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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的石头(散文)

2022-03-04十渡

作品 2022年2期
关键词:墓碑石头

十渡

大建筑

凡间的石头屋弥漫着的烟火,熏染了石头,神也有了人间的样子。它们化为简陋的石头房子。房子里住着的是终生与石头为伍的人。眼睛稍稍往上,就能看到石头屋写着的神界与永恒。那些大建筑,尽管在人间,却是神的下凡。

听人介绍石头被塑造的历史,这只是它的微不足道的部分。它被任意地塑造,并不改变自己的本性。或者说,所有的塑造,都是依着它的肌理的描摹。在石头上适合刻画伟大的心灵。石头说话的时候,喧哗的众生、琳琅的万物都闭上了嘴巴。用石头建造大屋者,内心是宏大的,他们也是有野心的。他们把自己的梦想筑进石头,他们想表达不朽,或者幻想自己永生不灭。他们也成了石头,或者说他们在坚实的石头里长久地思想着。

石头墙被摸得光滑。凉凉的石头墙给人舒适的感觉。巨大、沉重的石头给人踏实的感觉。走过的人们无不用手去摸一下石头,摸它的纹理,摸它的体温,摸它的孤独,摸它的历史,摸它的广度,摸它的硬度。厚厚的石头,没人看得出它的历史。它的历史,不是人需要知道的,犹如神的历史,只是人的想象与猜测。石头作为建筑,是人对神的具象,或者接引。石头建的大屋,坐落凡间而超越凡间。它是永恒的另一种写法,尽管它一次次被毁掉或者倒塌,也没人在历史记载中找到过它的永恒印记,但人们依旧相信它的永恒。

石头的建筑是尊贵的,我说的是教堂。教堂里供奉上帝,属于神话,是人的精神的部分。冰冷的石头,简洁、克制,适合表达高高在上的神。教堂里的神,也如石头,是冰冷的,可远观,可仰视,可膜拜。见到石头的神,就如见到真神,内心会有莫名的战栗。石头的教堂里,威严、高大的石头神俯视渺小的信众。信众们仰望石头,他们并不以为这是冰凉的石头。这是神,是上帝,他们有思想,有一颗宽博、仁爱的心。我们抬头就能看到他们。但他们并不近在我们面前,他们在天上,在神界;而我们在地上,在尘世。这看不见的距离,却能感受得到。会想到巴黎圣母院,这座石头的圣殿里,光洁的石头上泛着神的光芒,每一块大石头都是神的存在。圣母院的内部并排着两列长柱子,柱子高达二十四米,直通屋顶。两列柱子距离不到十六米,而屋顶却高达三十五米。在狭窄的空间里,目光顺着高耸的石柱仰望上去,方觉得一个人那么小,小得自卑到极点,抑或忘掉自己;又感觉自己如婴儿,被圣母的巨大怀抱包裹着。主殿四周,连拱廊上方是一带双层窗户的走廊,在它之上是大窗子。透过这些大窗子,一束束阳光宁静地射进堂内,看到这阳光,就能感受到圣母的手的爱抚。进入这宏大的石头房子,没人敢乱说话。在神的住所里,内心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外貌肃穆、安宁。静默下来,让自己也有神的样子,就如圣殿里一直默然的大石头。

教堂里,大石头无时无刻不在聆听上帝布道。这是最忠实的教众,它们谦虚的样子令人感动。日夜浸染,它们也有了神的样子。上帝谕旨的时候,石头全神贯注。信众离去,唯有石头还在陪伴上帝。无声的教诲,只有石头听到。上帝是耶稣,圣母是玛利亚,他们都是神。然而这只是基督,或者天主。我们对神有着矛盾的理解,偏狭而宽泛,源于神就是内心的种子,我们敬仰什么,什么就是内心的神。教堂里,高高在上的神,或肃穆,或和蔼,信众们或敬仰或亲近。高高在上的,从不曾落入凡间;和蔼的,是尘世的父亲,或母亲。父亲、母亲的伦理,也是神的部分。教堂里,唱诗班诵经的声音一次次打在石头上,唱给信众,也唱给石头,但最久的听众唯有石头。听久了,石头也成了神。静默的石头白天里听信众诵经,黑夜里自己诵经。一块块石头有母亲的安详,因为它们天天仰望圣母。这就是我们见到的教堂里石头的样子。

