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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碑

2022-03-03江月卫

阳光 2022年3期
关键词:天堂

胡德北因为表现好被提前释放。本来是判了三年半,才两年零七个月就放他出去了。

村长来监狱里看望胡德北时,打着官腔说,你要好好改造,你的妻子村里已安排人照顾,那个娄耀福也三天两头去看望。后来,听说娄耀福嫌村子里照顾得不好,将他的残疾妻子接到一个亲戚家去照顾。这明摆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仇人?这明明就是夺人之妻!胡德北的妻子虽然腿部残疾,但别的地方不残,脸盘子也周正,才四十出头,细皮嫩肉的,还有几分姿色呢。胡德北得知这一情况后,日夜睡不着。什么意思?他撞死了我的崽,如今又想夺我的妻?可是,胡德北关在监狱里有仇也无法报,只恨当初没一刀结束了娄耀福的小命。

胡德北的妻子是发大水时捡来的。那年,扯天扯地的大雨落了近半个月,上游先是漂来一些坛坛罐罐,接着漂来一些旧家具,再接着一些木材旧屋漂下来。

忽然,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出现在了胡德北的眼前,女人一头长发被一蓬杂草给缠住了,仰面躺在杂草上,也正因为有杂草缠住了女人的头发她才不得沉入水底。胡德北拼命地游了过去,发现女人还有呼吸。胡德北把女人救上岸,送进了医院。女人的命得救了,可腿部多处骨折落下了残疾。后来,这女人成了胡德北的妻子。

四十岁的胡德北捡来了一个二十几岁的老婆,算是行了桃花運。虽然腿部残疾,但给胡德北暖被窝是没问题的。一年后,给胡德北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胡德北喜欢得走路都是连蹦带跳的,尽管又当爹又当妈日子过得艰难,但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有左邻右舍的帮助,有乡亲们的关爱,儿子慢慢长大了。乡村的孩子就像山上的树一样自然成长,一眨眼儿子就初中毕业了。

老话讲“养崽不学艺,挑断撮箕系”。为了让儿子有一门手艺将来过上好日子,胡德北把儿子送到县里的一家汽修厂学汽车修理。儿子也很听话,不怕脏不怕苦,肯干肯问,深得师傅的喜爱,才当了三个月的学徒,基本的维修已经学会。

那天,胡德北满五十九,按“男做进女做满”的说法,儿子买了几斤肉回来陪父亲过六十岁生日。儿子回到寨子里的公路边正下中巴车时,突然一辆摩托向他撞来,骑摩托的人连同胡德北的儿子一起滚在了马路上,但几秒钟后都爬了起来。摩托车也只是前面的架子撞歪了,骑摩托的人腿上受了点儿皮外伤。胡德北的儿子当时也没觉得哪里疼,可坐了几分钟后,头部冒汗脸色惨白,晕了过去。立马拨打120电话,可到医院胡德北的儿子没了气。后来解剖尸体发现是脾脏破裂。

胡德北四十多岁得崽又遭此横祸哪有不伤心的?骑摩托的人叫娄耀福,在街边有个二十多平方米的门面,主要卖匾额、神榜,还捎带卖些字画。可不知为什么,六十多岁了没讨老婆,也没有亲人。交警判定娄耀福负全部责任,赔偿胡德北二十万块钱。但再怎么赔偿,胡德北的儿子还是死了。胡德北一气之下,拿了把杀猪刀把娄耀福捅了十多刀,可能是没有捅到要害,或者说娄耀福命大吧,他竟然没死。

胡德北杀人虽然事出有因,但还是触犯了《刑法》,被关了起来。

如今,胡德北回到家。家虽然还是那个家,但已破败不堪,院子里的杂草从石缝钻出来,把整个房屋装扮成绿色,和战场上隐蔽的营房没什么两样。靠南边那头的瓦被风吹离了三行,因缺少遮盖,墙被雨水浸得斑驳淋漓,像无数蚯蚓在墙上爬行,又像女人打了厚厚的胭脂的脸被泪水冲过。因久不住人,地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只要走过就会留下白白的脚印。燕子在屋檐下做的窝依然坚固地立在那儿,但早已燕去巢空。胡德北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流云,思绪变得悠远。村里的人知道胡德北出狱了,有人在自家屋前伸长着脖子向胡德北家张望着。

