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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兄弟》中的塞内加尔土著士兵创伤叙事研究

2022-03-03阚蓉

文学天地 2022年1期

摘要:达维徳·迪奥普的小说《灵魂兄弟》描述了一战背景下殖民地土著士兵的创伤之痛。小说叙述了塞内加尔士兵阿尔法在血腥战场因为好友报仇而陷入疯狂,及其在宁静的后方回忆故土往事、重构自我的故事。20世纪以来世界上发生了大量的创伤事件,创伤理论及创伤叙事研究应运而生,蓬勃发展。本论文运用创伤叙事理论对这部小说进行解读,剖析文学如何作为创伤再现的媒介和创伤消解的工具,阐释作者如何打破沉默,为一战中殖民地土著士兵发声,表达对战争之恶和人性的思考。

关键词:《灵魂兄弟》;达维徳·迪奥普;一战中的土著士兵;创伤叙事

引言

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改变了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也深刻影响了文学的发展。这一时代的作家将战争的方方面面记述与刻画下来,警示和感染着一代代读者。2018年11月11日,法国政府在凯旋门前举行仪式,隆重纪念一战结束一百周年。一战文学再次成为法国文学的研究热点。达维徳·迪奥普的小说《灵魂兄弟》从殖民地土著士兵(les tirailleurs)这个不太被大众所知的角度来书写一战历史,斩获了2018年龚古尔中学生奖、首届龚古尔文学奖 “中国之选”桂冠、2019年库鲁马文学奖、2021年布克文学奖。因作品较新,目前国内外对它的研究较少,且是从叙述学理论出发分析小说中的符号象征。本论文运用创伤理论对其中的战争叙事进行解读,阐释作者对战争的控诉和对殖民历史、种族身份的思考。

一、《灵魂兄弟》与创伤叙事

1. 《灵魂兄弟》及其创作背景

一战期间,英法等国从非洲殖民地招募了大量士兵。他们忠诚勇敢,远赴欧洲战场,却承受着战争、种族偏见等多重创伤。长久以来,他们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他们的声音几乎被历史遗忘,他们作为受创者的事实被遮蔽。小说的主人公是一战中为法国作战的塞内加尔土著士兵阿尔法。从这一层面来说,小说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和代表性,融合了战争、殖民历史、种族文化等多重元素。

小说的前半部分将叙事空间定格在战场,讲述了他为好友复仇的故事;后半部分以阿尔法回到后方休养,拉开了对父母、好友等非洲故土回忆的序幕。残酷血腥的战场与祥和宁静的故土这两个叙事空间产生鲜明的对比,向读者吐露无法言说的创伤之痛。

2. 创伤叙事理论概述

“创伤”(Trauma)的本意是指外力造成的人体物理性损伤,后被阐发至一种精神性损伤。 “创伤的当代核心内涵是:它是人类对自然灾难和战争、种族大屠杀、性侵犯等暴行的心理反应,影响受创主体的幻觉、梦境、思想和行为,产生恐怖、抑郁、歇斯底里等非常态情感,使受创主体无力构建正常的个体和集体文化身份。”1

卡鲁斯(Cathy Caruth)曾指出,创伤 “是对某一重要事件的反应,时间上通常滞后,表现为重复、幻想、或事件促成的思考和行为等形式”2。多米尼克·拉卡普拉(Dominick LaCapra)曾指出历史叙事具有创伤“复演”和“消解”功能3。具有巨大冲击力的创伤事件无法被受害者立刻清晰地理解,并潜伏在其大脑中在一段时间不断回归。这种回归被拉卡普拉称为“复演”。创伤在受害者内心时隐时现,扰乱其对内在自我和外在世界的认知,破坏其群体、文化身份,最终导致受害者的崩溃。叙事重构了创伤事件,而受害者在叙事中重新体验创伤,将其吸纳进个人思想中,从而扫除阴霾,这就是创伤的“消解”。

