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笔艺术在写作中的妙用
2022-03-03余国良余菁
余国良 余菁
清代《史记》评论家牛运震在《史记评注》中说:“它史之妙,妙在能简;《史记》之妙,妙在能复。”这里的“复”,就是指复笔。何谓复笔?林方直教授指出:“所谓复笔,就是反复使用完全重复或者基本相似的语句描写同一个事件、同一个人物、同一种表情、同一个动作,从而加强表达的效果,抒情的成分和感染的力量。”
这个概念告诉我们如下四点:一是复笔的构成,是反复使用的“语句”;二是语句的类型,一为“完全重复”的语句,二为“基本相似”的语句;三是写作的对象,是同一事件、人物、表情或动作;四是复笔的作用,是“加强表达的效果,抒情的成分和感染的力量”。这样定义复笔,无疑是正确的,但正确不等于完整。就复笔的构成而言,既有“语句”构成的复笔,还有单字、语词、句式、语段构成的复笔。李明宇教授在《语法研究录》中“将复笔分为复叠、复沓和反复三大类”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因为复叠是指“单字”的重复,复沓是指“句式”的重复,反复是指“语词”“语句”“语段”的重复,可见复笔是由单字、语词、语句、句式、语段构成的。由于复笔构成要素多样,写作对象广泛,有很强的表达效果,故而深得写作者的青睐,从而形成了文学写作中丰富多样的复笔艺术。那么,文学写作中究竟有哪些类型的复笔?它们各有什么特征和运用之妙呢?
一、复叠式复笔
何谓“复叠”?陈望道先生认为:“复叠是把同一的字接二连三地用在一起的辞格。共有两种:一是隔离的,或紧相连接而意义不相等的,名叫复辞;一是紧相连接而意义也相等的,名叫叠字。”因此,复叠式复笔又可分为两种类别:
1.复辞式复笔
项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是运用复辞式复笔的典型。歌中共用了五个“兮”字,每个“兮”字因其在句中位置不同,相互隔离,所以意义不相等,表现的语气与情感也不同。
“力拔山兮”中的“兮”表现了项羽那种英雄盖世的自豪之感,他自我夸耀力气大得能拔起大山,冲天豪气世上无人可比,充满了“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自傲意味。
“时不利兮”中的“兮”字,则由英雄气概变成了怨天尤人的语气。项羽认为失败“非吾之过”,而是天时不利。从中我们似乎看到他仰天长叹:老天呀,为何要灭我啊!于是,一种强烈的愤懑之情,就从这个“兮”字中自然地抒发出来。
“骓不逝兮”中的“兮”字,却表现出了项羽虽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悲凉心情。你看,乌骓马虽然还跟着我却跑不动了,我有什么办法啊!让人产生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
“虞兮虞兮”中连用两个“兮”字,一层深似一层地表现了项羽那种震撼人心的悲哀与痛彻心扉的凄凉!一个叱咤风云、气吞山河的楚军首领,现在居然连自己的爱妃都保护不了,还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一种冷到了心底的凄凉之情油然而生,让我们似乎看到了当年项羽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的样子。
五个“兮”字,表现了五种语气与情感:自豪—愤懑—不甘—悲哀—凄凉,层层递进,步步深入,把一个盖世英雄落难时的微妙心理活动刻画得十分深刻而细腻,传神地表现了英雄末路的真实心理世界!
2.叠字式复笔
最经典的莫过于李清照的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字,构成七组叠字,可谓冠绝古今,不仅词中鲜见,诗赋曲中也绝无仅有。这七组叠字就像一首凄冷哀伤的名曲,徘徊低迷,婉转凄凉,如泣如诉,传递出一种莫名的愁绪,缠绕在人们的心头,久久难以散去。具体而言,表现出了三层意境:
失落。这是李清照当时亡国丧夫若有所失的一种精神状态。因为有失落,才会有寻觅,且是一种有序的寻觅。她先是用了“寻寻”一词,也就是一寻再寻,说明她“寻”得认真,结果却是“寻”之不得。面对这种结果,她还是不信,明明存在的怎么就寻不着了呢?于是再一次寻了起来。这回不仅是寻,而且是“寻寻觅觅”,即一边细细地察看一边更仔细地寻觅。如此认真地寻觅,她到底失落的是什么呢?根据她当时所处的境况来看,也许是国破家亡之前的和谐与安宁;也许是与爱人赵明诚之间幸福甜蜜的爱情生活;也许是在颠沛流离中丢失的那些宝贵的金石书画。她明知道这些失落了的永远寻不回来了,但还要用最大的努力去寻觅,只有这样,自己那孤苦失落的心灵才能得到一丝丝安慰。
冷寂。“寻寻觅觅”终未有得,亡国之恨,丧夫之痛,颠沛之苦,一起涌上心头,禁不住一阵发冷,这不是一般的冷,是一种掉进冰窖寒气逼人的冷。她想呼救,又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真是冷彻心扉,好不孤苦冷寂。内心的失落加上环境的冷寂,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自然就油然而生。
