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
2022-03-03王志宏
他们是我曾经的病友、伙伴。或同处一室,或毗邻而居,短的仅有几日缘,久一些的几周。他们来了,又走了,而后又有新的来,就像一场永无休止的接力赛。他们是曾经和我一起忍受过疼痛的人,而今,疼痛似乎已不再深邃,但那时间深处的一切依旧令人无法忽略。
榕姐
榕姐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患者,她是自找的。对于一个短裙控,榕姐无法忍受腿形的任何不完美,力排众议,决定对一双略呈“X”形的腿动一下刀子。就这样,二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妇榕姐住进我的病房,彼此成为“病友”。
入院那天,榕姐踩着细细纤纤的高跟踝靴,一头卷曲的长马尾,俏俏地走进来,脱下乳白色长外套,露出玲珑窈窕的身姿和匀称修长的小腿,一袭考究的裹臀裙恰到好处长过双膝。我的疑惑肯定过于直接,骨科病房怎么会进来一个“好好的人”?她乐呵呵地,低头轻轻往上撩一下裙角,说,我的腿不直吗!榕姐对于两条腿的求全责备几乎令我昏晕过去,简直太气人了!在残疾或重大疾病面前,人们往往都会生长出一种与命运达成妥协的能力,选择退而求其次。这个榕姐!就连医生也给她八字真言:切莫草率,三思而行!
榕姐占地利之便,与医院同城。她的婆婆是语文老师,似乎已经退休了,时而前来医院探望。那时我和榕姐的婆婆还是同行,自有几分亲切,得知我们远离家乡日久,每次做好吃的都给我们带份儿。早晨时间比较紧,榕姐的先生还要赶着上班,投桃报李,我父母准备早餐的时候经常给榕姐带一份。
榕姐娘家和先生家都是朝鲜族,榕姐“生病”的日子,我尽享正宗的朝鲜族美味,尤其是那一道香椿叶子炖牛肉,我还郑重地把具体做法记在一个笔记本上,令人回味经年。榕姐先生是一名工程师,温文尔雅,稳重得体,经常接受榕姐的指示,去某店买辣白菜,去某地排队抢购那个城市最好吃的冷面。
榕姐做完手术那天,先生送她一枚湖蓝色水晶胸针,装在一个精致的饰品盒里。术后的榕姐仍然乐呵呵的,面对一拨拨同事、亲戚的埋怨,她的“武器”就是一个字:笑。
榕姐织得一手好“毛活儿”,她编织的样子煞是好看,轻松自然,姿态娴雅,还不耽误聊天,羡煞我这个织毛裤连分腿儿都得请外援的菜鸟。榕姐织的毛衣十分特别,她在毛衣的前胸后背以及两只袖子同一水平线上,织了一株株十分生动的小松树,与她先生穿的是同款,主色藏蓝色,小松树白色,干净、儒雅。
一天,榕姐的女儿和女儿的堂弟来了,两个小家伙也穿着同款毛衣,不同的只是毛衣和松树图案配色不同。榕姐说,那是她们家族特有的毛衣款式,等腿好了,一定要去商场亲自挑选毛线,给我也织一件。我表达过谢意,婉拒了。
出院时,榕姐双腿上的石膏还没有拆,但据医生说,已经是完完全全“笔直笔直”的了。出院那天,榕姐执意把那枚湖蓝色水晶胸针送给我,我送给她一本亲笔签名的个人诗集作为回礼。
出院三个月左右,我收到榕姐从数百公里外寄来的包裹,这意外的喜悦让我对那些疼痛、单调的日子心生一些别样的怀念。榕姐给我寄来一件崭新的毛衣,并附信一封,一是关心我的术后康复;二是告诉我她的手术十分成功;三是讲解毛衣编织过程。榕姐在信中说,住院时觉得我十分清瘦,就可着我当时的身材织了,进程过半,想及日后我也许会胖一点的,又担心毛衣织小了,终于狠下心拆了又“加植”一株小松树,然而又担心可能肥大了……
转眼间,榕姐相赠的毛衣已跟随我二十多年,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找出来穿几次,保养得很好。去年春天,一位新来的同事问我是否介意复制一件,她拍了照片。我一直关注着,直到又一个深秋来临,在这个小城里,我尚未见过任何一件毛衣与我的相同或者相近。