二、创伤的复演

叙事具有还原创伤事件的功能,无法言说的创伤通过回忆的书写得以表征,从而体现了创伤叙事独特的艺术魅力:小说不仅仅是简单地诉说个人伤痛,更是一种高层次的哲学反思。

1. 个体创伤:母亲的失踪和好友之死

母亲在阿尔法成長过程中的离场无疑是一种创伤。在阿尔法的记忆中,母亲年轻充满活力。母亲在阿尔法九岁时遭遇绑架失踪,这给他造成巨大的痛苦。母亲离开后,阿尔法去马丹巴家里生活。“慢慢地,忧伤不再,慢慢地,在时间的帮助下,马丹巴让我忘记了那咬人的痛苦。”(迪奥普:96)对他而言,友情是母爱缺席的补偿和平衡。战争夺去了好兄弟的生命,将阿尔法的内心再一次撕裂,失去母亲的创伤被唤醒,平衡被打破则意味着创伤的加深。

好友的惨死让阿尔法意识到战争的残酷,并对人性和世界产生质疑。出于巨大的悲痛和沉重的愧疚感,他走上了为“胜似兄弟的兄弟”报仇之路。他每俘获一名德国士兵,都将其开膛破肚,砍下一只手并带回到己方的战壕。这一行为持续了八次,看似是出于友情的英雄之举,实则意味着内心邪恶力量的爆发。值得注意的是,阿尔法作为一名士兵,表现出遗忘、恐惧是不合时宜的。然而,他残忍血腥的报仇方式以及对战友的疏离可以理解为其情感上的麻木、言语上的无力、对外在世界的冷漠和一定意义上的自我封闭。

2. 集体创伤:殖民地土著士兵为谁而战

殖民地土著在欧洲白人看来天生带有“物性”或被殖民的“它性”,即不具备普通的人性,是介于人和动物之间的物种4。非洲士兵在战场上处于劣势地位。他们远赴欧洲为他国作战,但长期存在的种族歧视观念使他们难以产生归属感,甚至成为身份认同建构上的阻碍。1857年,第一支黑人士兵武装在塞内加尔组建,之后法国黑人殖民武装被笼统地成为“塞内加尔士兵”。1910年,法国陆军中校蒙冉(Charles Mangin)在《黑色力量》 (La Force noire)中第一次明确提出“塞内加尔”的价值。一战中,仅欧洲战场就有13.5万黑人士兵参战,但是他们在欧洲白人眼中却是纯真的大孩子和手持砍刀的野蛮人形象。法国厂商巴拿尼亚在1914年的巧克力粉包装罐上印了塞内加尔土著步兵的形象:黑皮肤男孩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推荐“Banania”,纯真的大男孩形象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战场上,殖民地黑人则被认为拥有摄取灵魂的恐怖力量。他们是“切开敌人的身体,砍下他们的肢体,斩了他们的头,剖开他们的肚子” (迪奥普:10-11)的野蛮人。

在战争的极端场景下,人试图对一切做出“合理”的解释。阿尔法是巫师士兵的流言愈演愈烈,说明一种具有攻击性的种族偏见在法方的战壕中蔓延。不仅白人士兵害怕阿尔法,仿佛与他对视会被吞噬灵魂;黑人战友也没有为阿尔法挺身而出。黑人老兵把上尉的法语翻译成沃洛夫语说给他听时,“像风中的一片小叶子似的瑟瑟发抖,瞧都不敢瞧我一眼,左手攥紧护身符,悄悄插在兜里”。(迪奥普:38)阿尔法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周围所有人都参与了这场不谋而合的定罪审判行动。“创伤性事件的重构具有双重使命,在帮助个体回到正轨的同时,还将凿开进入历史的通道,烛照无法被直接认知的历史层面。”5以阿尔法为代表的殖民地土著士兵在精神和文化上并没有得到理解和尊重,在泯灭人性的残酷战场上难免会产生为谁而战的疑问。

三、创伤的消解

叙事学家认为叙述具有释放压力、治疗伤痛的功能。创伤叙事能让创伤体验者的精神受到震动,从而净化他们的心灵。本章主要从话语文本和内容事件两个方面来分析达维徳·迪奥普的写作特色以及主人公阿尔法如何走出创伤阴影。