对于石头,我们都有无须解释的理由将其视为高贵之物。它冷的一面,只是它保持沉默与高贵的证据。石头早就在那里了,所有的巧夺天工只是把它里面藏着的东西找出来而已。在印度北部亚穆纳河转弯处的大花园里,工匠们在一块块的石头里寻找爱情。一块块无语的石头被释放出藏于其身的爱情。沙·贾汗像个幸福而又疯狂的傻瓜,他调来本国的大理石,又购买中国的宝石、水晶、玉和绿宝石,巴格达和也门的玛瑙,斯里兰卡的宝石,阿拉伯的珊瑚等,动用了印度以及波斯、土耳其、巴格达的建筑师、镶嵌师、书法师、雕刻师、泥瓦工共计两万多人为死去的泰姬·玛哈尔建造一座陵墓。这个爱情的疯子把每一块石头都想象成他的泰姬·玛哈尔,并给石头配上宝石、水晶、玉、绿宝石、玛瑙、珊瑚等。事实上,石头里就有泰姬·玛哈尔的影子、气息。每个去泰姬陵的人都会在石头里看到她的影子,也会感觉到她的气息。在光滑的石头上,人们看到圣洁。光洁的石面上,人们看到泰姬隐约的面影。

从印度回来的朋友说到泰姬陵,就像与泰姬陵的石头一样已经深深被浸染,神往之余,则是对沙·贾汗、泰姬·玛哈尔的爱情的震惊。他脸上肃穆的表情,又让我回到那些石头。他说,他看到的不是石头,而是触手可及的爱情。那么奇怪,面对巨大、圣洁的白石头,他第一次相信爱情。每一块石头上都有泰姬·玛哈尔的影子,而他就像沙·贾汗。白色的大理石,是對爱情最好的表白。石头也能写出爱情,这是石头的传奇。泰姬陵里住着的是爱情,而不是死亡。洁白的石头,一直吟诵着爱情的歌。千百年来,凡是风吹过来的时候,在有人的地方,就能听到这哀伤的歌的声音,凄美、动人、不绝。

沙·贾汗把他与泰姬·玛哈尔的故事写在这些爱情的石头上,他们的爱情与这些石头一起成了永恒。泰姬陵不是他们爱情的埋葬,而仅仅是起点,或者开始。这些石头听惯了沙·贾汗与泰姬·玛哈尔在虚空中的爱情密语,见久了沙·贾汗与泰姬·玛哈尔在幻境里的眉目传情,它们也就成了爱情的样子。有人说,想起爱情,就会想起这些高贵的石头。没有哪里的石头,比泰姬陵的石头更符合爱情的样子。伟大的爱情永久驻进石头里。那些石头经常代表爱情与沙·贾汗、泰姬·玛哈尔说话。石头不只是爱情的工具,也是爱情本身。伟大的爱情永久在这石头上唱歌。

终于,石头成为陵墓,仅仅作为亡者的住所。伊姆荷太普医生一改用泥砖砌坟的方法,将石头作为为死者建筑坟墓的材料。这是他为国王左塞在建造坟墓。他先用石块砌成高约八米、边长63米的坟堆。以后他又不断改变计划,将坟堆设计成重叠式的,即一层接一层地往上加建,逐层缩小,一直加至第六层。之后,他又把这个庞然大物用精致的白色石灰包起来。它是埃及最早的六级梯形金字塔。这是古埃及第三王朝时期,距今约五千年。

