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上郡治所位置与迁移考
2022-03-05谢伟峰
谢伟峰
(榆林学院 教育学院,陕西 榆林 719000)
战国时,上郡属魏地。公元前328年,魏被迫献上郡十五县给秦。《史记·秦本纪》:“十年,张仪相秦,魏纳上郡十五县。”公元前312年,“魏尽入上郡于秦”。公元前304年,秦在魏上郡的基础上,新设上郡。关于上郡治所,传统的说法是在肤施,近年来又有在高奴的新说。这些说法都反映了一定历史时期上郡治所的情况,但是如果考虑到不同时期大的历史背景,这些认识就显得笼统而不准确。笔者在研读相关史料的基础上,结合考古调查资料和前贤的研究成果,认为不同时期上郡治所分别在不同的地方。不当之处,敬请专家们批评指正。
一、高奴为魏上郡和秦刚夺取上郡时的治所
战国时魏设上郡,下辖有高奴县。传世战国魏兵器有四年咎奴令戈 (《三代》20·25·2戈),铭文:“四年咎奴善命(令)壮婴,工师贪疾,治问。”魏国在此曾铸有“咎女(奴)一釿”桥形布币。咎在此读借为高。高明认为“咎、高古为双声迭韵”,“咎奴”当读作“高奴”,二者互借[1]。从此兵器铭文和魏布币可知,魏置高奴县,秦汉高奴县实因魏县。
高奴后被秦国所夺。《史记·秦本纪》秦惠文王十年,“张仪相秦,魏纳上郡十五县”。高奴即应在公元前328年以后归秦所有。西安市阿房宫遗址出土秦高奴铜权,背面加刻始皇二十六年诏书及“高奴石”三个字,为高奴县所用之标准度量衡器[2]。入秦之后,高奴是重要的冶铸中心和兵器制造中心[3],秦兵器铭文中多次出现“高奴工师”“高工师”可证,如秦惠文王时“王五年上郡疾”戈,铭文:“王五年,上郡疾造,高奴工□。”传世秦兵器有“六年上郡守疾”戈,铭文:“王六年上郡守疾之造,莒工礼。”说明秦延续了魏之高奴。
关于高奴的具体位置,我们可以从《史记》中找到证据。秦末董翳被项羽封为翟王,为三秦之一,《史记·项羽本纪》:“(羽)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文颖曰:“上郡,秦所置,项羽以董翳为翟王,更名为翟。”《索隐》曰:“按今鄜州有高奴城。”《正义》引《括地志》:“延州州城即汉高奴县。”秦汉高奴故址即今陕西省延安市。魏秦时期的高奴也在这里。
关于秦刚夺取魏之上郡的地理范围,钱林书认为“魏之上郡仅辖十五县,其地当包括延州、鄜州及丹州之半,即秦上郡南部。北界应在肤施、平都以南,即今陕西安塞、延川等县一线,南界与河西郡接壤”[4]。笔者认为,钱林书判断的魏上郡南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其北界应该在今绥德一带,再往北属于赵国的领土,这可从赵国圜阳县为证。赵国曾铸造带有“言阳”(即圜阳)的各种货币[5],圜阳在今陕西省绥德县四十里铺的无定河北岸[6],可知圜阳一带曾是赵国的领土[7]。这里在战国时期本属于魏国、赵国的交界地带。秦国夺取魏国河西之地置上郡后,转而成为秦国与赵国的交界。在这样的一个地理范围之内,高奴县处在中心位置,并且地理位置也非常重要,只有把高奴作为治所才是最合适的。秦汉之间翟王都高奴,实因魏秦高奴为上郡治所而来。
入汉以后,高奴作为上郡的属县,地位仍然非常重要。文帝三年(前177年),匈奴单于入驻河南地,对上郡构成威胁。《史记·文帝本纪》:“今右贤王离其国,将众居河南降地,非常故,往来近塞,捕杀吏卒,驱保塞蛮夷,令不得居其故,陵轹边吏,入盗,甚敖无道,非约也。其发边吏骑八万五千诣高奴,遣丞相颍阴侯灌婴击匈奴。”随后文帝又亲自前往高奴巡视,“匈奴去,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辛卯,帝自甘泉之高奴”。文帝巡视高奴表明西汉初年高奴在上郡仍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正因为秦汉时期高奴县仍然具有重要的地位,以及《史记·项羽本纪》明确记载董翳都高奴之故,有学者认为高奴“入秦以后是秦上郡治所”[8]。笔者认为,高奴作为治所,是从魏设置上郡开始沿袭到秦国初置上郡之时。等到秦后来夺取现在陕北榆林一带之后,又把上郡治所从高奴迁徙到了肤施。杨宽和晏昌贵已经注意到了上郡治所迁移的问题[9][10]。马梦龙认为高奴作为治所一直沿袭到西汉文帝时期[11],则是不对的。
