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夏威的自杀殉国与民族主义的社会动员*
2022-03-03王浩
王 浩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在20世纪初风云变幻的中国,一场抵制美货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华侨冯夏威作为“此次抵制运动中唯一牺牲的人”[1]和“中国近现代城市政治抗议活动中的第一名烈士”[2],通过采取自杀殉国的极端方式表达了个人及中华民族的抗议与诉求。目前,学术界对冯夏威的研究主要分为两类:一是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始末的研究中涉及冯夏威自杀殉国及海内外的追悼活动;①[新加坡]黄贤强著,高俊译:《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中国城市抗争的研究》,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美]王冠华著,刘甜甜译:《寻求正义:1905—1906年的抵制美货运动》,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新加坡]黄贤强:《海外华人的抗争:对美抵制运动史实和史料》,新加坡:新加坡亚洲研究学会,2001年;向军:《清末华侨与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理论月刊》2010年第7期;[新加坡]黄贤强:《澳洲华人与1905年抗美运动》,《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吴金平:《美国华侨与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二是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与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研究中略析冯夏威自杀殉国及其社会动员的作用。②[美]葛凯著,黄振萍译:《制造中国:消费文化与民族国家的创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王立新:《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与抵制美货运动》,《历史研究》2000年第1期;[韩]金希教:《抵制美货运动时期中国民众的“近代性”》,《历史研究》1997年第4期。本文拟在前述研究的基础上,以冯夏威个人为中心,以其华侨身份为视角,以其自杀殉国为主线,运用诠释及话语分析方法,探究在中国近代民族主义影响下,社会行动者将自杀殉国者冯夏威塑造为民族英雄的建构过程。
一、冯夏威自杀殉国与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
1905年7月16日下午2时,冯夏威身着日本和服在美国驻沪领事馆前服毒自尽。突如其来的自杀事件,让美国领事馆人员措手不及。领事馆人员“初见其小装以为日本人,后日领事验之知非是,又以其作飞猎边语以为美人,葬之美人所葬处”。[3]如此寂寂无名小人物的离奇出场,美国方面已然敏锐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性,“似乎想快速掩盖事实真相,因为他们担心冯的殉难会对四日后将要在上海召开的对美抵制会议造成刺激,进一步恶化已经紧张的局势。因此他们接受了所谓冯是菲律宾华人的传言,为了尽快转移公众注意力,领事馆方面迅速埋葬了冯的遗体。”[4]
