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凉时听来的故事
2022-03-05马拉
马拉
这个故事我是听来的,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已经退休了,他长得慈眉善目。他讲的这个故事是从东风林场开始的。
东风林场埋在一个老林子里,四周全是高大的树木,有些叫得出名字,有些干脆叫不上来。唯一共同的特征是高大、粗壮,像是几百年没人动过,那叶子绿得跟什么似的。走在林子中间,让人身上发冷,无端紧张起来;林子看不到头,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要是听不到声音,那寂静让人害怕,要是有个什么动静,也让人心惊肉跳,生怕有个什么闪失。出得林子,一眼望过去,连边都见不着,除开绿色就是白色——那白的是云朵。
林场在山脚坪子上,稀稀落落盖着六七十间房子。房子都是木头做的,林场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木头。六七十间房子,包括了林场的办公室、食堂、活动中心和职工宿舍。整个林场的职工和临时工加起来,不到百来号人,把家属都算上,也不过二三百人。林场中间有一条路,窄而且烂,一到雨季,整条路踩成了烂泥田,别说车子,人走在上面都困难,一不小心,鞋子就被烂泥给吸进去了。林场出入困难,外面来的信息就少,一到晚上,除开看电视,只能去活动中心打乒乓球。可能也是因为交通不方便,怕职工给闷坏了,林场允许带家属。用刘场长的话说,家属带来了,起码晚上还有点刺激性的娱乐活动。一听这话,职工乐了,家属却不依了,笑着骂,骂刘场长老没正经,黄土都埋到胸口了,还惦记着裆下那点事。刘场长也不反驳,乐呵呵地笑。
也是因为有家属了,林场显得有些生气,像个过日子的地方。和大部分偏僻地区的单位一样,林场里多的是半边户。什么叫半边户,得解释一下。好些单位,由于地处偏远,收入待遇也不是特别有保障,职工难得找对象,只能趁着一年一度的探亲假回家给说个媳妇。城里的姑娘自然是不要想了,只能到村里找。找到了,快的话马上把事给办了,然后带到林场来。这一来,两口子一个是吃国家饭的,一个还是农民,这就叫半边户。林场的半边户多,待遇都一样。房子管住,只要愿意到林场来的,都给安排个工作,食堂啊,活动中心都要人。用的都是家属,说到根上,都是自己人,放心。再且,还稳定了军心,算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初到林场,可能还觉得有些乐子,满目的树啊,堆得像大山一样的原木,再加上天南地北的口音,有点城里的感觉,像是到了外面的世界。过了十天半个月,等新鲜感过去了,才晓得原来林场比农村还农村,这时候想后悔,也已经迟了,这林场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也是奇了怪,尽管林场的条件不好,家属却很少有怨言,一家一户的过得还算和睦。仔细想想,可能是因为讨的都是农村媳妇,没那么多讲究,能有个吃国家饭的男人,也就满足了。
林场的场长姓刘,按道理说,他是最有条件带家属的,可也奇怪,他偏偏就没带。这刘场长五十好几,正是那个年纪的胖,头发都白了一半,还脱,脑袋中间活生生空出一大块,油光闪亮的。眼看到了退休的年龄,却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好像这林场跟一块大金子似的。刘场长一个人过日子,乐得逍遥自在,想干什么干什么。饭是不用做了,天天到食堂吃。偶尔喝点小酒,也是在食堂解决。也没什么爱好,牌不打,烟不抽。要是硬要找一个,那就是养狗。刘场长养狗也养得很不讲究,甭管什么狗,只要他看上了,就养。林场在老林子里,想要找个血统高贵的纯种狗也难,刘场长养的都是当地的土狗,长得瘦长瘦长,一到春天,那毛脱得东一块西一块,丑得像裹着一张破毛毯。由于养的是土狗,林场的职工也不把它當一回事,高兴来逗一逗,不高兴一脚就下去了。一到冬天,林场里的毛头小伙子就打上了那狗的主意。冬天,老林子里那个冷啊,跟刀子似的,直往骨头里刺。打开门一望,厚厚的雪盖着林场,房子就像一颗颗大蘑菇。天冷了,正是吃狗肉的季节。杀上一条狗,用五香、八角慢火给炖上一两个时辰,一揭锅盖,那个香啊,神仙也受不了。再喝上二两小酒,那叫一个美。