二、肤施为秦昭王三年至秦庄王时期上郡的治所
随着秦国对原上郡以北地区的占领(具体时间不详,应在昭王三年,即前304年之前),上郡辖地的面积大大扩展,再以高奴作为治所已经不适应对全郡进行有效统治,因此把治所北移到原属于赵国的肤施。
关于肤施为上郡治所,《水经·河水》:“奢延水迳肤施县南。”郦道元注:“秦昭王三年置上郡治所。”[12]郦道元所说秦将上郡的治所设置在肤施,这是没错的,说明秦已经把上郡的治所从高奴迁到了肤施。此外,严耕望曾研究过《汉书·地理志》“县名首书即郡国治所”,系统梳理了《水经注》所言秦汉郡国治所,发现皆为《汉书·地理志》郡国首县。[13]《汉书·地理志》记载“上郡,秦置,……县二十三:肤施……”,首先列的就是肤施,所以我们把肤施作为此时的上郡治所是没有问题的。
关于肤施的位置,《汉书·地理志》上郡肤施县自注:“有五龙山、帝原水、黄帝祠四所。”此处只列举了三所神祠,显然文字存在讹误。通过与《汉书·郊祀志》中“又立五龙山仙人祠及黄帝、天神、帝原水,凡四祠于肤施”对照,可知今本《汉书·地理志》脱漏了“仙人祠”“天神”五字。根据《汉书·地理志》和《汉书·郊祀志》,肤施县境内有五龙山、帝原水。《水经·河水》:“奢延水迳肤施县南。”奢延水即今天的无定河。根据这些文献记载,《中国历史地图集》标注秦肤施县在今陕西榆林市榆阳区南,杨宽也持这样的认识[14]。
近年来,考古人员在榆林市榆阳区鱼河镇郑家沟村东南约1 000米处的古城梁上发现一座古城址,称作郑家沟城址[15]。根据《汉书》《水经注》等文献对肤施水系、地理特征的记载,考古人员认为这座古城是肤施的可能性非常大。首先,该城址所在的地理位置重要。该城址西北距榆溪河与无定河交汇处约6 000米左右,无定河从城址西南流过,相距约1 000米。该城控制了沿榆溪河北上和沿无定河西进的交通要道。其次,城址平面呈平行四边形,整体略呈西北—东南向,其所处的位置地势较平坦,整体西北高、东南低,背靠高山,利于防守。再次,城址的面积够得上郡治的规模。城址平面呈平行四边形,东墙长约160米,南墙残长94米,北墙现残存长度约160米,估计北墙总长约222米,西墙不存,估计长度在224米左右,估计城垣总长度约700米。综合上述三点原因,笔者认为郑家沟城址当为此一时期的上郡治所。
此外,关于秦汉肤施县方位的问题,还有在今天绥德县的说法,始见于唐代文献。《括地志》曰:“上郡故城在绥州上县东南五十里。”《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绥州龙泉县(天宝元年改上县为龙泉县)列有“上郡故城”,曰:“在县东南五十里。始皇使太子扶苏监蒙恬于上郡,即此处也。”然而,“绥德县东南五十里”之说,却与《汉书》《水经注》肤施县相关记载不符。考虑到《括地志》和《元和郡县图志》的时代晚于《汉书》和《水经注》,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我们还是要相信时代更早的文献记载。
这里要顺便提及的是,西汉时期上郡治所仍然是肤施。《史记·匈奴列传》所言,“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故匈奴兵至肤施。《正义》中记载:“肤施,秦县,汉因不改。” 西汉的上郡治所虽然仍叫肤施,但大概率不是前面提到的郑家沟古城,很可能是《括地志》和《元和郡县志》所记载的绥州,也就是现在的绥德。