与此同时,美国驻沪领事馆前的服毒自杀事件也牵动着国人的神经。冯夏威好友梁渡及其生前所在的人镜学社的其他成员,注意到之前曾打听过美国驻沪领事馆位置的冯夏威已失踪数日,并且根据其遗留于寓所的遗书,③事实上,在冯夏威留在寓所的遗书里,明确提到遗书“此张我身亦有”。学者黄贤强认为“在两封遗书中冯表示他会在自杀时各留一份在他的衣袋里面,这样美国领事馆就会明白他的自杀动机”,但是“8月9日,当美国领事向梁移交冯的遗体之际,美国人忽视了一张可以确定冯系自杀的遗书”。参见[新加坡]黄贤强著,高俊译:《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中国城市抗争的研究》,第64、75页;《夏威遗书》,《叻报》1905年9月20日,第5版。最终确认了自杀者的身份。后经过数日艰难谈判,美国领事馆终将冯夏威遗体交还予梁渡。虽然冯夏威自杀事件引起了社会关注,但是当时国内对其人生经历却不甚了解。直至梁渡等人为其撰写行状、传记之后,冯夏威才开始正式进入民众视野:
冯先生,字夏威,南海人也。少失怙恃,家贫无以为学。年十七孑身航海至墨西哥,佣于人,以力自食。时美禁华工尚未厉行,然彼族之虐待情形,见闻所及,已不能隐忍。恝置先生体魄强壮,性质刚直,大有侠风,尝与西班牙人角力。向例角力时,负者仆则止,负者起愿续,乃复斗。先生屡斗屡胜,仆者竟受重创。时观斗者众皆西班牙人,而格于例,虽至亲,不得当场干涉。乃控诸官,遽逮先生于狱。同乡为贿于吏,仅得免。先生佣二年,积金二百,藉为资本而货殖焉。积八、九年盈款,以千计,遂以乙巳春归国。出香港趁支那船时渡适乘是船至美留学,不获登岸,由原船折回。[5]
冯夏威,原名日升,字夏威,生于1880年,自幼失母,与其父亲及胞弟冯翰升、冯遇升艰难维生。冯夏威17岁时,作为契约苦力前往墨西哥劳作,常遭受虐待。1905年春归国居家一周后,冯夏威前往香港乘船赴美游学。但是,冯夏威同当时多数赴美留学的国人一样,被视为劳工,禁止入境,不得不原船折回。
另据梁少梅所撰之《冯夏威先生传》中,冯夏威“长游吕宋埠者数年,痛西人之虐我黄种也,酒酣斫地郁郁恒不乐,而又恨一身之学殖稍荒,未足以兴学务而强祖国也”。[6]不同于《为华工牺牲生命冯夏威先生行状》一文,梁少梅指出冯夏威为菲律宾华侨。虽然笔者无法确证冯夏威生前是曾旅居美洲,还是旅居东南亚,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冯夏威作为华侨,生前耳闻目睹了华侨的悲惨境遇,并且为之愤愤不平,甚至郁郁寡欢。
依据《为华工牺牲生命冯夏威先生行状》一文所述内容,冯夏威备受苛待及入美被拒原因,归咎于美国的排华运动。19世纪中期以来,广东等华南沿海省份的中国人横跨太平洋前往美国谋生,然而却在不久之后成为美国推行排华法令的对象,在他乡受尽歧视与苛待。1894年中美缔结《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规定十年期届满时若中美双方都无异议,该约会自动再续延十年,除非签约任何一方在期满前声明不再续约。1904年1月,清政府照会美方将不再续约,同时试图同美国签订新的平等劳工条约。但是美国政府依旧实施排华政策,甚至逼迫中国接受一个带有类似条款的新条约,围绕此新条约的谈判,引发了一场抵制美货运动。
冯夏威与梁渡同船赴美时结为好友,并在与梁渡畅谈时事时泪随言下。[7]冯夏威受梁渡之邀,参加人镜学社。人镜学社是推动对美抵制运动的主要团体之一,冯夏威在旅沪时深受人镜学社社长何剑吾反美抵制思想的影响。当讨论抵制美禁华工问题时,冯夏威“缅思畴昔,备受艰辛。近观时局,徒增悲痛,跋望前途,悠悠曷极,因思牺牲生命以雪同胞耻”。[8]
冯夏威深知美国的排华政策和禁约苛待是造成华侨悲惨境遇的根本原因,遂不惜以自戕的方式进行控诉。7月16日,冯夏威为抗议美国当局暴行而自杀,7月20日,抵制美货运动正式开始。冯夏威自杀殉国不仅奏响了抵制美货运动的序曲,而且其被赋予的社会意义贯穿运动始终。
二、冯夏威民族英雄形象的塑造
冯夏威通过自杀殉国的极端方式进行躯体选择和激烈控诉,以期达到团结反美的目的。自杀者遗言与各方悼念赋予的“价值意义”、海内外中华儿女同期共话的“社会价值”,成为塑造冯夏威民族英雄形象的两大互动镜面。
(一)自塑:两封遗书彰显个人价值追求
冯夏威寓所内留有的遗书,“述其自戕之原因,大旨谓美虐华工,其轻蔑吾国同胞毫无人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拼以一死以为我国志士之代表,使美知吾等性命可牺牲,人格断不可屈辱。”[9]从遗书中可知,导致其自杀的原因是美国推行的排华法案及当时谈判中的中美劳工新约。