悲伤。钟爱无价的东西失落了,亲密无间的爱人亡故了,如诗如画的山河破碎了,千种愁,万般苦,“不思量,自难忘”,真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怎不教人悲从中来。他人写悲伤,或悲晚秋:“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或伤情感:“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杜牧《赠别》);或念故国:“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只有李清照,几乎遭遇了人世间最令人伤感的经历,国破家亡、亲人殇别、颠沛流离、孤苦伶仃,岂不“凄凄惨惨戚戚”。
二、复沓式复笔
复沓语出《庄子·田子方》:“适矢复沓,方矢复寓。”从写作的角度来讲,复沓又叫复唱,是让一种句式在作品中多次重复使用,只改动几个词语,反复吟唱,以加深或强调某种感情,是文学创作中常使用的一种艺术手法。这种复笔表现在作品中一般可分为两类:
1.并列式复笔
这种复笔是由几个章节构成的,章节与章节之间的字句基本相同,中间只改动几个字,并列安排,反复吟唱,以起到拓展作品内容、多方面枚举的作用。名扬世界的诗人欧玛尔·海亚姆就很善于运用这种复笔。他在《鲁拜集》中写道:
飘飘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
不知何故来,也不知来自何处;
飘飘出世,如风之不得不吹,
风过漠地,又不知吹向何许。
这是一首充满人生哲理的劝诫诗。在诗中,诗人只改动几个字,把“水之流”“风之吹”的自然现象并列安排在一起作比,反复吟唱,用以告诉人们一个朴素的人生哲理:人生来去,跟“水之流”“风之吹”一样,再自然不过,并不是真主赋予了人的生死,从而表示了对真主造人的怀疑与批判。
运用这种复笔也是我国《诗经》创作的一大特色。《郑风·将仲子》在这方面就很有代表性。它是一首恋歌,写一个年轻姑娘劝告她的恋人不要夜晚跳墙入室与她相会,因为她有很多方面的担心。第一章说:“郑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第二章说:“郑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第三章说:“郑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怀”即思念,从诗中可以看出,这位姑娘虽然对恋人十分思念,但还是劝其不要来,尤其是不要跳墙入室来幽会;因为各方面的压力太大,各种风言风语她承受不了!这里既有“父母之言”的教训,又有“诸兄之言”的指责,还有“人之多言”的鄙视,三者之间既是一种平行并列的关系,也是一种联章复叠的形式。通过反复吟唱,起到了强烈的抒情作用,表现了在当时的文化环境中,这位年轻姑娘的恋爱并不十分自由,要受到来自外在的父母、兄长、邻居的斥责与反对,还源自自己内心纠结复杂的心理活动,从而表现了她细腻而丰富的内心世界。
2.递进式复笔
这种复笔的结构与并列式复笔的结构基本相同,不同的是表现的内容。在内容上前者的章节与章节之间是并列关系,后者的章节与章节之间却是递进关系。《诗经·静女》就很有代表性。诗云: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询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此诗在内容上写得幽默而充满情趣,在形式上表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反向延伸的递进之美。
第一章说,一个纯静美貌的姑娘,在城的角楼上等着“我”。简洁的两句,把一个男子赴约的愉悦心情写得十分生动。按照正常的情节发展顺序,接下来应该是两个有情人的幸福相会之后的卿卿我我。可诗人却让情节出现了一个反向延伸,以形成一种情节的跌宕。当男子兴冲冲地准时到达城楼上赴约时,却没有看到心爱姑娘的身影,她在哪儿呢?这可把他急坏了,抓耳挠腮,不停地走来走去寻找着。
第二章写姑娘的出现与试探。姑娘并没有爽约,而是故意藏起来逗他玩,现在露面了,还送给他一支管状形植物做礼物,以试探他对这不起眼小草的态度。这里情节又来一反向延伸递进—聪明的男子不仅没有说这植物很平常,反而一语双关地说,“这红色植物美丽而泛着红光,我非常喜欢它”。
第三章,情节进一步反向递进发展,姑娘再把从牧场采来的荑草(初生茅草的嫩芽)送给他,他看到后表示吃惊,说这草不仅美丽,而且奇异。情感的脉络再一次反向延伸:初生的茅草再美也不过是茅草,能美到哪里去呢!为什么男子却说美得出奇呢?男子说,“因为这是美人送给我的”。这一出人意料的表白,再一次表明了男子对姑娘爱得真挚、深沉。
该工程主要工程量为全段河道断面的扩挖,土方工程量大,工期紧、任务重;全段边坡的护砌采用C25(抗渗W6、抗冻 F150、厚度 0.2 m)模袋混凝土护坡(在不断航情况下施工),由于坡比大,给模袋混凝土护坡充灌增加了一定难度,需合理控制充灌压力。
这首小诗,通过反复的反向延伸递进,把一对青年男女约会时的天真活泼、逗趣凑趣的情境写得活灵活现。
三、反复式复笔
反复式复笔包括语词、语句、语段在文中反复出现而构成的复笔。在这种复笔的运用上,鲁迅是高手。仅一篇《祝福》,就三次写到鲁四老爷的“皱眉”(语词反复),三次写到鲁镇人对祥林嫂的称呼(语句反复),多次写到“祥林嫂的儿子被狼吃掉”的情节(语段反复),故而晏乾坤先生称:“《祝福》之妙,妙在复笔。”俄国诗人普希金也在运用反复式复笔方面,可称高手。一篇《致凯恩》,把诗人那种纯真美好的爱情写得缠绵悱恻,跌宕起伏,让优美的诗意中渗透着忧伤与苦难,的确是感人至深,称得上是爱情诗的典范之作!
