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的“馈赠”
2022-03-07停云
停云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永生颂》)。波兰诗人米沃什也认为,诗人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在于,“他终身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种儿童的东西”,“他童年的感知力有着伟大的持久性”(《詩的见证》)。儿童对万物的惊异、观察事物的眼光的奇妙、飞扬而不受拘束的想象力,已是现代教育学中的常识。只是在现实的成长环境中,儿童对事物的惊异,他们的眼光、想象力极少能获得一种方向和秩序,大多难以避免过早的钝化,最终汇入普通人的行列。即使如此,只要懂得“挖掘”,成人依旧可以从童年经验和记忆中获得丰富的“馈赠”。这方面的典范,我想到了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
谢默斯·希尼(1939—2013),享誉世界的诗人、评论家、翻译家,生于北爱尔兰德里郡摩斯巴恩一个世代务农、虔信天主教的家庭。1951年,得益于当时英国工党的奖学金制度,希尼进入德里郡的圣科伦巴中学就读,1957年入读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主修英语语言文学。1972年,迫于北爱尔兰日益严峻的局势,希尼和家人移居爱尔兰都柏林。希尼的文学天赋很晚才冒头,中学时他对数字、语法更敏感,在学校的“作文”并不出色。在这个时期他熟读莎士比亚、乔叟、华兹华斯、霍普金斯等名家的诗作,为日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实基础。大学期间,希尼开始广泛阅读当代诗人作品,并尝试用英语写诗。1964年的《挖掘》一诗象征希尼“找到自己的声音”,1966年他出版第一部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闻名诗坛。希尼一生总共出版13部诗集,每一部都是杰作,1995年因“其作品饱含抒情之美以及对伦理的深刻理解,凸显了日常生活的奇迹和历史的现实性”而获诺贝尔文学奖。
最近几年,广西人民出版社翻译出版了希尼绝大多数重要诗作和访谈,使我们得以一窥这位大师创作的全貌。这几部作品分别以作者不同时期的照片作为封面,神情或睿智、或温和、或严肃、或悲悯,但无一例外的是那一头蓬松的头发,显示出不修边幅、粗犷有力的特点。中国诗人于坚在哈佛大学与希尼见过面,据他所说,希尼“仿佛英格兰巨石阵里某一块的化身,深邃、睿智,透出一种原始的力量”,令人无法直视。而实际上,希尼是出了名的随和、友善、慷慨的文学大师。他是极少数愿意牺牲自己的创作时间为青少年编选诗歌读本的作家之一,在获得诺奖之后依然积极参加世界各地的文学会议,为诗歌的发展“撑场”。
希尼的许多诗表达了对乡间童年生活的深情眷恋,这一题材贯穿在他五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的故乡摩斯巴恩,被称为“沼泽地上的垦殖者之家”,那是“一个柔滑、芬芳的世界”,一个农场接着一个农场,大地上时而点缀着苔沼,牛群在丰盛的草丛中嚼着,“光在果林山的风铃草间吐泡沫”。希尼在此度过一个幸福、安宁的童年,直到12岁读寄宿中学。由于父亲继承新的产业,而最小的弟弟又死于车祸,1954年希尼全家搬到新的农场,摩斯巴恩的住处和农场被出售。希尼在新家过得很不错,摩斯巴恩的童年生活被封闭在了他的心灵深处,直到他开始写诗的时候才被唤醒,成为他“诗歌想象力的基石”。“我想每个人回忆自己最初的岁月时,都会觉得他处于一个被分隔开的空间之中并感到有点悲伤”,在希尼的诗歌世界中,童年相遇的人事物、某些珍贵的瞬间,不仅是创作题材,更是定义他对生命的态度,定义诗、诗人责任的意象和象征,是他对抗政治动荡带来的分离与创伤的力量,是面对“吞噬一切的时间”(死亡、世事变迁)时的慰藉和疗愈。这几个主题都指向普遍性的人类生存处境,他在这些主题上开掘得很深,因而诗作中虽偶有感伤的色彩,其诗境整体上是温柔、明朗的,且给人以慰藉和力量。
《挖掘》是希尼的成名作,在诗中他写到自己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技艺高超的农民,为了得到马铃薯和泥炭而努力挖掘。他不再是农民,却在精神上继承了家庭的传统,以笔挖掘他的“生命之根”和他的自我:
