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具的重量
2022-03-03温古
温古
午睡的农夫
呼啸的庄稼,听到一把锄的呐喊
摇荡的禾穗,听到一把镰刀的呼唤
头扣着草帽的农夫
在田头睡着了,一轮中午的太阳
牵引着他的梦向秋天靠近
有朵云被他的鼾声拉紧
像一辆超载的马车
就要翻倒的时候……农夫醒了
隆隆声,倾倒而下的
他知道,那不是雨珠,而是
谷粒、豆粒、麦粒等太多的粮食
溢出了谷仓
劳动的过程
铁锹翻开睡了一冬的泥土
根须醒来——结垢的锹
被泥土擦亮脸颊
也从蒙尘的梦中醒来
它切入泥土的深处
切断潜伏中缠绕的根
一页农耕的书,打开了我
幽闭的心室里
那些发霉的、腐烂的、板结的日子,
一页页被疏松
在阳光的翻阅中,明亮,敞开
更多的思想被青草注释
被阳光翻译成绿色的麦苗
劳动的过程,我通过铁锹
将自己擦亮了
碌碡的注释
庄稼、田野、村庄被它牵引
向一个中心。成熟的日子
受到重量的挤压
大地感到它的顿顿心跳在逼近
它跟在太阳的后面
碾压着谦逊的泥土
拓展着打谷场上黄金的光芒
粗笨、壮硕,以石头的沉重
催促季节加快脚步
使谷穗下垂,教农民诚实
让粮食与谎言分离
在我们仰望南风带来好雨的时候
运行在天空的太阳
是另一个碌碡
它将云碾开,赶着无边的麦浪,
将我们的视线推远
然后,在隆隆声中
谷仓被吸引,缓缓地向秋天靠拢
农业掀起一波一波的潮水,撞痛我的眼眶
茶坊河源头
几座山和村庄都静下来
看一条溪流蠕动
在石块间、艰难地爬行
所有的树都停下脚步
等一条溪流从它们脚下
钻出腐烂的树叶,绕过树根,走出树林
一条溪流经过一座村庄的时候
只有树阴里的鸡
拍了拍翅膀
而一个院落,木板门上的木插,悄悄滑落
有一种叫作光阴的事物
跟着溪流走了
它的轻,连站在花朵上的蝴蝶
都没有察觉
呼啸的扇车
一辆扇车,停在秋天的深处
被堆积如云的稻谷拥戴
它的呼啸,带动天空里的云煙
川流不息的风,通过扇车
分离开粮食和谷壳
使汗水经过了最后的淘洗
这古老的机械,纯用木头打制
站在场铺上占有权威的话语权
田野展开,像一篇学生的作业
静静等待着,对自己的评判
庄稼此时,呈现出农民的诚恳和谦卑
它木质的隆隆声
对劳动纯朴的欢呼和赞美
让虚妄的云朵,逃避到远处
大地清楚,那一朵云驮来过它需要的雨水
农业课本
农业深处,被泥土擦亮的词
是一张张锈蚀的脸
麦田里草帽下父亲的脸
跟在一张闪光的锄头后面
梳理着唰唰响的麦浪
土豆田里,那张亮闪闪的铁锹头
照亮叔叔的皱纹
葫芦花丛二大娘的笑容
与花朵一起被阳光阅读
那些锹、锄、镰、犁、铧
都是他们用过的兵器
在农业这场战役中
被一双双粗糙的手驯服
但磨光这些兵器木柄老茧斑驳的手
再不能从泥土中,将那些脸捧回来
农业这部书里,他们成为
被亲人默诵的词
连接着泥土深处的痛
桥头劳工
聚集在立交桥下的劳工们
等待被一个一个领走
被粗笨的劳务、重活儿领走
像被领养的孩子
手中的工具代表他们的身份
泥瓦工、木工……
他们瑟缩着
在寒冷的冬日、烈日暴晒的夏天等待着
两只无处安放的手
成了累赘
劳动在暗处,待价而沽
马路对面一个用工的人向他们走来的时刻
他们的手指感觉到
被手中的工具重重地拽了一下
茶壶之欲
它试图说出一个人的内心
憋了好久的话,并不是水
它试图解释,它的身份代表的
并不是一只茶壶
五只空空的杯子
似乎静静地等待着导师讲话
它们也不认为自己仅仅是杯子
在一张古旧的木桌上
在一再压低的红尘之上
它们等待着,一只手
从虚无中伸过来,抓住壶柄
我听到,时间汩汩的流水声
并溅起了泡沫
布谷声声
从《诗经》里找,从《楚辞》里找
从《全唐诗》里查这个词的出处
我一头雾水,仍在找
“布谷、布谷”的声音
水珠一样敲击我的耳鼓
站在三楼窗前,大地之书缓缓打开
风将这个词,翻译成菜苗、麦苗、玉米苗
阳光又转译成蚂蚁,菜虫,抖动翅膀的
蝴蝶、蛾子……
王维从一首唐诗中转过头来
像“漠漠水田飞”过来的一只“白鹭”
说,布谷是仄声韵
是神叫醒万物起床的声音
小满夜雨
这是一篇阐述夏天的绿色演讲稿
在大大小小的讲台上
东风的掌声响彻山野
各种花朵的演讲,精彩、芬芳
博得所有植物的赞许
都以饱满的激情、努起嘴唇,等待上台
豆荚将激动的热泪含在眼眶里
葫芦的内心笑开一朵大黄花
关于生命与收获的公理与定义
庄稼讲得最朴素
已经普及到每片叶子里
那种澎湃激情和感染力
像一场地域很广的夜雨
用耐心的绿色,教育了荒凉
抗扳申黄昏,牧归
它们挫动着肩膀、迈着细碎的脚步
走在黄昏的河滩里
它们在拥挤中走着、走着
走成一河床的石头
我听着它们骨头的磕碰声
青草的气息弥漫开来
哞哞声在诗行中,此起彼伏
那么多的好日子,被驱散了
我拄着笔徒然回想着
如拄着一截纤细的羊腿骨
回乡的梦里,它们驮着云
如驮着白发,寻找雷霆中坍塌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