几亩田地应该是长满了荒草。入狱前,整个村子里就他和几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种地,别人不愿种的都被他们种了。目前,门前水垴子上的田都荒芜长草了,不知那几位老人活着还是死了。如果他们身体还好,是一定会继续种的。他们一直信奉“生意买卖眼前花,锄头落地是当家”,觉得种田才是世上的本分。胡德北不好意思去看望那几位老人,他不是凯旋归来,也不是打工回家,他是刑满释放。

此时,胡德北最想去的是墓地,那里埋葬着他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以及他这个宗族的祖先。三年来,他被关在牢房里没去扫过墓,那里应该是杂草丛生了。

到了墓地胡德北有些惊讶,整个墓地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谁来给扫的墓呢?

在墓地旁放牛的一位老人,八十岁左右,按辈分胡德北应该叫他太公。太公告诉胡德北说,前年有一个老头来扫过墓,是在清明的头一天,因为找不到哪是你家的墓,还向我打听。

胡德北问,那位来扫墓的什么模样?太公说,个子高高的、瘦瘦的,戴个眼镜,样子像个干部,但又少了干部的严肃性,像个做生意的又缺少生意人的狡诈。胡德北猛的一惊,怎么会是他?想到他又联想到儿子。胡德北不敢再往下想。

胡德北从墓地回到家,一只白狗跑来了,围着他跳啊抓啊。胡德北先是吓了一跳,但立马就明白了。胡德北蹲下来在白狗身上摸啊摸啊,眼泪也随之而来:你没有饿死啊,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白狗躺在胡德北身边哀鸣着,像是在跟胡德北诉说着什么。

胡德北上无父母下无儿女,一个残疾老婆现在也跟别人走了,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坐过牢的人,在天井寨是最受人看不起的,在左邻右舍的眼里有点儿像怪物,时刻都得提防着,好像稍不注意就会被他杀掉一样。他们常常在胡德北背后指指点点的。胡德北也懒得和他们费话,他们看胡德北不顺眼,胡德北看他们也烦躁。胡德北觉得这样待在村子里没什么意思,决定离开这里。

胡德北卖掉了家里的房子连同屋场,买了台二手“别克”,跑黑的成了他生活的主要来源。幸好在监狱里学会了开车。

胡德北知道,他只能跑这见不得人的黑的,别的干不了。或者说只有这职业适合胡德北,胡德北喜欢独来独往。他印了两盒出租私车的名片,一盒在街道旁散发,来来往往的人,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他都统统递一张过去,虽然有人马上就被丢在地上踩进了泥泞里,但还是有人放进了上衣口袋。一盒交给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狱友——犯抢劫罪的劳改犯小刘。

广告发出去,不等于生意就上来。胡德北躺在车上盘算着有了钱下一步将做点儿什么,可能是老天担心胡德北还没有盘算好吧,让胡德北整整躺了一天,下车时发现腰杆不能伸直了,尿力也削减了不少。再这样下去,是不是要毁了整个人生?胡德北考虑得把车卖了另谋职业。

胡德北正在打字店打印“此车转让”的牌子时,狱友小刘打来了电话,说让胡德北晚上十点钟送三个人到天堂去。胡德北说,去你的鬼吧,送你去天堂还是下地狱?小刘说,真的咧,不是开玩笑,天堂是天堂乡,从城里到天堂乡有五六十公里,不过全是水泥路,好跑。胡德北在手机上打开百度地图输入“天堂乡”几个字,发现小刘没有说假话,看来在监狱里的劳动改造还是有效果,小刘诚实了。胡德北问,天堂那么大,具体到天堂的哪个地方?小刘说,到天堂的街上,在那儿打个转儿就回来。

胡德北按小刘说的地址到了,可老半天也没发现人,黑暗中胡德北正要拨打小刘的电话,突然从车后蹿出三个人来,问胡德北是不是姓胡。胡德北点头说是。又问是不是一个姓刘的要你来的。胡德北又点头说是。车子刚出城,胡德北问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个黄头发,小刘跟你们说多少钱了吗?黄头发回答说,往天我们租别人的是二百五,小刘是我们的朋友,你是不是可以优惠点儿。胡德北说,那就二百四吧。黄头发骂了句,我×!