马铃薯地里的冰凉气息,潮湿泥炭沼中的
咯吱声和啪叽声,铁锨锋利的切痕
穿透生命之根觉醒着我的意识
可我没有铁锨去追随像他们那样的人
我的食指和拇指间
夹着一支矮墩墩的笔。
我将用它挖掘。
(吴德安译)
这首诗被希尼称为自己写作的“胚胎”,打开了自己“人生经验的矿脉”,是他第一首使“感觉进入文字”的诗。诗的场景来自童年生活,就连“挖掘”的隐喻、笔和铁锨的对比也来自摩斯巴恩当地的谚语和儿歌,它们一直深藏在他的记忆深处,等待着被“挖掘”。它确立了希尼对诗歌的定位:挖掘生命之根和隐秘的事物。
《自我的赫利孔山》同样是从童年记忆中获取对诗歌的定义:
小时候,没有人能阻止我去看水井,
还有那带桶的老抽水机和绞绳。
我爱那深落的黑暗,那陷在井中的天空,那水草、真菌和潮湿苔藓的气味。
一口砖厂中的井,腐朽的木板遮着头。
我深深地回味那水桶在绞绳一端
骤然落下时低沉的轰鸣。
那么深的井,你看不见倒影。
一口生在干枯石渠下的浅井,
却像养鱼池一样有丰富的生命。
当你从软软的覆盖物下拉出长长的根,
一张苍白的脸在井底徘徊。
…………
如今,再去窥探根的深处,用手指抓住泥泞
如大眼睛的那西索斯,瞪视着泉水
有损成人的尊严。所以我写诗
为了凝视自己,为了让黑暗发出回声。
(吴德安译)
“我写诗/为了凝视自己,为了让黑暗发出回声。”一个喜欢靠近水井,观看陷于井中的天空与自己的倒影,探察水桶在井中黑暗的下坠、细味那丰富的碰撞声的孩童,成年之后发现,这一系列的举动,与诗歌具有同等的理路。《个人的赫利孔山》再次让我们理解一个人童年的生命经验如何在成年之后转化为精神创造的源泉,表明童年记忆可以带来怎样丰厚的馈赠。
希尼曾说:“当你是一个小孩时,你对世界的感觉,那种高度和现在的我不同。那时你的眼睛跟野草和动物一样高,要仰视牛背,对它挤眼睛。”他并非有意创作儿童诗,但这些诗歌放在儿童诗中亦属极难得的佳作,比如《神谕》《晚安》《炉边》《摩斯巴恩》《一次越轨》《铁路儿童》等。
铁路儿童
当我们爬上路堑的斜坡
我们的眼睛便与电报杆上的白瓷杯
和咝咝发响的电线齐平。
像随手画出的可爱线条它们向东向西蜿蜒
好几英里直到我们看不见,悬垂
在燕子们压着的负荷之下
我们很小并且以为我们不知道
任何值得知道的事。我们以为文字在电线上行走
藏在那一小袋一小袋发亮的雨滴里
每一袋都满满接住了
天上的光,句子的闪耀,而我们
按比例无穷地缩小
简直可以一下子穿过针眼。
(黄灿然译)
他的不少诗采用孩子的视角和口吻,但如果我们认真品味,又能发现诗中与一个更丰富、更神秘的世界保持着稳固的关联,这是绝大多数儿童诗创作者终身难以企及的境界。
而《晚安》《炉边》《摩斯巴恩》等诗,虽具有儿童诗的意味,却更为复杂。这些诗大致写于1969—1975年间,由于北爱尔兰的政治动乱,希尼的生活与写作受到很大的冲击。当时北爱尔兰的两大社群,即主张留在英国的统一派与主张脱离英国、与爱尔兰统一的共和派,爆發了严重的冲突。这两大社群具有不同的宗教和文化背景,且英国与爱尔兰均卷入其中,旷日持久的暴力对抗揭开序幕。希尼同情共和派,但不赞成以暴力的方式解决争端。残酷的现实使其诗风发生改变,除了描写田园风光、探寻自我生命之根外,他更多地以写作回应时代的困境、探寻文明的根本问题,其诗作蕴含着感人的道德力量。我们来看《晚安》一诗:
门闩拨开,一窝锋利的光
剖开了庭院。从那个矮门出来
他们弓身进入如蜜的走廊,
然后直接穿过那道黑暗之墙。
水坑、鹅卵石、门边框和门阶
稳稳置于一堵光亮中。
直到她再次超越她的影子跨步进来
并取消她背后的一切事物。
(黄灿然译)
这首诗以黑暗中一个睡前孩子的眼光,观察父母的走动和进出,他们为整个家庭提供了爱和安全。整首诗笼罩着一种宁静安谧的氛围,然而如果考虑到它的时代背景,就不能将其简单混同于田园牧歌。它与北爱尔兰局势的恶化适成对比,历史并未缺席,只是以未曾现身的方式构成诗的张力的一端。这首描写孩子睡前情境的小诗,成了时代脱轨之下个人精神的支撑。《摩斯巴恩》两首献诗写自己的姑妈烤面包及当地农民削马铃薯的情景,淳朴简单的人性、宁静的生活画面,与同部诗集《北方》中描写北爱尔兰暴乱的野蛮意象构成对比,让人自然而然地想到:爱与和平植根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而在作于1980年代的名作《界标》中,希尼更是直接从童年生活中寻找适用于表现北爱尔兰政治困境的意象和象征。摩斯巴恩是一个多宗教多语言多文化的地区,到处是分隔开的农场,到处是交界,而童年的希尼就在这些不同的世界之间穿梭。这首诗主要的意象“交界”和“踏脚石”便来自于此。一条河流把两个世界隔开,但中流的踏脚石提供了连接的途径。对一个分裂和对抗的世界来说,或许也存在“踏脚石”,为双方走出各自的僵硬立场、获得理解和沟通提供可能。
