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日光慢,我们这样过年……
2022-03-07李琼香
李琼香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冬至已至,朋友圈里满是温馨的祝福与问候。走进教室,黑板上一颗大红心里“冬至快乐”四字很是醒目,而学生们都在欢快地进行着“冬至到了,寒假还会远吗”的设问和反问。紧接着,各个教育网站纷纷发出“各地师生就地过元旦、春节”的倡议。寒假、春节,就这样手拉手地伴随着冬至节来到了我的面前。遥远的家乡、在家乡过年的那些美好时光,一瞬间也都浮现在了我的心头。
我的家乡湖南,有乡谚“大人盼插田,小孩盼过年”,我们小时候确实是很盼望过年的。刚刚分产到户的湘中山区农村,那时还很是清贫,那时日光也慢,我们这样过年……
新鞋、新衣做起来
冬月一到,忙完了秋收的人们就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主妇们会在一个有大太阳的日子,制作出一盆米浆,取下一块门板,在太阳下架起,准备打褙子、做鞋子。她们把那些已经不能再穿的旧衣烂衫和平时攒下的碎布统统取出,在门板上刷一层米浆贴一层布,反复贴上好几层,这是“打褙子”。褙子打好晒干后,照着事先剪好的鞋样子剪出鞋底,多层的褙子鞋底重叠,上下都贴上一层白色的新棉布,用针钻扎眼、麻绳当线一行行地纳,这样纳出来的鞋底就是有名的“千层底”。纳鞋底、做鞋面、圆口、上鞋子、切边等各种工序,既要技术又要力气,很耗时间,饶是心灵手巧、吃苦耐劳的主妇,做出一双布鞋也要好几天。孩子们的脚长得快,基本上一年要做一双,外出行走的当家人得做两双:一双单鞋,一双棉鞋。当年的家庭主妇大多有在冬月的煤油灯下做鞋做到鸡叫的经历。鞋子做好后让家人试穿一下看合不合脚——当然是合脚的,然后收到柜子里,大年三十晚上才交到各人手中,大年初一那天穿了出行。
那时我们都穿母亲做的手工鞋,穿裁缝师傅手工制作的衣服,冬月和腊月是裁缝师傅们最忙的月份。主妇们会提前跟师傅约好日子,在这天派一个壮劳力清早就上门把缝纫机背来,裁缝师傅也就跟了过来吃早饭。还是架好一块门板,给师傅当工作台,将从供销社扯回来的布料一一摆开,请师傅给各人设计一下款式,然后一个个地量身,写尺寸,然后孩子们去上学,大人们各自忙活。孩子们中午和下午放学回家时会一直守在师傅身边,急切地看着她裁剪、缝纫、锁扣眼、钉纽扣,然后欢天喜地地试新衣。做好的新衣也很少被允许马上穿着出门,也要等到大年初一才能穿。
清亮的米酒熬起来
当主妇们在家中起早贪黑地打褙子、做鞋子,三饭五酒地殷勤招待裁缝师傅的时候,男人们基本都上山砍柴、挖树蔸去了,他们得为全年尤其是过年烧的好柴火做好贮备。那时家家户户都烧柴,“户户炊烟”是真有的。“烧起蔸根火,喝着烧老伙,陪着亲家母”,简直就是家乡过年的《清平乐·村居》,“烧老伙”就是我们自家酿制的米酒。
进入腊月就是家家户户酿酒的时候了,过年一定要有一坛子好酒,酒是老家最好的待客之物。陆游诗中有名句“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老家的“腊酒”一点也不浑,清亮绵醇,香气扑鼻,印象中仿佛所有的大人都能喝酒。
那时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占地面积颇大的牛角灶,这样的灶有左右两个灶膛,每个灶膛上都能架一口大锅,专为酿酒、做豆腐和煮潲所用。
量出二十斤大米放在大锅里煮成米饭,把米饭铲出放在大竹匾里冷却后拌上酒曲,密封进一个大酒坛子里让它发酵。半个月之后,坛口飘出阵阵酒香,这就意味着酵已发好,得熬酒了。把发好酵的米酒糟倒入牛角灶靠墙的那一口大锅里,加入一大桶水拌匀,这时这口锅叫“地锅”;在地锅上竖放起洗得干干净净的木质甑桶,甑桶上放好另一口锅,这口锅叫“天锅”。天锅里装一担新挑来的冰清的井水,用来冷凝酒。而另一个灶膛里已安放好一个大酒坛,酒坛和天锅用一根倾斜的酒笕连接起来,两口锅和甑桶的接口处都用湿布封好防止酒气侧漏。红通通的灶火烧起来,酒糟在锅内翻滚,含酒精的蒸气遇天锅冷凝成米酒,顺着酒笕流到酒坛里。二十斤米的酒糟大致可以熬出二十斤米酒,而一个酒坛正好可以盛二十斤。亲戚多客多的人家,过年得备上两大坛。
