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学的阅读到国文的阅读
——董渭川1923年开列课外阅读书目的启示
2022-03-03李云龙
李云龙
(1.北京师范大学 语文教育研究所,北京 100875;2.中国教育出版传媒集团有限公司 出版传媒部,北京 100073)
董渭川(1901-1968),名淮,字渭川,近现代教育家。1920年入北京私立中国大学法科,次年复考考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大学毕业后又于本校高师国文研究科深造,1927年研究科毕业后历任天津南开中学国文教员、江苏东海中学首任校长、安徽省和山东省教育厅督学,河北大学、广西大学、国立北平师范学院等大学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教授、校实习委员会副主任、副教务长。他在大学读书的1923年,便于《学生杂志》第10卷第11号上,发表了一篇《研究国文的实际问题——课外阅什么书?怎样阅?》的文章,为初中、高中学生开列了一个课外阅读的书目,并对如何精读、略读作了详细地指导。跟名重学界的知名教育专家相比,彼时的董渭川还只是一名大三学生。像指点学生读书这类只有饱读诗书的硕彦名儒所能做的事,居然也被茅庐未出的一名大学生染指,多少总会给人一点儿“不知深浅”的印象。然而考察其所列书目及特点,则可以为今天中小学课外阅读书目的制定提供启示。
一、梁启超、胡适、周予同等前人的书目
在这以前开列读书、选书目录的名家所在多有。清人张之洞“为告语生童”“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作了一部风行海内的《书目答问》,分经、史、子、集、丛五部录书2200余种。此后范希曾又对其进行了补正,增录图书1200种。在这些补正之作以外,民国间还出现了一些新的书目,如吕思勉《经子解题》、李笠《国学用书撰要》、曹功济《国学用书举要》、支伟成《国学用书类述》、丁福保《国学书目提要》、汪国垣《读书举要》、陈钟凡《治国学书目》、吴虞《青年研究中国文学宜选读之书》。其中为人熟知的有两个书目,一个是“青年导师”胡适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另一个是梁启超的《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开列这些书目的着眼点,多是国学的普及,其适用对象也多是青年大学生,“想替青年们添一点趣味,省一点气力”,[1]5这在当时似乎颇为流行,周予同于《经今古文学》中说到,“开列大批的书目,在最近的刊物,似乎成了最可厌的时髦的事”。[2]62每个书目所指向的虽都是开展国学研究,但不同人之间仍有较大差别,譬如胡适重于文学,而梁启超偏向史学。可不论是研究还是学习,课外读书既然是如此重要,那么就奠定基础的中小学教育来说读什么书合适,似乎没被这些大家所关注。
但这些书目已经为董渭川所关注,他提到了梁启超、胡适、周予同三人的书目。梁启超的书目已如上述,胡适、周予同的书目则须辨析。胡适除《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之外,还于1920年《中学国文的教授》中提到了“国语文”“古文”的教材,并以举例的方式推荐了《红楼梦》《西游记》等书。[3]1-7周予同1926年2月出版了《经今古文学》,里面专列“经今文学的重要书籍”;他在1922年《对于普通中学国文课程与教材的建议》中,[4]1-17指出了应读之书的门类,譬如国语包含议论的或学术的文章、小说、戏剧三种,文言“经、史、子的文章一例选采”等;他另于1923年6月5日版的《学生杂志》第6号上发表《中学国文学习法之商榷》,[5]7-16“依胡适《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一文加以增减,排列次序也稍变更”,分“工具方面”“学术思想方面”“文艺方面”开列了一份相当详尽的书单——《几部重要的书籍》。