其中一封是写给美国驻沪领事馆的,针对美国对华苛约进行抗议警告。冯夏威希冀通过个人一死,向美国苛待华工政策及其行为进行最严正的抗议,并警告美国若不废除苛约,将有更多的中国志士会不惜牺牲生命反抗斗争到底。这一自我献身之号召无不有振聋发聩之势,振奋人心、鼓舞士气。
美领事知之:禁约苛待一事,传知汝国,不宜再立,中国内外皆知,不愿见苛禁之事。今日我为禁约苛待一死,若不除去,他日我众之同胞,亦不惜一死矣。我中国今无论老幼,皆知其不好。固我告汝先知,以见两国爱交之好,倘若不然,再动公愤,有失汝之文明国,又引我们烈士再举,大丈夫死由归而已矣,莫说无仁。[10]
另外一封遗书是留给海内外同胞的。冯夏威从我国同胞未来福祸利害关系角度,号召国人无论贫富老幼要坚决抵制美货,不能半途而废,直至废除苛约为止。并表示自己为抗争美国苛待之约敢于争先一死,为同胞后有幸福而谋之,其情真意切、语重心长溢于言表。
凡我同胞有人性者,不要用美货,不要买美货,贫富一样,务使办到废苛待约而后止。在世诸君,不论贫富,使美人知我同胞办事有终始。如固吾敢争先一死,以示于美人,若不争到此约,后有绝尽我唐人之患。诸君寝食不要忘了苛禁约的苦事。争者福,不争者祸。[11]
冯夏威的自杀殉国与遗书自述犹如慷慨激昂的个人独白,对外示抗议、争国权,对内力号召、保国种,合力自塑了为国家争主权、为国民谋后福的牺牲自我的一种自我形象。冯夏威自言“行箧有余款,尽以充义举。余身牺牲将为天下先,诸公能竟余志,余目且瞑矣”,[12]表露了其以身吁求公众的希冀。历史事实证明,社会公众的积极响应、悼念宣传与持续抵制,没有辜负冯夏威的希望,而且也构建了与其个体自塑有所不同的社会他塑路径。
(二)他塑:国内外悼念宣传活动颂扬社会价值
冯夏威民族英雄形象的社会他塑,以诠释、传颂其蕴藏的社会价值为目标。这一过程通过国内各界的追悼仪式、海外侨胞的悼念活动、媒体报道与消费物品的合力宣传共同完成。
1.国内追悼仪式告慰逝者灵魂
1905年8月20日,人镜学社假上海广肇会馆为冯夏威举行追悼会,在追悼纪念的同时,兼以扩大声势抗议美国。追悼会宣称“冯君所以死□①鉴于原始报纸部分字词模糊不清,且囿于笔者研究能力有限,因此用“□”代替辨认不清字词。下同。抵制禁约之故,冀自唤醒同胞始终坚持不用美货”。[13]并通过“述其自戕之惨状,以布告于吾国四万万同胞,哀其志,壮其事”。[14]由此揭橥着国内近半年追悼纪念活动的开始,“广开追悼之盛会,扬幽光而振颓俗,其于中国之前途必大有影响也。”[15]
事实上,自人镜学社举行追悼会后,冯夏威自杀事件引起的社会效应已渐趋低弱。正如历史所呈现的,冯夏威自杀殉国的消息初传至家乡广东之后并未泛起涟漪。这是因为广东诸项抵制美货运动有条不紊地推行且收效可观。因此,社会行动者没有将目光聚焦在冯夏威自杀殉国上。
然而,在8月31日至9月6日期间发生的清政府谕旨禁止抵制运动、美国总统女儿访问广州、拒约会三位成员被捕入狱这三件事,致使广东抵制美货运动陷于低潮甚至面临失败。此时,“由于以抵制运动为目的的公众集会已被禁止”,[16]社会行动者和革命派等抵制分子在试图寻觅其他途径时,敏锐觉察到冯夏威自杀事件的社会可塑性和社会动员力量。“社会运动最常见的决定因素是‘利益’,只有运动参与者承认他们的共同利益,社会运动潜能才可能变为现实。”[17]由此,抵制者在“上海、粤省各处均开追悼会以作纪念”,[18]以此来重振抵制美货运动。尽管9月之后上海、华北等地的抵制美货运动渐趋式微,但是华南地区的许多地方借举行冯夏威追悼会名义促使抵制美货运动持续活跃,并延续至1906年。[19]追悼纪念冯夏威活动遂正式成为抵制美货运动中重要的宣传手段及动员策略,在反美浪潮中迅速发挥了独特的社会动员作用。
1905年9月21日,广州南武学堂为冯夏威举行追悼仪式,目的是聚集民气,向当局施压,要求释放被捕的拒约会成员。10月15日至17日,拒约会在广州华林寺举行了规模更大的追思仪式。在追思集会举行前,“连日收到挽联哀词以数百计,各血诚志士均拟到寺行礼,学界中人尤为踊跃,各学□均由教习领同全班学生排队赴会,述善学堂已预制挽歌,预备行礼时唱诵。”[20]追悼会宣扬冯夏威不惜牺牲生命的大无畏精神,鼓励民众坚持对美抵制。
