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的滋味

李云雷

那时候在我们那里，草莓是很稀罕的水果。我第一次见到草莓，是在我的好朋友高振兴家里。

高振兴家距我家大约三十里路。那年暑假，我骑自行车到他家里去找他。

我和高振兴在县城读书，刚上初中的时候，来自乡村的我们都有些不适应。城里同学的眼界比我们开阔，性格比我们活泼，衣服也比我们的漂亮，这让我们有点儿自卑。我们刚进城，总感觉这不是我们的世界。

那时候我不住校，高振兴住在学校里，每天早上6点他都起床跑步，跑完步才去食堂吃早饭。他跟我说，他每天坚持跑步，既锻炼身体，又磨炼意志。他说人活一辈子，要做一件大事，现在就应该做准备，好好锻炼自己、充实自己，将来好承担起自己的使命。我问他要承担什么使命，他说：“咱们国家还没有实现四个现代化，各方面都很缺人才，咱们这一代人要让中国走向富强。”高振兴跟我谈了好多，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骑行在路上，微风轻轻吹来，我感到很惬意。我想象着我们见面之后快意谈笑的样子，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终于到了高振兴家。“谁呀？”高振兴从屋里走出来，手上还抓着一本书，一看到我，他又惊又喜，脸上像绽开了花朵，高声说：“你怎么来了？”他将我拉到他住的西厢房。他的房间很小，屋里还堆放着各种农具和杂物，西边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床，床边是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些书。这时，金色的阳光洒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我们坐着说了一会儿话，高振兴突然起身出去，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篮子，对我说：“来，快尝尝这个！”我看着篮子里红白交叠的小小水果，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这是草莓，我们家种的，你尝一尝。”我拿起一颗草莓，仔细看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草莓，紅红的心形，上面有一些白色的小斑点，底部是青色的蒂。我凝视着这陌生的水果，感觉有点儿奇怪。“快吃吧！”高振兴又劝我。我把草莓轻轻放入口中，感觉有点儿酸，有点儿甜，又有点儿涩，那是一种特别清爽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跟高振兴住在一起，我们彻夜长谈。高振兴跟我讲起他心底的秘密，他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女生。那时候我们那地方风气极为保守，学校的管理也很严格，男女学生之间萌发了情愫，只能当作最重要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底。高振兴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这让我既感动，又兴奋。我问他喜欢的是谁，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这时高振兴变得严肃起来，他皱着眉头，很长时间不说话。犹豫了很久，他才跟我说了一个女孩的名字，那个女孩我也认识，就是我们班的小竹。

高振兴说，他最初对小竹有印象，是在文化站。他周末常去文化站读书看报，阅览室在二楼，他总坐在窗前读书。有一次，他偶然抬起头，看到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从远处飘然而至，转了一个弯，进了旁边的家属院。他看着她翩然而去的背影，一下子就被迷住了。他隐约觉得这个女孩很眼熟，后来才想起，原来是我们班的小竹。

他记得，小竹在班上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说话，但在一次班级元旦晚会上，她让我们看到了她的才华。那天晚上，我们班里所有人都要表演节目，还分成两组进行比赛。小竹本来不想表演，但推辞不过，只好上台唱了一首歌。她唱的是《像雾像雨又像风》，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她的歌声细腻动人，征服了班里所有同学。

高振兴还记得，有一天他在文化站看报，天上突然下起大雨，雨点啪啪地敲打着他面前的玻璃窗，他很担心小竹，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外面。他走到一楼的屋檐下，看雨下得渐渐小了，正要向外走，突然迎面来了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正是小竹。他一下子愣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她。小竹的裙子没被淋湿，但是头发有点儿乱，像在哪里避过雨。小竹在高振兴面前停下，问道：“下雨了，你没带伞？”高振兴笑了笑，说：“雨小了，没事儿。”小竹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高振兴指了指二楼，说：“我到这里看一会儿书。”小竹点点头，又说：“你等一下，我回家给你拿把伞。”高振兴笑着说：“不用了，这会儿雨也停了。”说着他朝小竹挥挥手，迈开步子走了出去，等他走出文化站那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门时，回头一看，小竹还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