梁启超、胡适、周予同开列的书目,各具特色而又适应形势发展,在学术界与教育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北平君中书社1925年的《国学书目三种》即收录了梁、胡的书目,王先强1925年所编《国学入门书目汇编》则将梁、胡、周的书目俱录其中。董渭川也参考了梁启超、胡适、周予同开列的书目,并委婉地指出三人书目体量太大、不便初学。“因为梁任公、胡适之和周予同诸先生列举的书目都太多,让中学生看了真要‘浩乎不知其畔岸,渺乎难窥其津涯’”,因此尽管他们列举的是“最低限度的书目”,但在他本人看来“依旧嫌多”,觉得那是“在专门学校四年最高限度的书目”。[6]6-7其实周予同对于书目体量过大早有察觉,因此特别说明“这书目对于旧制中学的一二年级生与新制的初级中学生,似乎稍嫌高深些”,“这书目不过供在校诸君的参考,并非绝对不可加以增删;如果自己没有能力决定,最好请教师指导”。[5]16董渭川于此之外另站在中学生学习的角度,指出光“谈论课外阅书怎样重要”,[6]1“阅书的时候,注意怎样专一,意志怎样坚定,头脑怎样冷静,怎样做劄记,怎样休息”,[6]1在“实行起来,就要碰钉子”,[6]1学生弄不懂什么书适合自己的程度,怎样读能有效果,这是中学学校的学生都曾感觉过的“困难”。
董渭川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学国文,看待课外读书的视角,免不了受到教育的影响,他本人又从中学进入大学不久,从理论上、实践上谈中学生课外阅读,说来比起那些前辈大家反倒有更强的实用性和针对性。从这个层面来看,董渭川为中学生开列书目,就具有了方法论上的价值,特别是针对今天如火如荼的分级阅读书目研制而言,也具有启示与借鉴的意义。
二、董渭川开列的初中、高中学生课外阅读书目
初中学生所读,可以分为报纸、杂志、图书三类。报纸一般是副刊,包括《觉悟》《学灯》《文学》《努力》《向导》《创造》《晨报副刊》等。杂志倾向于学生和文艺,有《学生》《小说月报》《妇女》《少年》,董渭川认为它们“都可以当初中学生的好朋友”。图书种类丰富、数量不小,有《白话书信》(高语罕著)、《中国语法讲义》(孙俍工编)、《国文作法》(高语罕编)、《童话集桃色的云》(爱罗先珂)、《呐喊》(鲁迅)、《点滴》(周作人译)、《短篇小说》(胡适译)、《隔膜》(叶绍钧)、《上下古今谈》(吴敬恒)、《易卜生集》(潘家洵译)、《一个青年的梦》(鲁迅译)、《老残游记》(刘鹗)、《小人物的忏悔》(耿式之译)、《新诗年选》(北社)、《蔡孑民言行录》《胡适文存》《独秀文存》、梁启超《演讲集》《新生活》《板桥家书》《曾文正嘉言钞》《孟子》《明夷待访录》《论语》《国语》《国策》《徐霞客游记》《三国志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水浒》《儒林外史》《镜花缘》。这些图书可以分为现代的书信、语法、文法、文学作品、学术著作,以及古代经史典籍。
高中学生所读,类别和初中无异。报纸和初中略同。杂志微有增加,在初中《学生》《小说月报》《妇女》基础上,添补了《东方》《国语月刊》《学艺》。图书仍然相当丰富,包括《国文法研究法》(金兆梓)、《国文法草创》(陈承泽)、《修辞格》(唐钺)、OutlinesofRhetoric(Genung)、《国语文学史》(凌独见)、《宋元戏曲史》(王国维)、《中国五十年来之文学变迁》(胡适,载在《申报五十年纪念册》中)、《文字学大纲》(何仲英)、《国音学》(高元)、《西洋小说发达史》(谢六逸)、《短篇小说作法》(清华)、《小说集》(托尔斯泰,柴霍甫)、《现代日本小说集》(周作人译)、《自己的园地》(周作人)、《新俄国游记》(瞿秋白)、《复活》(托尔斯泰,耿济之译)、《人心》(莫泊桑)、《域外小说集》(周作人译)、《诗》(中华书局)、《尝试集》(胡适)、《辛夷集》(郭沫若)、《雪朝》(朱自清等)、《一叶》(王统照)、《诗经》(毛传郑笺)、《西厢》(王实夫)、《桃花扇》(孔尚任)、《长生殿》(洪昇)、《历代白话诗选》(胡怀琛)及辛稼轩、李清照、朱彝尊的词,《文选》(萧统)、《唐宋八大家文选》《左传》《文心雕龙》,《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梁漱溟)、《学术讲演集》(梁启超)、《国学概论》(章太炎)、《现代新思想集》(陆翔)、《吴虞文录》(吴虞)、《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欧洲文艺复兴史》(蒋方震)、《检论文录》(章太炎)、《新潮》(北大)、《新青年》(现已停刊,群益书社出售)、《文史通义》(章学诚)、《日知录集释》(顾炎武)、《曾文正文集》《惜抱轩文集》《龚定庵全集》、《论衡》(王充)、《墨子间诂》(孙诒让)、《荀子集注》(王先谦)、《韩非子集解》(王先谦)、《庄子集释》(郭庆藩)、《史通通释》(刘知几)。