继广州之后,冯夏威的追悼纪念活动迅速在华南各地传播开来。10月28日,郑贯公在香港杏花楼举办追悼会,“同志到会者二百余人,厅中悬烈士遗像,用鲜花环绕。二点钟齐集后,由□仪员引导分次向遗像前行一鞠躬礼。追悼礼毕即退出别厅,由主席宣布规则,次由单、李、马、梁、伍诸君演说毕,然后人席凡到者均□回冯烈士遗像一幅,以志景仰。散会时已五下钟矣。”[21]香港追思集会不仅用花圈、挽联、向遗像鞠躬等取代了吊唁烧香,以和平且文明的方式保证了追悼会得以正常开展;而且重点发挥了追悼会公众演说的作用,宣传了冯夏威为公义而死的形象。追悼会将冯夏威刻画为伟人、烈士、英雄、国侠等,哀悼挽联凝聚了国人悼亡冯夏威、反美抵美、保国保种、营救被捕成员、反满革命的斗争目的与精神要旨。
10月29日,澳门国民义务公所假澳门对岸的对面山举办了追念活动,吸引了来自香港、澳门、广州等地的民众。追悼会盛赞冯夏威为“我族最崇拜之殉义伟人”,[22]其“牺牲身命,视死如归,义慑强邻,振起民界”。[23]11月19日,广西梧州也举行大规模追悼集会,展现了国人高涨的民族情绪。次日,另一场追悼仪式在佛山举行。此次追悼集会最具特色的即是冯夏威遗像上方挂有“拒约烈士”的四字条幅,表达了民众对冯夏威自杀明志的高度认可与称赞。作为冯夏威的家乡,南海县沙头堡于12月1日为其举办了一场特殊的追悼会。巨大的吊唁大厅里,祭坛上依次陈列着冯夏威遗像、刻有“当代伟人”烫金大字的木质灵牌、冯夏威遗书。追悼凭吊仪式肃穆且有渲染力,先由主持人宣布集会目的,再由冯夏威的两位胞弟带领万余名凭吊者行三叩头大礼,继而举行合唱、奏乐、高颂祭文等,最后演讲者进行了整整一天的有关对美抵制的演说。[24]沙头堡追悼集会旗帜鲜明地进行对美抵制演讲,将追悼纪念冯夏威活动推向新的高潮。
12月21日,安徽安庆拒约社商学界人士在明伦堂开特别大会追悼冯夏威先生,藉以勉励抵制诸君。为使追悼大会顺利进行,安庆拒约社同人“先于十六日遍发传单,略云殉约伟人冯夏威捐躯取义其事实,备载七月十三日至二十日报章同人,订于本月二十一日一点钟在明伦堂开追悼会,届时务乞驾临,如有祭文、传赞、挽联等件均于二十日内交清节堂以便临时宣布同伸哀祝”。[25]安庆冯夏威追悼会突破了华南区域的限制,有力推动了抵制美货运动的发展。
追悼纪念冯夏威活动一直持续至民国初年。1906年6月20日,讲报社在苏州铁瓶巷开特别大会时,“武仲英演说去年六月十八不用美货之大纪念追悼冯夏威先生之殉烈。”[26]1908年《半星期报》刊发《时杰八咏》,针砭时弊,直言愧对冯夏威先生,“相沿苛例昔犹今,种界嫌疑日益深;惭愧同胞无后起,知公泉下也伤心。”[27]1912年9月8日,在假南武学校召开的冯如追悼大会上,“冯君伟像旁伴以陈天华、冯夏威二君。”[28]
综上,追悼会通过赞扬冯夏威壮举、再塑冯夏威形象、宣扬冯夏威精神,达到了扩大对美抵制宣传、增进对美抵制信心的效用。特别是国内冯夏威追思仪式宣称其为民族英雄、抵制英雄、拒约烈士、当代伟人、国之大侠,不仅告慰英灵,更具有对美抵制的宣传动员之用。
2.海外华侨悼念活动强化民族认同
在国内反美抵制运动如火如荼之时,东南亚、澳洲、美洲等华侨聚集地也相继兴起了抵制美货运动,并利用冯夏威追悼会举行反美集会,声援受美约苛待的华工,关切祖国大局、保障自身权益。1905年12月3日,陈楚楠等在新加坡同济医院举行冯夏威追悼会,数千名民众前往参加。12月16日,吉隆坡华侨在同善医院为冯夏威举办追悼大会。追悼会上悬挂冯夏威遗像,及上海抵制美货运动领袖曾少卿、广州被捕拒约会成员马达臣、潘信明、夏重文四君子像。另外,刊载于澳洲《东华报》上的追悼挽联,认为冯夏威“舍生取义”“死得荣名”“表厥精忠”“急公好义”“义取名芬万世天”“伟人名誉震环球”,并将其视为“英雄烈汉”“中国卢骚”“救国英雄造世主”“豪杰救民兼保国”。[29]
同时,海外抵制运动和悼念活动的开展同革命党人的革命宣传动员亦紧密相连。新加坡抵制运动的领导者陈楚楠、张永福于1904年合办《图南日报》,鼓吹反清革命,1906年成为中国同盟会新加坡分会的重要领导人。陈楚楠和张永福为推动抵制美货运动的发展,精心策划了追悼纪念冯夏威的活动。倡言革命的尤列参加了此次追悼集会,并提出了抵制行动的组织原则,将反美抗议运动与反满革命意识结合起来。由此,包括冯夏威悼念活动在内的抵制美货运动,成为革命者海外播扬革命主张的重要一程。
3.媒体报道与消费物品合力宣传冯夏威事迹
鉴于冯夏威生前不为人所知的情况,社会媒体在对其报道宣传时,特别注重对其形象的塑造。其中最重要的即是撰写其个人事迹,如《为华工牺牲生命冯夏威先生行状》《冯夏威先生传》等。这类报道文章一方面着重描绘冯夏威“少读书粗知大义”,[30]“痛西人之虐我黄种”,[31]对“彼族之虐待情形,见闻所及,已不能隐忍”;[32]另一方面重点叙述其不幸遭遇,尤为强调苦难叙事与悲情烘托,从而激发民众对其的关注与同情。如冯夏威在同西班牙人角力时,因“屡斗屡胜,仆者竟受重创”,[33]反遭至被捕入狱。这类文字性描述,将冯夏威刻画成自幼艰苦、自强不息、心系国家的人物形象。