车到了天堂街上后,胡德北下车撒了泡尿。胡德北心想,还叫天堂,叫地狱吧,整个街道上都黑灯瞎火的,路灯都沒有一个,更别说公共厕所了。下了车走上十几步,胡德北就拉开裤子拉链。正当胡德北感到酣畅时,听到几米远的地方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们走吧。接着一个男人说,好的。胡德北吓了一跳。立马尿意全无,双腿有些发软。如果再往前走几步,就要尿到别人身上,又会惹上麻烦。当胡德北返回车上时,发现三个小伙子已等在了车旁边。胡德北问,你们的事情办好了?他们齐声说,办好了。上了车那黄头发将两张一百元人民币丢在挡风玻璃前。说,三天两头要来一次,算是长期合作,便宜点儿。胡德北没有作声算是抗议。心想,也太少了点儿。不过还是划得来的,不算车子折旧,油费也就五十几块钱,算算还是赚的。

第一次赚到钱,胡德北回到城里就打了小刘的电话,请他出来吃消夜。小刘来了,还带着一个女朋友。胡德北心里感慨,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一刻也离不开女人。小刘比以前胖了,头发也染成了黄色的。小刘说他在赶四八场,卖一种祖传的膏药,贴在双肾后可提高性功能,五块钱一张,生意还可以。胡德北和小刘举杯庆祝。

小刘说,咱们都是坐过牢的人,现在能够自食其力,得感谢政府的关心和帮助。

不知小刘说的是真话还是在监狱里天天听教官说多了,已养成了官腔。胡德北纠正小刘的话说,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咱们只是有前科的人,现在改邪归正了。

小刘说,这有什么,坐过牢就坐过牢嘛!我在卖药的时候,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说我坐牢的时候一个叫土猪的,在牢里被打得吐血,后来贴了我这膏药就好了。土猪你还记得吗?小刘拉过胡德北说,就是胖胖的那个!

胡德北说,那小子胖是胖,可也太不经打了。在牢里没什么事就打架,那里才是真正靠拳头说话的地方,打得狠就是老大。胡德北庆幸在小的时候跟四叔学过几招,加上他身材高大,再狠的主儿遇上胡德北这个大个子也矮了三分。胡德北便成了牢头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大。土猪要不是胡德北罩着,怕是要被打残的。

小刘说,你也把头发染染,染成黄色的就年轻了,满头白发显老。小刘看了他女朋友一眼后凑近胡德北说,找个女朋友吧,我老婆有一闺密,才二十几岁,卖内衣的,长得还可以,下次她带来,你们见见面。小刘说到这儿要胡德北把杯里的酒干了。胡德北想,如果儿子不出事,二十几岁正好可以当他的儿媳,如今却介绍当自己的老婆。见胡德北没什么反应,小刘眨巴着眼说,对付不了就用我的膏药,保证见效,保证见效!咱们是什么关系,免费,免费,你要多少我提供多少!

当天赚的一百多块钱就这样和小刘边喝边聊搞完了。到深夜一点多胡德北才醉眼蒙眬歪歪斜斜地回家。

正当胡德北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门被擂得鼓响。打开门,胡德北立马就清醒了。是一胖一瘦穿制服的俩警察。

你叫……

这种问答方式胡德北再熟悉不过了,没有狡辩的必要,狡辩也没有用,胡德北想,我没犯什么事怕什么?

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

胡德北老老实实配合着一胖一瘦俩警察。在派出所第一件事是做笔录。问胡德北昨天晚上干了什么?