终于,石头成为埃及国王们坟墓的主要材料。“天空把自己的光芒伸向你,以便你可以去到天上,犹如拉的眼睛一样。”石头代表法老们宣布自己的理想。一块块巨大的石头为墓穴中的主人遮风避雨,也让他们与外世隔绝,成为神秘的独处一隅者。他们正好在安静中沉思。石头的沉思,也是他们的沉思。墓穴中的人静下来,仿佛没有逝去,他们都藏进了石头。他们借用石头延续和永固自己的灵魂。

走近,强烈感到巨石的威压。这笨重的石头,巨人一样,携带着五千年的思想,风雨、星月都对它敬仰有加。远视,巨石沉寂,就像里面的主人逝去已久,但人们从来没有看到逝者,只看到石头。人们感受到的是法老,并不是石头。“为他(法老)建造起上天的天梯,以便他可由此上到天上。”这些通天的石头让法老成神、永生。历经数千年,后来者越发能够看到,抑或想象他们不改神的姿态,以石头的样子在人间静修。他们修成永恒的石头。而这些幸运的石头,也在时间中修成深邃的思想,因而也成为灵魂的石头。

见到金字塔的大石头者,都没有笨重的概念,只是为想到技巧一词而羞愧。这一块块灵魂与不朽的负载物就像时间的同义词,尽管它们无法解释时间,但却让模糊的时间具象;也让灵魂有了重量,尽管我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天平,但巨大的石头上的灵魂,就像来自石头年轮的深处。每一颗沉甸甸的灵魂,唯有最古老、最安静的石头才可以衡量,才与之匹配。

在石头里寻找安静,就如在灵魂里觅知音。金字塔里古老的灵魂们都不足以抵达我在石头里看到的影子。那个并不肤浅的、曾经在埃及金字塔前沉默许久的人说:“有时候,一块石头真的比一颗灵魂重太多。”那里的石头与灵魂是等重的。隔着几千年、几万里,仅仅是只听说过金字塔的人们,依然能感受到那些灵魂的石头的重量。

石像

万物都在石头里,这是物的荣耀。总有一双手,可以在里面找到早就存在的物的形象。物在石头里蠢蠢欲动,或做展翅欲飞状。静下来,物成为物本身,沉淀为时间的形式。比如那座被丢弃于废院子杂物中的石狮子。

安静中的石狮子对周边不闻不问。一切都与它无关。周边杂草丛生,有高有低。破烂物什横七竖八。它身上尽管落满灰尘,有的地方还挂着蛛网,但落寞依然难掩其高贵。已经很少有人知晓它的来历了。这个院子的主人不知去了何方。附近老人说,自石狮子蹲在这家门口,这家就噩运连连,家道如秋风落叶般败亡。有风水先生言,这家配不上这大狮子。不久,院子唯一的主人请人拆石狮子放到后院,其间有一头神秘地丢失,剩下的这头静默至今。后来,郁郁的主人也神秘得不知所终。狮子好像成了不祥之物。狮子无辜,不祥的是人事,或者人心。石狮子在杂乱之中,依然保持着王者的定力与不朽。它只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块石头。它被赋形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内心里有一头高贵的狮子,如阿斯兰王一样。

没人理睬它,它也不在意众人的无视。伟大的匠人赋予它狮子的形貌,它就只安心做一头狮子。它想到了草原。在故乡的草原,作为王者,它安宁、悠游,它捕食猎物,哺育幼狮。这丛林法则的王者,它不是制定者,而只是遵从者。它驰骋的草原,辽阔,深厚,走不出,也走不尽。它从没有想过要走出草原。它知道,只有在草原上,它才是狮子。狮子有狮子的梦想,这是它的秘密。即便身不由己落入草莽,它也始终保持沉默,坚持自己的孤独,这是它的高贵。