诗歌第一节的后三句这样写道: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诗歌第五节的后三句又这样写道:
于是在我面前又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诗歌第二节后两句这样写道: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
诗歌第三节的后两句又这样写道: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天仙似的面影。
诗歌第四节的后两句这样写道:
失去了神往,失去了灵感,
失去了眼泪,失去了生命,也失去了爱情。
诗歌第六节的后两句又这样写道:
有了神往,有了灵感,
有了眼泪,有了生命,也有了爱情。
根据上述诗段,我们可以看出,上一诗段和下一诗段之间,除了极少数的字词有改动外,其他几乎都是逐字逐句的“重叠再现”。也就是说,全诗每一节的后两句或三句都是由反复构成的。诗人为什么要这样写呢?
从诗人的角度来看,诗中多处运用反复,说明诗人对这一段感情经历是刻骨铭心的,所谓言为心声,重复的诗意画面就是诗人记忆画面的再现。在那“忧愁的折磨中”,在那“虚幻的困扰中”,诗人与纯洁文静的凯恩姑娘偶然相遇,她的清新脱俗、温柔美貌令诗人震惊,觉得自己好像是遇上了仙人,因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温柔的声音,就像是一股山中清泉,流进了诗人的心中,滋润抚慰着诗人枯萎的心;那美丽的倩影,好似是天上的仙女降临凡尘,常常出现在诗人的梦中。即使在流放的苦难中,诗人虽然反复强调“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还有你那天仙似的面影”,并一连用了五个“失去了”,表现心中那种深深的失落与痛楚,但是深深刻在记忆深处的印象是轻易抹不掉的。之所以说“我忘记了”,恰恰说明了他并没有忘记,否则他怎会对这些忘记了的东西记得如此清晰呢?可见,忘记是假,想抑制是真。殊不知,压抑得越厉害,反弹得越强烈,当诗人再次见到凯恩时,一种压抑不住的感情之流,就像开了闸门的洪流一样喷薄而出。于是诗人惊喜地发现:“如今灵魂已开始觉醒:于是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那声音、那身影,依旧那么温柔而美艳,所以诗人突然感到自己活力四射,失去了的神往、灵感、眼泪、生命与爱情又回来了。诗人用文字把自己这段真实的感情描述出来,就构成了这首脍炙人口的爱情诗。
从诗歌的角度看,这些前后的重复,同时也构成了一种对比,对两个瞬间的描写几乎雷同,都写着那“温柔的声音”长久地响在耳畔,那“可爱的面影”常出现在梦中,一切都是那么柔美感人。试想一下,如果不是诗人夜不能寐、魂牵梦绕,反复思念着可爱的姑娘,怎么会对凯恩有这么深刻而鲜明的印象呢?而且这种情况多次地重复,就出现了一种画面的重叠,诗人用笔写下来,就构成了反复。这些前后的重复,还构成了一种对立。关于声音和倩影,诗的第二节还在吟唱着“长久地”响着、记着;诗的第三节就反复声明:“我忘记了”“忘记了。”这样就会激起一种诗情的波澜,引起读者的思考:诗人真有这么健忘吗?还有诗的第四节关于神往、灵感、眼泪、生命、爱情,刚刚写了“失去了”“失去了”,一连写了五个“失去了”,诗的第六节就连忙写“有了”“有了”,一连写了五个“有了”。这种极端对立的反复,曾思芝教授称为“变奏的反复”,从内容看,拓展了诗意的广阔空间,使诗歌既能在苦难中表现爱情,又能在爱情中抒写苦难,表明了有无爱情滋润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前者会神采飞扬,后者会黯然神伤。从形式看,可使诗歌从平铺直叙变为波澜起伏,并通过反义同构,在表达上递进一层,在结构上前后呼应,使整首诗构成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
综上可见,在写作中要想有效而艺术地运用复笔:一要选择相适应的表达内容,这种内容必须是反复浮现于脑海挥之不去,甚至是魂牵梦绕、经久难忘的形象或情感;二要选择相对应的复笔形式,这种形式既要有反复出现强调情感的意味,又要达成余音袅袅、无穷无尽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