这些图书从主题上,涵盖了语法、修辞、文字、文学、文艺理论、一般文史古籍,而在学术理论著作方面较初中有所侧重。
董渭川开列的初中、高中学生课外阅读书目,与周予同《中学国文学习法之商榷》中《几部重要的书籍》最为接近。但他一改胡适、周予同“工具”“思想史”或“学术思想”“文学史”或“文艺”的分类,而重新归并为较新的文法、修辞、文学史、文字学、文艺、学术思想等学科分类。在数量大幅精简的基础上,另增补了一些图书。类别的重划和图书的增删,以及基于初中、高中教育阶段差异而分级开列,使得董渭川的书目在继承前辈书目优点的同时,着眼教育的属性而进一步放大了特色。
首先是对于时文的重视。初中、高中学生阅读课外书的目的,既不是为了培养国学研究能力,也非为文艺创作打下基础,而是为了扩大视野、增长见识、丰富思想、提升能力的,“看书不能太偏于文艺方面,当以增长常识,启发思想为主要目的”。[6]3-4需要特别侧重的一个方面当然是要着眼于现实问题的,而最能与时代呼应的文章,莫过于报纸和期刊,“杂志多半能够发展思想,发生兴趣”。[6]4
其次是选择范围涵盖古今中外。过去指向国学的书目,一般围绕传统经史而开列。董渭川的书目数量虽然不够多,但却在传统经史之外,增加了现代和海外的经典作品,像鲁迅的小说集《呐喊》、胡适的《尝试集》、郭沫若的《辛夷集》、周作人的《自己的园地》等,以及胡适译《短篇小说》、爱罗先珂的《童话集桃色的云》、潘家洵译《易卜生集》、托尔斯泰《复活》等都有收录。现代和海外作品的一些出现时间相当晚近,像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只是在1923年9月20日由晨报社出版部出版,这离董渭川发表文章的11月5日还不到2月,当然不见于周予同的书目。
再次是学科视野开阔。经过晚清以来几十年的发展,国文教育至上个世纪20年代已经完成立科和现代意义的转换,国文课程包括语言、文学两大方面基本已成共识。对照这样的学科内容,董渭川的书目中除传统的小说《三国志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水浒》,韵文《诗经》(毛传郑笺)、《西厢》(王实夫)、《桃花扇》(孔尚任)、《长生殿》(洪昇),《文选》(萧统)、《唐宋八大家文选》等文选之外,还选择了《徐霞客游记》《明夷待访录》等游记、政论,以及现代和外国的一些文艺作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为适应国文的学习,出于“一封信却写不通顺”“做白话文不懂语法是不成的”之考虑,董渭川专门推介了语言文字著作,譬如《中国语法讲义》(孙俍工编)、《国文法研究法》(金兆梓)、《国文法草创》(陈承泽)、《修辞格》(唐钺)、OutlinesofRhetoric(Genung)、《文字学大纲》(何仲英)、《国音学》(高元)。推介语言文字著作与此前20多年间,学者们欲通过现代语法的学习来提升国文学习效果的倡导有关,其中孙俍工所著针对白话语法、金兆梓和陈承泽的著作针对的是文言语法,而唐钺、何仲英所写则分别是修辞、文字和写作。此外,高语罕的《国文作法》《白话书信》和梁启超《演讲集》等,则分别指向了写作和演讲。