也是有了经验,一到冬天,林场的狗呜叫着到处躲,生怕一不小心挨了枪子。毛头小伙子们则提着枪满山满林场地转,碰到什么打什么,打到什么吃什么。一个冬天下来,林场的狗打得差不多了,幸存下来的最多一两条公狗和几条母狗。能活下来,不是它们命大,打狗的也晓得,今年要是打光了,明年可就没得吃了。小狗没人打,再狠的人也下不了那个手。水汪汪的小眼睛抬头看着你,小舌头红艳艳舔你的手,那枪端不起来。
打狗的也有一个队伍,领头的叫高长林,二十七八,单身汉一个。高长林来之前,林场并没有打狗的风俗,就算有这么想的,也没真这么干的。高长林一来,进了冬天,抬手第一枪把刘场长的狗给毙了。打刘场长的狗之前,别的小伙子还有些犹豫,说打刘场长的狗不太合适吧,那刘场长可是真爱狗。高长林却说,不是说打狗看主人吗?你要是先打了别人的,人家一闹,别的狗就打不下去了。你先打了刘场长的,要是他不吭声,别的狗那还不是想打就打?大伙一想,也有道理。方案虽然决定了,可真动手,还是有些畏缩,谁都不愿意出头打刘场长的狗。最后,还是高长林“啪”的一声把酒杯砸到墙上,背起枪说,你们不敢,我来,你们先把水给烧上。
那天,正下大雪,整个林场的人都看到了这样一幕。高长林举着枪,满林场找刘场长的狗,找到之后,二话没说就是一枪。第一枪没打中,高长林装上子弹,正准备给第二枪,那狗明白意思了,撒开腿就跑,高长林在后面紧追不舍。大冬天的,前面是一条狗,后面跟着个提着枪的大小伙子,那场面和拍警匪片似的。林场平时缺少娱乐,高长林冒着大雪追杀刘场长的狗,这事情太有趣了,林场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一帮小孩子跟在高长林屁股后面跑。围着林场赶了几个圈子,高长林还是追上去了,人和狗都累得掉舌头。追上之后,高长林一秒钟都没犹豫,冲着狗脑袋就是一枪。一直等高长林把狗背回去,开肠破肚下锅炖了,消息才传到刘场长的耳朵里。大伙本以为刘场长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刘场长只是咧开嘴笑了笑说:“这个高长林,没想到不光伐木技术一流,杀狗也这么在行。”看了看来报信的,刘场长说,“你们还在这等什么呀?赶紧去呀,再晚了,连汤都没得喝了。”
刘场长的话没一会就传到高长林那里去了。高长林本来已经作好了刘场长上门兴师问罪的准备,听来人这么一说,他反倒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想了想,高长林从案板上抓起一条还没来得及炖的狗后腿,踩着雪“咯吱咯吱”给刘场长送去了。进了食堂,刘场长正在吃面条,高长林拎着狗腿子不好意思地说,刘场长,这个给你。刘场长吃了口面条说,谢了,小高,你可能不晓得,我不吃狗肉的。高长林说,刘场长,你这是生我的气了。刘场长笑了笑说,小高,看你想哪儿去了,我要是真生你气了,我还不冲到你门口去骂你一顿?看了高长林一眼,刘场长说,这狗本来就是土狗,杀了就杀了,养一年,杀了也正合适,狗嘛,都是畜生命。聊了一会,刘场长说,小高,你赶紧回去,再不回去,怕是出了力,连汤也喝不到了。听刘场长这么一说,高长林转身就走。后头,刘场长却喊,嗨,嗨,高长林,你把狗腿子拿走,别放这儿浪费了。
经历了这么一事,到了后来,林场到了冬天打狗,就成了一个习俗,领头的还是高长林。你打我的,我打你的,成了一个节日。打了狗,杀好剖好,给狗主人留一条狗腿子,登门送上去,算是给了一个消息——你那狗,我给打了。主人也不生气,笑笑,拿了狗腿子进屋。尽管如此,刘场长养狗的热情还是一点也没减,几乎每年给农场贡献一条狗,狗肉却是一点不沾。
