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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界(短篇小说)

2022-03-04左马右各

作品 2022年2期
关键词:旅社旅店小美

左马右各

在案发那天,警察说有十一个人呼过祁玉。我就是这十一个人中的一个。在这十一个传呼中,有三个来自南方,一个广州,两个是温州。它们都被警察排除在作案范围外。剩余八个本地传呼,已有五个被警察排除掉作案嫌疑。警察认为,这无法查实具体人的三个传呼,便是案件的关键点。它们一个来自火车站,这个传呼点呼过两遍;另外两个在冀都商城周边。不过,从调查情况看,还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那几个看电话亭的人,像串通好一般说着一种腔调,这每天来电话亭打传呼的有上百人,他们怎么能记住所有人。

我很想去跟警察说,火车站的那个传呼是我打的,但我害怕惹上麻烦,就忍住了。我还想告诉警察,祁玉根本就没回我的传呼。几天前,在窦大的性病门诊,我才认识的她。之前,小美旅店老板娘的女儿小美,曾给我讲过她的故事。祁玉是温州人,贩卖小电器,是小美旅店的老客,一年之内总过来那么四五次。十几年前,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时,就开始在冀市做贩卖小电器和家用品的生意。她的货主要是供给市里和郊区的国营单位。这些单位经常搞点表彰和文化娱乐活动,年底还要发福利,祁玉就成为他们的固定供货商。别看她是单来独往,按窦大的说法,这女人有手段。我想来想去,一个年轻的孤身女子出门做生意,所谓的手段也就那么回事;怎么说呢,该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别说,她还真是姿色不错,人既有南方女子的妩媚,又有多年闯荡生活染上的风情。其实,让我看,还是小美的说法靠谱。她对我说,祁玉啊,她懂你们男人的弱点。说完这话的小美,随即就被我小鸟般捉在怀里。我问她,我的弱点是什么?她拍了一把我的脸说,你的弱点,就是坏。当我准备坏到底的时候,她拧身挣开我的怀抱,笑着跑出客房。那年,我下岗后来市里闯荡,偶然的机会,就住进了小美旅店。那时节天刚变暖,杨树枝条上的芽苞都才扭开嘴,泛着虚无寡淡的青绿。

竇大告诉我,他也认识这个南方女人,还打过交道。我问他怎么认识的。他神色一正说,她,来我的门诊看过病。窦大的性病门诊,就开在小美旅店的错对面。我问,是那种病?窦大说,我倒是盼着她得那种病,可她不是。前年冬天,祁玉来北方贩货,刚住进小美旅店,就感冒发烧,在他这里打过几天吊瓶。窦大的门诊,主业是专治性病,他业余还看点感冒发烧、跌打损伤的小病。我听小美说,窦大是在四年前来到这条街上的。起初,他的门诊冷冷清清,人们都以为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关门走人。可出人意料的是,他这门诊的生意却越来越好,好得让人难以想象。小美告诉我,窦大进过局子,罪名是诈骗和斗殴伤人。她警告我离窦大远点。小美说,她们这些街上的老户,窦大从不敢随便招惹。但像我这样独自出外闯荡的人,他就不放在眼里了。她还告诉我,听人说,窦大私下里倒腾杜冷丁。说这话时,街上的槐花已经开了。火磨街是条老街,街路两边全是上了年头的老槐树。槐花开时,整条街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花香。我的客房,临街的窗打开,夜晚睡梦里都是花朵带着湿气的甜味。那香味更像是来自小美。她被细汗浸湿的脖颈、腋窝、乳沟内,都给过我这样的假象。

我不敢告诉警察那个传呼是我打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祁玉就死在火车站的站前旅社。那样,我的嫌疑就更大了。我害怕万一我说出实情,警察找不到真凶,没准会拿我来结案。那样,我就冤大发了。何况,警察手里又不是没有出过冤案假案错案。我才不想当男版窦娥呢。再说了,我是个下岗的人,独自出来闯荡,根本背不起任何责任。