童年记忆的苏醒,总是同“失去”的体验相伴随。希尼失去了摩斯巴恩,后来在诗歌的世界中获得了补偿。但有些“失去”终归是无法补偿的。我们的生命,很大一部分是由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构成的,当他们最终被时间的流逝所带走,我们的存在本身也会变得岌岌可危。米沃什把文学比作“先人祭”的一种永恒的庆典仪式,其实也是一种“记忆写作”,记忆虽然并不总是可靠,却是通达往昔岁月,让死者重回生者之中呆上片刻的途径之一。希尼不具有米沃什那种广阔的视野和深锐的思想,但在“记忆写作”上比米沃什更加细腻、感人。希尼的母亲和父亲分别于1984年、1986年去世,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希尼陷入“往昔岁月完全抹消的感觉”中,此后两部诗集《山楂灯笼》《幻视》都在回应这种终不可免的“丧失”。比如悼念母亲的组诗《出空》,第八首是这样的:
我想在一个空间转着圈行走
空空荡荡,出自同一个源头
在那里被砍倒的栗子树已失去它
在我们屋前香罗兰树篱中的立身之地。
白色的花栗鼠跳着,跳着,窜向高处。
我听斧头特异而准确的砍伐声,树的断裂声,叹息声
曾经那么繁茂的树
从震撼的树梢开始全被摧毁。
深沉植根的树早已死去,与我同年的
栗子树从一个广口瓶移入一个坑里,
一个灵魂在分蘖直到永远
沉默,在沉默之中倾听。
(吴德安译)
这首诗来自希尼童年的真实经历。在他出生那一年,他的一位姑姑在摩斯巴恩的家门前种下一棵栗树苗,他的童年是和这棵栗树一起成长的,这棵树也因此得到家人的厚爱和看护。当他们一家搬走之后,新主人把周围所有的树木,包括那棵栗树都砍掉了。许多年里,希尼并没有特别想念那棵树,当他母亲去世之后,这棵树却成为他的家、生长之地与往昔岁月的象征。从“我听斧头特异而准确的砍伐声,树的断裂声,叹息声”中,我们能感到往昔生活,包括自身存在的一部分被抹去的悲伤。但这首诗并不一味悲伤,正如植物可以绽放新枝一样,灵魂也会在沉默中长存。在后来的访谈中,希尼回顾这段经历说:“面对死亡就是面对某种绝对简单、绝对神秘的东西。就我而言,这段经历让我恢复了使用‘灵魂’和‘精神’等词的权利。我曾对它们感到过分的羞怯,一种文学上的羞怯……但父母辞世的经历却恢复了这些词的某种真理性。我发现这些词并不含混。它们和我们内在的生命之灵密切关联。”其实,恢复对使用“灵魂”“精神”等词的权利,是许多人经历父母辞世之后都有会的变化,只是未必有如此明确的意识。体验的普遍性,使希尼的诗具有特别突出情感力量和伦理深度。
除了写父母,希尼也写了许多悼念自己的亲戚、朋友、邻居的诗,它们有很多也是采用童年的视角,因为童年记忆本身就具有历史感,而童年的愉悦和美好则能对抗时间的流逝。他往往是从记忆中抓取一些日常生活的瞬间,“一幅幅生活小画”,就能有力地唤起读者的情感共鸣。那些被书写的个体,他或她的声音,气息,身影,脸庞,爱憎,欢乐与哀愁,依旧鲜活如初,他们借助希尼的书写,抵挡住了“时间的吞噬”。
当然,童年记忆只是希尼诗歌世界的一部分,他也常常在诗中直接描写大自然之美,回应现实的政治、文化困境,人的苦难和不幸。他“在一念之间抓住真实与正义”的诗歌主张,尤其让我敬慕。但我更喜欢希尼那些关于乡土田园,那些回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孔的诗,它们总是把我带回到过去的、终不可返的日子,许多早已沉没于记忆之海的细节之流,再次缓缓浮现。这些细节变成了生命坚实的支撑。
于我而言,希尼诗歌的疗愈力量是真实而深切的。有一回休假在老家,我趁着一时半会儿的空闲,坐在窗边的桌旁读希尼的组诗《方形》,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地板上,鸟儿在屋外快乐鸣啭,微风从窗外吹进来,有几秒钟我仿佛陷入了错觉,看到母亲蹲在家门口的排水沟边洗菜,水漫出洗菜盆发出哗啦声。在童年无数个假日的上午,我就坐在窗边的桌旁写作业,母亲也是这样蹲在排水沟边洗菜,准备全家的午餐。“这一切都消失在光的世界里了吗?”并没有。世事就像一首无法回放的音乐,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场景只是存在于过去的旋律,并未湮没于时间中。所有那些细节,“是潮水冲刷不去的另一种东西”(《海滨》)。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