同时,以冯夏威为核心的消费物品逐渐出现。这类消费物品兼具商业利益与社会宣传双重价值。例如以冯夏威生平事迹及其为国殉难为题材的著书《中国第一拒约伟人冯夏威》[34]《国侠新书:冯陈伟史合刻》、戏剧《冯夏威之殉烈》《海侨春传奇》等应运而生,[35]进一步宣扬了冯夏威牺牲精神,鼓舞了民众的斗争士气。此外,《冯夏威激励国人》[36]歌曲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让不具有阅读能力的普通群众得以了解冯夏威。特别是印有“壮士冯夏威”商标的香烟,刻有冯夏威图像的耳坠、纽扣、胸章等消费物品进入寻常百姓家,[37]一方面鼓励群众使用国货,切实做到抵制美货;另一方面扩大冯夏威影响,“为国民醒甦魂”。[38]冯夏威平凡小人物的角色定位,在冉冉升起的近代民族主义思想的映衬下,冲破了普通民众固守“重身家而轻社会事”[39]的藩篱,启迪了民众对生命价值与家国命运的重新思考,“凡有血气,莫不感动。”[40]
相较于冯夏威遗书彰显的个人价值追求,国内外社会的悼念宣传更注重其社会价值的阐释与颂扬。通过国内外社会的他塑运动,冯夏威被刻画成为国为民捐躯、保国保种奋起的反美爱国斗士。综合来看,无论是在个体自塑还是在社会他塑过程中,国内外社会均使用了类似“人格自保、国权外恢、黄种竞存”[41]等大量的极具民族主义色彩的话语,共同形塑了冯夏威敢于争先一死,为国家争主权、为民族求独立的民族英雄形象。同时起到了抗议美国苛约、号召抵制运动、凝聚民族精神、宣扬革命主张等社会动员的作用。但是,这一系列社会行动所表现出的异同,有三个问题值得深入思考。
第一,自塑与他塑相互交织影响,二者都是社会认可与社会动员的结果。正是由于持续推进抵制美货运动的实际需要,冯夏威的自杀抗议与遗书自述才展现出了强大的社会号召力量。作为自杀抗议者,若是没有社会行动者的关注与认可、宣传与纪念,其言说与行为也仅仅是停留在自述与表达的层面,而只有上升到国家与社会的现实关照视阈才能实现自塑的价值意义。因此,自塑是在他塑过程中对自述认可的一种结果。第二,近代中国社会行动者的历史意识及行动目的无可争辩地被国家与民族的进路命运所支配。冯夏威是否能被大规模追悼纪念,皆归因于社会斗争的进程与现实环境的需要,进而才会成为中华民族危机之下社会动员的现实英雄象征。第三,追悼集会成为示威集会,民间仪式实为政治仪式。追悼会既提供了公众集会的场所,亦发挥了公众演说的作用,成为近代国人宣扬民族主义和表达爱国主义的重要方式,实现了纪念悼亡、社会动员、革命叙事和民族认同的多重目标。
三、近代民族主义视阈下冯夏威的形象塑造
华侨冯夏威民族英雄形象的自塑与他塑过程,与当时正在兴起的中国近代民族主义思潮密切相关。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仇视和忧虑的气氛中,一股强大的力量开始在中国滋生,其表现形式众多,综而言之可以概括为民族主义。包含着中国人民团结一体,谋求生存的相应思想。”[42]抵制美货运动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早以近代民族主义为动员方式反抗西方列强的运动之一”,[43]其中的冯夏威悼念活动与形象塑造,也必然成为中国近代民族主义影响下进行社会动员的一种方式。
(一)广东抵制美货运动及追悼纪念冯夏威活动的面与里,具有反美抵制与反满革命的双重性质
如前文所述,冯夏威追悼纪念活动,是抵制美货运动由低潮走向重振的催化剂。由此可见,冯夏威自杀殉国的背后是深刻尖锐的民族矛盾,冯夏威追悼纪念的推动力量在于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与发展。因此,出于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与现实需要,冯夏威自杀殉国注定会上升到反美抵制层面上。一场源自抗议美国苛待华工的抵制美货运动,从经济消费层面表达了国人反美的决心,在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熏染中上升为一场轰轰烈烈的反美反帝运动。追悼纪念冯夏威活动,不仅是对冯夏威在美洲悲惨经历的极大同情,而且是对冯夏威反美抗议抵制呼声的积极回应。特别是在追悼挽联中,已有国人以“亡国遗民”署名,表达了抵制反美、保国保种的民族情感。