1.话语:从叙事手法说起

“创伤小说的书写和阅读过程本身就可能是创伤消解的组成部分”。6作者在法语书写中巧妙运用塞内加尔语言,体现了其独特的文化身份。同时,小说叙事张弛有度,结合了现实主义传统小说与现代主义战争小说的特点。

(1)文化摆渡人的书写方式

作为跨文化者,作者将塞内加尔的主要语言之一的沃洛夫语融入母语写作中。他曾在采访中表示,“在法语中引入异域的文化元素,引入异域语言的节奏感,这是我选择的写作方式”7。迪奥普将沃洛夫语独特的节奏感融入法语写作中,如“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知道,我明白”等。作者通过在小说中反复使用这些表达将阿尔法从暴力战场中抽离出来,与宁静故土建立关联。

(2)情节中的突变

突变是指叙事突然发生转折,情节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这一转变决定着人物的命运。阿尔法决定以“断手”的形式为朋友报仇,这一决定在文中没有伏笔和暗示。这一突变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改变了主人公的命运。阿尔法从杀敌勇士成为了“巫师”士兵,众人对他的态度由和善变成畏惧。“突变”的叙事策略与战争的特点紧密相关:一方面,战争本身是一种突变,给人带来的紧张情感在日常生活中是不能体会的;另一方面,突变在战争叙事的内在逻辑之中,即在战争的极端场景中,任何事件的发生都被合理化。战争叙事中突变策略的运用揭示了战争的残酷性——每个参与战争的人都被置于极端的处境之中。

(3)叙事中的反讽

法国战争小说一方面对战争进行全景式描写,另一方面通过回忆、联想等方式表现战争8。传统意义上的战争书写采用宏大叙事的策略,即突出对战争场面、暴力事件的精细描摹。随着怀疑时代的到来,战争叙事呈现反讽趋势。《灵魂兄弟》中法国白人上尉的形象具有讽刺意味。表面看来,他考虑到阿尔法的健康要求他回后方休养,实际上他是一名战争狂热者,怕阿尔法的疯狂表现对他的职业生涯造成不利影响。一旦阿尔法交出断手,上尉就会一改和善的面目枪毙他。

反讽不仅仅是一种细节上的修辞手法,从哲学层面来看,它是对世界的观照和反思。正如英国谚语所说,“战争一旦开始,地狱之门便打开了”。除去意识形态和文化认同的外衣,所有的战争英雄都杀人无数。正因如此,具有反讽性的战争叙事作品应从整体上嘲弄战争、关照人性。在小说中,马丹巴先后三次求阿尔法了结他的性命,而阿尔法为了不成为杀死朋友的凶手而任由他哭泣咒骂。这是对人律的反讽性思考。小说中对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将其开膛破腹,如何砍下一只手的详细描写显得冷酷无情。这种描写只会让读者感受到人作为动物的野蛮残酷,而人作为理性个体的特征荡然无存。阿尔法被同伴孤立,受到上级的威逼利诱,这些情节则说明战争把每个人变成疯子,所有人都走向了人的反面。断手作为阿尔法的报仇手段,既是对他人的侮辱,也对自身的贬低,揭示了战争带来的创伤。

福赛尔(Paul Fussell)在《世界大战与现代记忆》中对反讽与战争的关联做出了阐释:“每一场战争都是反讽式的,因为每一场战争都会比原来的预期更糟糕。”9也就是说,战争的极端性决定了叙事的反讽性。作為艺术形式的战争叙事有力揭露了战争的荒唐和残酷,成功与失败、英雄和俘虏等值得赞扬或唾弃的一切都辨证存在。战争鼓励人发疯,又把发疯的人杀死。因此,所有的战争都是反讽的。

2. 故事:从叙事内容说起

弗洛伊德在《悲悼与抑郁症》中指出,悲悼是指受创主体经过一段时间的悲伤,将爱从失去的客体转移到新的对象,顺利实现移情10。在小说后半部分,阿尔法离开疯狂的战场回到宁静的后方,故事空间的转场使他得以进行悲悼,走出创伤。