这年春天,冰雪都融化了,山脚下的小溪也流动起来。刘场长请了假,回家去了,说是探亲。等刘场长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刘场长第一次在食堂亮相把大家给吓了一跳,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条大狗。狗的脖子上套了铁链子,刘场长牵着链子跟在后面。狗异常高大,跟小牛犊似的,要是站起来,恐怕比人还高,嘴里还张牙舞爪地“呜呜”叫着。本来,刘场长进来之前,大家都排好队了,准备打饭。一见刘场长进来,准确地说,一看到那狗进来,“哗”的一声,刘场长面前空出了一大片地,所有的人站在两边,直愣愣地看着那狗。这畜生,也太大了,林场里没人见过这么大的狗。刘场长见状,笑了笑说,大家别害怕,这狗不咬人,不咬人的。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小心翼翼,不敢靠得太近,要是被咬一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围观了一会,有几个胆大的往前凑了两步,只见那狗把脑袋扬起来,生硬地叫了几声。刘场长拉着狗,想往前走,狗却“啪”的一声,趴到了地上,任刘场长怎么拉,就是不肯动,硬着脖子“嗷嗷”叫。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都不敢看人,两条前腿趴在地上,头埋在两条腿中间。
“我操,这狗怕了,它怕了。”高长林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叫了起来。
刘场长脸红了一下,生气地说:“你们这么多人围着,它能不怕吗?都散了,都给我散了,不就一条狗吗?有什么好看的。”
围观的人这才散了去。后来,林场里的人才知道,刘场长这次弄回来的是条阿拉斯加犬,值五千多块钱呢。刘场长还放出话来,谁也别想打他这条狗的主意,要是想打,也行,先交上五千块钱。
刘场长弄回来的这条阿拉斯加犬,很快成了整个林场的笑料。别看这狗大,胆子却小,跟猫似的,偏偏又有一个霸气的名字,“黑头”,听着像黑社会老大似的。黑头和刘场长一样,都在食堂吃饭。刘场长吃他自己的,厨房师傅扔给黑头一盆职工啃过的各种骨头,要是运气好,还能有些肉。黑头也没一点纯种狗的架子,你给它什么,它吃什么,一点也不挑食。连食堂的师傅都忍不住跟刘场长说:“刘场长,你这黑头还真好打发,给什么吃什么。我听说,有些狗要是没肉吃,宁可饿死。”一听这话,刘场长就笑,一边笑一边说:“要是这家伙天天要吃肉,我能要?我那点工资都不够喂它呢,这样的狗好,好养。”黑头个子大,一次能吃掉满满一大盆骨头,连撕带咬的。刘场长吃完饭,转过身,心满意足地看着黑头狼吞虎咽,时不时伸手摸摸黑头脑袋,那眼神跟看儿子似的。黑头抬起头舔舔刘场长的手,算是给了回应。等吃完了,刘场长牵着黑头不紧不慢往回走。
知道了黑头的脾气,林场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去逗黑头。你想想看,那么大一条狗,却乖得跟猫似的,那是多好玩的事情。有些淘气的孩子还骑到黑头背上去,黑头也不反抗,乖乖驮着,实在驮不住了,四脚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人家。黑头在林场待了两个月,慢慢胖了起来,走路摇摇晃晃的,显得吃力。由于胖,黑头也不爱动,整天没事趴在那里,下巴贴在地上,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在睡觉,又像是在想事情。那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后来,刘场长大概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带着黑头去跑步,想给它减减肥。刘场长五十多岁的人了,体力能有多好?就这样,跑了不到三公里,还是慢跑,黑头趴在地上了,大口大口地喘气,舌头伸得老长,涎水滴得一地都是。刘场长还以为黑头偷懒,不想跑步,用力拽了拽绳子,只见黑头摇了摇脑袋,有气无力地望着刘场长,眼泪巴巴的。刘场长凑近一看,黑头喘得跟什么似的。看到这个样子,刘场长一脸哭笑不得。