离开草原,它成为一块石头。它竭力保持大山的品格与草原的胸怀。它感激石头,它给它恒久的生命与坚硬的思想。它在安静中修炼自己。尘埃、杂物加诸它的沧桑,让它含有了历史的意味;于诸多杂物中静修、默想,让它有了圣哲的样子。有了年龄,又有了睿智,这是它当初没有想到的。它想,它只是一头简单的狮子,石头的。前世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还是一头草原雄狮?它时常进入这样的幻境。对于前世的探究,让它笃信:伟大的事物都有一颗平常的内心。

这一头被时间凝固的狮子,已经不在意被淹没。周边的事物在损坏,或者消失。唯有它,拂去尘土依然是本来面目。它想,它也是时间的形式。它从大山来,也是草原的部分。若干年后,它也不会消失,它已经以恒久时间的形式留在尘世之中。作为曾经尘世中的狮子与当下传说中的狮子,它想,自己既是一种形式的存在,而精神的意味则又常常令它陷入深思。形而上的存在令它感到了自我的飞升,它不再有石头的形体之累。思想清楚自己的来处与归去,也不再有命运之累。

它忘记了自己是一头狮子,石头的。它陷入与日月长久的深思,它真的只是一块大石头。

基于石头的使命,米开朗基罗说:“没有一种心灵的意境为杰出的艺术家不能在白石中表白的。”一想到大题材的雕塑,就会想起人类赋予石头的伟大使命。它的每一次诞生,都肩负着代替上帝来人间弘道的使命。我固执地相信,雕塑家不仅塑造了石头的形体,也给了石头思想。他用他的思想来为上帝弘道。尽管这是我看到菩萨时候的突然之想,但是我觉得这念头一直在我心里牢固地生长着,甚至是与生俱来的。

菩萨微笑的样子让人心也软下来,因为她心里装着众生,怀着善念。看到菩萨对我微笑的样子,想起乡下的老太太们,有和奶奶、玉柱奶奶、丫头大娘、西圣干娘,这些小脚老太太,就如这些菩萨。菩萨的心里软软的,是奶奶的心。村子里曾经有小菩萨像供在神龛里,孩子们都去看过,然后都远离,不再靠近。好像有暗示一样,孩子们认定这就是神。神的事物不能轻易接近,也不远离。孩子们接受她的冥冥之中的烛照。菩萨的心轻轻的,轻得就如她们的小脚踩在地上那样无声无息。石头的菩萨有着最柔软的心,这也是奇迹。这石头的菩萨,有坚硬事物的属性,也是最柔软的事物。

她微笑着看着每一个人。每一个经过她的人,都接受了她微笑的洗礼。每个人的心都接受着她微笑的爱抚。她的心也是微笑的。她报人以微笑,因为她是菩萨。每个路过的人都看着她。她自度,她微笑了。她用微笑度人。她在世间,属于美好的部分。她的笑浅而暖,细微、安静,如细流沁入每一颗心。

我们去青州,当地人自豪地说到青州微笑。在光线暗淡的室内,我用充满爱意的想象之手摸着冰凉、光洁如水的石像,内心惊叹着: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石头更适合表达菩萨。菩萨因为微笑获得了人间,也更加神圣了。菩萨注视着一个个来来往往的游客脸上或平静或高兴或惊异或专注或游离的目光,她想她能夠做的就是竭力让他们的内心趋向她这边,与她保持一致。她反感那些拍照者,闪光灯让她感到刺眼与不安。她唯一可以与他们对抗的只有安静的微笑。她也在捕捉那能读懂她的少有的目光。那稀有的目光是这个世界尚美好的象征,或者说罕见的证据。她明显察觉,这目光越来越稀有,也愈加远去。她自觉悲壮,她也自觉保持美好。