那天,祁玉买的是晚间20:41的火车票,可她在中午1点左右就退房离开小美旅店。从火磨街上的小美旅店出来,穿过一条不长的胡同,就是裕新大街,跨过过街天桥,右转,往北,走不多远便是火车站的站前广场。站前旅社就在广场的南侧。那是一栋七层高的瘦窄楼房。怎么看,都像一栋多余的建筑,镶嵌在周边建筑的缝隙里。它的底层是门市房,二层是李先生加州牛肉面,三层至五层是站前旅社,六层以上是“星期天”娱乐城。祁玉死在旅社的407房间。那是一间有大床的客房。按正常人的走路时间算,从火磨街到站前旅社,中间不耽搁,大概要一刻钟左右。也就是说,祁玉在乘坐火车之前有七个小时左右的富余时间。警察推断,她去站前旅社一定是为了见什么人,而这个人,对她来说还应是个十分重要的人。至于为什么会选择站前旅社,在警察看来有点乱中取静的哲学思维。警察这样分析怀疑也是有依据的,站前旅社登记簿上,客房登记人一栏,写的就是祁玉本人的名字。案发现场无打斗痕迹,她身上也没一点伤痕。只是随身携带的包中钱款不见了。据警察调查的结果,她这次来北方出货不少,去掉一部分汇兑,她手里至少还握有六万多元的现金。这无疑是一个能让人动心的数目。

说起那个传呼,还是窦大让我呼的。那天上午,我和窦大在火车站那边跟他的一个朋友闲聊。那哥们有一辆大巴,专门在车站干倒客的生意。我刚来冀市时,没找到正经工作,每天无所事事,就在窦大诊所前的棋摊看人下残棋。一来二去,便跟窦大混熟了。经窦大介绍,在这哥们车上干过半个多月。那哥们的倒客营生,说起来也不是个正经职业,再说透点,就是骗。我们在火车站把人骗上车,来到市郊外再倒给别的车,挣转手钱。可别小看这转手钱,顺当的话,一天也能挣个千儿八百。不过,有时也会遇到点小麻烦,碰上性子执拗的人,不懂规矩的人,也会吵吵嚷嚷着不下车,喊叫着退钱。这时,对付他们就得搞点手段。这手段,不说也都知道,就是吓唬呗。吓唬不行,再揪住打嘴巴,偶尔也会动到刀子,比画两下。这动刀子的事,一般极少发生。干过一阵子,我觉得这活不适合我,主要是我这人胆小怕事。再说了,要我彻底变成一个市井混混,我还真缺少勇气。所以我就找个借口,把这活给辞了。我们聊得正欢,窦大忽然对我说,兄弟,你去呼一下祁玉那娘们,说我约她晚上吃个饭。我略微有点愣神,但很快就下车走向旁边的电话亭。

前两天,祁玉去过窦大的门诊,说是咳嗽,嗓子疼,让他给配点药。她不无夸张地说,一到北方,这嗓子里就像安上了电吹风,热撩得人喉咙干涩疼痛,心里也跟吹进胡椒粉一样,躁辣得慌。她去时,我正好在,也就认识了。之前,我和她在小美旅店也碰见过。经常出门在外的人,有个优点,不管和谁都是见面熟。那天,她看着挺开心,就和窦大与我在门诊里多聊了一会儿。中途她还把呼机号也告诉了我。据我私下观察,窦大有种要把她搞到床上而不得的急切和怨愤。而她呢,对此也心知肚明。怎么说呢,她那样子有点故意吊着他的戏弄味道。我猜想,他们之间有故事。将近晚上11点时,窦大指着我说,这哥们昨晚打麻将爆了手,中午让他请咱吃饭。祁玉推脱身体不好,说改天吧,就起身走了。过了一天,她又去窦大的门诊,说吃药效果不大,想打一针快点好。我也在场。窦大就把她叫到诊所内的隔间里打针。我隐约听到点他们在屋内搞出的小动静。打一针嘛,也没多大工夫,就是取药,碎瓶,吸入针管,再扎进臀肌,慢慢注射。从屋里出来后,祁玉夸窦大打针的手艺不错,下手轻,也柔,还不怎么疼。窦大没接她的话头,又提起在一块吃个饭的事。她很媚地看我一眼,扭脸,笑盈盈地对窦大说,等我咳嗽好了,我请。她的意思是要回谢大夫。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她已经买好第二天晚上的火车票。

我记得,那天我呼过一遍,等过去一会儿,没见回,就又呼了她一遍。祁玉仍没回音。等我回到车上,把这结果告诉窦大,他鼻子里呲出来一句,这娘们!我听出来了,窦大的话里充满杂粮味。再怎么说,在火磨街窦大也是有一号的人物。她敢不给窦大面子,可见这女人也不一般。就在那时,我身上的呼机响了。我摘下一看,是阿四呼我。回过电话,我就和窦大说,有事,先撤一步。