这故事很快传遍了林场,都说刘场长花了五千块钱买的阿拉斯加犬跑了不到三公里,就给累趴下了。高长林听到这个消息,笑得牙都快掉了,说:“这是什么阿拉斯加犬,不会是专门用来配种的吧?”到后来,连黑头的血统也受到了怀疑。大家都说,这狗肯定不是阿拉斯加犬,天底下哪里有這么怂的阿拉斯加犬,那不是给阿拉斯加犬丢脸吗?也有的说,这狗可能是藏獒,你看那身架,就跟小牛犊似的。这种说法更是遭到了反对,人家藏獒可凶猛了,哪有这么胆小的?争来争去,身份没争清楚,却一致认为黑头是条怂狗,也只有刘场长把它当成宝贝。
一转眼,冬天又到了,又到了打狗的季节,林场里时不时飘动着狗肉的香味。别的狗一看见高长林跟躲瘟神似的,撒开腿就跑。黑头却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安安稳稳地趴在食堂门口晒太阳。高长林吃完饭,偶尔也会逗逗黑头,摸摸脑袋,捏捏脖子,黑头也不反抗,眼角的余光漫不经心地朝高长林看两眼。那样子,似乎根本没把高长林放在眼里。高长林笑嘻嘻地捏着黑头的脖子说:“黑头,你说,你咋就这么怂呢?这么大一个子,连猫都不如,整天趴在墙根晒太阳。”黑头还是一动不动,高长林站了起来,拍了拍手,指着黑头说:“这畜生,仗着刘场长的面子,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架子还大得很。”
一个周末,高长林带着一帮小伙子,刚打了一条狗,拖着狗从食堂门口走过,狗脖子上还往外渗着血。黑头正好趴在门口。高长林走到黑头边上,步子突然停了下来,他一手拿着枪,一手摸着黑头的脑袋说:“黑头,你说,我敢不敢一枪把你给崩了?”黑头看了看还在流血的死狗,用前爪挠了挠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黑头傲慢的态度让高长林生气了,他朝天开了一枪,然后,用还冒着烟的枪口顶住了黑头的脑袋。看着枪,黑头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不知道是由于紧张还是什么原因,黑头慢慢站了起来,甩了甩尾巴,又抖了抖身上的灰土。高长林以为黑头会转身逃跑。没想到,黑头站起来后,还是一动没动,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高长林,一点躲闪的意思也没有。黑头的眼神沉静,没带任何感情色彩,就那样望着高长林,它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高长林的枪管。过了几秒钟,高长林放下枪,笑了笑,盯着黑头骂到:“我操,你以为我真会崩了你?傻了,你不心疼你那条命,我还心疼我那五千块钱呢。”说完,收了枪,拖着打好的狗往回走。走了几步,高长林回头望了一眼,黑头不见了。他朝四周看了看,连黑头的影子都不见了。“这畜生,它不可能跑这么快的。”高长林笑了笑,“它还是怕死。”
回到家里,把狗给炖了,香气飘了出来,酒也倒上了。大伙围着火炉子坐下,手里拿着杯子,一脸的兴奋。吃着喝着,说到了黑头。三杯下去,话题上来了。你说也是怪,别的狗见了高长林甩开腿就跑,似乎隔着几公里就能闻到高长林身上的杀气,可黑头不是,它看见高长林时不慌不忙,就算高长林把枪管子顶着它脑袋了,也一脸镇定,好像不晓得高长林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一样。
我操,也是怪了,黑头咋不怕呢?整得跟革命烈士一样。
一个畜生,它能知道啥?你瞧那一身肉,它能跑得动吗?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不如等着算了,还省点力气。
你扯淡不是?畜生就不晓得爱惜它那条命?我看有名堂,这狗不简单,跟别的不一样。
不简单个屁。要不是冲着五千块钱,老子一枪把它给崩了。
你敢?你就吹吧。要是你真敢,当初你咋不肯打刘场长养的那狗呢?