小草
小草十二岁,小学五年级。时值寒假,她把新教材上的课文一篇接一篇地诵读着,声音清朗,感情丰盈,一副永不知疲倦的样子,那个正奔跑在路上的“未来”给了她无限期许。小草妈妈不知听谁说的,我不仅是老师还是一位作家,经常带小草来我病房串门。
小草那颗小脑袋瓜里装了许多故事,平时最喜欢讲述她的家乡,一个物产丰饶,山清水秀,十分令人向往的小村庄,她不断地渲染它的神奇,而那神奇源于一种奇怪的蘑菇。据小草说,那蘑菇口味异常鲜美,食用者无法抵御诱惑,忍不住贪嘴,后果是,过量食用此蘑菇的人,指甲会生长出一个个小小的肉蘑菇……
注视着自己的纤纤十指,仿佛它们的顶端已经拱出了一只只古灵精怪的肉蘑菇,即使仅仅听过它们的传说。太麻人了!小草被我高度紧张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人家还没说完呢,别怕,不会有事的,等蘑菇消化了,指甲中的小肉蘑菇自己就会消失的。她又补充说,也有人吃些消炎药或者打一两针吊瓶的。虚惊一场,谢天谢地!可是我仍然无法想象,一个人完全不知情,第一次过量食用会把自己惊到何种地步——惊讶、惊异、惊诧、惊吓无以复加吧。我想,这是自然界中的植物作为食材给人类的警示或者说启示,让我们时刻记得美味不可多用,节制,惜福。小草十分得意,邀请我将来有机会去她的家乡做客,笃定地保证,一定会控制好蘑菇的量,绝不会吓到我。
一天午后,我在办公室套间帮护士长的儿子看作文,虽然隔着一道紧闭的门,但我的主治医生极易识别的外乡普通話还是传了进来。我能够保证做好她的“O”形腿矫正手术,这你无需担心……但我要告诉你一点,你的孩子不能再长高了,你看,这片子……接着,“骨骺线”“闭合”之类的术语时断时续地飘了进来。
我有一位同事曾经是专业排球运动员,听她讲过一旦骨骺线闭合,就意味着身高固定。
大夫,请您一定想想办法,小草现在才一米多点儿啊,哪怕让她长到一米二,我都心满意足了……是小草妈妈的声音。我听见大夫承诺低收费给小草加做双下肢延长术,曾听说这位著名的外科矫形专家下肢延长术的最高记录是十公分,我的心里微微感到一些安慰。
小草手术那天,每一位在手术室外和病房等候的家属和患者都心情沉重,因为无论手术如何成功,都无法彻底改变小草的身高。小草的身高来自隐性遗传,医生询问家族史的时候,她妈妈介绍过。
小草的“O”形腿矫正手术十分成功,但不知什么原因,手术仅止于此。术后的椎骨疼痛令小草性情大变,十分磨人,小草爸爸妈妈手足无措,恨不得代替女儿受罪。两周后,小草出院,凌晨离开,未跟任何人告别。
母亲一直牵挂小草,总让我写信问问,然而寄出的信如同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得到回音。一日兴之所致,想起小草描述过的那种神奇蘑菇,上网百度一番,但无论输入怎样的关键词,都没能查到相关线索。那蘑菇像小草一样,不知隐居到了哪里。
朱兄
朱兄并非我的病友,他叔叔才是。年华似水,朱兄的大名却没有像一株水草抑或一枝绒羽那样随水而去,倒不是我的记忆力有多么超群,只因他的名字签在赠予我的礼物上。
朱叔的身份是一位成功企业家,五十岁左右。朱兄和他叔叔从外形上看并不怎么太像一对叔侄,朱叔比较消瘦,个头中等,朱兄却高大挺拔,一表人才,二十七八岁,有豪气。如果朱兄能涵养出一身书卷气,那就极其难得了。
朱兄是来陪护的,可是,一个年轻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囿于一间小小的病室,他做不到像我母亲那样几乎寸步不离的守护,像一只大蝴蝶翩翩地在各个病房间穿梭,让人觉得朱兄似乎有点儿多动的气质。
一天晚餐后,大家聚在一起闲聊,打发雪白的四壁和漫长的寂寥,那时榕姐还不曾来。小病友荧荧的外婆看向朱兄,突然发问,你的腿是不是也有什么问题?