胡德北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喝酒,喝到深夜一点。

警察说不对,胡德北想了想说,喝到凌晨一点。

警察还是说不对。

正在这时,胡德北的手机响了,要租胡德北的车跑趟三岔河。此时,钱对胡德北是最重要的,胡德北没精力和他们费口舌,胡德北要去赚钱。胡德北说,你们调查吧,该坐牢坐牢,该抵命就抵命,我有事去了。

警察说,接受公安机关的调查是每个公民的义务。

胡德北说,你给我饭吃吗?我饭钱还没有咧,我要去挣钱。

警察说,接受公安机关调查时要付工资,法律上没有这么规定。

胡德北手机又响了,是刚才要租车的那人打来的,胡德北敷衍说马上就到。胡德北对警察说,你们问的我都说了,还要我怎么办?

警察说,你还没有说清楚。

胡德北有些不耐烦地说,我送了三个人到天堂回来就在夜宵摊上喝酒,然后就睡觉。

警察说,对了,你送了什么样的三个人去天堂?

胡德北说,晚上我没看清,坐我旁边那位是黄头发。

警察说,你是在哪里接上他们的?

胡德北便把小刘牵扯出来了,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警察说了。大约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在这十五分钟里接到要去三岔河那人的三次电话,胡德北一直以堵车为由要他再等等。

忙了一天,吃完晚饭胡德北才给小刘打电话,问他今天有警察找不。小刘说,没有啊,今天一天都在忙,膏药卖得还可以,现在正在紧急熬制咧,要不明天就脱销了。小刘问胡德北警察为什么要找他。胡德北不想说,便敷衍道没什么事,随便问问。小刘说,我们虽然有过污点,但经过党和政府的帮助,我们的心正了,现在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守法公民。胡德北说,你少给我打点儿官腔,你那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小刘说,是不是我那天跟你说的我老婆闺密的事,你急着见面?我这几天有点儿忙,生意太好了,可能是他妈的全世界的男人都集中在这几天办事吧,膏药都卖光了,改天吧……

胡德北懒得再听小刘啰嗦,说没什么事就挂了。胡德北感觉有些累,毕竟六十多岁了,开了一天车,腰酸背痛,岁月不饶人啊!晚上十点不到胡德北就准备睡觉。正在这时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儿熟悉,但又听不出是谁。对方大着嗓门儿说,明天上午八点到两河口监狱接韩渊,给你三百元,等会儿先打一百五十元到你手机里。胡德北想问你是哪位。但对方又大着声音说,你知道两河口监狱在哪儿吗?胡德北想骂,他妈的我不知道两河口监狱?老子在那儿待了两年多,那里的石头和树木都认得我。胡德北听到对方这样问,猜到应该不是很了解他的人,也就没必要问他是谁了,反正胡德北只认钱。果然,挂了电话两分钟对方就从微信里转了一百五十元给胡德北,转钱的人叫“看不见天”,不知是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加的微信。胡德北骂了句,你看不见天,直接叫瞎子嘛!

接了电话后又没了睡意,觉得自从买了车后很晦气。第一单生意拉了三个贩毒的,被公安叫去盘问了半天。第二单生意被警察干预着。第三单生意却要去关了老子两年多的监狱接人。真他妈的一辈子都离不开监狱吗?但为了生活还得干。

第二天早上八点整,胡德北来到两河口监狱。守门的还是那个黑脸警察。他曾经用警棍在胡德北屁股上敲了一棍,说胡德北不老实。他妈的,一帮人干活,知道谁不老实,还不是他看不惯谁就想敲谁?此时,胡德北真想跑过去对着他的屁股踹两脚。但还是忍了,没有这个必要。踹两脚是小事,给你安个袭警的罪名,那可是要犯死罪的。应该开着车在他面前炫耀一下,体现老子有能耐,当年被你管制的,如今也开上小车了,你他妈的还骑个破摩托咧!胡德北还没去,他却过来了。要胡德北别把车停在大门口,看到是胡德北后,他却友好地笑了起来,问胡德北接谁?