这他妈就叫狗仗人势,那畜生晓得我们不敢下手。
你他妈还真越说越神了,把黑头说得跟人似的。
……
狗肉香,平日里林场的生活一般,在食堂吃顿肉,见味不见肉。只有等到这冬天了,哥儿几个,放倒一条狗,炖上,那才真叫吃肉,大块,吃得肚胀。喝着喝着,肉见底了,酒也就高了。一伙人争论了半天,也没争出个结果来,黑头还是黑头,也没人较真,多个话题总比闷头吃肉有趣些。眼看要散场了,高长林突然把剩下的小半瓶酒一口灌了下去,把瓶子用力砸在地上,瞪着血红的眼睛吼到:“我操,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一条狗。你们,你们都给我等着,看老子把它给炖了。”高长林说话的时候身子摇摇晃晃,底气却足,他那样子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周围的人“哄”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了,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说,我操,你个高长林,你跟一条狗较什么劲啊?
酒喝完了,也就过去了,谁也没把高长林的话放在心上。
冬天,日短夜长,时间过得特别慢。林场里也停顿了下来,偶尔可以看见裹着大袄子的走过去,抖抖索索的。林场里的年轻人没什么事干,三三五五的坐在一起打扑克,聊大天。到了冬天,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情,林场请假容易,活不好干,正好又是过年,能放的就放了。尽管如此,留在林场的还是多数。林场的职工多数是从农村出来的,父母在的,有兄弟在就放心了;父母不在的,老婆孩子在林场,就更没回去的必要。再说了,大冬天的,回去一躺也不容易,花钱耗力的,不值得。在林场赚几个钱,不容易,花起来都心疼。
到了除夕,按照林场的老规矩,全林场的人一起聚餐。食堂门口贴上了春联,里面还挂了彩纸,墙上照例挂上“恭贺新年”之类的大红条幅。林场条件简陋,很多事情就不讲究了,意思到了就行。按照往常的习惯,有老婆在的人家,老婆都要到食堂帮忙。过年比不得平时,菜要讲究一些,而且丰盛多了,人少了忙不过来。再说,林场就跟一个大家庭一样,这样的事情,一般都是集体出动。先是刘场长讲话,祝大家新年愉快,身体健康之类的,都没人听,走个过场。毕竟这顿饭是公家出钱,刘场长作为公家的代表,不说话那就说不过去了。刘场长讲完话,宴席进入了高潮,开始喝酒。刘场长平时很少喝酒,一年一醉,都在这顿饭上。
高长林和七个没结婚的小伙子一桌,年年都是这样。结了婚的和结了婚的一桌,没结婚的和没结婚的一桌。说来也是有点名堂。没结婚的小伙子和结了婚的一桌,亏,喝酒亏。为什么呀?人家说,你毛头小伙子要两杯敬一杯。而且,你辈分低,得一个个地敬酒。这一圈下来,也就差不多了。多几次,大家都学精明了,桌子一坐,战线分明。还有另一个原因,没结婚的喝酒没顾忌,谁知道什么时候散场,动不动一闹就大半夜,闹到天光的也不少见。结了婚的不行,老婆管着,意思到了就行了,还是回家抱着老婆睡觉舒服。自己桌子上喝了几杯,小伙子们热热闹闹出击了。反正过年,放肆一回也不怕。再且,回去也没老婆管着,无所谓。刘场长为人厚道,小伙子们一上来,他也不推辞,也不摆官架子,一口一杯。高长林上前给刘场长敬酒時,刘场长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高长林端着杯子,用脚踢了踢正在刘场长身边忙活着的黑头说:“刘场长,我说你这到底是啥狗?咋这么大块头,还这么胆小呢?”
刘场长摸了摸黑头说:“老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狗呢?”
高长林笑了笑说:“不过,这狗倒是一身好肉。”
高长林的话把周围的人逗得笑了起来,有人跟高长林打趣说:“长林,这狗你可吃不起,五千块钱呢,我还没吃过这么贵的肉呢。”
“有得你吃的。”高长林咧开嘴,大声说:“刘场长,你说我要是真把黑头给打了,你咋办呢?”
