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
2022-03-03成子豪
那年寒冬,战争再次爆发,西平小学拉响警报决定紧急放学,郭小蕊跟着大部队撤回家中,一路上浓烟滚滚,长长的队伍站满了人,紧贴着,一寸空隙也不留。
日军的战机呼啸着划破天空,拉了一条宽而白的长线,郭小蕊望着出神,仿佛心里被刀子划了道口,在滴血。年少的同学们在大声呼嚎着,吵闹着,似乎与他们无关。郭小蕊第一次发觉,回家的路,竟如此的漫长。
一路上,断壁残垣,身首异处,禽兽横行,在这场炼狱下,人已和动物降为同一标准。
半面屋顶下,雨水沿着顶梁柱缓缓地流下,郭小蕊蹲坐在草垛边,颗颗泪珠也同样沿着灰暗的脸颊流下,静静的砸在裤脚上。父亲磕磕绊绊地从外面跑进来,搬来一些枯草枝,几块破木板,父女俩四目相对,周遭的昏暗使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郭晓林垂下头,叹了口气,叹息声只有他自己听到。父亲抖了抖枯枝上的雪,堆到屋内的角落,用竹枝扫了扫地上的灰,点了根烟默默的坐到门槛上,寒风拂过郭晓林的外衣,衣摆巍巍颤抖着。
傍晚,紫色的霞光遮盖了山头,连绵几天的雨也逐渐的停息了下来,给神经紧绷的人们一会喘息的时机。郭小蕊站在门口的水洼边,探头望着水里的自己——两只小辫子荡在脑袋两侧,沾了些许泥泞的米白色学生装。头顶的上方,是炸开了大洞的屋顶,是父女两束手无策的宿命。不但是老郭一家,极目远望,并不得见一座完整的房屋。
入夜天寒,父女俩烧火取暖,守着那半面屋顶,嘎吱作响的野火中,混含着老弱的痛苦呻吟和孩童啼饥号寒的悲声。
郭小蕊的脸被火炙的通红,她搓着小手,于猛烈赤红的火焰中,瞥见了蔚蓝的天空,绿树成荫的水泥操场,袅袅的炊烟,还有周一升起的五星红旗。小蕊的眸子里,散发着希望的朝气,穿过破败的屋顶,飘向远方,笼罩着天地间这个卑微的小屋。
那一夜,郭小蕊挨着草垛睡熟了,冷風不断从屋顶灌进来,侵袭着现已微弱的火苗,还有瘦小单薄的小蕊的身体。“阿嘁!”小蕊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她掀开身上的棉被盖在父亲身上,重新捡拾了些柴木丢进奄奄一息的火舌中,兀自的等待着天明。
“什么时候修屋顶啊,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小蕊小声的嘀咕着,却被父亲的一个翻身打断。小蕊不再想下去,父亲又翻了个身,侧背对小蕊,后背起起伏伏。
小蕊的妈妈被郭晓林逼走的,那会,年岁安好,清闲自在。郭晓林仗着手里有点闲钱,经常出入赌馆。是四里八方出了名的赌徒,最终,因自己的贪婪输掉田产,输掉家园。妻子一怒之下弃之出走。团团迷雾中,小蕊凝立山头,一个几岁的孩子,能做的,也只有和内心的痛苦斗争,斗争的结果,往往给成长中的她以隐秘的伤害。
雨停了,天和地的界限也分明了许多,山是白的,天是蓝的,远处的溪水冲刷着铜红色的大地,顺流而下地流进山脚的田野。
“蕊儿,趁着战事平息,天也不错,咱修一下屋顶吧”向来话少的郭晓林开口了,双手抱着木板,等着小蕊的回应。
“嗯。”小蕊卷了卷袖子,应道。
“我上屋顶吧,我人小,重量轻。”说着小蕊爬上楼梯,一块一块地将木板填进缺口,用小锤子重重的夯实,夯的有力。细弱的臂膀在那一刻,撑起了一个家庭的分量。郭晓林在屋子底下站着,目光无神,被阳光晒的睁不开的眼缝中,一个小女孩站在屋顶之上,微俯着,压的他喘不过气。愧疚,卑微,自责,一齐涌入他胸口,又烫又凉。
战火燎烧,命如蜉蝣。屋顶补完又被炸完,郭晓林就是这样一个“及时行乐者”,只要敌人的飞机盘旋上空,他永远不行动,永远无作为。他害怕结束,所以他避免了开始。在这样惶然不安的日子里,补屋顶却成了两人心中惦记着的头等大事,这一看似平凡的举动,不仅是为他们的家带来了短暂的安定,更是父女俩第一次,在心领神会的契合中共同完成的一项仪式。
那一晚,小蕊睡熟了。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站立在营门传营号,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众将与爷归营号!”清晨,村头的戏子一路高歌,铿锵地哼唱着听不腻耳的《定军山》,没有任何乐器的伴奏,但句句唱到人们的心中,人人齐齐地望向远山,曲子萦绕在屋顶上方,流入小蕊的身体。
小蕊站在屋子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踏实,好像补的不是屋顶上的木板,而是一颗脆弱的,敏感的心。她不知道为什么而温暖,不知道自己的感受的缘由,可是她实实在在地感到希望就在眼前,她想去把它握住,去将那些未曾命名的伤痕弥补。
屋顶下,父女俩抱在一起,也抱着一丈老屋。山头的戏子影影绰绰,山脚的村子飘着丝丝袅袅的炊烟,都述说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希望与憧憬。
“屋顶补好了,祖国的山河,何时能修补如初呢?”小蕊握着拳头,原野上的雪,正缓缓融化。
作者简介:
成子豪,2001.10.16,男籍贯:江苏盐城,学历:本科,研究方向:中国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