最后是认知与研究结合的文本意识。过去的国学阅读书目,在文本的选择上多注重经史原典,虽然也会提及《文心雕龙》《史通》《日知录集释》等少数传统文论、史论著作。董渭川开列的书目中,有关的研究性论著比重还颇为不小,譬如《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梁漱溟)、《国学概论》(章太炎)、《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欧洲文艺复兴史》(蒋方震)、《文史通义》(章学诚)、《西洋小说发达史》(谢六逸)、《短篇小说作法》(清华)、《国语文学史》(凌独见)、《宋元戏曲史》(王国维)、《中国五十年来之文学变迁》(胡适)。这些著作多在现代学术观念指导下撰写,即使是在百年后的今天,仍是相关领域研究的重要参考书。这些学术著作同作为其研究对象的原典配合阅读,对培养学生基础的研究意识和初步的研究能力当然是有益的。因此董渭川屡次言及的“启发思想”“发展思想”,无疑包含了一般社会思想之外的“学术思想”。
三、影响董渭川开列课外阅读书目的因素
随国文教育的开展而倡导课外阅读,在20世纪20年代的教育界是个流行的话题。董渭川即说“常常听到人家谈论课外阅书怎样重要,和阅书的时候,注意怎样专一,意志怎样坚定,头脑怎样冷静,怎样做劄记,怎样休息”。[6]1鲁迅1927年7月16日在广州知用中学作了一个《读书杂谈》的演讲,提到“职业的读书”和“嗜好的读书”,他指出“应做的功课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样的书,即使和本业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览”,[7]458并进一步就文学谈到,研究文学与做文章不同,研究文学须广泛阅读文学理论、文艺作品,对待批评和别人书的内容要有自己的思考。鲁迅认为“应该看什么书”“实在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7]460“先前也曾有几位先生给青年开过一大篇书目。但从我看来,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我觉得那都是开书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书目”。[7]460他又将读的书分出了“旧”的与“新的”,“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学,则自己先看看各种的小本子,如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瓦浪斯基们的《苏俄的文艺论战》之类,然后自己再想想,再博览下去”。[7]460鲁迅这里提到的“旧”与“新”深中肯綮,恰如其分地点明了影响初中、高中学生国文课外阅读的因素。
第一个“新”的要素是顺应新学制下中学国语、国文课程纲要的发布与要求。董渭川的文章里,已经声明了这一点,“空口说空话,是不成的。现在就拿《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中所定的中学生研究国文的目的和毕业最低限度的标准作根据”。[6]3他引述的初级中学国语课程目的是“1.养成自由发表思想的能力。2.养成看平易的古书的能力。3.引起研究中国文学的兴趣”,[6]3“毕业最低限度的标准:1.阅读普通书报,能了解大意。2.作普通应用文,能清楚达意,于文法上无重大错误。3.能欣赏浅近文学作品”;[6]3高级中学公共必修的国语课程目的是“1.培养欣赏中国文学名著的能力。2.增加使用古书的能力。3.继续发展语体文的技术。4.继续练习用文言作文”,[6]5“毕业最低限度的标准:1.能自由运用语体文体发表思想。2.能标点与唐宋八家古文程度相等的古书。3.曾精读指定的*中国文学名著八种以上。4.曾略读指定的*中国文学名著八种以上。(*所谓‘指定的’是新学制课程标准起草委员会中列举出来的。)”。[6]5
1923年有关新学制的课程标准比较复杂。初级中学是国语课程纲要,叶圣陶起草的是纲要主体,胡适起草的是附表,最后经起草委员会复订。[8]274-276高级中学实际又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公共必修的国语课程纲要;[8]277-279第二类是高级中学第一组必修的特设国文课程纲要,包含“(一)文字学引论”和“(二)中国文学史引论”两种。[8]280-281高级中学国语、国文课程纲要都由胡适起草,要求学生各修满8学分。董渭川提到的初中、高中国文课程目的及标准,实际没有涉及高中“特设国文课程”。