三、阳周在秦始皇统治时期被设为上郡治所
学术界认为从昭王到终秦之世上郡治所一直在肤施,但是笔者认为在秦始皇统治时期修通直道后,把治所从肤施迁移到了阳周。
上郡治所从肤施迁到阳周,虽然史书上并无明确的记载,但是在史籍上还是有迹可循的。《史记·李斯列传》记载:“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始皇帝客死沙丘后,二世与赵高、李斯密谋矫诏后,遣使者至上郡阳周,《史记·李斯列传》曰:“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据《史记·蒙恬列传》记载,二世曾两次遣使至上郡,第一次如上所说是派使者赐死扶苏于上郡,而将蒙恬囚系于阳周。“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但因“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之”,所以极力怂恿二世除掉蒙氏兄弟。故二世既杀蒙毅,“又遣使者之阳周”,这是第二次。从上面所引的资料“监兵上郡”“奉书赐扶苏于上郡”“系于阳周”可知,上郡就是阳周,阳周就是上郡,以治所指代郡名,并且扶苏和蒙恬一直驻扎在阳周,原因就是阳周在始皇统治时期成为了治所。
阳周的位置,经过近年来的考古调查已经被确认,就是位于靖边县杨桥畔的龙眼城。龙眼城址位于杨桥畔一村龙眼水库北侧10米处。城址所在地呈东西走向,地势平坦,地表为荒地、耕地相结合,周围均为居民区。城址平面略呈长方形,东西长约1300米,南北宽约600米。城墙为黄土夯筑,尚存北墙三段,总残长1200米,残高4米,宽3.3~5.6米,平夯,夯层厚17~22厘米。城址大部分被水库淹没,城址内散布绳纹瓦、网纹瓦、瓦当、灰陶器残片等。曾出土钱币、铜灯、铜镞、铜镜、铜印、铜博山炉、钱范残块及青铜铸块等。1982年暴露铜币窖藏,出土铜币五万余枚,计有西汉“半两”“五铢”“货布”“货泉”等品类[16]。陕西三普资料认为是汉代城址,是不准确的,是从秦延用到汉代的。这样的规模够得上治所的标准。
《水经·河水注》:“水出西南长城北阳周故城南桥山,昔二世赐蒙恬死于此。王莽更名上田陵畤,山上有黄帝冢故也……门即桥山之长城门。始皇令太子扶苏与蒙恬筑长城,起自临洮,至于碣石,即是城也。”[17]在榆林市靖边县杨桥畔的龙眼古城的墓葬区出土一件陶罐,上腹部阴刻“阳周塞司马”五字[18]。此外,传世秦兵器有“阳周”矛(《集成》11463),榆林学院藏有一枚编号为106名叫“阳周丞印”的秦封泥。从有确切出土地点且带有“阳周”字样的陶罐我们就可以确定龙眼城就是上郡的阳周城。
《史记·蒙恬列传》记载“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阳桥畔的龙眼古城紧倚秦长城,南有白于山脉,芦河依城而过,北边有无定河作天然的屏障,连接秦直道,是长城、无定河与秦直道交汇的枢纽。前已述及扶苏和蒙恬长期驻守阳周,只有这样的地理位置才可称得上是“因地形”“制险塞”。之前的上郡治所肤施虽然地处无定河之畔,控制着交通要道,背靠山峁,前临壕沟也是天然的屏障。但是一方面该城面积较小,另一方面随着直道的修通其战略地位下降,已经不适宜作为治所。阳周地处秦长城与秦直道交汇处,秦始皇时期上郡治所从肤施迁徙到阳周应该正是考虑到其特殊的战略和交通地位。
综上所述,秦从占领魏上郡到占领赵国西北境直至秦直道的修通,上郡治所也经历了从高奴到肤施再到阳周的变化过程,而高奴、肤施和阳周的具体位置分别在今天的延安、榆阳区鱼河镇和靖边县杨桥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