等晚上我回到小美旅店时,已是10点多。之前,我和窦大在街上的小吃店里喝掉四瓶啤酒和一瓶67°的衡水老白干。我們还一起在阿雅美发店干洗了头。那酒,喝得让我略微有点醉意。回到旅店,在一层的百货店内,小美神情急切地拦住我说,她死了。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小美又补充一句说,祁玉,是祁玉,她死了。我“哦”过一声,竟没头没脑地问,警察找过我没有?小美随口说,没有。她又问我,你下午干什么去了?我瞎编个理由,糊弄过去。然后说,我有点口渴,头也晕,就直接回客房了。临出门前,小美拽住我说,她过会儿上来,让我等她。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一般午夜过后,小美落下百货店的卷闸门,再关掉旅店的大门,洗过澡,就会悄悄溜进我的客房。天亮前,她会让我再要她一次。然后,她穿衣下床,捡起地上的避孕套裹在纸里,拍拍我的脸,悄然出门而去。

第二天一早,我刚出旅店门,就看见站在门诊外一棵老槐树下的窦大。我看出来了,他是在等我。进到门诊,我们都没坐,就在有点冷清的屋子里隔桌干站着,过会儿,尴尬地相互看看,再把目光移开。我的视线停在墙上的一张挂图上。那上面全是男人女人病变后糜烂过度的性器官。平时,我的眼睛从来没在它们之间停留过超过一秒钟的时长。我总觉得时间一长,那些可怕的霉菌有可能会发生脱落,并通过视神经而传染内心。也是怪了,那天,看到那些挂图,我心里竟然没了以往的不洁和惊恐感,还莫名在其中的一张图例上,看出点超出事物本身的异样灿烂景象。

妈的,窦大说话了。他摇晃两下肥大的脑袋,搓搓手又说,真是他妈的太意外了。说完,他就两臂支在医办桌上,头探向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那张宽大的红仿医办桌在我们之间隔开一道可疑的距离。我看懂了他的目光。我们都是不想找麻烦的人,也怕惹上麻烦。我抓起随便丢在桌子一角的MP3,打开电源,把音量调到最大,又摆弄到循环挡上,按下播放键,扔回桌面。我坐在病人常坐的椅子上,窦大跌坐进老板椅里。《好汉歌》的旋律像炸开一般吓人地在屋子里回荡着。我甩给窦大一根希尔顿,自己也点上一支。我们隔桌坐在一起像以往一样无所事事地抽烟、听歌。我们都相信,此刻,生活就跟这野气的歌声一样,在虚空中滚滚而来,又在虚空中滚滚而去。

没过多久,我就出事了。事情的起因,是阿四犯了事。我呢,帮他送货,自然难逃干系。阿四是广东陆丰人。我认识他,也是在小美旅店。我们是在旅店里的麻将桌上混熟的。那时,我刚辞掉车上倒客的活儿。打过几次小麻将,年龄相仿,又都出门在外,很快我们就跟朋友差不多了。有天晚上,他就找到我的房间,和我闲聊,说想约我出去喝点小酒。我正闲闷无聊,便跟他去了。一来二去,喝过几次小酒,进出过几次歌厅、洗头房和娱乐城,也就成了朋友。他出手很阔气。有一天,阿四说有点事想请我帮忙。他说的那事,简单,就是让我帮他给一个朋友带点货。本来该是他去给的,但那天他遇到点急事,要出一趟门,就想麻烦我帮他送一下。我连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下来。他说的货,装在一个黑背挎包里。那包看着不算大,却死沉死沉。我按他给的地址,把东西按时送了过去。接货的人,跟阿四一样,长着一张五官舒展不开的脸。那人还和他一样,身材矮小,肤色黧黑。送出去东西后,阿四消失了一天。第二天,他回来了。我给他回话,说已把东西送到。他淡淡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便甩给我两千块钱。这钱,把我吓一跳。那会儿我正缺钱呢。我从单位下岗出来,有段时间,在市里根本没找到正经活干。原本在我的想象中,外面的世界敞开着无数扇热情的门,无论我来到哪扇门前,跨过去,就会受邀一般遇到不一样的生活。但事实是,那些看似敞开着的门,门前都镶着一层透明的玻璃铠甲。它不止一次在拒绝中无声地碰疼了我。我已犹豫着想过,要是再找不到挣钱的事干,我就撤了。在生活中,我已是个带有时代印记的失败者了。那再承认和接受一次失败的命运,也不是件多难的事,毕竟我还有家可回。阿四出手如此阔气,我就猜到点他的来头了。此前,有一晚阿四请我去K歌。在歌厅,他点了四个小姐来侍候我俩。其间,他显摆地把百元大钞折成窄条,引燃,让小姐给我们点烟。那晚,他至少烧掉了四五张这样的大额纸币。等走出歌厅,我问他,干吗要这样。他诡异地一笑说,不就是一张纸嘛。他让我送的货,就是这样一捆捆捆扎整齐的纸。随便抽出其中的一张,你都能闻到那种熟悉的油墨味道,还可看到熟悉到麻木的图案、纹络以及那个脸上带着永恒笑意的头像。它们是像李鬼一样的东西。