熬酒的日子真是流金溢彩的日子啊,主妇们事先已从地窖中取出了一畚箕当年收的红薯,一边熬酒一边煨满一灶膛,香喷喷的煨红薯让已放寒假的孩子们吃得一个个肚子溜圆。如果恰好家里的鸡这段时间肯生蛋,主妇们还会很大方地用土纸包了鸡蛋,用冷水将土纸打湿,放入火灰中。十余分钟后,火中“噗”一声轻响,鸡蛋熟了,孩子们一人可以吃到一个鸡蛋,大人们都说小孩吃煨鸡蛋好,晚上不用起夜。
天锅中的水开始烫手后,需全部舀出换上新挑来的冷水,一般要换三次后才能熬出一坛好酒,再熬下去就没酒劲了。一坛酒熬下来可以得到四大担热水,全家都可以洗上一个畅快的热水澡!没有用完的热水倒入大脚盆,平时很少帮衬家务的当家男子这时隆重登场了,他们要用他们粗壮的大脚把家里床上所有的蚊帐、毯子在热水里拌着洗衣粉全部踩一遍,踩一遍后再进行搓和刷,然后挑到井边或池塘里去清洗、晾晒。床上的稻草此时也被他们摊到了太阳下,接下来的几天男人和女人还要合力洗全家老少换下来的脏衣服,洗被面被壳,再重新把被子订好。正月里来家里留宿的客人,就都能睡上飘着阳光香味的干净整洁的床铺了。
那几天村庄里惠风和畅,花招绣带。我至今都认为,腊月里各家各户熬酒的那一段日子,是家乡的男人最温柔、最勤劳,女人最快乐、最满足的日子。
各色美食備起来
熬完酒,洗晒完床铺,就已是腊月下旬了。腊月二十四是小年,大人们骗我们说是小孩子过年,不予重视,很平常就过了。小年一过,大人们就开始张罗过年的菜肴了。我们生产队有两口小水塘,每年都要干一口塘卖鱼,但鱼并不多,每家每户过年能买到的不过三五条大鱼和一些小鱼;那时家家户户都喂猪,但也并不是每一家都杀过年猪,不杀过年猪的人家要事先在别人家订好肉,让彼此都放心,不至于无肉过年或肉卖不出去。称回来的肉会被精明的主妇分为三份:一份用来吃新鲜肉,一份用来制腊肉,一份用来做春节走亲戚时的人情肉。
既然鱼、肉都不是很多,那就家家户户都得做豆腐。家乡一般把六斤豆子做出来的豆腐叫“一桌豆腐”,每家过年时都要做上两桌以上。
前一天就要用石磨将豆子破开成豆瓣,一桌一桌地分开用水桶泡上;第二天再用石磨来磨泡发了的豆瓣。一般是两个劳力一组,边喂边磨,这是做豆腐过程中最漫长最艰辛最无趣的一环。豆子磨好后,倒入滚水搅匀,然后倒入纱布包袱里滤浆。滤出来的豆浆在牛角灶上的大锅内烧开,烧开后马上舀入大木桶内洒上石膏水轻轻搅拌,然后盖上桶盖捂着。十来分钟后,揭开盖,轻轻扔一根筷子下去,筷子能竖着在桶内立起来就意味着豆浆已变成豆腐脑了。孩子们早就像丐帮弟子一样端了空碗守在旁边了,一人装上一碗,加点白糖,是真正的“山水豆花”。大人们打发走讨得了“山水豆花”的丐帮弟子后,用大瓢将豆腐脑舀到已放好纱布的豆腐匣子里,匣子装满后就对称地盖上纱布四角和匣盖,用重物压上,把水分挤出,一桌真正的“山水豆腐”就做成了。
两桌豆腐一般会做得一桌较嫩一桌较老,较嫩的豆腐做过年的汤水菜。较老的豆腐切坨放油锅里炸,制成油豆腐;切块在锅里煎,洒上一点盐,就是煎豆腐;一坨坨地切好放到坛子里,放盐、姜丝和辣椒粉,使之发酵,不久就成了朽豆腐。油豆腐、煎豆腐和朽豆腐都是过年时下饭的好菜,并且能存放好多天。
贴好对联过大年
父亲是教师,写得一手好字,家里大门是一定要贴春联的,乡邻们也喜欢买来红纸请父亲帮他们写一副大门对联。我记得当年看到最多的对联是“积善人家庆有余,向阳门第早逢春”“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治家须当勤俭,创业方知艰难”“承先祖一脉相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条正路惟读惟耕”……这些劝人行善积德、勤俭持家、勤勉向学的经典对联,潜移默化地规范着那时的乡风民俗。对联一贴,炒熟瓜子、花生,炸好红薯片,屋前屋后、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柴满角,水满缸,年就已经到了。