那天晚上，高振兴向我诉说了他对小竹的思念，但他也很忧伤，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莫名的情愫。在那种保守的风气中，他不知道要不要向小竹表白，还有，小竹是一个城里的女孩，而他是一个来自乡村的男孩，城乡之间的巨大差距，让自尊心极强的他难以开口，他怕遭到拒绝。在这个深夜，我听到了高振兴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这让我既惊讶又意外。他所说的话，改变了我对他的印象。在我的印象中，高振兴是一个胸怀远方的有志青年，他在不断地磨炼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国家栋梁。但这个深夜的一番话，让我看到一个我不太熟悉的他，那是一个内在的他，充满了忧郁与浪漫色彩。高振兴问我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只能同情地看着他。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向高振兴道别，说我要回家了。高振兴很诧异，极力挽留我。我跟他说，突然想起家里有一件急事，必须赶回去。高振兴流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有点儿手足无措。最后他说去送送我，并带我去他家的草莓地，看看草莓。

我跟他走到村东那块地里，那时候正是草莓成熟的季节，可以看到一株株草莓立在田垄上，绿叶葳蕤，叶子上洒满清晨的露珠，刚长出来的草莓隐藏在叶丛中，阳光照过来，像一颗颗宝石。高振兴将一篮草莓搁在我的车筐里，让我带回家，我推辞了一番，推不掉，只好接受。

告别高振兴，我骑车走在路上，前面的路像一条向远方延展的带子，闪着灰色的光。路两边的树木站立着，显得有些肃静。这时候天慢慢阴了下来，从西南方涌来大片乌云，随着风迅速地向这边翻滚。我想一场雨是不可避免的了，脚下用力蹬起来，车子向前奔驰，我的心也越发乱了。是的，我并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高振兴，他昨天晚上的话扰乱了我的心，让我很纠结，因为我和他一样，也在默默地喜欢小竹。当我听他谈起对小竹的情感和思念时，我的心中满是酸涩。

那时候小竹坐在我的前排，她扎一条马尾辫，眼睛又黑又亮，上课时她的辫子总是晃来晃去，有时她还会转过头来跟我说话。我感觉我有点儿喜欢小竹了，那是一种很朦胧且新奇的情感，像丝瓜的藤蔓，嫩嫩的、软软的，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风一吹，便只能在空中摇摆。

对小竹的喜欢让我改变了很多。我开始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也为自己贫寒的家境感到羞愧。我不知道自己的改变是否引起了小竹的注意，但我感觉她似乎与我有了一点儿默契、一点儿交流。在教室里，当我们的眼神偶然相遇时，在她刻意躲闪的慌乱中，我能感受到她想掩饰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那天晚上，下了晚自习，看到小竹走出教室，我赶紧收拾好书包追了出去。到了存放自行车的地方，我看到小竹在不远处，便低下头去开锁。这时候我突然感到一丝异样，猛一抬头，看见小竹推着自行车径直向我走来。走到我身边，她停了下来，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光，那么大胆，又那么羞涩。她拿着一样东西，匆匆往我手里一塞，什么都没说，转身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离开了。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到我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里的信纸沉甸甸的。我突然反应过来，内心不禁涌起一阵狂喜，原来是这样啊，当我喜欢她的时候，她也喜欢我！我颤抖着将那封信放在贴身的衣兜里，赶紧去开锁，慌乱中竟然插不进钥匙。好不容易骑上自行车，等我追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小竹了。我放慢车速，竭力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此时，四下里分外安静，我看到一轮明月悬挂在夜空中，清辉遍地。