她也明白,她试图以独有的微笑去治愈这个时代,尽管显得徒劳,但她恒心依旧,这也是她作为石头的秉性。有谁还去倾听一尊冰冷石像的独语?那些独语里藏着人类心灵的秘密。仿佛有人能看到她身上散发着的月亮的光辉,就如她一直相信,菩提树永远是枝繁叶茂的。她知道,她柔软的内心有这能力:没有哪样事物不为她的柔弱所折服。在光线暗淡的室内,看着菩萨像,有人说:“每个人的心里,都供着一尊菩萨。”

石头最适合对瞬间的捕捉,而伟大的心灵却将瞬间塑造为永恒。我看到的雕塑的静止,其实是对永恒的谦逊表达。想起伟大的石头,就会想起思想者。在安静中思想,是石头应有的样子,也是思想者唯一的状态。安静的石头里藏着的思想的力好像一触即发。这其实就是狮子一样的米开朗基罗的力量。

就像相信石头的坚硬一样,伟大思想也是永生之物。所有伟大的雕塑家,在米开朗基罗面前,都会觉得自己矮小。他留下的气势磅礴的雕塑,作为永生之物一直说不尽。米开朗基罗像一头狮子,当然这也指他的坏脾气,所有伟大人物,从来都是特立独行的。他在西斯廷教堂工作的时候,雇主于勒二世也无法奈何他。傅雷是这样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教皇的脾气又是急躁非凡,些微的事情,会使他震怒得暴躁起来。他到台架下面去找米开朗基罗,隔着三十尺的高度,两个人热烈地开始辩论。老是那套刺激与激烈的话,而米氏也一点不退让:‘你什么时候完工?——等我能夠的时候!’一天又去问他,他还是照样的回答‘等我能够的时候’,教皇怒极了,要把手杖去打他,一面再三地说:‘等我能够的时候——等我能够的时候!’米开朗基罗爬下台架,赶回到寓处去收拾行李。教皇知道他当真要走了,立刻派秘书送了五百个杜格去,米氏怒气平了,重新回去工作。”

这个狮子一样的男人在石头里寻找自己的情绪。无可避免,他在石头上的发现与创造都带有自己的情绪。所有的涂鸦都是情绪之作,必然带有个人的印记。而大师却能让自己的情绪依物理而行,如偱天道。从这个意义上,大师之作或者经典都是情绪与物理或者时代的同构。它们的印记既属于个人,又属于它的时代。远望那些用石头构成的逝去的年代,他们就像一个庞大的群体。

他让那个石头的奴隶代他说话。那个石头的奴隶用凝固的肌肉、表情在诉说,这让他的诉说具有了永恒意义。石头的肌肉、表情是紧张的、愤怒的。他不满自己的处境,自己一直被压抑着,被奴役着。

他处处不满意,他满腹的才华总是受到压制,感觉自己就是教皇的奴隶,尽管他内心并不屈从他,但是他却不得不为了能够施展自己那么一点点才华而屈从教皇,他自感得不偿失。而教皇也不满意,这个桀骜不驯的工匠令他无可奈何,他甚至感到委屈,没有一个雇主像他这样窝囊,也没有哪个雇主像他这样自贱。石头的奴隶是米开朗基罗,还是教皇,知道这秘密的,只有三人,米开朗基罗、教皇、石像本身,他们都以为就是自己。

他的扭曲由心而发,是诅咒,也是抗争。他的每一块凸起的肌肉好像随时都要从身上爆裂开来。他想喊出来,但又怕惊动了自己。他怕那样的喊会稍纵即逝。他要把自己的情绪以及内心静止成为永恒。他要让看到这凸起的肌肤者都以为他就是一头永远不知疲倦的狮子。

他从来不曾屈服过谁。他的内心即那一座石头的雕像。他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节都是力量,它们都在说话。伟大的米开朗基罗为石头而生,他赋予每一块石头生命,让它们在静止中运动。一块块的石头在他手中生长。每一块石头都长成自己应该有的样子。石头们也有了自己的生命与灵魂,它们思索自蛮荒时代开始的命运,这是石头的哲学部分。

