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山记
2022-03-05高建群
高建群
二郎山在神木城左近。窟野流其东,溪水绕其西。两山环拱,中间夹一面山崖。山崖高一二百米,长二里有余。及崖脊,宽处不过数丈,窄处仅容两人擦身而过。
有好事者,于这山脊处,顺山势绵延,择宽就窄,建起数十座楼阁庙宇。于是二郎山,遂成塞北一大名胜。印象中,窟野河是一条苍凉而富有历史感的河流,至于为什么得到这个印象,从唐诗汉赋或别的什么地方得来的,记不起来了。黄沙万里,河流顺沙滩漫来,散漫而无度。天空无飞鸟,地上少人行。偶有胡骑匆匆饮马,或有戍边将士折戟沉沙。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如此而已。然而眼下的窟野河,俨然不是一个塞北荒蛮之地的河流了,更兼有一座神木城置于河东,一座新建水泥桥横跨河上,于是笔者眼前所见,惟一条普普通通或清或浊、无丝毫诗意可言的内流河而已。
我去登山,是在一个早晨。有神木籍诗人塞北为伴。塞北善诗,善散文,犹唱得一曲好民歌。那年省作协组织黄土地诗会,开始,众位公子哥儿式的洋派诗人,瞧他不起,孰料,待寂寞的陕北高原黄土山路上,塞北一曲响遏行云的歌声一起,即令众人有口皆哑,自惭轻薄,心悦诚服地服从于他这个中心。这是旧话,不提。
出神木城,过窟野河大桥,沿台阶拾级而上。塞北称二郎山又名“小华山”,仰观这横卧窟野河边的偌大怪石,攀援这又峭又陡的几百阶台阶,信诗人并非诳言也。
山门前有楹联,出语惊人,气度不凡。联曰:海到天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相传楹联为林则徐所撰。笔者学识浅薄,不知此楹联是林氏登临此处所题,还是后人移借,将林氏指点别处山水的楹联,搬迁过来。我想后一种可能似乎大些。查查日历,今年今月,恰好是中国现代史百五十周年,想不到在此处与林氏相逢,正所谓江山处处,当可为忠烈者以设殿堂。借山水以浇胸中块垒,吐胸中英雄气概,看来林氏不独是政治家,且文才过人了。山脊顺山势绵延,建起无数座楼阁庙宇。计有地藏洞、古佛洞、浩然亭、观音阁、三圣殿、龙母庙、诸神殿、护国寺、三教殿、观音堂、祖师庙、东岳殿、娘娘庙、山神庙等。山脊稍宽处,即可筑石造宇,窄处则只修台阶,客人手抚铁链,攀援而过。有些庙宇,却是在石上凿挖而成的。前边说了,偌大二郎山,其实是一块完整的怪石而已。罗列各种庙宇,可知是上至玉皇王母,下至猴神碎鬼,但为尊者,但为恶者,一概奉以香火,以期保一方太平。建筑群始建于明正统八年(1443),距今已五百年历史,历代修葺,各筑所需,遂成为现在的规模和现在的崇拜群。游历中,给人耳目一新者,是所谓的浩然亭。浩然亭与当地的一位名士王雪樵,联系在一起。王先生清末民初人,近代书法大家,官至北洋政府农商部主事,后来见政治黑暗,辞官归隐,以书墨了了残生。浩然亭是凿刻在石头中的一间三米见方的小亭。
“浩然”二字大约得于“吾养吾浩然之气”一句,也正是当时王先生的心境。
想当年这里似乎有一番书法艺术的小气候吧。当时的军阀与士绅亦附会风雅,勒字石上,可为佐证。壁上有王先生所作《浩然亭记》,叙事方法与《兰亭序》近似,且行文途中,屡屡称此处为“小兰亭”。那兰亭在浙江的绍兴,因王羲之并一群墨客骚人的聚会而为历代士大夫们所神往。笔者曾去过那里,见识过山阴道上的水秀山明。而今我于这塞北二郎山上的浩然亭前,不由得抚石而长叹,一则感慨南国的佳话竟越过时空波及此处,二则感慨穷酸文人饱学之士们试图超脱而终究不得超脱的悲哀。
庙宇中最后的一座庙,叫娘娘庙。娘娘的面前,放着许多的泥娃娃。据塞北讲,想要娃娃的妇女,来这里求一个泥娃娃带回去,待生下娃娃后,还两个泥娃娃回来。我自个想,这个娘娘或许还是灵验的,要么她的面前,怎么有这么多密密麻麻的泥塑物。娘娘庙墙角的地面上,铺着一块木板。这木板铺得蹊跷。揭开木板,下面是几级台阶。原来在娘娘庙下边,石头中凿了个一丈见方的房间,大凡来要娃娃的妇女,如果有兴趣,可以在这里住上一晚。小时候看《三言二拍》,曾谈到这一类事情,以为是演义而已。今日身临其地,方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们来了兴趣,揭开木板勉强钻将下去。我让塞北在前边引路,其实是怕碰到什么尴尬的事情。房间里空空如也,一面大炕,占了半个房间。靠炕的石壁上凿了个方洞,权当窗户。凭窗眺望,神木城尽收眼底,窟野河的涛声,也阵阵涌来。
娘娘庙之后,还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苍老、孤独地屹立于细径远处的一个高巅上。塞北说这是山神庙了。我们并没有小觑山神的意思,况且掌管这二郎山的,一定是个不凡的神祇。奈何日已中天,腿困脚乏,无力再挪动一步了。是夜,下榻在神木招待所,与友人同游神木城时,猛抬头,见弯月一钩,悬于二郎山逶迤的山巅。暮色苍茫中,二郎山白日所见诸等景物,一律抹去,仅存一奇异轮廓。二郎山下,一河窟野水,带子般的,闪闪发亮。友人问我,二郎山像个什么。我不敢凭一得之见作答,于是请他赐教。友人说,明武宗朱厚照正德十三年(1519)驾幸此处时,见山形似笔架,曾赐名“笔架山”。我见暮霭中,山脊错落有致,确像笔架,于是连连称是。友人又说,他多年的观察,二郎山更像一匹静卧在窟野河边的骆驼,并拾手指出,何处是头,何处是尾,何处是双峰。我凝目眺望,沉吟良久,亦以为塞北所言者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