但将国语、国文课程纲要的要求与董渭川的书目相比,可以明显感受到他落实课程纲要的努力,譬如对于报纸、期刊的关注对应于“阅读普通书报”的标准,推荐《白话书信》《板桥家书》则源于“作普通应用文”的要求,文学作品所占比重较大是因为“能欣赏浅近文学作品”。他开列的书目涵盖了古今中外的小说、戏剧、散文等丰富的体裁,甚至也是遵行课程纲要的结果,初中课程纲要从著作人、文体、问题三方面列举了梁启超文选、议论文选本、社会问题讨论集等读物,董渭川的书目大体与之相合。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中国文法讲义》《国文法研究法》《国文法草创》《修辞格》、OutlinesofRhetoric、《文字学大纲》《国音学》和《国语文学史》《宋元戏曲史》《中国五十年来之文学变迁》两类书。这两类书不见于初中、高中国语课程纲要的有关要求,课程纲要虽说“引起学生研究中国文学的兴趣”[8]274“培养欣赏中国文学名著的能力”,[8]277但都未强调借助上述学术著作的学习来实现。董渭川推荐这些书目,其实是对特设国文课程纲要的回应,特设国文即含“文字学”和“中国文学史”。这两科的定位显然已经超出了中学国文课程的工具性目标,它们体现的实际是大学里的研究要求。譬如文字学引论的课程目的:“1.使学生略知中国文字变迁的历史。2.使学生略具研究中国文字学(Philology)的必要知识”,[8]280-281下面的内容则是“(1)甲骨文字述略。(2)金文述略……(4)书同文以后的言文分歧。(5)六书……(6)发音学(Phonetics)要旨。(7)语音的演变……(9)文法的演化……(11)比较文字学(Comparative Philology)”等,[8]280-281这些内容显然已经超出了锻炼、提升语言文字能力的范畴。
第二个“新”的要素是国语、国文教育界对于课外阅读的一般认识。1923年课程纲要中对于读书内容的限定相对灵活,对于课内使用的课本而言,精读选文是“由教师拣定书本”,[8]274略读整部的名著是“由教师指定数种”。[8]274为了使读书大体有一确定的范围,胡适针对初中学生国语阅读还提供了“书目举例”。他的举例有些直接提供了《西游记》《三国志演义》《阿丽丝梦游奇境记》《天方夜谭》等书名,有些则只是“文学革命问题讨论集”“社会问题讨论集”“元明清词曲”“近译西洋剧本”等大致的主题。[8]276而高中学生应读的名著,大量列举的只是王充、韩愈、欧阳修、曾国藩等著者,以及唐以前的诗、唐诗、词与曲、戏曲等体裁类别,初学者实际不便据此确定具体图书。[8]278受个人阅读兴趣和学养等的限制,所列主题只是明确了国语国文课外阅读不同于理化课外阅读之处,对于具体读哪一本仍旧含混而模糊。课程纲要规定上的灵活性,以及实际操作的确定性要求,让学界和教育界依据纲要规定,来自主选择和推荐适于课外阅读的图书。
在1922年北洋政府颁布“壬戌学制”之前,胡适即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国文研究部发表《中学国文的教授》的演讲,并刊于《北京高师教育丛刊》1920年3月第2集上。他指出“中学国文的教材应该带文学的性质”,[3]2据此推荐“国语文”教材包括《儒林外史》《红楼梦》《西游记》《文明小史》《七侠五义》和译本《法官秘史》、正续《侠隐记》等20至50部的小说,白话的戏剧和长篇的议论文、学术文(如钱玄同《简省汉字笔画的提议》),古文包括梁启超、康有为、章太炎、章士钊、严复等的散文,林纾的《茶花女》《黑奴吁天录》《战血余腥记》等文言小说,《老子》《论语》《檀弓》到曾国藩的书,《左传》《史记》《汉书》《通鉴》等史书,《孟子》《韩非子》《荀子》等子书以及一些其他文集。1922年8月胡适又在中华教育改进社济南年会上再次作《中学的国文教学》的演讲,对两年前的书目略作增删,在国语文中加入了诗歌和古白话文学选本,古文里增加了《诗经》和后来历代名家的诗词等。