玉也是石头。作为石头中的石头,它早已备受声名之累。作为玉本身,它仅仅是自然造物之一种,与诸物一样,其形与质都是最好的安排。世间对玉的一切形容与溢美都是好事者尽其虚构之能所为。我知道,所有的虚构都无法损益它的气与形的质地,而玉也是世间虚构之玉。没人知玉所思。

玉,一直被想象,它在被人的一次次意淫中支离破碎。成为想象之物的它,久不在为日月光华所滋养的寂寞深山,而流落尘世的也只是它的影子而已。在贪婪者轻浮的目光里,看到的也是自我编织的虚无之玉。虚无之玉不胜其烦,唯有厚实的自然之玉愈来愈少,也越来越像一块石头。

玉因此而孤独。没人理解它的内心,所有的溢美都是人的一厢情愿。即便这样,玉也是我们在世间上少有的慰藉了。玉从山中来,是山的部分,因此它有山的秉性,安于沉寂,有时间的恒性。它流落人间,成为世俗的追逐之物,是人俗了它。“我应该是质朴无华的。”它这样想。我看到了那块玉的美,内里朦胧有淡淡云烟兴。不知其以何美,隔着玻璃还是感觉到了它的舒适的凉、洁、软、温。它不属于我,我看了看,转身离去。我们之间只是一面之缘,缘尽则各自散去。

看起来异常精明的逐玉者,其实是在逐玉之利。一想到怀揣金币者以对自己的曲意逢迎而抬高他自身,玉便觉得来到人间是一种罪恶。但是它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因为人是一种负有罪恶的动物,而自省者少之又少,且愈来愈少。这让它一点点离开大山成为散落尘世的游魂。有罪恶者的每一次赞美,都是对它的伤害。想到此,玉有些悲哀,那些关于它的溢美之词多像一句句空话,或者被人为编织的梦想。它离开大山,颠沛流离,被所谓的风流雅士痴迷地把玩。所有的标签只是证明他们在显摆,在人云亦云地卖弄着关于它的知识,无非是在说明他个人的高雅,而这一切与玉无关。有罪恶者善于编织神话,也许不能说他们别有用心,但至少他们偏离物理甚远。

物理就是简洁,就是朴素,所有的花哨,都是背离。玉,只需要述其物理,就如万物不需要赞美一样,它们仅仅是依理而行,它们的构成,也是上帝或者自然的规定而已。万物如此简洁。在世间,少有的如玉者也是如此简洁。

猎奇者愈来愈多。它看到三三两两的肩扛铁锤的挖玉人双目流露着一夜暴富的光走向它,然后内心忐忑、迫不及待地抡起铁锤敲打大山。它还看到疯子一样的得意忘形者或者垂头丧气的绝望者,为它而来,或者离它而去。来,都怀有着不可告人的惴惴雄心;去,则是两样心境,但多为失魂落魄,多为绝望者。他们把终生押在一块石头上,赢了,就喜极而疯;输了,就绝望而疯。

人们看到那个疯疯癫癫的汉子从胡同里踅出来。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地说:“这家伙把一辈子都押在玉上,连家都不要了,老婆对这个疯子失望透顶,带着孩子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他也莫名地变成了疯子。”那个人还一针见血地说:“这个疯子只看到一夜暴富的人,没看到家破人亡的人。”后来人们都叫他被玉牵走魂魄的人。人们早就习惯了这个被玉牵走魂魄的人像游魂一样地在村子里的游荡。偶而有人与他说话,他会傻傻地笑笑,然后就开始对着自己手中的那一块破石头梦呓般地喋喋不休地说话:“我的玉啊……我的玉啊……”对于玉,他也失忆已久。