胡德北说,韩渊。

黑脸警察十分热情地跑到值班室去翻看名册,然后拿着名册边看边走出来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今天没有一个叫韩渊的人出狱。

胡德北从手机里翻出昨晚最后一个已接电话回拨了过去,还是那个粗声粗气的声音:算了,狗日的昨天晚上又和狱友干了一架,把对方的肋骨打断了三根,估计一两个月内出不来。

胡德北说,那……那……

剩下的一百五十元车费我马上从手机上转给你。还没等胡德北说谢谢对方就挂了机。他妈的像在联合国开会一样,忙得很。但对方今天没有了昨晚的爽快,十多分钟了还没有收到“看不见天”的打款。胡德北把手机收了起来骂道:你看不见天?现在是看不见钱了吧!

没什么事,便下车和黑脸警察聊了几句,更多的成分是炫耀。胡德北给黑脸警察递了一支烟,黑脸警察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接过烟客气地说,我这里还烧着咧!

胡德北伸直了腰右手夹着烟,左手背在身后。像一位思想家一样看着黑脸警察,悠闲地抽着烟。

胡德北没有接到人,便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一路瞎逛着回来。不自觉地开到了他所属的镇上。这里比三年前变化了不少,街头新开了好几家超市和服装专卖店,那个八十年代就开着的剃头店如今改成了发廊。胡德北看稀奇似的沿着街道一路走一路看,慢慢地就转到了娄耀福的店子门口。此时的门店早已改头换面,成了洗头按摩店。他到店里探了一下头,里面五六个穿着很露的妹子一下子站了起来,一齐说道:欢迎光临!把胡德北吓了一大跳。胡德北的头不自觉地往外缩了一下问道:请问原来那个做匾的店子搬哪儿去了?

几个妹子同时摇头说,不知道。

正当胡德北要走的时候,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胖胖的珠光宝气的女人,看样子应该是老板。她说,你是说那个娄耀福吧?

胡德北眼睛看着胖女人点了点头说,是是是,就是那个狗日的娄耀福。

胖女人不屑地说道,死了!

死了?胡德北有些惊讶,当年我杀了他十多刀都没死,怎么突然就死了?

见胡德北愣愣的,胖女人又说道,癌症。死前还留下遗嘱,说把他的这个门面留给曾经被他撞死那家的家属,报纸上都登了呢!

胡德北像是在做梦一样,眼前这位胖女人说的被他撞死的人的家属就是自己啊!胡德北怯怯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他撞死的就是我的儿子。

就是你啊,到镇政府司法所去问。

胡德北觉得不可能。但还是往镇政府司法所走去。司法所里一个女孩正坐在调处席上跟两位老人说话,胡德北站在那等了一会儿,听清女孩在劝说“少是夫妻老是伴”,看样子是在做离婚调解。胡德北去上了个厕所回来,见两位老人闷闷不乐地走出调解室,男人过门槛的时候,女人还扶了他一把。胡德北向女孩儿问道,有个叫娄耀福的人……

两年前,娄耀福突然查出食道癌晚期,临死前写下遗书,手头剩下的两万二千元存款。一万用于埋葬自己,剩下的连同那门面全部捐给胡德北。胡德北的残疾妻子被娄耀福安顿在县福利院,现在每个月的生活费从门面的租金中支付。公证书是司法所做的,余款放在镇民政办,门面也是镇民政办负责租出去的。

这突于其来的情况使胡德北措手不及,但天上真的就这样掉了馅儿饼。胡德北不要都不行。胡德北猛地将车开到一百二十迈,向县城的福利院冲去。胡德北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妻子虽然头发白了许多,但精神饱满,身体比以前还胖了些,正坐在輪椅上织毛衣。她看到胡德北那一刻,眼睛都直了:你来了?俩人相拥而泣。

妻子告诉他,那娄耀福真是个好人,自从你被公安带走后,他三天两头买这样那样的东西来看我,起初我不要,后来他对我说,再怎么恨他都没用了,他也不是故意的,现在能让我过得好一点儿,算是对我的补偿。他嫌村里对我照顾不好,把我送到福利院来。每个月七百块钱的生活费全是由他出。可最近半年没有看到他来过。

胡德北说,他死了!