我说过,我这人胆小怕事。跟着阿四干过一段时间,也积攒下一点钱后,我就不想再干了。我害怕把未来全部输光。我输不起。这时,小美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我开始给她买礼物了。倒也没买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支口红、一小瓶香水、一包面膜什么的。对了,有一天我喝得有点高,一冲动,就买了一个玉坠送给她。这让小美惊喜。她刚出校门不久,还是那种头脑单纯的女孩,见我经常给她买礼物,就只顾着开心高兴,根本也没多想。记得有一次我俩做过之后,小美甩掉咬在嘴里的枕巾,长吁一口气,懒懒地偎着我,用一种似是在泄露内心秘密的语气说,她遇到我,有点像飞蛾扑火。之前,她说过,自己从小就喜欢帅气男人。小美这样说,让我内心紧张恐慌。我害怕自己陷得太深。

住进小美旅店不久,我便了解到一些有关她家旅店的事。小美单亲。四岁那年,她父亲离家出走,从此便一去不归,再无消息。她母亲一个人带着她过,先是在街上开小卖店,慢慢又经营起家庭旅店。小美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开始帮母亲操持旅店的生意。遇见我时,她刚出校门不到一年。遇上我,小美说,就像遇见了她命中潜在的克星,想躲都躲不掉。

我记得那晚,像个影子似的闪进房间里的小美,又像个影子一样快捷地闪进被窝中。她刚洗过澡的身体有点滑凉。我揽紧了她。而小美贴紧我的肢体语言在告诉我:这远远不够。等我再加力拥紧她时,小美已在默默抽泣。我没有能力安慰她,但我还是说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躲过的命运。我记得这是在我和小美交往过程中,说过的一句最为空洞的话。小美忍住抽泣问,李道,你相信命运吗?我说,不知道。小美说,我信,遇到你,我就觉得是遇到了我一生都无法避开的命运。小美的话,让我内心陡然升起一阵莫名的伤感和羞愧。我像要遮蔽什么似的吻了她。小美立刻就热切地回吻了我。一切在慢慢升温。我的眼里长出像树一样的欲望。小美感觉到了。她像只树懒一样缓缓爬到我的身上。她坐稳了,也像感到安全了,便一起一落地摇晃起来。台灯的光影,在她刚刚过耳的短发上,摆来晃去。某个瞬间,我恍惚觉得小美整个人变虚了,她一闪一闪,像被一只手提上提下的皮影,只要轻轻一折,就会消失在手掌中。在这摇晃中,我俩也渐渐进入某个时空倒转的幻境里。小美动作的幅度在加大,加快。我迎合着她。她狂肆起来,那样子,像是在努力摆脱什么。我也感到一种虚无般的急遽上升。房间的天花板上,是台灯的光映射出的一片柔色暗白,由远及近,表面浮闪着点点碎屑般的莹蓝,犹如月光下微风吹拂的粼粼水波。这给人一种幻觉,再继续下去,它就会倾泻而下,把我和小美淹没在倒置的玻璃世界中。那是看不见未来的透明深渊。小美一把扯过我头下的枕巾,咬在嘴里。我扳倒她,把她压在身下。