是的，这是一个美好的故事，也是一个美妙的想象。当你读到这里时，就会明白，当我听到高振兴的心声时，我心里头是多么矛盾与纠结。在那个时候，我真想成为他，这并非出自同情，而是因为我真心喜爱这个兄弟，我不想失去他，也因为那时的我们并不是真的懂爱情，我们只是朦胧地感受到新奇与吸引，爱情与友情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那么就让我们在这里结束吧：我骑车从高振兴家出来，一路上乌云密布，很快就要下雨，我骑车疾驰在那条路上，内心翻滚着复杂的情感，一会儿是与小竹的甜蜜，一会儿是对高振兴的愧疚。这时候一场大雨从天而降，我在大雨中奋力蹬着自行车。看到新鲜的草莓在车筐中一跳一跳的，我拈了一颗放在嘴里，酸酸的、甜甜的，那种奇妙的感觉在我身上弥漫……我宁愿故事在这里结束，但是……但是，现在让我们想象另一个结尾吧，就当它不是真的。让我们回到那天晚上，那个存车场。

我正低下头开锁，忽然感觉有点儿异样，一抬头，看见小竹推着自行车向我走来。她在我身边停下，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光，那么羞涩，又那么大胆。她拿着一样东西，匆匆往我手里一塞，转身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离开了。在她转身之前，我听到她低声说了一句：“帮我把这个带给高振兴，好吗？”

是的，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现在你知道了，那个暑假我去找高振興，并不是因为耐不住寂寞，也不是要去吃草莓。我骑行在路上，随身带着那封信，一路上都在想要不要把信给他。那天晚上，当我听到高振兴的倾诉时，内心的恶劣情绪越来越高涨，当他提到小竹的名字时，我不禁浑身发颤，我没想到他跟我喜欢的是同一个女孩。随着他的讲述，我脑海中闪现着他和小竹在文化站相遇的画面，小竹在元旦晚会上的歌声：

我对你的心你永远不明了

我给你的爱却总是在煎熬

……

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

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空

我极力忍住对他的憎恨与厌恶，也暗下决心，我绝不能将那封信交给他，即使为此我成了卑鄙小人，那又如何？第二天清晨，离开高振兴家之后，我一个人骑行在路上。在瓢泼大雨中，我终于下定决心。我将自行车停在一棵大树下，将那封信撕得粉碎，和那篮草莓一起，深深地掩埋在泥土中。大雨仍在哗哗地下，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骑上自行车，慢慢走远了。

这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那时候我还比较单纯，似乎做不出这种事，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人性的复杂有时会超出我们的意料。不过就让我们当这是假的，让它停留在我的想象中，解解心里的怨气吧。现在，我要讲第三个结尾。

那天晚上，当我听到高振兴的倾诉时，内心烦闷而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将那封信拿出来给他。夜深人静的时候，高振兴已经沉沉睡去，我却辗转反侧，内心犹豫不定。那时，我真想成为他，是啊，一个男孩喜欢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也喜欢他，这是人世间多么美妙的事情，而我不应该成为其中的障碍。他和她，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心爱的女孩，我不忍心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那么就让他们相爱吧，就让我远远地离开他们吧。在暗夜中，我终于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高振兴说要离开，他很诧异，一再挽留，但我的态度很坚决，他不知道我的内心经历了什么，我想我快要支撑不住了。高振兴一直热情地将我送到草莓地，送到村口，又送到小桥。他昨晚倾吐了心声，现在心情很轻松。

我们终于挥手告别了。我想当他回到家中，在床边桌子上发现压在书下的那封信时，内心一定充满喜悦，也充满诧异。我想在那一瞬间，他一定幸福极了。而我呢，我在向东的路上一路飞奔，这时候乌云从西南方翻涌过来，狂风大作，吹得白杨树哗哗直响，田野里的玉米低下去，低下去，再低下去。忽然大雨从空中落下，重重地打在我身上，啪啪直响。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一心向前骑着，那条路变得越来越湿滑、泥泞，我的眼前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不知道在风雨中狂奔了多久，突然，我摔倒在地，腿被车子压住，一时挣不脱，从脚踝那里传来隐隐的痛。我想爬起来，刚直起身子又摔倒在地。我趴在路上的一个水洼里，终于安静下来。这时候，我感觉整个宇宙都压在我的身上，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一颗草莓从车筐里滚出来，在地上滚动着，慢慢停下来。在滂沱大雨中，那颗草莓是那么红，那么美。

（雨 晴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沉默的人》一书，本刊节选，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