高长林说得认真,一点也不像喝了酒。
一见气氛不对,跟高长林一起过来的小伙子连忙拉住高长林,举起杯子对刘场长说:“刘场长,长林喝多了,喝多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刘场长端着杯子望着高长林笑,笑得有一下,没一下的,像是在讽刺,又像是在表示他不介意。
一晃春天就过去了,林场里绿了起来,到处生机勃勃,林场的大部队往林子深处推进了不少。到了夏天,高长林请了探亲假。等他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羞答答的女人。不用问,谁都知道,那是他媳妇。跟着男人后面进林场的,都是家属。每年,这种情况都会出现几次。
等进了宿舍,高长林大大方方地给大家发喜糖,一边发一边介绍:“这是我媳妇,新娶的,大家就叫她菊香吧。”高长林的话把大家逗笑了。一个嫂子指着高长林的鼻子笑着骂道:“长林,你还新娶呢,都不晓得你是怎么把人家菊香骗到林场来的。”菊香坐在床沿上,望着大家笑,羞羞涩涩的,一双大眼睛,黑黑的,闪亮闪亮。
娶了媳妇,按规矩要给高长林分一间房子——总不能让两口子和别人住一间房子吧。高长林把媳妇带回来,刘场长早就把他的房子给安排好了,就在刘场长隔壁。大伙都笑高长林,说高长林这下和领导搭上关系了,都成邻居了。高长林“嘿嘿”笑了几声,那可不是,等过几年,我当领导了,看我怎么整你们这帮孙子。大伙又笑。
搬进新房子,加上娶了媳妇,高长林看起来比以前温柔多了,说话声音小了,也懂得爱惜女人了。菊香真是个不错的姑娘,长得说不上多好看,至少眉清目秀,重要的是人好。林场的职工,找媳妇能找个好人就不错了,还要漂亮,那就有点奢侈了。每天高长林放工,菊香早早把热水准备好了,茶也泡上了。高长林一回来,脱下工作服,毛巾就递到了手上,洗完脸,茶正好不冷不热。喝了口茶,菊香就把洗脚水放在凳子前面了。伐木工人,出的臭汗,脚也臭。菊香一点也不嫌弃,帮高长林把袜子脱了,往热水里一泡。等洗好,休息好,饭菜也上桌了。
高长林日子过得神仙似的,连刘场长也忍不住羡慕:“高长林,你个狗日的,你耍了啥手段,咋找到这么好的老婆?”
高长林靠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说:“老子这是命好。”
刘场长扭过头说:“狗屁,你要是命好,你咋跑这老林子来当伐木工呢?”
一听这话,高长林立马一脸正经:“刘场长,你这觉悟不够了吧?伐木工咋了,伐木工也是革命事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家都说了,劳动不分高低贵贱,只是革命分工的不同。”
“得,高长林,我不跟你争,你就分工不同去吧。”刘场长也笑起来。
和刘场长做了邻居,高长林见到黑头的次数更多了,高长林和黑头谁都不理谁,仿佛对方根本不存在。第一次看到黑头,菊香吓了一跳,她躲到高长林背后尖叫了一声,紧紧抓着高长林的衣服。高长林笑了起来,把菊香硬拉到前面说,别怕,你怕啥,这狗空有一个大块头,比猫还乖呢。为了证明给菊香看,高长林还朝黑头踢了两脚。黑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乖乖缩了回去。高长林拉出菊香的手说,你摸摸它,你摸摸就不害怕了。菊香开始哆嗦着,不敢摸。高长林鼓励她,给她做示范。过了一会,菊香战战兢兢摸了一下黑头的头。黑头摇了搖脑袋。菊香的胆子大了一些,又摸了一下。这次,黑头伸出舌头,舔了舔菊香的手,好像早就认识菊香一样。菊香笑了起来。黑头喜欢菊香。平日里,菊香从外面回来,黑头老远见到菊香就摇头摆尾的,扭着那胖身子凑过去,舔菊香的手,围着菊香的脚跟打转。菊香也喜欢黑头,用她的话说,那么大的狗,还那么乖,真好玩。说这话时,菊香的眼睛里闪出光彩,有点孩子的天真。
