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神两是幻:基于概念整合理论的《妖猫传》认知探究
2022-03-02李艳
李 艳
(长春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22)
电影《妖猫传》是陈凯歌导演2017年的作品。就一部影片而言,《妖猫传》的影像恢弘、大气,故事玄幻、动人。陈凯歌导演将日本作家梦枕貘笔下的倭国僧人空海来到大唐求法的故事推演得惊心动魄。电影展现的是白居易和空海跟随一只“妖猫”探寻30年前玄宗时代的往事,由此揭开杨玉环死亡真相的故事。就影片单纯的叙事层面而言,这是一个关于寻求真相的故事,亦真亦假又亦幻亦真。
本文从认知语言学角度运用概念整合理论对影片的故事情节、人物关系进行重新建构,梳理出更深层次的内涵。
一、基于概念整合理论的《妖猫传》输入空间与类属空间解析
电影《妖猫传》以探寻杨玉环死亡真相为线索,以白居易为人物串联,以空海求法“无上密”为提升,以白龙为情真的化身,以幻术为吸引点,以极乐之宴作为情景再现点展开、推进故事叙述。影片中的妖猫因为知道白居易在创作《长恨歌》,由此一步步指引他找出当年杨玉环死亡真相。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因为身份的特殊,本身就自带话题性和传奇性。
唐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昌盛的朝代之一,唐玄宗和杨玉环所处的盛唐“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对这个时代,后人用“盛唐气象”来形容,影片中极乐之宴的奢华和壮观可见一斑。
历史上盛唐与中唐的转折点即是“安史之乱”。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提到:“盛唐的光辉,终于因安、史之乱而没落。自此以往,唐室政治,常在黑暗与混乱的状态下敷衍或挣扎。”[1]唐代诗人李益的《过马嵬二首》云:“路至墙垣问樵者,顾予云是太真宫。太真血染马蹄尽,朱阁影随天际空。丹壑不闻歌吹夜,玉阶唯有薜萝风。世人莫重霓裳曲,曾致干戈是此中。”影片借阿部之口有这样一句评价杨玉环的话:“大唐兴盛时,她是大唐的象征;大唐衰败时,便不再需要她。”杨玉环这个既集“三千宠爱在一身”,又被认为是祸国误政的祸水的人物,也自然成为矛盾的焦点。
概念整合理论是由福柯尼耶(Fauconnier)和特纳(Turner)于1985年提出的,理论以四个心理空间为基础,包括输入空间Ⅰ、输入空间Ⅱ、类属空间、合成空间。通过映射,两个输入空间共有的抽象结构信息反映在类属空间;同时,从两个输入空间进行有选择的映射,匹配并反映在第四个空间——合成空间[2]。在分析电影《妖猫传》的人物语言后,我们将输入空间Ⅰ、输入空间Ⅱ和类属空间所表达的意象进行分类组合分析,输入空间Ⅰ中包括影片中的特定象征元素“瓜、猫”“尸解大法”“春琴”,输入空间Ⅱ包括与输入空间Ⅰ中的意象对应的影片中人物的语言,输入空间Ⅰ和输入空间Ⅱ构成了与影片有关的表征结构。
(一)瓜、猫
空海第一次与瓜翁的见面,是他与白居易在集市上偶遇瓜翁卖艺,白居易惊讶于种子短时间开花、结瓜,空海说“那是幻术”。空海第二次与瓜翁的见面,是他一个人主动去找瓜翁,聚焦点在于既然“瓜不是瓜”,那么“猫也不是猫”。
由此,可以得出第一组两个输入空间,输入空间Ⅰ是“瓜、猫”,输入空间Ⅱ是“瓜不是瓜,猫也不是猫”。在“瓜不是瓜,猫也不是猫”的结构中,第一个“瓜”和“猫”表示指称,第二个“瓜”和“猫”表示说话人心中的“原型”或“理想型”,由此得出“瓜”和“猫”都不普通和不可捉摸等特征的类属空间,即瓜翁所说的“幻术里也有真相”。
“猫”给人的印象是温顺、温柔,但影片中的猫完全没有这些特性,而是一只凶猛、神秘、血腥、取人性命、会说人话的猫,因其种种反常特性,故称之为“妖猫”。空海第二次去找瓜翁,也是因为看到了“猫也不是猫”,想要通过瓜翁寻求答案。
电影《妖猫传》中的“猫”隐喻的是“虎”,“猫”具有了“虎”的凶猛、吓人、夺人性命、危险的符号,同时又带着复仇的谜团和信号,两个符号紧密联系。影片中的“妖猫”夺人性命、使人惧怕,却又是无力的,无法保护杨玉环,只能活在“她会醒过来”的幻想中,在找到最后一个他要报复的丹龙后,为情所感,与自身和解,化为白鹤,得以圆满。空海与瓜翁“猫不是猫”“瓜也不是瓜”的对话,揭开了猫不是猫的真相。不是猫,那会是什么?根据影片的推进,我们可以说是白龙。但是白龙从幻化为猫要为贵妃复仇开始,就已经既不是白龙也不是猫,而是“虎”,那种伤人、夺人性命的凶残,恰是虎的特性。