对外来者,城市生活总带有一点猜谜的意味。这会让人厌倦。我害怕输掉那看不清的未来,就想逃离。逃离可以让我暂时摆脱阿四,摆脱窦大。另外,我也想在小美的世界里消失。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会毁掉她的。虽说我是在逢场作戏,但慢慢地内心也滋生出些许假戏真做的空幻感。这让我怀疑我是否已彻底堕落。有几次,我把阿四给我的呼机从皮带上撸下来,抠出电池,空洞地握在手里;那會儿,只要我一松手,它就会掉进街上旱厕的茅坑里。扔掉那个呼机,远在陆丰的阿四就与我没了联系。那时,冬天来了。季节的寒冷给我创造出一个顺利逃脱的窗口期。阿四生冻疮,受不了北方的冷,回广东去了。这时,我只要不犹豫,下定决心,就能逃走了。可我还在犹豫。也就是在这个当口,阿四在陆丰犯事了。他是团伙首犯。顺着他这条线一路追下来,我也完了。被抓时,我按阿四的指令,正在与冀市相邻的邢都市接一批货。那时,警察已全线收网。好在我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可能是由于我的形迹还算隐秘,之前,又没案底,被抓后,只判了三年。我还得说一嘴,我下岗前工作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单位,在关键时候帮了我一把,它代表一级组织证明,我下岗之前是个一直表现不错的人,我误入歧途完全是生活所迫。进到里面,我倒是也能想得开。其实,所谓想得开,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认命了。我经历的一切,说开了,就是命运。它和小美所说的躲不开我,是一样诡异邪性的东西。我也同样躲不开它。我记得早年,有个串街的算命先生曾对我说,你命里有坎。我就问他,这坎,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他不无神秘地对我说,这是天机,不可泄露。等我再穷追着问,他就说出一句颇有哲学意味的话,那是跟树杈一样的东西,该出的时候,就长出来了。

等我从监狱出来时,已是21世纪了。这让我有点恍惚。像似三年的时光被叠加上了超过三年倍数的数量值。它带给我一种人生急遽变化的虚无感。原来的单位我是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在家窝了几个月后,我就又来到冀市。我想,城市更容易把我淹没在它滚动不息的潮涌中。那是像漩涡一样的事物,既危险又迷人。我手里还握着一张秘密存单,存单上有数额不小的一笔存款。它登记在另一张身份证的名字下。我把它取了出来,然后,留下一部分钱,换家银行又把它重新存好。有这笔钱,我就能暂时在这个城市容身,或许,还能碰到新的机遇。如果运气好,没准一觉睡醒,就咸鱼翻身了。

我又来到了火磨街。这是一个逃离者的回返。离这条街越近,我内心的羞愧和恐惧感愈发加剧。我甚至产生了中途再次逃离的想法。但我忍住了。我跟上人流,从冀都商城那个方向过来。在陵西大街交叉口,右转,拐上劳动路,没走多远,便来到了火磨街。刚进街口,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火磨街的街路还在,但街道两边的景物全变了。窦大的门诊没了。小美旅店没了。原来在街道两边扎盘的烧鸡铺、洗头房、按摩店、洗脚屋、性用品店,一家又一家的旅店,都没了。就是那条通往火车站去的胡同,还有胡同中的火磨派出所,也都不见了踪迹。街路西侧,建起几栋二十几层高的写字楼;东侧,是钢筋骨架支撑着的在建工地。工地外侧围挡上是巨幅彩喷楼盘广告,它的中心区域,矗立着十几栋银灰色的高楼,衬景是一片海水般深邃的蓝。它代表着城市不断膨胀的新诱惑。这图画般的新世界,就生长在原来旅馆区的地面上。看着全然陌生的一切,我忽然感到曾经深深印在记忆中的事物,都虚无了。就像我从未在这条街上生活过,既没遇到过一个名叫窦大的人,也未曾住进过小美旅店,更没遇见到小美这个人。一切的一切,像场梦一样散了。曾经侵蚀内心的记忆,也悄然被一张散着淡淡岁月印记的浅色隔页纸,给隔开了。

我坚持着走完了不到一公里长的街路。然后,又鬼使神差地晃荡到火车站的站前广场。恍然间抬头,就看到了站前旅社的招牌。它还在,名字也未更换。看见它,我忽然有种世界到头的末日感。我克服掉内心的不适和惊恐,走过去,停在它的门前。我在那里足足站立了有十分钟,最终,像战胜了点什么似的走进了那栋楼。我想,要想让自己继续在这个城市挣扎下去,就必须得有面对过去的勇气。在三楼的服务台登记后,我麻木地听到一个声音说,请您上四楼客房,我马上给服务员打电话。那是一种被职业驯化的声音。我刚转过身,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雨点般的电话按键声。