随着政治变迁以及文学革命、国语运动等的开展,胡适前后的许多学者持有类似的国文、国语该读什么书的见解。譬如何仲英1920年在《教育杂志》第2号上著文《白话文教授问题》,[9]1-15提倡读报章杂志中钱玄同《尝试集序》、任鸿隽《读杜威讲演的感言》这样的文字,读《水浒传》《儒林外史》《三国演义》《西游记》这样的名家小说,读白居易的《新乐府》等诗词,读王阳明的《传习录》、梁启超的《讲坛》、蔡元培的《演说集》等。周予同1922年在《教育杂志》第1号上发表《对于普通中学国文课程与教材的建议》,提出“国语教材可分议论的或学术的文章、小说、戏剧三种”,[4]8“学术文中如宋元人的语录,不主张选采”,[4]8“小说如周作人译的《点滴》、胡适译的《短篇小说》,很可作范本”,[4]9章回小说“应用在教室内,似乎不大方便;不如在课外提倡学生自由阅览”,[4]9《水浒传》《红楼梦》《七侠五义》《西游记》《镜花缘》“都有商榷的余地”,“戏剧如《易卜生集》第一册和《俄国戏曲集》都有可选采的价值”;[4]9文言的教材分为艺术文和学术文,“经、史、子的文章一例选采”,[4]10骈俪体的文章“可选入一二篇”,[4]10“词曲不选”,[4]10像扬雄《法言》《太玄》等“意义肤浅而措辞怪癖用以欺世骇俗的”文言不选,[4]11像韩愈《平淮西碑》那样“故意违逆当时文笔的趋势”的文言不选。[4]11周予同特别提到了“课外阅书方面”,“我以为应该先有一部国故书目提要,将重要书和它的内容、价值、版本一一加以详细的说明;然后将中学生应该读的书一部一部的用科学方法来整理”。[4]16-17
比较董渭川与几人书目的异同,他所列举与胡适、周予同等人对于白话作品的见解极为接近,有相当数量的图书甚至和胡适以及国语、国文课程纲要所列一样,譬如《三国志演义》《水浒》《儒林外史》《镜花缘》《上下故今谈》《点滴》《易卜生集》等。不过董渭川更偏爱于白话文作品,国语课程纲要提到的林纾译的文言小说、文言译本的《天方夜谭》,他都没有收录;周予同不太认可的《红楼梦》《西游记》反倒列入了其中。至于文学史和文法的著作,胡适认为当时流行的商务印书馆的《文字源流》《文学史》“荒谬”而“可以不必教”,文法“也应该另编”;[3]2周予同认为“文字源流可以不必列入”,[4]4“文学史可以不必列入”,[4]4但“文法要略不但不能删去,并且应该大大地扩充”。[4]5董渭川与胡、周二人想法不同,在课外阅读中列出了多部相应著作。他对文言也进行了大幅删减,如他自己所说,“因为梁任公、胡适之和周予同诸先生列举的书目都太多,让中学生看了真要‘浩乎不知其畔岸,渺乎难窥其津涯’,所以又就初中高中学生的需要简单地列举了些书名字,但是我依旧嫌多”。[6]6-7
第三个“新”的要素是董渭川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所受教育。师范学校的国文教育,与中国语言文学有关,但却是课程与教学视角下的国文研究。他基于课程与教育的视角,首先阐明了与课外阅读有关的几对关系:[6]1-10一是课内阅读与课外阅读二者并重、不可偏废。“课外阅书固然很应当注重,但决不是让我们荒废了正课,专门去阅课外的书;是利用我们研究正课的富余时间多看些参考书,以补助正课所不足”。[6]2二是国文与其他学科并重,不可只读自己“最喜欢”的,“要知道求学是学着做人或做事的,事实上的界线,不如学科上分得那样清楚;有一门不学,事实上就感受一门的困难”,[6]2“看书不能太偏于文艺方面,当以增长常识,启发思想为主要目的”。[6]3-4三是认识阅读重要性固然必要,但懂得如何阅读更有意义。课外阅读属于实际操作的问题,“理论和实际未见得处处相符,尽管在理论上说得天花乱坠,而实际上不容易做到,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所以我这篇东西,专讨论实际的课外阅书问题”。[6]1四是读书质量重于数量。读什么书要“适合于自己的程度”,[6]2要考虑学生每日“最多能挪出多少时间来阅书”,[6]3“常识缺乏到什么程度”,[6]3“好高骛远,贪多务博,是绝对不能成功的”,[6]4因此“既要看能够增加常识的、发展思想的、浅近易解的书籍,更要顾虑到时间的经济,范围更比较小的了”。[6]3五是精读和略读各有所重。初中学生“所列的都能精读才好”,[6]4高中学生“精读、略读两种方法也可以并用了”。[6]5