同时,在抵制美货运动兴起之际,革命党人将美国苛待华工之因归咎于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丧权辱国。革命党人利用追悼集会将国人的反美情绪转移到反满意识上来,趁机掌握了话语时机与运动力量,宣传了反封建的革命主张。如郑贯公作为革命领袖孙中山的密友,积极组织香港冯夏威追悼会,同时在其发行的革命刊物《有所谓报》上刊载各地追悼会相关消息,《有所谓报》也成为反美苛约与反满革命的宣传喉舌。如前所述香港追悼会上的挽联(见表1),已明确提出了反满反清的口号。1906年6月,在龙州广东会馆绅商举行的追悼陈冯大会上,将冯夏威和在日蹈海殉国的革命者陈天华相提并论,扩大革命宣传。追悼大会上有人撰联挽冯夏威云:“论四千年义烈人才,用抵制伸民权,君真不死;当二十世竞争时代,以和平争国体,我敬先生。”[44]将冯夏威自杀殉国意义上升至伸民权、争国体的现代国家创建之中。
表1 香港冯夏威追悼会部分挽联
(二)冯夏威自杀殉国及其特殊的华侨身份,成为民族主义者推动抵制美货运动的强大精神力量,其潜在的轰动效应也得到最大的价值实现
“生命就是为了减少社会的痛苦,带来改革或进化,这就是它的意义。”[45]这种对社会的贡献与意义是以活着的存在和努力来权衡,抑或是以生命本身为代价来衡量,是一个复杂的价值实现问题。正如梁少梅挽冯夏威联所言,“痛数十年苛约未除,大祸中国,公福中国;先四百兆同胞而死,我哀先生,我愧先生。”[46]冯夏威用个人生命唤醒四亿同胞,造福国家。自杀作为自我剥夺生命以实现某种价值的一种极端方式,必然会引发公众的关注,激发民众的思考。民族主义者特别是抵制美货运动的行动者利用每一个机会来推动运动发展,进而彰显其爱国为民与救国救民的决心。“英魂烈烈,簸动九垓,吾粤志士,开会追悼。闺闼妇女,学界童孩,聆公死事,泪陨声唉。不买美货,奔走宣豗,拒约声浪,矗矗如雷。”[47]“稍有爱国心者莫不酸鼻疾首,痛恨国权之不振。”[48]“合中外结团体者番拒约弥坚,犹须文明抵制,方慰先生心。”[49]
海外华侨发起并参与的抵制和悼念活动,一方面在于他们对冯夏威的悲惨经历感同身受。华工出国的半个世纪里,被“钳我自由,横施鞭锤”,[50]沦为“牛马苦役,贱齐奴隶”。[51]民族主义者敏锐地意识到海外华侨社会亟需解决的改善生存环境与获得公平待遇两大问题,同冯夏威的生平遭际与自杀伸权息息相关。因此,以“怅吾辈海隅寄迹,含恨莫伸告诉无自”[52]为由,借助冯夏威特殊的华侨身份,将其作为纽带联结海外华侨共同反美。例如东南亚地区及澳洲华侨,借用“公死矣,我未死,公责即是我责”[53]等民族主义认同话语凝聚广大华侨力量,通过悼念冯夏威等活动,着力宣传塑造其反帝爱国的形象,进而达到其在侨居地谋求平等生存与发展的诉求,符合了华侨的切身利益。另一方面,海外华侨虽长时期生活于异国他乡,但对祖国依旧怀有浓厚的感情,具有较强的中华文化认同;而且二者命运连为一体,福祸相依。澳洲华文报刊《东华报》也宣称“一个强大的中国是能够解决许多澳大利亚华人问题的唯一办法”。[54]受当时正在上升的民族主义的影响,饱含血泪与苦难的华侨对祖国的国家认同与国家主权意识逐渐增强。为此,海外华侨盛赞冯夏威捐躯壮举“激成众志震动全球”[55]、“激发众心誓雪国耻”[56]。正如《槟城新报》刊载挽联“十年苛约伤重续,拼此躯壳毅力争;今日民风已波荡,保无遗恨到先生”;[57]澳洲《东华报》刊载挽联“死得荣名雄拒约,魂归团体大兴中”[58]所示,冯夏威俨然成为华侨的精神领袖之一。由此看来,海外华侨的此次抗争缘由既独立于民族觉醒,又与之有着深刻的联系。[59]
(三)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发展,赋予了冯夏威自杀殉国以社会意义,也成功塑造了冯夏威的伟大民族英雄形象
