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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污名化的40年

2022-03-04涂思敏

方圆 2022年2期
关键词:艾丽斯性侵犯蒂姆

涂思敏

1981年,年仅20岁的安东尼·布罗德沃特是一名意气风发的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为了照顾病重的父亲前往纽约州雪城,不料这一趟却被错认是性侵犯,入狱16年。2021年,安东尼再一次站上了法庭。而这一次,迎接他的不再是一场不公正的审判,而是一場彻底的胜利:他被判无罪。

这是一场迟来了40年的正义。没有人会想到,帮助安东尼翻案的契机竟然是一位电影制片人在改编作品时发现的线索。

1981年5月8日,18岁的雪城大学学生艾丽斯·西伯德在回寝室的路上遭人袭击,她被拖进了一条隧道,被人用暴力手段侵害了。她第一时间报警,可因为缺乏目击证人而不了了之。警察告诉她,不久之前,在同一条隧道内,有一名女孩也遭受侵害。不同的是,那名女孩被凶手残忍地杀害分尸了。“你能活着,是幸运的。”警察对艾丽斯说道。案件发生后,性侵的梦魇常常盘踞在艾丽斯身侧,她无法继续完成学业,甚至连已经收到的心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也拒绝了。

10月5日,在性侵案发生五个月后,艾丽斯一如往常走在路上。她突然发现有一个跟当时的性侵犯非常相似的人,连忙去警察局报案,称这名男子也许就是当时的性侵犯。但因为不知道那名陌生男子的名字,警方无法在附近锁定他。这时,一个调查员告诉艾丽斯,也许她说的那个人是安东尼,他是最近才来到这一片区域的黑人。

很快,警察就安排了嫌疑人指认。11月4日,五个身着淡蓝色衬衫的黑人男子排成一列站在单面镜子一侧。艾丽斯则站在另一侧,试图从中找出哪一个才是当年侵害她的犯罪嫌疑人。

艾丽斯首先排除了左边三个人的嫌疑,因为在她的印象中,犯罪嫌疑人并没有这三名男子高。根据她的回忆,安东尼站在从左往右数的第四个位置上,艾丽斯一开始指认的并不是他,而是站在安东尼旁边的人。可就在这时,助理检察官盖尔却告诉她,她指认错了人,但这不是她的错,因为安东尼和站在他旁边的人原本就是好朋友,并且为了迷惑艾丽斯,安东尼还特意让这位“朋友”皱起眉头,扮出凶狠的样子。

听到这样的解释,艾丽斯认定安东尼就是侵犯她的那个人。1982年,该案正式开庭,艾丽斯以证人身份出庭作证,坚定地指认了他。同时,根据警方提交的毛发对比分析结果,安东尼下体的毛发和案发当时在艾丽斯身上发现的毛发完全一致。最终,安东尼被以一级性侵罪、一级性虐待等五项罪名被判处8年4个月至25年的有期徒刑。

但事实上,安东尼和这个所谓的朋友是几个小时前才见面的,两人此前根本不认识。其次,在法医学实践中,微观毛发分析法的结果并不准确,甚至有很大概率会导致误判,现在已经是一个被废弃的调查手段。此前,美国非营利性团体“无罪项目”曾通过DNA比对的手段在30年间帮助300多名囚犯证明其无罪主张并帮助他们重获自由,而这些人中不乏被判处了死刑的囚犯。

在这些被错误定罪的案例当中,最常见的两类原因就是目击者证人的错误指认和未经证实的法政科学。安东尼面临的境遇也是如此。他没有前科,事实上他的相貌特征与前期警方的画像并不吻合。可在指认过程中,艾丽斯却因检察官的错误诱导,从一开始的犹豫不决到后来认定犯罪嫌疑人就是安东尼。

艾丽斯还曾表示“他们两个人长得就像双胞胎”,但根据现在已经披露出来的照片来看,安东尼和他所谓的“朋友”长得一点也不像。这种记忆偏差是因为信息在重组中生成的“虚假记忆”,在犯罪心理学的研究中,又被称为证人的记忆效应理论:针对相同的案件,不同的目击者很有可能会给出在细节上出入很大的证词。

