的香气。

二弟一干人在山南石壁下站定,不等父亲飞奔而来,耳边就传来了一声巨响。响声把空气震成一张抖动的透明玻璃纸,哗哗作响。抬头一看,只见山顶腾起了一条乌龙。不知是乌龙遮蔽了月亮,还是月亮被响声吓退了,天空顿时一片漆黑。

二弟觉得脸上一热,伸手一抹,一把血。其他人跟着伸手一抹,人人脸上一把血。

天空,下起了一阵血雨。

二十二

我没有惊动睡梦中的爱人和孩子,自己驾车奔向机场。我把车丢在地下停车库,买了首班航班的机票,然后躲进出发厅的洗手间,失声痛哭。天色大亮时,我给爱人打了电话,说我父亲死了。我让她送儿子上学,就说我出差去了。我不想让儿子知道,他只见过一面的那个慈祥的爷爷,这么快就凭空消失了。

我赶回耿家畈时,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封堵了去古牳山的路。三弟说,他们是公安局、安监局和国土资源局的人,正在勘验现场。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有的说,我父亲计算失误,把导火索剪短了;有的说,我父亲腿脚不灵,从炮眼上爬不起来。种种传言,只有我不信。等县上的人一走,我就叫上二弟、三弟一起上山。那口炮井完好无损,只是井壁上有炸药燃烧和红土冲击的痕迹。

父亲放了一个空炮。

父亲的人生是从放空炮开始的,再到放空炮结束。他不想留下什么,却又极不情愿地为我们留下了一座空坟。

大妹和妹夫连夜驱车六百多公里,从太湖运来了一车石料。我一眼看出这是产自古牳山的石料,它们从这里运出,经妹夫之手,切割成整齐的墓砖,镌镂成古朴的墓碑,雕琢成精致的墓柱,又回到这里来,为我们的父亲建造一座他并不需要的墓室。

妹夫还从老家带来了一个刻字师傅。他问我父亲的碑文怎么刻,我想了想,說,我父亲的本意就是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什么。这碑文就算了,立个无字碑,也许更合他老人家的心意。

我二弟坚决不服,急得快哭了。他说,这人一死,户口一注销,连个名字也没有,这往后谁知道这是谁的父亲?

三弟接话说,父亲要不是为了你,也不会这么死。在世不行孝,死后图形式,又有什么意义呢?

二弟脸红脖子粗,还想争辩。

母亲害怕我们在这种场合争吵,兄弟失和,于是劝说道,人死如灯灭。一个墓碑,写不写,怎么写,写些啥,都不重要,都听你们大哥的。

我也为难,权衡之下,让刻字师傅在墓碑上刻下了“石大春”三个大字。

刻字师傅刻完字,总觉不妥。他问我,是不是要在老人名下刻上“之墓”或“之碑”两个字?

我说,我父亲没有死,他不需要墓,更不需要碑。把他的名字刻在古牳山的石头上,已经足够!

我大妹从下车开始就一直伏在地上痛哭。她的哭声是从我母亲那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她诉说父亲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舍不得穿,全都是为了把我们兄弟姊妹拉扯大,如今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了,怎么忍心走上绝路!她诉说父亲的晚年见到了大哥,挽救了二弟,培养了三弟,还不够满足吗,非要飞上天去,见见我的四弟吗!

大妹哭诉完,父亲的墓室也刚好砌完。母亲将我父亲从深圳带回的一顶呢绒帽、一套毛料中山装摆放在墓穴里,摆出了一个人形。这些衣物都是全新的,这时冬天还没来,父亲来不及穿,也舍不得穿,以后也用不着再穿。我把那双皮尔·卡丹男鞋郑重地放入墓中,为父亲添上一双脚,这是一双能行走世界、永不疲惫的脚。

就是这双鞋,最后触动了我母亲。自我父亲死后,爱哭的母亲一直强忍着没哭,她把对我父亲几十年来的爱和恨,都埋藏在心底。她心底希望的那个男人,是一个有钢筋骨、豆腐心的男人。

我的父亲做到了。

憋了很久的母亲终于哭出声来,哭完,又安慰我们。她说,你们的父亲一生多值得,他多威风,多光荣。要说遗憾,那是因为你……

母亲拉着我的手,悲伤地说,你送给他一双鞋,他也有一双鞋要送给你。二十年了,他都不敢亲手送给你。今天回去后,由我交给你……

母亲的话音未落,我和妹夫站在一头,二弟和三弟站在另一头,我们合力将一块沉重的石板盖上了父亲的墓室。一刹那,我感觉它已经不是一座空坟,是填满炸药的炮井,我亲手封好了炮口,让它在以后深夜的梦里,向我开炮。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杨中标,湖北武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水利作家协会理事。曾在《长江文艺》《广西文学》《北方文学》《西湖》《青春》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选载。出版长篇小说《你竟敢如此年轻》《去天堂使坏》《青春是一条地下狗》等,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光纤之路》(合著)。《去天堂使坏》入选甘肃省“农家书屋”重点图书推荐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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