甲午战争后,中国近代民族主义开始真正兴起。在反帝反封建的历史潮流中,随着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与发展,必然会对冯夏威自杀事件赋予巨大的社会价值,进而上升为反帝爱国的旗帜与符号。“近代以来,主权成为民族国家的固有属性,独立行使主权是民族成员对民族国家最基本的政治诉求。”[60]而冯夏威的自杀抗议即是向世界宣示了中国人摆脱帝国主义强权压迫,寻求国际平等公正待遇的诉求。正是由于近代民族主义的发展与传播、民族意识的觉醒与增强,才出现了为悲悯冯夏威死于公义而举行的系列公祭活动。面对这一社会现象,当时即有学人一针见血地指明缘由:“中国数千年来以死著者,为一朝而死、为一姓而死、为一家而死、为私仇而死,未闻为公愤而死、为我四万万人而死。设冯夏威死于前数年,唯有嗤其愚、笑其罔,孰肯悯其死于公义而为追悼之盛举哉。吾故曰,即此可见中国今日之民气也。”[61]所谓民气,可以理解为民族主义和民族意识。也正因为民气之发展,民气之可用,民气所爆发出的巨大力量,才不至于使追悼会成为孤立的抵制形式。“幸人心未全死”,[62]既是对冯夏威义举的称赞,亦是对国人反应的肯定。
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是一场由多个社会阶层广泛参与的民众运动,“外来的耻辱促成了广泛的抗议”。[63]当时有评论指出,“今观于拒工约、追悼会而喜民气之大有进步也”,[64]而香港追悼会挽联更直言“愧我操权,凭口舌提倡民气”,[65]礼赞冯夏威之精神贡献。时人侠啸明确指出举行冯夏威追悼会之目的,“冯公死矣,前死者无责任,而后死者有责任。则我辈对于冯公,非一哭遂可谢其责也。然则凡来追悼冯公者,不在乎一哭,而在能善体冯公之用心,使毋怨恫斯可矣。”[66]冯夏威“热血汹涌,肝胆照人,砥柱于急浪之旋涡,矗列于瓦釜之狂响。举世所难言者,先生独言之,举世所难行者,先生独行之。尽其在我,不问成败,冲发暴怒,挺身直前,以百沸之。血溅于美领事衙中,从容就义,为后死之先锋”,[67]其自杀殉国的灵魂意义与精神所在就是敢为人先,“牺牲七尺之躯,藉明大义,以励后起”。[68]因而冯夏威作为“以身殉社会者”,[69]其牺牲及悼念活动,“表达了一种正在萌芽的民族主义情绪,即中国对其嵌入现代国际秩序的最终觉醒。”[70]
四、结语
华侨冯夏威敢于争先一死,为国家争主权,为民族求独立的民族英雄形象,是个体自塑与社会他塑的互动性结果。自塑与他塑看似有所区别,但个体自塑亦是社会认可的一种表征,因此也是社会他塑的滥觞与衍生。同时,二者又统一于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历史发展进程之中,成为近代中国民族危机日趋严重下的历史性产物。
华侨冯夏威“牺牲躯壳,死以见志”,[71]以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极端且悲怆的自杀反抗行为与救国方式,契合了近代中国民族主义属性的指归走向,深刻反映了当时国家命运与民族航向的进路。后来者,如陈天华、李培仁、汪世衡等华侨或海外留学生,均采取了此种救国方式。同时,冯夏威虽然并非近代抗议外侵的首位自杀殉国者,但是却在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话语策略与推动下,被塑造为民族英雄,成为反帝爱国的象征符号。这是因为“近代中国出现过的各式各样的现代化思想和政治运动,其能掀动人心于一时大抵皆以民族主义为出发点,并基本上假借着民族主义的动力”。[72]冯夏威的形象塑造,体现了近代国人和华侨民族主义和民族情绪的急剧上升。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冯夏威的死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激励了抵制者们坚持进行斗争,但是很明显,他已经成为他们事业的象征”。[73]
[注释]
[1][4][16][19][24][36][37][新加坡]黄贤强著,高俊译:《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中国城市抗争的研究》,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62、64、6、6、68、70、69页。
