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棵树
2022-03-03李颖
李颖
深秋了,几场霜后,树木的叶子由绿变黄,昨天还感叹这一树黄绿的叶子让树看起来更加好看了,今晨走来再一看,满地的落叶了。刚落的叶子,叶柄朝上,叶片挨着地面,很快被风抽干了水分,变成了褐色。过一天再来,颜色便深得和大地一样了,看不出哪里是土地,哪里是枯萎的叶子了。再一场大风,树叶落尽了,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孤零零的,似是瘦了。于是秋便尽了,随着气温的降低,北方的冬天就来了。
我不是一棵树,我只是用我的心思在想它在夏日丰腴的绿阴,想它也为自己的茂盛喜悦。想它落尽铅华,挺立在冬的季节里忍耐。这喜悦和忍耐是我想象的,我不是一棵树,我不知这样说它是否认可。我只是想,树的容纳,它随遇而安地顺应着岁月的轮回,送走冬天,再迎来勃发的春天。我想这也是我的,虽然我不是一棵树。
树有很多种,北方最多的便是杨树,不由想起中学时学过的语文课文《白杨礼赞》。茅盾笔下的白杨树完全变成了一代农民的象征。“白杨不是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农民相似;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然后接着说,“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干秀颀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罢,但是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重温这段文字的彼时,我的座位在靠窗的位置,夏天的午后,我昏昏欲睡,看着窗外的杨树在夏日慵懒的风里轻摇叶片,像摇过一曲摇篮曲,怎么也没看出它哪里像农民,我闭上眼睛,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终不能做这样一棵刚直的白杨,于是我在北方的秋天行走,去遇见一棵又一棵树。
在千山无量观的山前,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正是银杏叶金黄的时候,叶片是扇形的,像一只只小手,招呼着你,同行的六十三岁的阿姨,九岁的小女孩,都变成了银杏的精灵。在银杏树下停留,抬头仰望一阵子,俯首捡拾几片杏叶,在手里把玩一阵子,留下几张剪刀手的照片,高兴地离开了。有文艺范儿男女,倚树沉思一下,做着张开双手接住落叶的样子,可爱极了。据说,这棵银杏树有几百年了,又在无量观门前,走过去回望,我总觉得那树是一个站了几百年的道姑,虔诚从道,微笑众生,笑看凡俗所展现的快乐,求仙问道的人来了,又走了,继续着人世的行走,而那棵几百年的银杏树依然发了又落,落了又发。
千山上最多的是松树,在玉霞关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没有多少土壤的山石缝隙里,生长着各种松树。最高处的那一棵,早已没了一根松针,剩下秃枝,黝黑的树干,黝黑的树枝,其他的松还苍翠着,它却死了。我以为一棵死了的树很快会干枯,会倒伏。可是没有,那根剩下身形的苍劲树干和树枝,有力地向上伸展着,午后两点的时间,它在我的视线里飞向了太阳,将太阳的光分割成了树的形状。我有点怯懦,想说什么,却只是咽了咽唾沫。不打扰就是最好的温柔。我不温柔,却也不想打扰,就让它桀骜不驯吧。又在心里笑了自己,急急地低头走过。因为我发现,它的每一根枝干都竭尽全力地伸展,没有一根枝条肯低下头看我一眼,尽管它已经是一棵枯死的树。
那么树的爱情呢?诗人舒婷在《致橡树》里说:“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语言。”树的爱情,悄悄耳语,被人们传诵,而人们的爱情却已经变得无病呻吟并且大声喧哗。
世上有很多种树,知名的,不知名的,挺直的,弯曲的,开花的,结果的,长在山顶的,立在路旁的,苍老的,年幼的,红叶子的、黄叶子的,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一片森林,平原里、高山上,沃土里、沙脊上,高大的、矮小的,粗壮的、细瘦的,有鸟窝的、有刀痕的,有刻字的、有打着营养液的,每一棵树都有一个故事。如果非要找相似的地方,那么就是只有把树锯开才看得到的年轮,据说一圈代表树龄一年。我看过只有两三圈的还不足水杯的杯口粗,像一块小小的伤疤留在路边,也见过几个人可以盘坐其上的数不出圈数的,常听说千年古枫,千年古榆,千年榕树的,见到时,也会好奇地几个人拉着手围拢起来,然后感叹其千年的树龄,一千年的繁华衰萎,不厌其烦地一岁一枯荣,见识过多少代人世变迁,人的感情或者都是不能共情的了,所以我会想起树妖,而树妖一定是个发须长长缠绕的老者,老得看不出年龄,老得不用去感叹岁月。对树妖不是怕的,而是一种敬畏,一种仰望般的顶礼膜拜。
想起海南旅游回来,妈妈跟我说,将来我老了,就树葬吧。不同于一些少数民族的古老的树葬,将棺木或者尸骨绫裹,绑于树上,是一种神秘的习俗。我关注过近年南方的树葬,没有坟头,一块墓碑后是一棵树。我想象着经年以后,我会去看望一棵树,便是看望了我的妈妈。树就这样物化了灵魂,就像平日里,看到一棵树发芽,长大繁茂,遇秋落叶,在冬里耐寒,我跟它说无数的话。喃喃地,啰嗦地,放任着自己,在一棵树旁,痴醉一回,糊涂一回,迷狂一回,倾尽一回。我想象着,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棵树,长到足够大,叶片够得着妈妈的那棵树,我会努力在风里,去拥抱妈妈的那一棵大树,然后我痛哭着笑了。
我不是一棵树,我只是站在北方的秋天里,看着落木萧萧,找到了一个说话的对象。我不是一棵樹,或者我所见的那么多的树,那每一棵树,都是站在岁月里的一个个的我。“我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伤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空中飞扬;一半洒落荫,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很喜欢三毛的这句话,虽然我不是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