旅社的楼梯有点窄,但照明还好。这是一条公共楼梯,向上,能通到娱乐城。那地方,我曾不止一次去过,和阿四、窦大,还有其他朋友。我喜欢那里的台球厅,偶尔,我还会在那里挂杆。我记得,有个摆台的女孩,那天好像喝多了,她不停地对我叫喊:道哥,把我领走!把我领走吧!后来,我就不记得是否还在台球厅内见过她。我知道,整个娱乐城每天都在流转着她这样像筹码一般的女孩子。那里,每间房子的空气中,都迷荡着一股让人沉耽又随时会出界的危险气息。我跨上了楼梯的转接平台。某个瞬间,像似有一个人和我匆匆擦肩而过。他身着的便装,并不能掩饰掉他身上长久积成的刻板模样,怎么说呢,那该是一种像壳的东西,人一旦套上它,就难以甩掉。我记得,那个人抬头瞄过我一眼。他的眼神里,有种想迅速摆脱掉点什么的庄严感,只不过又被他有点张皇的神态遮去了。这样一个人,他曾无数次闯入我狱中生活的无聊时光。那时,我的内心像装上一块大尺码的显示屏,很多杂乱的事物会在屏幕上和记忆混淆,像广告一样短暂浮现,又快速消失。他出现过,还不止一次。他总是和一台电视节目上的某个人的形象重叠。在那块要真实很多的彩屏上,这么说吧,他形象极佳,是我在这个城市很少见到的那种能符合大家想象的公众人物。他在说什么呢?对了,他在谈这个城市的某个区——它的城建规划。采访他的女记者把那称为蓝图。

我的脚步有了瞬间的停顿。我在怀疑记忆的真实性,毕竟,它已过去了三年。那个还算高大的身影,款式很好的三接头皮鞋,被发胶固定的大众发型,浅色的夹克衫,我相信,我能辨认他,但却无法完全复原他在记忆中的形象。人就是这样,能反复回忆生活和生活中的过往场景,却又在复原它的过程中丧失掉把它拼贴完整的能力。被记忆起的每个片段和局部都是清晰的,但拼贴到一起,就模糊了。

我来到四楼客房部的门外时,已经有人站在门口等我了。我略微有过迟疑,就跟在她身后往里走。能看出来,这家旅社重新装修过。服务员停下脚步,在开一间客房。我抬头忽然看到房间门楣上的号码:407。我喊停了她。我要换一间客房。她不知所以然地愣住了。

我返回到三楼的服务台。我有勇气住进这家旅社,却并不代表我会住进那个房间。我得换一间,那样我就有了在形式上得救的机会。虽说在我被不断干扰过的梦境中,那间客房内像被剪辑过的场景,但我想,那不是真的。服务台有点高。台子后边的人在低头看一本杂志。我看到她的马尾辫上束着两个粉绿色的塑料球珠。我敲敲台面。她抬起了头,随即又站身起来。我瞬间有点惊住了。服务台换人了,我起初来登记时接待我的是个中年妇女,这会儿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孩。她面带微笑,正安静地看着我。怎么说呢,我差一点就张口喊出:小美。她们长得太像了。我还有一种幻觉,好像此刻,我不是在站前旅社的服务台前,而是回到了小美旅店的登记室。还是监狱的经验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它及时绊住了那声就要滑落舌尖的呼唤。我稳住心神,看清了眼前的女孩。她不是小美。这样说吧,她,只是和小美在相貌上重叠了一些酷似的特征。让我用一双观察过狱警的眼睛来比较一下她们之间的区别吧。她俩都有一张下巴略显稍尖而又不失圆润的瓜子脸;小美的一双凤眼,张开度大,看人时,眼仁有虚光。面前这女孩,眼目更细长,眼仁呢更黑,也更纯净。如果,把她们并排摆在一起,再用一本书来遮住鼻子以上的部位,那剩余部分,在我的想象中它的重合度几乎是百分百。另外,可以肯定地说,她们长着一模一样的那种时刻等着要从你身上吞吃掉点什么的厚嘴唇。而我,对小美的嘴唇记忆最深刻。她的嘴唇,曾无数次火热地蚕食过我深陷囹圄的梦境。她像是个贪婪的劫掠者。