[2][59][73][美]王冠华著,刘甜甜译:《寻求正义:1905—1906年的抵制美货运动》,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9、190页。
[3][10][11]《夏威遗书》,《叻报》1905年9月20日,第5版。
[5][7][8][9][14][15][32][33]梁渡:《为华工牺牲生命冯夏威先生行状》,《大公报(天津)》1905年8月28日,第4版。
[6][12][30][31]梁少梅:《冯夏威先生传》,《申报》1905年8月18日,第19版。
[13]《冯夏威君追悼会》,《时报》1905年8月21日,第3版。
[17][美]西德尼·塔罗著,吴庆宏译:《运动中的力量:社会运动与斗争政治》,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8页。
[18][21]《志追悼会》,《华字日报》1905年10月30日,第3版。
[20]《粤人议开追悼会》,《申报》1905年10月28日,第9版。
[22][23][40][66][69]阿英:《反美华工禁约文学集》,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698、698、696、697、697页。
[25]《汇录抵制美约事:安庆拒约社举行追悼大会》,《申报》1905年12月18日,第3版。
[26]《讲报社开特别大会》,《申报》1906年8月13日,第9版。
[27]石朋稿:《时杰八咏》,《半星期报》1908年第2期,第19页。
[28]《粤人追悼冯如》,《申报》1912年9月16日,第6版。
[29][53][56][58]《追吊伟人冯夏威先生联语》,《东华报》1905年12月30日,第2版。
[34]《冯夏威新书将出世》,《华字日报》1905年10月25日,第4版。
[35][65][新加坡]黄贤强:《海外华人的抗争:对美抵制运动史实和史料》,新加坡:新加坡亚洲研究学会,2001年,第235~236、242页。
[38][49][52][55]《挽联》,《叻报》1906年2月20日,第10版。
[39][61][64]《粤省追悼会而知民气可用》,《华字日报》1905年11月6日,第4版。
[41][47][50][51][71]戏菴:《诔冯夏威文》,《消闲录》1905年10月18日,第1版。
[42][美]史景迁著,黄纯艳译:《追寻现代中国:1600—1912年的中国历史》,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年,第270页。
[43]王立新:《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与抵制美货运动》,《历史研究》2000年第1期。
[44]《自杀“抗议”的冯夏威》,《民强报》1948年9月26日,第2版。
[45][美]路易斯·波伊曼著,江丽美译:《生与死——现代道德困境的挑战》,广州:广州出版社,1998年,第64页。
[46]《梁少梅挽冯夏威先生联》,《申报》1905年8月17日,第10版。
[48][67][68]勒生:《冯夏威君哀文》,《复报》1906年第2期。
[54]刘渭平:《澳洲华侨史》,台北:星岛出版社,1989年,第104页。
[57]《挽冯公夏威》,《槟城新报》1905年12月15日,第4版。
[60]潮龙起、吴俊青:《社会动员视域下的民族主义话语与抗战时期华侨祖国认同的构建》,《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20年第4期。
[62]赤霞:《南海冯君夏威以拒约事上书美政府自杀诗以吊之》,《南洋商报》1910年第5期。
[63][美]葛凯著,黄振萍译:《制造中国:消费文化与民族国家的创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23页。
[70]Keren He,Dying Against Democracy: Suicide Protest and the 1905 Anti-American Boycott, AAS-in-Asia, 2020.
[72]余英时:《中国现代的民族主义和知识分子》,《联合报·副刊》1975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