此外,标准的列队指认应该遵循“双盲”原则,即检察官不知道在场的哪个人是嫌疑人,证人也不能确定嫌疑人是否在场。而艾丽斯的指认明显不符合这个原则。

安东尼被判入狱后,艾丽斯也在努力治愈自己的创伤。但因为她的家庭关系并不融洽,在遭受到侵害后,艾丽斯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后来,她开始了写作,尝试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部都写下来。在文学老师的鼓励下,1999年,艾丽斯发表了由这段真实经历改编的自传《他们说,我是幸运的》。书中,她用冷静的笔触详细描述了自己被性侵的遭遇,以及与自己内心的恐惧与绝望相搏斗的漫长过程,这种信念和勇敢面对自我的力量给予了很多和艾丽斯一样有着相同经历的受害者去面对自己以及重新开始的勇气。

2002年,她的第二部作品《可爱的骨头》同样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长时间盘踞在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单上,疯狂售出一千多万册,被翻译成45种语言出版,还被著名导演彼得·杰克逊改编成电影。这本书讲述的同样也是一位14岁的少女在遭到性侵杀害后以幽灵的样子来观察世界的暖心故事。

《可爱的骨头》的成功,让诸多电影公司也盯上了她的处女作。2021年5月,美国奈飞公司决定给《他们说,我是幸运的》投资,翻拍成电影《幸运》。而就在这部电影的拍摄筹备阶段,剧组制片人蒂姆·穆西安特的介入彻底改变了安东尼和艾丽斯的命运。

蒂姆是法律系的高材生。在看剧本时,他发现剧本的第一稿与回忆录里的内容有很大的出入,于是开始怀疑这起审判的正当性。一个月后,他却因怀疑这起案件的正当性被这个项目组开除。蒂姆没有放弃,随后便雇用了一位有20年侦查工作经验的私家侦探帮助调查此事。

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此时的安东尼仍在为攒钱请律师而苦苦挣扎着。出狱后,他只能找到诸如垃圾清洁工和蔬菜打包员的工作,可这远远不够支付给一名优秀律师的费用。在蒂姆帮助安东尼介绍和安排律师前,安东尼也曾先后雇用了四批不同的律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尽管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安东尼从来没有放弃,直到《幸运》这部电影的开拍才为他的人生带来了转机。

随着蒂姆的深入调查,他发现这起案件在司法环节上有着更多的漏洞。安东尼被逮捕和指认都不符合司法程序。而唯一可以把安东尼和案子联系起来的证据却是现在已经被公认无效的毛发鉴定。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起性侵案的审判也仅仅用了两天时间。

蒂姆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表示,其实任何一个稍微有些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果一个人没法在列队中指认出袭击者,那么关于这个“袭击者”的案子就结束了。检察官和警员不能说,“好吧,虽然你没被认出来,但我们就是要审判你”。

(图片来源:CFP)

在狱中,安东尼开始学习法律,前前后后五次申请上诉,但都被一一驳回。在狱中,他一直坚称自己的清白,然而这却被看作是认错态度差劲且毫无悔意的表现。即便是在两次测谎测试中被认定为证词可信,安东尼的命运也并没有因此发生改变。

这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20世纪80年代的雪城是一个有着17万居民,制造业不断萎缩,经济发展依赖着雪城大学的城市。当地人被称为“乡下人”,他们平时被阻止靠近位于市中心大学城的校区。黑人居民占当地人口的16%,他们大多居住于较为贫穷的地区。安东尼当时的辩护律师在接受纽约时报的采访时表示:“我时常感到在一个白人和保守党占绝大多数的陪审团里,我的黑人客户们无法得到公平的评判。”

也许草率的审判、不准确的法医学证据和偏颇的指认是导致安东尼蒙受不白之冤的重要原因,但这些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在美国司法历史上,白人女性错误指认黑人男子的冤案并非完全罕见的个例。在作家斯里尼瓦桑《性別的权利》一书中,她向我们展示了一组数据:在被错认为性侵犯的案例中,有52%的人是黑人男子;而被判定为性侵犯的黑人男子中,他们无罪的可能性是白人男子的3.5倍。

美国著名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在他的名作《假如比尔街可以作证》里,也描述了一个类似的黑人被错误指认为性侵犯的故事。对于美国社会里黑人和白人的关系,他是这么表达的:“在白人的世界里,黑人扮演着一颗不动的星星,一根无法被移开的柱子。如果它被移开,那么天地的根基都会动摇。”

这不仅是美国司法历史上系统性歧视的缩影,更是体现了其司法制度有所欠缺。在艾丽斯的回忆录里,她写道:“自从性侵案件发生后,我对黑人产生了恐惧心理。”“我不止一次地希望侵犯我的是白人。”这些话语让人不禁猜测:如果安东尼是白人的话,艾丽斯会听信检察官的话,在列队中指认他吗?如果安东尼是白人的话,他还会经历一场如此草率而简陋的调查吗?