和高长林不一样,菊香心肠软,用林场人的话说,菊香走路都怕踩死了蚂蚁。这俩人在一起过日子,有意思。就说过节杀鸡吧,菊香不敢拿刀子也就罢了,她连看都不敢看。院子门口,高长林拿着把刀,一刀朝鸡脖子上割过去。那边,菊香躲在房间里,眼睛都闭上了。用刘场长的话说,你是没见那场面,见了能笑死你。菊香紧闭着眼睛,皱着鼻子,嘴唇也挤在一起,一脸的紧张,鸡叫一声,她身子抽一下,好像高长林杀的不是鸡,而是她一样。刘场长笑话道:“菊香,你这么紧张干嘛呢?那鸡跟你啥关系?”菊香缓过神来说:“啥关系?我跟它没啥关系,它说它有个女儿嫁了个男人叫刘场长。”
由于这个原因,再到了冬天,打狗的事情高长林不能干了。他想去,菊香不让,说他要是敢去,就别回来,更别指望碰她一下。一身血腥,跟刽子手一样,她可不想跟刽子手睡一张床上。过了两年,菊香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很是讨人喜欢,菊香也越发滋润起来,原来瘦瘦的身子胖了一些,曲线玲珑,女人味淋漓尽致。高长林满足,他一个伐木工人,日子能过成这样,不错了。唯一让他觉得不爽的是黑头,黑头像是他们家的第三者,显得突兀而不自在。
高长林面上对黑头还不错,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拿枪指着黑头的脑袋。菊香却很喜欢黑头,说黑头有灵性。有时候,天还没亮,菊香出门干活,黑头会跟在后面,摇头摆尾的,有黑头陪着,再黑的天,菊香也不害怕了。三年过去了,黑头老了很多,行动更加迟缓,身子还是那么胖。高长林想,也许黑头到林场时已经不年轻了。现在的黑头,整天懒洋洋的,有东西吃爬起来,没事趴在地上,眼睛里时不时挂着黄浊的眼屎。高长林看不起黑头,那么大一条狗,没一点样子。让高长林不安的是,他老觉得黑头有点不正常,就像大家以前说的一样,这条狗不简单。
菊香进门后,黑头几乎成天待在高长林家里,也不管高长林嫌弃不嫌弃。菊香不在家时,黑头来得也少。菊香生了孩子后,黑头更是寸步不离,老喜欢围着孩子摇篮打转,趁人不注意还会拿舌头添孩子的脸和手。黑头的动作让高长林紧张,他对菊香说,菊香,你别让黑头靠孩子太近,它那舌头舔得怪吓人的。菊香则笑,你紧张啥?你又不是不晓得黑头比猫还乖呢。再说,有它看着,看谁敢动咱们家孩子。高长林挠挠脑袋说,我心里慌得很,那畜生个子太大了,吓人。菊香说,那是你当年打狗打多了,心慌,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作孽。菊香抱着孩子说,好啦,你放心好了,别胡思乱想。
菊香的话并没有让高长林轻松一些。
冬天,白雪再次覆盖了林场。高长林和菊香一起去林场食堂搬白菜,半个时辰的工夫,孩子在家里睡觉。高长林和菊香搬完白菜回家,摆好,去看孩子。孩子还在床上躺着,高长林感觉不对劲。他那么安静,苍白。高长林慌慌张张跑到床边,掀开被子,他看见孩子脖子上沾满了乌红的血浆,没有一点呼吸。高长林脑子一下子炸开了,是它,一定是它。
刘场长带着林场里的小伙子背着枪围着林场附近的林子找了大半天,天快黑时,总算发现了黑头的行踪。刘场长他们围上去时,黑头镇定地坐在一个小山头上,前腿支起,后腿稳坐,身体挺得笔直,抬起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全然不似平时的疲软邋遢。刘场长他们慢慢围了上去,圈子越缩越小,直到刘场长的枪顶着黑头的脑袋,它依然一动没动。也许跑了一天,它已经累了,也许它不想再跑了。总之,它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天空中变黑的云层,看也不看刘场长一眼。刘场长红着眼睛说:“黑头,你怪不得我,我一生不晓得养了多少条狗,可杀狗,这还是头一回。”刘场长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
从那以后,东风林场再也没人养狗。至于黑头,也没人再提起。不过,给我讲故事的人说,其实,到底是不是黑头咬死了高长林的孩子,没人知道,大家都是猜测。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黑头绝不是一条普通的狗,至于哪里不普通,他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