大年三十要吃团年饭,每家在厅屋正中的方桌上摆上三鲜、供果和饭菜,家中长者在桌前肃穆地上香、烧纸钱、敲罄子,全家老少下跪,敬天地、拜祖宗、请祖宗先过年,求来年风调雨顺、合家安康,估摸着祖宗们已领受完了子孙的孝敬,全家就团团坐下正式吃团年饭。已经许了人家的姑娘,这一天在娘家团完年后要被接到婆家去过年,路上可见喜气洋洋的小伙子和羞涩腼腆的姑娘。三十晚上全家围坐在火炉边,听父亲讲关于年的故事和正月里的禁忌,看我们都有了睡意,父亲就会发放压岁钱,打发我们早点去睡。
初一清早就得起床,穿上放在枕边的新衣和新鞋,在父亲的带领下到邻村的本家家里去吃早饭,这就是“初一出行”。母亲放一挂鞭炮,送我们到门口。母亲得留在家里,大年初一是不能锁门的,如果让拜年的人撞一扇门,是很不好的。本家用一挂大鞭炮迎接我们,茶水、点心和火炉早就备好,两家人一起吃过热热闹闹的早餐后,出发往我们家里来吃中饭,这就是本家到我们家里来“出行”。能够互相“出行”的人家,一定是平时关系好、过去的一年很顺畅的人家。正月初一,一年伊始,到这样的人家出行,全年都有好运气!
中饭过后来串门贺新的乡邻就络绎不绝了,因为都已正式出行过了,都来拜地方年了。有客上门,男主人放鞭炮、发烟,接受一声声“恭喜发财、新年好、人兴财旺”的祝福,女主人泡茶、斟酒、上点心。正月初一这一天家里不得动针、线、剪子、扫帚、扁担等物件,据说它们都在这一天过生日,一般是初二之后才能到井里去挑水,第一个到井里去挑水的人要放一挂鞭炮敬井神;为家里挑回新年第一担水的孩子,能得到父母的一个小红包。
压轴的大戏是龙灯
拜年拜到初七八,这时该走的人家都已走完,各村的龙灯就耍起来了。乡村里那些天才的乐师和断师们,敲锣打鼓,簇拥着一支龙灯队伍,一家家登堂入室地耍将来!各户人家都要预先准备好几封小爆竹,龙灯进屋放一封,龙灯出门放一封,耍的过程中断师赞完好话后也要放一封。断师,是我见过的乡间最富语言急智的男人,他们能在耍龙灯的间隙极妥帖地赞上四句或六句押韵的好话,让主家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后来看到“口吐莲花”一词,我觉得说的就是这些乡间断师!我至今都记得断师给我家赞的好话其中有一句是“李老师教出来的学生个个上北京”。
正月十五晚上,龙灯会在一个屋场里耍坐场,这是“圆灯”。那个屋场的几户人家要合伙招呼龙灯队伍一顿好伙食。当然,能接龙灯来“圆灯”的那个屋场,肯定是人兴财旺的好屋场。喜欢热闹的人们会早早吃了晚饭赶过来。看热闹的人越多,主人的鞭炮就放得越响,烟就散得越勤,耍龙灯的汉子们就会愈加精神抖擞,断师们赞的好话就愈有水平,全村的节日气氛至此达到最高潮!耍到十点左右,汗涔涔的汉子们举着龙灯绕场一圈,把灯槌放下,大队负责人带头和大家一起把龙灯收拢,就是正式“圆灯”了。主人放起震耳欲聋的鞭炮,人们扶老携幼心满意足地回家睡觉,乡村的年,就正式过完了。勤劳的乡亲们,说不定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盘算着如何进行春耕生产了哩!
岁月如歌,時节如流,从南下深圳开始追梦之旅至今,我已有二十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乡愁是一支清亮的笛,总在不经意的某个时刻响起。回望过去,在家乡过的每一个年,是岁月的陈酿,也是命运的犒赏。我感恩家乡曾经给予我一段无忧的金色岁月,让我时刻保持着一颗欢喜的心。家乡父辈们在清贫岁月中展现出来的无穷智慧、永远对生活葆有的美好希冀,成为我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让我把每一个日子都过得姿态从容。
(作者单位:广东深圳市宝安区坪洲小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