(1)故土、女性的抚慰力量

在战争书写中,男性是战场的主导者,女性多在后方扮演着救护与等待的角色,因此不应忽视女性在战争环境下的抚慰力量。《灵魂兄弟》的前半部分对战场和杀戮的描写给读者留下恐怖冷酷的直观体验,后半部分阿尔法对非洲女友法瑞的思念为整部小说增添了宁静与温暖。

“法瑞的声音柔美,仿佛清晨静静捕鱼的一叶独木舟划过河面的水波声。法瑞的微笑仿佛晨曦,……眼睛既像母鹿又像狮子。时而如地上的龙卷风,时而如宁静的海洋。”(迪奥普:80)法瑞与阿尔法相爱,但按照家乡的规矩,相同年龄的男孩和女孩不能结成夫妇。阿尔法赴法国参战前夕,爱情让法瑞违背祖宗的禁忌,不顾家族的荣誉交付自己的身心,让阿尔法成为一个完整的男人。阿尔法作为殖民地土著士兵的缩影,亲身体会到战争的非人道与野蛮,心灵遭受重创。女性独特的柔性和爱欲可以减轻男性的攻击欲,法瑞的温柔与勇敢是抚平阿尔法战争伤痛的一剂良药。

(2)实现悲悼的自我思考

创伤事件促使人们对人类社会进行思考。血腥的战场摧毁了阿尔法原本的价值观,对战争和土著士兵遭遇的不公等现象进行思考。在小说最后,作者借阿尔法之口对恶进行反思,对人性善恶进行探索。“我的身体粗壮,极富力量,在别人看来,它意味着战斗、搏击、战争、暴力和死亡……可是,这粗壮的身躯、超群的力量为何不能意味着和平、安静和安宁呢?”(迪奥普:121-122)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强壮既意味着破坏也意味着依靠;爱情既意味着痛苦也意味着快乐;战争既意味着打破也意味着建立。“我无罪,又有罪。我是开始,也是终点。我是造物者,也是毁坏者。我拥有双面。”(迪奥普:123)对于“我是谁”这一问题的思考,阿尔法得出自己就是马丹巴。小说结尾马丹巴的灵魂在阿尔法的肉体上重生,他们得以成为真正的兄弟,这是作者艺术地表达阿尔法将带着好兄弟的希望活下去。至此阿尔法走出创伤完成自我悲悼。

结语

《灵魂兄弟》这部小说着眼于塞内加尔殖民地土著士兵这一特殊群体,将一战这一影响广泛深远的创伤事件呈现在读者眼前,对人道正义、个人和集体命运进行反思。通过对创伤事件的回忆再现,读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阿尔法作为群体的缩影,饱受士兵个人创伤和战争集体创伤的折磨。同时叙事作为治愈创伤的一种手段,作者在表达方式和内容层面别出心裁,巧妙利用混合文化摆渡人的身份,将非洲语言与法语写作相结合,灵活运用反讽、突变的叙事策略,揭露疯狂战争的恶,引发读者思考。

参考文献

[1]陶家俊. 创伤[J]. 外国文学, 2011 (4).

[2]Caruth, C.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 Baltimore and Maryland: The Johns Hopkins UP, 1996.

[3]LaCapra, D. Writing History, Writing Trauma.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P, 2001.

[4]王淑芹. 美國黑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研究[M]. 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4.

[5]何卫华. 创伤叙事的可能、建构性和功用[J]. 文艺理论研究, 2019 (2).

[6]林庆新. 创伤叙事与“不及物写作”[J]. 国外文学, 2008 (4).

[7]程千千, 孔宁婧. 《专访 作家迪奥普:当非洲土著兵踏上欧洲战场,究竟为何而战》. 澎湃网,2019-11-30/2020-12-03.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5105846.

[8]徐悦虹. 论20世纪以来法国战争小说的艺术特色 [J]. 法国研究, 2019 (1).

[9]Fussell P. The Great War and Modern Memory. New York and 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5.

[10]达维徳·迪奥普. 灵魂兄弟[M]. 高方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

作者简介:阚蓉(1997年-),女,汉族,安徽滁州,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海洋大学,研究方向:法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