以往学者探讨学生国语、国文课程该读什么书时,一般都能结合“部定中学国文”内容和课时来谈,董渭川当然也注意到了同样问题。然而与以往不同的则是,他拿刚刚公布的《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中所定的中学生研究国文的目的和毕业最低限度的标准作根据”,[6]3他在教育和课程视域之下来考虑读者的身份、读书目的、应读之书,更高质量地“有了目的和标准,就比较的有范围,容易说了”。[6]3课程标准纲要在教育实践中,具有无可争辩的权威属性和地位,教学开展、教材编写、教育评价都须依此进行。董渭川开列书目时的相关论述,也往往引课程规定为据,他认为指导学生阅读课外书是中学国文教员的责任,他从“各种功课的性质”出发探讨学科的趣味与学习的必要性,他强调不能“一味地凭着自己的冲动去看书”[6]2而要懂得“阅书的门径和方法”,[6]1他“相信除掉少数而又少数的中学课程有时措置失当,其余全适合于青年的需要”,[6]3他提出经过初中阅读训练的学生已经具备普通常识、能力已经有所提升,为适应“趋向专门的”“已有必修、专修、选修的区别”的高中课程,“精读、略读两种方法也可以并用”。[6]5即使是学界对初中、高中国语、国文课程标准纲要有质疑的部分,董渭川也未加拒斥,而是体现出最大程度的配合与顺应。胡适在《中学国文的教授》中已指出,“不先懂得一点文学,就读文学史,记得许多李益、李颀、老杜、小杜的名字,却不知道他们的著作,有什么用处?”[10]36周予同与此呼应,认为中学国文不必列入文学史,只需要教师在“讲授文言文的时候”“加以系统的说明”,就“强于坊间出版的二三万字的文学史教科书”了。[4]5可董渭川在推荐古今中外文学作品的基础上,不但推荐了《国语文学史》(凌独见)、《宋元戏曲史》(王国维)、《中国五十年来之文学变迁》(胡适),他甚至还推荐了《西洋小说发达史》(谢六逸)、《欧洲文艺复兴史》(蒋方震)这些与海外文学史有关的图书。
董渭川开列课外阅读书目时的课程与教育视角以及专业方面的考虑应该受到了相应师友的影响。他于1920年入北京私立中国大学法科,翌年入北京高师学习,此时正是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新文化运动开展不久。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是五四运动的重要策源地,[11]其教育与学术风气亦与新文化运动桴鼓相应,文学革命的观念当深刻影响董渭川所推荐的书目。他所列举的《国文法研究法》(金兆梓)、《修辞格》(唐钺)、《西洋小说发达史》(谢六逸)、《欧洲文艺复兴史》(蒋方震)、《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等学术著作,以及《新俄国游记》(瞿秋白)、《自己的园地》(周作人)、《诗》(中华书局)、《尝试集》(胡适)、《辛夷集》(郭沫若)等文学作品,几乎都是这一时期新文化运动中的作品代表。20年代的北平高校众多,教师在不同高校兼课的情况多见,学生也往往能在不同学校听课,因此作为青年学生的董渭川自然有机会受到其他学校教授、学术的影响,他提到的《短篇小说作法》即由清华“小说研究社”所编,其成员有梁实秋、吴文藻、顾毓琇等人,[12]57另一部《新潮》则为北大“新潮社”所编,成员有傅斯年、罗家伦、杨振声等人。[13]119除新文化运动中的代表人物之外,董渭川提及的周予同、孙俍工、金兆梓等人也都与其就读学校有关,前二者是早两年毕业的杰出校友,金兆梓则为在职的知名国文教员。
董渭川校内接受的教育同样也给予他了很大影响。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注重教育改革,其1922年的《高等师范学校组织说明书》中即申明,“惟教育与时俱进,师制不能一定不易……凡百事业,力求效率。吾国高等师范制度,是否合于世界趋势、本国国情,自不能不详为研究,以资改进”。[14]1与这种革新思想相应,学校常邀请蔡元培、胡适、陶孟和等众多新文化运动重要人物来校演讲,探讨文学革命、社会、教育等相关问题。其创刊于1919年12月的《北京高师教育丛刊》本着“介绍国外最新的教育学说”和“建议今后本国教育上各种革新的计划”的理念,[15]1大力刊发与此相应的文章,譬如蔡元培的《国文之将来》,夏宇众译《杜威教育学说之实地试验》,何炳松的《美国学制述略》等。胡适演讲、周蘧(周予同)笔记的《中学国文的教授》,发表在1920年3月的第二集上,这篇文章为时人所重,何仲英等人多次引述“胡适之在北京高师第一次教授国语文学的记录”。[9]14与胡适《中学国文的教授》一样探讨国文教育的经典文章,还有此后周予同的《中学国文教授刍议》,也“登在《北京高师周刊》上”。[4]15而董渭川发表推荐书目的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学生杂志》,亦吸引了当时大量知名学者撰文投稿。从董渭川推荐书目时“梁任公、胡适之和周予同诸先生列举的书目都太多”的表述,[6]6可以知道这些学者的论文、演讲已经为他充分关注。