我一愣,荧荧外婆虽是试探,但不经意地语气间已带了咄咄逼人的气势。朱兄表情古怪,欲言又止,他英俊的脸瞬间呈现出惊讶,否定,窘迫,无奈,不甘等种种表情,片刻挣扎后,终于放弃抵抗。
你这老太太也真神了!朱兄承认一年前因交通事故小腿骨折的事实。我说呢,感觉你走路的时候哪里怪怪的。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荧荧外婆展颜一笑,一脸得意。
荧荧十岁,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在某游乐场玩蹦床时不小心把一只胳膊摔骨折了,荧荧住院期间一直是外婆在陪护。入住这所医院之前,荧荧已经在外婆的带领下辗转多家医院,带着术后些许错位的胳膊来此矫正,因为荧荧的理想是当一名舞蹈家,必须拥有完美的手臂。人说久病成医,同理,久护也成医了。
朱兄说,经过一年的康复本来自我感觉已经完全没有痕迹了,平时走路也特别留意自己的步态,没成想竟然让一个老婆子给看穿了!荧荧和外婆离开后,朱兄突然秃噜出这么一句话。矫枉过正,也许就是太刻意反而让他露出了伤过的痕迹。
朱叔手术那天,家里又赶来一位亲属,一位三十六七岁的女子。傍晚,朱兄又跑来我们病房,大家有些好奇,叔叔术后第一天,竟然能跑出来。朱兄扭扭捏捏十分难为情,说那个人来了,女朋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朱兄还有羞涩的一面。
前几日整理旧物,在一堆笔记本中发现朱兄当年送给我的那个笔记本,多年辗转,它竟然还在。拆去笔记本的封套,打开,扉页上的字清晰得仿佛昨天刚刚写就,圆珠笔的蓝色笔迹,是朱兄写的临别寄语:王志宏小姐,愿你在成功的路上在(再)攀高峰!朱宝俊赠。一九九七年元月七日。
讀着二十几年前朱兄质朴的临别赠言,“愿”字上似有若无的涂改痕迹,不禁莞尔,心中泛起感动的微澜。他祝我“在攀高峰”,而非早日康复,我理解为,在康复和成就之间朱兄似乎更在乎我的诗人和作家“光环”。住院那年我刚刚出版了第一部个人诗集,他更希望我在文学创作上取得更大成功,走得更远。也许,他更通透,深谙我的手术效果无法完美如初,希冀我的人生能够有所补偿。
屈指算来,朱兄如今也应五旬开外了。不知朱叔叔和当年的女友修成正果否,亦不知那玉树临风的朱兄寻了一门怎样的亲事,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被其他什么人看穿过被刻意掩起的旧痕迹,还有,他那笔字是士别三日的惊艳,还是依旧如前呢。
晴晴们
晴晴、亮亮还有大宝都是先天性脑瘫儿童。晴晴和亮亮同年,七岁,晴晴是女孩儿,亮亮是男孩儿,两家人对各自的孩子都视若珍宝。晴晴家长希望女儿的病情有所缓解,生活能够自理。晴晴的家长努力赚钱,一直在尽可能多地储蓄,如果将来有家境一般但人品好的男孩子愿意照顾女儿,他们会倾其所有为孩子们创造更加优渥的生活,如果那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他们留下的财富足以让晴晴在条件更好的托养机构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亮亮爸爸则志存高远,他迫切希望通过手术一下子改善现状,让亮亮变成一个正常孩子,甚至超常的孩子,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是——人算命的都说啦,我儿子将来是当大官儿的料。
大官儿那么好当的?有的患者家属不以为然,认为亮亮爸爸实非理想,而是幻想,或者空想,典型的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给亮亮爸兜头一盆冷水的是医生,他认为亮亮的病情很重,脑瘫导致的重度肢体残疾姑且不说,单单智力缺陷就不容乐观,坦白说,手术效果无法达到家长预期。总而言之,医生的诊断结果让亮亮爸在跟我和父母告别时脸上依旧挂着愠怒,他认为主治医生完全是个庸医。本想委婉开导一下,终于不忍心,希望他们辗转别处也许会有好运。