这个被玉牵走魂魄的人简单得只剩下了自己,简单得连魂都走丢了。他忘记了曾经对玉的种种卖弄。那时候他向人们推销式地炫耀他家里堆满的与大家见过的不一样的石头。他执念于玉,为玉所累所伤,最终陷入自我编织的无以复加的癫狂的玉之梦。有人说,他就是那个玉石俱焚者,这话里含着无尽嘲讽。这时候的玉石俱焚不是一种境界,而是一种落魄或者绝望。也许那个赌徒的内心是玉石俱焚的,不然他何以心神散乱。

那些尝试在石头上表达思想的人一开始就认定石头是坚硬的。他们以为坚硬的思想只有坚硬的石头才能与之匹配,但更多的却忽视了自己思想的坚硬与否。在固执岁月的风吹下漫漶了字迹的石头上,透过一般性叙事是时间的飘摇与记忆的斑驳。一次次的矜夸里流露出他们仅仅是想留下自己的强烈愿望。

记功,是石头的承载。大多的功都已模糊或泯灭,但石头还在。没有一块石头不携带着历史的温度、记忆,但也没有人的功业永在。秦皇记功,李斯称“刻此乐石,以著经纪”;窦宪燕然勒功,班固说“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不可磨灭成为他们对石头的永恒幻想。他们让石头说话,代自己传音。他们以为以亿年计的石头的寿命也是他们的命数,但是他们忘记了日月之手,忽略了风雨之翼,漠视了大地人心,更不知道时间的渊薮。

但自此滥觞。在石头上刻字如时尚一样。那些在石头上刻下自己的印记者,都为石头所累。古老的石头上字迹漫漶。石头被匠人打造成碑。字是好字,匠人也有良好技艺。随着时间的推移,以隐喻的形式刻在石碑上的人心都无可避免地消于无形。所谓的文明或者历史,亦不过是形而上的虚妄。

安静的石碑因承受万物而愈加沉稳。杀戮印痕、血腥气息却让人心无法承受石头之重。天地寂寥,只留下了石头。石头上年湮代远的模糊碑文让陷入安静中的事物再次疑窦丛生。没人知道石头的年代,人只能根据模糊的碑文推断石碑的短暂年龄。一块块的石头,被石匠打磨成石碑,然后在上面刻下自认为不被时间磨洗的文字。被一次次叩问的石头并没有感受到切肤之痛,所有有形的敲打都太轻。深邃的思想并不发声,也不刻在石碑上,有谁听见过头顶上星辰的言语。

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还在。是石匠在敲打石头,在石頭上刻字。“魏晋南北朝时期,尤其佛学,凡新建寺塔、塑造佛像,必延聘文学之士,撰写文章以纪其事。或凿石以作碑碣,或就天然岩壁摩崖刻写,一时间,从汉代风行的立碑时尚,转向佛学的建寺造塔、立碑刻石。四海之内虽战乱不止,造像求长生的心理却更加炽烈,刻石佛记文字漫山遍谷,不下数千万。魏碑应运而生。”不绝于耳的声音成就了魏碑。若干年后的学书者,在石碑拓下的文字上,好像看到了强健匠人有节奏的刀砍斧剁,石头的硬度与匠人的力量纠缠、凝聚在一起。当然,后面更有书家或新奇或老辣的笔法、或深邃或张扬的笔力集结。又过若干年,又有年轻者在满纸烟霞里找到了石匠。石头上刻画的飞动与纸上墨迹的斧凿宛若天成,这些隔着时空的遇见被年轻者视若一次次的精神重逢。

那个文质彬彬的老头仿若在素宣上敲打石头,握在手里的狼毫犹如钢钎,纸上的硬让白净、瘦弱的他有了大匠气质。他的瘦弱枯枝之手如苍鹰之爪有力,他的迟缓运笔若思想之重,他的每一涩行之笔又如匠人刻石。凡是见过这个文弱老头的人都不会将他与石碑连在一起,那孱弱的样子令人怀疑他怎会写出劲健入纸的字,他说话甚至有女人的细声细气。他酷爱碑帖,早已将自己的精气神没入石碑,形体的他只是被人看成一个行将就木的小老头而已。他甚是喜爱自己写的苏轼句“兰亭茧纸入昭陵,世间遗迹犹龙腾”,当看到他拿起笔的时候,年轻者才明白这句话的深刻,这也是他的自喻。这个老头明白了碑。