国语、国文课程纲要中提到,要求学生读“文学革命问题”“社会问题”讨论的集子,[8]276要必修特设的“文字学引论”和“中国文学史引论”,[8]280-281这些在当时看来也是时髦学科的内容,即使是在胡适推荐的书单中仍付诸阙如,但它却能为还是学生的董渭川列出课外用书,显然与他在大学所学的相应课程不无关系。1922年的《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组织大纲、学则概要、学科一览及课程标准》中,四年科国文开设有“文字学”“文学(诗赋词曲小说杂文属之)”“文法”“修辞学”“文学史”“作文”“特种作文”“国语”“语法”“经学通论”“文化史要”“文学概论”“儿童及青年文学”“外国文学史”“近代思潮”“美学”“外国美术史”等,[16]18-19六年科国文则另设“名著研究”“新小说作法”“新戏曲作法”“新诗歌作法”“古籍校读法”“各国比较文学”“西洋近世思想史”“言语学”等。[17]20-21这些与语言学、新文学、外国文学有关的课程开设,和董渭川所推荐的有关书目正可对照。北京高师以外的清华大学等校的学科设置与此相类,[12]54-55他开列的语言学和小说、新诗、新剧以及中外文学史甚至是《短篇小说作法》,从根本上正是受到了大学所学学科的影响。
四、董渭川中学生课外阅读书目的启示
董渭川在《学生杂志》刊发中学生国文课外阅读书目距今已有百年,百年间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各方面都发生了改变,但学生通过教育、通过课外阅读来增强知识、能力、修养的追求却一直未变。在21世纪的今天,社会、学校、家庭对分级阅读书目、课外阅读书目的呼声持续不断,但是如何编制出一份科学的书目,董渭川的实践提供了一些启示:
第一,好的书目要与学科相应。不全是基于个人兴趣的指导性课外阅读,既要遵循学生的心理特点和生活实际,也要依据课程标准的学科要求,课内与课外阅读相互配合,方能获得较大的阅读效果。
第二,好的语文课外阅读书目要关注艺术与思想。陈义过高、措辞艰深,同浅陋鄙俗、迎合读者的图书,均不适用。
第三,好的语文课外阅读书目要适合当下生活,回应时代关切。中国历史悠久、经典汗牛充栋,但读书需要古今并重,既借鉴先贤智慧,又习得今哲理性,才能继承和发展。
第四,好的语文课外阅读书目勿与大学课程相混。董渭川推荐的文学、语言学学术著作,如今在很多人的书目中不所见,后来也不为中学生所取,足见其并不适合中学课外阅读。周予同1922年指出中学国文的一个缺点,“是将中学校的性质和大学文科相混。这派人本无所谓主张,也没有教育上讨论的价值,不过少数国文教师依他个人的嗜好,在讲坛上这样讲授就是了……我以为他们的主张虽不同,却都把中学校的性质忘记了。在没有得到文学与学术的普通观念之前,就教以专门的研究,这不是中学生所应该的,也不是他们能力所能够办的。况且这种以教师为中心的教授法,绝对不适合于现代的教育”。[4]3
第五,好的语文课外阅读书目要由研究专深的学者制定。无论是梁启超、胡适、周予同,他们于传统国学或国文国语教育,均有举世公认的造诣,因此他们所开列的书目虽经岁月淘洗,其中一些仍被秉承至今。董渭川彼时难称大家学者,但却能立于大家学者之肩,所列书目终堪其用。
前人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就中学生课外阅读书目来说,则是“一代有一代之书目”。董渭川所开列的20世纪20年代中学生的国语、国文课外阅读书目,踵继前贤而与其时代呼应,今天重新审视他的书目,应当从中汲取有益的经验来开发21世纪20年代的新时代课外阅读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