2021年11月,针对安东尼的案件指控在证据链上存在严重缺陷,奥内达加州法院推翻了有关安东尼·布罗德沃特的五项相关指控的定罪。

判决结果一出,全美哗然,美国奈飞公司的电影改编项目《幸运》宣布流产,所有资金全部撤出。而艾丽斯小说的重版计划也被搁置,多国出版商表示将慎重考虑有关她的书籍出版。奥内达加州检察官在接受采访时表明:“我不打算像往常我们犯错后就说声很抱歉那样来评价这起案件,因为它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

这是一场迟到的正义。作为当事人,安东尼更是难掩激动之情,当庭落泪。对于他来说,40年前的判决结果不仅成了他永远抹不去的污点,还影响了他整个人生的走向。服刑期间,他的父亲不幸去世,他的社会关系也因此分崩离析。家庭成员中,除了安东尼的妻子,其他人都不愿意相信他是清白的。

1998年,在监狱度过16年的安东尼被提前释放。出狱后,纽约市将他登记为性侵犯,性侵犯的烙印从此一直跟随着他。根据1994年美国颁布的雅各布法,假释或缓刑的性罪犯必须向所在地警察局登记,同时执法机关应当履行告知义务,向性罪犯所在社区居民披露相关信息。这意味着,安东尼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社会和相关部门的监督,他的每一次变更地址和工作都会被公示出来。因此,安东尼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只能靠着临时工作糊口。他也自愿接受夜班工作,因为这些工作能成为他合理的不在场证明,避免以后发生类似的案件时,他不会再一次被当成性侵案的替罪羊……安东尼的人生才刚要起航就被改写。40年来,他一直活在这场不正义的审判的阴影之下,为自己未曾犯过的罪,过着一种毫无隐私和不受保护的生活。

在安东尼被判无罪8天后,艾丽斯公开发表了一篇道歉声明。她写道:“40年前,作为一名18岁的饱受创伤的性侵案受害者,我选择信任美国司法系统。我1982年的目标是正义,而非施行不义。我没想到的是,这起改变了我一生的案件也永远改变了另一个年轻人的人生。今天,美国社会开始承认并解决一直存在于我们司法体系的系统性歧视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往往意味着有些人的正义是以牺牲其他人为代价的。”

艾丽斯的道歉声明一经发表就引起了众多争议,有人说她只提到司法系统和种族歧视的错误,却很少谈到自己的主要责任。而有人认为,一味指责艾丽斯只会让所有的问题简单化,也会让当时的警员和检察官逃避应承担的责任。在他们看来,艾丽斯并非故意让无辜的人入狱,因为那时的她是没有能力像蒂姆一样发现这起案件的诸多漏洞的。并且,对于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女来说,在遭受性侵后能够独自去报警,后来也愿意公开谈论自己遭受性侵的所有细节,这些本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后来,安东尼在《纽约时报》的采访中接受了艾丽斯的道歉。他说:“做出这个道歉需要很大的勇气,我认为她很勇敢,因为她和我经历了一样的风暴。做出这样的声明,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我原谅她,因为我明白她是一名受害者,而我也是一名受害者。”

社会学家尼古拉斯发文称:“安东尼比我们整座城市的人都更加体面和勇敢,只要我们想象一下或许自己也会陷入和他一样的困境。我们应该做得更好,去补偿那些被错误定罪的人,并需要对检方的不正当行为保持时刻的警惕。”

原谅一个间接毁掉自己一生的人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有的时候,原谅并继续自己的生活似乎是唯一的选择。就像艾丽斯在回忆录里借主人公之口对性侵犯说的话:“我原谅你,我说了我必须说的话,为了把自己从真实的死亡中拯救出来,我会一部分一部分地死去。”

艾丽斯的经历是真实的,她当年被性侵的痛苦并不会因此而受到减损。但不同的是,这一场不公正的审判不仅放过了真凶,还彻底毁掉了另一个无辜者的人生。尽管在这起案件中,艾丽斯是受害者,但也无意识成了这起冤案的加害者。

另一方面,我们不能忘记个人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社会和文化建构的影响。生活在一个种族歧视根深蒂固的社会里,艾丽斯所面临的司法系统是一个倾向于有罪化黑人的系统,因而当面临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案件时,它从未被认真且审慎地对待过。而在这样一个系统里,没有人是胜者。迟来的正义虽然证明了安东尼的清白,但它无法挽回安东尼被污名化40年的人生,也没能惩治当年侵害了艾丽斯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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