大宝稍大一点儿,父母生意做得很大,为了将来有人照顾大宝,同时,事业后继有人,生了二宝,那个叫二宝的孩子自幼就明确自己作为弟弟身负使命,早早地就完成了角色定位。虽然大宝衣食周全,未来无忧,可他依然深陷苦恼。对着一盘饺子,他说,姐姐,你看啊,我心里想着这个饺子(他用手指了一下),可是为什么我夹起来的总不是这一个?话音未落,他手中的筷子便伸向他指给我的那个饺子,事实正如他所言,他的筷子在中途就改变了方向,不由自主地指向别的饺子。大宝的执著令我心疼,我安慰他,无论哪个饺子,能够夹起来,有饺子吃就好。他扭了一下脖子,想一想,似乎确实是这个道理,开心起来。
跟榕姐一样,晴晴家也在那座城市,晴晴爸爸单名一个“发”字,发哥做蔬菜批发,妻子在国企工作。白天带晴晴来医院做康复,晚上回家,谁有时间谁照顾孩子,一家人十分和睦融洽。在晴晴的亲友团里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那就是晴晴的小舅,只有二十出头,酷酷的,堪比帅气男明星,关键是对晴晴特温柔。发哥一家都是热心肠,跟我们一见如故,十分投缘。
据说有人做过试验,进手术室次数越多就越害怕,我深以为然。第一次手术时无知无畏,在半麻醉的状态下跟麻醉师神聊三个多小时。术后,麻醉师对我父亲十分景仰,说一生中麻醉手术不计其数,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像您女儿这么坚强又有才华的人!
手术第三天,意外地发生了术后错位,复位的折磨让我对痛觉异常敏锐,那段时间包括出院之后的若干年,每聽到哭声或者看到有人流泪,我都会感觉到疼痛,仿佛那些哭泣的人流的眼泪都是我的。在那之后的二次手术中,我的表现大相径庭,同一位麻醉师甚为困惑。父亲帮我遮羞,说我是被吓破了胆儿。我也像小草那样变得磨人,时常梦中惊悸,没有安全感,与之前的善解人意判若两人。发哥发嫂给了我们极大的安慰,发嫂有时还替换母亲帮我按摩,她的手温暖有力,令人十分迷恋。
我出院的时候,晴晴已经结束医院的康复疗程。晴晴的康复是发哥一家长期坚持的事业,他们跟医生学了康复知识、康复手法,以家庭康复来巩固医院的康复成果。发哥发嫂特意赶到医院祝贺,送别。
返乡后,我和发哥一家一直保持联系,那时还没有手机,留给双方的只有住宅电话。两年后的暑假,发哥来看望我们,在家乡的青山绿水间,纯净的星空下,在往事的回忆中流连,发哥暂时放下他的生意,在我们全家人的挽留下小住了三天,往返近千里。
我出嫁的时候,还收到过发哥夫妇寄来的礼物。后来,我调转到邻市工作,几年后,父亲和母亲离开家乡去大连与弟弟一起生活,几经辗转,与发哥一家失去联系。我曾经按照那座城市电话升位后的规律拨打过去,然而未打通。智能手机时代,曾想通过微信朋友圈寻人,几经考量终又放下。如今,晴晴和亮亮也已而立,当初的未来已成现在时态,不知他们是否安好,是否如初所愿。
还有一个人,一位不知名姓患有轻度肢体残疾的中年女子,她入院在我出院之后。人过中年,相对刻骨的疼痛,与大半不尽如人意的一切已经能够和解。还有大半生呢,等你的腿好了我带你走遍山山水水。她终未抵过丈夫的苦劝。我们经常自嘲并感叹,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呢?对于那位姐姐,意外先于明天而至,她没能下得了手术台……
我是否该侥幸时光交错?
去年,小区改造,推倒了所有刺槐和枣树,目光所及,乍然与对面一株银杏树相遇,当年它就在病房窗外,竟有久别重逢的错觉。而我的病友们,如树一样,也还在那里,那年的他们,依然生动,那是它的过去时态。
四季流转,我的脑海里总莫名地闪现他们的面孔,门前那一小朵蓝色的三角菜,唐王河畔那片紫色地丁,漫长夏季中那一堵长长的月季花篱,以及下乡归来的这一刻,让我在纸上与他们重逢。一枚指针指向未来,在这时空如此模糊的语意间,没有什么比现在更能慰藉那一度被刻意隐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