刚才那人呢?我问。走了。她回道。她是……?我迟疑着说。我妈。她莞尔一笑,抢着答道。哦。我想换一间客房。我说。她问,怎么了?我说,不想住407。嗯?她有些不解。我不想浪费时间,就直接告诉她说,三年前,那客房出过事。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说,您知道这事。我点点头。那女的,她说,后来警察过来告诉我们说,是突发心脏病死的。这是尸检结果。她可真会选地方犯病,也该我们倒霉。就她,差点把我们这旅社折腾得关了门。她边发牢骚,边翻看登记簿。您住五楼吧,503,那也是一间向阳的客房。她抬起头,眼仁湿湿地看着我说。那一刻,我又在她的眼目中看到小美飘移过来的影子。

客房门被轻轻敲响两下。我从窗前回转过身说,请进。可那个“进”字还未落音,人已推门进來了。是服务台的女孩,她来送水。我记得小美第一次往我住的客房内送水时,也是这样。我跟着敲门声的答音未落,她人已挤进了门。再往后,她来送水,就不再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了。那女孩把一个有着不锈钢外皮的鸭嘴暖瓶,摆放在写字台上。她在准备转身离开前,目光像水泼过来似的撩我一眼,然后,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某个瞬间,我甚至产生了在她转身时,跨前一步抱住那个背影的冲动。小美就是这样,有一天,在她放下暖瓶准备转身离开时,我在背后抱住了她。我没记得她怎么挣扎,就在我的双手拨转下,扭过身来。那是镜头慢放般的记忆。它混合着呼吸的节奏像雾一样升起来。我想,如果刚才我做出那能够复原记忆的举动,眼前这个女孩,会像影子一样重叠在小美身上吗?客房门关上了。她和小美一同退出了我内心的相框。隐隐约约,我听到了一声火车的汽笛声。那迷幻般的音色,让我无法分辨那是一列刚刚进站的火车,还是一列正在启动准备奔向远方的火车。

祁玉死后,这么说吧,有一阵子小美的情绪很低落。可一到晚上,她就又莫名亢奋起来,像是她年轻的肉体里,被植入一台升级版的马达。在那被有限记起的夜晚,小美有着想忘掉一切的急切。她又怎么能忘掉呢?祁玉曾是最喜欢小美的客人,也是小美最喜欢的客人。早年,小美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时,还曾睡在她的客房里呢。小美说,她至今都忘不了祁玉身上好闻的味道。她每年都来,每次接到她又要来的电话,小美总是要莫名地兴奋上一阵子。小美在长大。后来她发现,祁玉虽每次见到她仍很亲切,但内里却让她感到一种淡淡的疏离。那是女人之间才能感觉到的距离。小美认为是成长在伤害她和祁玉的关系。祁玉把小美叫进她客房的次数越来越少,更别说同宿了。与这相伴的是,她的生意越做越好。每次来,她的客房里都会穿梭般进出各种身份的男人。他们是一些企业的业务经理、部门主管、工会主席等。偶尔,祁玉还在外留宿。小美想,没准哪天,祁玉就会永远不再住进她家的旅店了。这又会是哪一天呢?小美也不知道。

祁玉死了。没多久,我出事被抓。小美呢?她又在哪里?在狱中,我曾想象过那可能发生的再次相见,但又都被我一一否定了,它早该翻篇了。出来后,我曾试着联系窦大。而他,像是在城市深处隐身了。我想,在这个到处都被成语典故浸泡的有点陈腐味道的城市,让一个人像过时的词语一般隐匿消失,也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城市历史愈久,它身体内的皱褶愈深,也就能藏起更多容易消失的事物。其实,那也是城市自我更新或隐形蜕变的过程。

事发那天中午,我送货回来,就和窦大坐进火磨派出所对面的一家小吃店,喝着啤酒等面。窦大反复对我说,对付祁玉,他是有机会的,不止一次,但他总是下不了决心。他曾无数次在别人那里得手过的事,遇到祁玉,却自然失灵了。他指指自己的前胸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这里面还跳动着一颗好人的心脏。然后,他把一杯啤酒,一口灌进嘴里。接着,他抓起烟包,抽出一支烟,叼嘴上,就用一把铜制防风火机去点。他连续拨动转轮,竟打不出火来。我啪地按燃手边的一次性火机,给他点上。他猛吸一口,揉揉眼,像被呛住似的咳嗽了一阵子。