妻子有些惊愕,反问道:死了?胡德北平静地说道,是的,他死了。我们到他墓地去看看!胡德北把妻子抱上车就一路狂奔。车子经过一个小镇,这个集镇上生产墓碑,墓碑占领着整个街道,像一片墓地。有的是人工镌刻,有的是机器刻字。但打磨全是机器,因此,灰尘满天,噪声不断。

看到路边一家粉馆,胡德北才想起现在都下午两点钟了还没吃早饭。胡德北把妻子抱进餐馆点了两碗锅巴粉外加四个包子,三扒两口就吃完了一碗,那吃相像是几年没吃过一餐饱饭。胡德北吃完了才抬头看妻子,发现她一口也没吃。妻子说吃不下。胡德北说,摆在那里吧,算是给那狗日的吃。走出餐馆,胡德北打着饱嗝询问墓碑的价格。刻碑师傅说,按平方算,一个平方两千二,包括刻字。

胡德北说,有小的不,太大了,一个人扛不动。

刻碑师傅笑了起来,说立碑哪有一个人立的,不请上十个八个不花上几千元的招待费是立不起来的。胡德北说,小的就不是碑了?碑的用处也就是告诉后人这里埋了谁。问题在于卖小的你们做碑的划不来,一个平方卖两千多,一块墓碑最少要卖到四五千块钱,这样,赚头才大哦!

胡德北这么一说,刻碑师傅竟无话可说了。老老实实地指了指旁边一堆上面放着干柴的石头说,小的也有啊,只是没人买。

胡德北走了过去,把石碑上的柴草拿开,端起一块两尺见方的石板说,这块卖多少钱?

刻碑师傅问,你要这个干什么?

胡德北说,你别管,你说多少钱?

刻碑师傅说,这只用来刻指路牌或者山界,用来刻墓碑太小了,碑帽也没有。

胡德北又重复问道,你说多少钱?

刻碑师傅说,五百块钱。

胡德北说,三百,给我中间刻“娄耀福之墓”,左下方刻“仇人胡德北立”。

刻碑师傅不解地摇了摇头说,仇人还给立碑?

胡德北说,你别管,你按我说的这样刻就行了。

刻碑师傅沉默几秒钟之后说,还要刻个时间吧!

胡德北说,好吧,就写今天。

把墓碑放到车尾厢后,胡德北就直奔娄耀福那个村。在村子里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埋葬娄耀福的那堆黄土,那是一堆长方形的黄土,胡德北站在那儿打量了一下就明确了娄耀福坟墓的朝向,便将墓碑安在正前方。然后,给娄耀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并骂道,狗日的啊,老子今天来看你了,过不了几年我就会到那边去陪你,老子今天给你立碑了,证明你来到这世上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意思,算是遮阳人眼吧,狗日的你好好待着吧,来世好好地做一回男人!

晚上,胡德北在一家酒楼里犒劳了一下自己。还特意多摆了一副碗筷。喝第一杯酒的时候,胡德北倒了半杯在地上说,狗日的,今天给你立大门,也算是你的一件大事,干了吧!就这样,胡德北喝一杯倒一杯,喝着喝着,胡德北又拿出一张有些皱褶的照片看了看。照片上的青年敦实健壮,头发乌黑剑眉锐利,黑眸透出精明能干,削薄轻抿的唇比胡德北好看多了。唉,可惜了——真是飞来横祸啊!胡德北喝了一口酒又自言自语地说道,狗日的啊,上次没捅死你,让你多活了两年。也让我活在世上难受啊!一瓶酒就这样在胡德北的自言自语中喝一半倒一半给搞干了。胡德北醉了,服务员结账时,胡德北才发现,這家酒楼叫德福酒楼,是他胡德北和娄耀福两个人名字的合写咧!

胡德北歪歪斜斜地走出酒楼,嘴里不停地念着“德福,德福”……突然狂笑起来。这才想起把残疾的妻子忘在了餐馆,当他再次走进餐馆却怎么也找不到妻子了。

江月卫:苗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御用文人》《女大学生村官》等,在《民族文学》《清明》《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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