当然,石碑也会坦然接受一个知音者的激赏与礼赞。人们都忽略了后面的石匠,但石碑记得。那些匠人长久地与石头在一起,也懂得了石头。他们沉默无言的表情就是对石头的致意。在大物像面前,沉默才是最好的功课。

没有比墓碑更孤独的事物了。年代愈久者陷入孤独愈深。它对孤独也有了自己独到的理解与享受。长久的孤独不是岁月的证据而是品质的深邃内涵。不堪忍受的孤独必将是陪伴万物终生的唯一伴侣。一如每一事物都有自己的生命方式,墓碑以陪伴眠者作为它生命历程的短暂片段证明着物质不灭,这是上帝的规定。在墓地这个肃穆的场所适合谈到生命,没有一样比另一样生命更长久,它们一直在轮回着。立着的石碑以其短暂的时间履行着对一位眠者的独白,完成着对后来者的指引。他经历太多族中长辈的逝去,一次次把长辈们送到墓地,他实在分辨不清眼前一座座或大或小的坟墓里住的分别是哪位先辈。他想,如果给他们一一立一块墓碑就好了。从此,立碑的梦想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让他透不过气来。这样,他就在迟迟不见行动的难以喘息中度日。从此,墓碑成为他深深的执念。

而墓碑则已站立在墓前。它是孤独者又是被簇拥者。它的孤独只有自己知道,它乐于这样的孤独与寂寞。它只与墓中的主人默默无言地相守。彼此早已了解,谁也不用说话,彼此的气息无处不在地弥漫、交织着。墓中的主人与墓碑一样,早已不需要身份的证明,它们只是各自生命进程中一段偶然相遇。只有自己的时候,才会有笃定的远行者。

墓碑立在荒草之间。荒草丛生,簇拥着墓碑。有风来,深深的荒草摇摆着扑向墓碑。无风的时候,荒草挺立,与墓碑对视,或者互相无视。一生中的相遇早已有定数,都是逃不掉的,而最终被拆除的命运枷锁,就如那些刻在墓碑上的文字。想起沈从文的墓碑,其正面刻“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铭文“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最终,这也化为无形。墓碑上的每一个字都指向墓穴中早已安静下来的逝者。在对逝者的敬意与怀念里,墓碑也有了美好的寓意。生者敬仰,逝者德昭。某年,因为兵圣孙武里籍问题,某县某好事者搜罗数十位孙姓先人的墓志铭以证兵圣里籍问题。该好事者校对墓志铭,竟将徽字校为微,两字写法相近字义相差甚远,甚至相反,徽为美好,微则有否定之意。该好事者也许还不理解墓碑之意。墓碑,有标志、纪念之意。后来的人们,已经读不出墓碑上的文字。

墓碑想,它只是生者与逝者之间的一道屏风,生者只识得上面的字;而其中的玄机只有接近死亡的人才知道;而墓穴中的人,安静而肃穆,他不识得所有,就如他识得所有。白天有阳光,夜里有星月;飞鸟、爬虫、走兽路过或栖居;风、雨、雾、露之手也会拂过,之前,墓碑只是长久地作为石头之际早就对此已经看淡。平添其身的、写满家族荣耀的铭文的时间何其短暂,它忽略过这些。

荒草遮蔽了墓碑,就像墓碑也是荒芜的一部分。荒草遮蔽了墓碑,就像墓碑也是荒芜的一部分。在这荒芜的人间,墓碑只唱哀歌。

责编:周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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