面上来了,我吃到一半,就听对面的窦大说,祁玉!她刚刚过去,往火车站那边走了。他起身离桌。我扔掉筷子,像个影子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店门,我就看见走在胡同里的祁玉的背影。那天,她穿着一件浅灰色大衣,大衣下摆,露出一截深色花格呢裙,脖子上围着一条橘色毛线围脖,肩背一个黑色帆布半挎包。她脚步轻盈地走在前面,我和窦大远远地跟着她。她走出了胡同,左转,斜着穿过人行便道和自行车道。她高挑的身影跃动着一级一级踏上过街天桥。走到天桥中间时,她似有过一阵短暂的停顿。风撩起她额前的一缕头发,大衣外,橘色围脖的下摆也随风飘到了身后。她被天桥下的某样东西吸引住了。片刻停顿后,她又继续向前走动,但脚步却明显慢了一个节拍,心绪像被什么绊住了。走到天桥那端,她仰起头,空茫地向高处看过一眼,就踩着台阶慢慢往下走。她就要迈下天桥那边的最后一个台阶了。忽然,祁玉收住迈出去的脚。看看身边无人,她双腿稍微并拢,微微弯膝,便一跃而下。落地后,她扭头看一眼跃身而下的台阶,脸上露出一闪而灭的秘密笑靥。她的脚步重又轻快起来,像是那一跳把所有沉重的东西都甩掉了。

我和窦大看着她走进了站前旅社。我到电话亭前买来两瓶水,回身,递给窦大一瓶。街路上,一辆120急救车呼啸着向北疾驰而去。我拧开自己手中的那瓶,仰脖喝下一大口。一瓶水喝完了,窦大甩掉瓶子,快步走向旅社。没多久,他又出来了。走到近前,他对我说,打听过了,她住在407房间。然后,他拍一下我的肩说,你上去看看。

我去了吗?我又看到了什么呢?我记得,从旅社出来后,窦大已不在广场,那情景,就像他根本就没和我一起来过。而我置身的广场,空旷,寂寥,水波似的晃动着些不真实也像是不存在的事物。我还记起,在窦大说完让我上去看看那句话后,我的呼机吓人地怪叫起来。呼机显屏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列黑色的数码。我清晰地看到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14:41。

如果我的记忆准确的话,我想,我是被旅社的那扇茶色玻璃门吸进去的,那是像黑洞一样的物质。一楼二楼的楼梯间有点暗,但还没暗到影响视线的程度。等快上到三楼时,我感觉楼道内亮了许多。我心事重重,脚步沉重地攀着台阶向上。我听到从上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下来了。在三楼转接平台那块,我们相遇了。那人的形象,怎么说呢,给我一种被长期包装过的模塑感。我向左侧闪身。他紧张地撩过我一眼,就转身下去了。

我上到四樓,楼道内没人。我踩着自己的脚步回声,缓慢移动。我看到了那间客房。镶着镀铜把手的门,关着。我近前,把耳朵轻轻贴上去。可我的肩却不小心顶到了门,它如被人拉动一般开了。这吓了我一跳,想逃,但刹那又镇静下来。我已经编好一个谎言。如果房间里,响起我所想象的问话声,我准备好了回答。但没有,一切都是安静的。好奇心吸引着我。我用臂肘把门再往深里推开一下,我已越界站在门内了。又向前迈出一步后,我用脚后跟轻轻往后磕一下,门掩上了。我的判断是:客房里没人。等继续往前走过一段能听到心跳声的距离后,我对自己说:你的判断错了。紧接着得出的判断是:我可能遇到了麻烦。但我并没有慌乱。在客房内的大床上,祁玉平躺着。在我看来,她仿佛经过长途跋涉后,已经熟睡。她脸色青白,表情浮着平静,只是眉头微微蹙起,像那里短暂聚集过一阵小到可以忽略的烦恼。在客房一侧的桌子上,放着她的黑色帆布半挎包。它靠在化妆镜的一边。挎包旁是那条卷折起来摆放好的橘色围脖。我移步向那个包走过去。我小心地打开了它。在我准备转身离去时,我看到镜子一角照出的睡床,祁玉还躺在那里,她仍像睡着一样,占据着能容下一个人的梦境似的那么一小片空间。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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