(二)尸解大法
关于尸解大法,影片从三个视角进行描述:在马嵬驿,唐玄宗用尸解大法骗过了杨玉环、陈玄礼等人,所以阿部才说“他才是真正的幻术大师”;也是在马嵬驿,杨玉环知道尸解大法是个死亡骗局,但仍然帮助唐玄宗完成这个骗局,“她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空海和白居易看到了阿部生前日记后,明白了所谓的“尸解大法就是活埋”,更加明确了尸解大法不是幻术,而是唐玄宗这个“真正的幻术大师”导演的一场骗局。
影片中通过使用尸解大法这一意象,展现出唐玄宗表面上的深情和无奈,实则通过妖猫的导引,又更为深刻地映射出了唐玄宗的冷漠和绝情。
第二组输入空间Ⅰ是“尸解大法”,与此对应的输入空间Ⅱ是“他才是真正的幻术大师”“她知道这是个死亡骗局”“尸解大法就是活埋”。两个输入空间共同指向的类属空间是“在马嵬驿欺骗了所有人”“尸解大法不是幻术”。
(三)春琴
影片中还有一个关键性的人物——春琴。春琴被妖猫附身后吟诵“云想衣裳花想容”,引出这是李白描写杨玉环的诗,进而白居易和空海将妖猫与杨玉环联系起来。
春琴是串联这个追踪故事的关键人物。春琴在影片中第一个出场,引出了陈云樵家中出现的猫会说话的奇闻,悬疑从这里开始,故事也由此展开。
春琴在影片中有多个内涵,可以理解为春琴本身、妖猫附身、杨玉环化身,在影片推进中,春琴是一个充满疑惑性的人物。在与其丈夫陈云樵“事是你惹的”“钱是你花的”对话中,展现出不顺从的性格。陈云樵与春琴,恰似唐玄宗与杨玉环,看似因为妖猫作祟,陈云樵杀死了春琴,其实又与30年前唐玄宗杀死杨玉环没有区别。
在这一组的两个输入空间里,输入空间Ⅰ“春琴”对应输入空间Ⅱ“她是你的女人,死到临头你救不救”“我的命,不就和她一样吗”“都是你这个女人惹的祸”“别埋我,地下冷”。由这两个输入空间指向的类属空间是“遇到死亡威胁,无力反抗,死于幻术”“陈云樵中幻术后将春琴勒死”。
通过以上对输入空间Ⅰ和输入空间Ⅱ的分析,我们可以总结出对应的类属空间内容,并进一步归纳出类属空间的跨空间映射的核心内容,即“幻术”。“幻术”与两个输入空间里相对应的每一个元素相映射。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使用“幻术”的人有黄鹤、白龙和丹龙,他们三人存在着亲情、友情等关系。黄鹤与丹龙是父子,黄鹤与白龙是师徒,白龙与丹龙是一对白鹤少年。丹龙配合黄鹤完成骗局,但又不忍心欺骗兄弟,将杨玉环中蛊毒的消息告诉了白龙,丹龙承受着亲情和友情的折磨,最后要去寻找不再痛苦的秘密。白龙阻止对杨玉环实行尸解大法,黄鹤在其身后出其不意地打断了他的腿,一方面是在强调自身权威,另一方面也是对反抗的暴力回击。对于“幻术”,黄鹤是使用者,唐玄宗与他密谋,演出了一场欺骗了所有人的戏;丹龙知道幻术这场骗局,知道真相的人也最痛苦,所以他要去寻找不再痛苦的秘密;白龙为了保护玉环,在不知幻术即骗术的前提下已然不同意尸解大法,在得知真相后彻底绝望,正是复仇的极端心理作祟,成为妖猫。
二、基于概念整合理论的《妖猫传》合成空间解析
根据概念整合理论,电影《妖猫传》以类属空间“幻术”为核心,又投射到两个人物——白龙和杨玉环身上。从两个输入空间到合成空间的延续中,白龙和杨玉环的故事实现了融合阶段的过渡,影片也在最后的合成空间里,实现了叙事的升华。在空间的合成中,还形成了一种新的结构——层创结构。合成空间的层创结构并不直接来自输入空间,它的认知心理过程相当复杂。但是,它可以通过组合、完善和扩展三种相互关联的方式来产生[3]。
合成空间是输入空间Ⅰ和输入空间Ⅱ的元素和结构进行投射的结果,形成一个以“无上密”为核心的概念结构。以“无上密”为核心的合成空间包括以“空海”“白居易”“丹龙”为内容的显性结构和以“白龙”“杨玉环”“船中妇人”为内容的隐性结构。
对于“无上密”的探寻,本是空海从倭国来到大唐的主要目的,影片开始,来唐求法的空海连青龙寺的山门都没有进去;影片最后,空海说“我在杨玉环的生死里找到的无上密”。影片结尾时,白居易对空海说“无上密也在我的《长恨歌》里”。“无上密”似一条线索,贯穿了影片的始终,也即是影片的灵魂。丹龙和白龙争论后,说道:“人心这么黑暗,我想找一个不再痛苦的秘密。”丹龙最后找到了,也就是空海到青龙寺追求的“无上密”。白龙与杨玉环又是作为一组意象呈现出来,“白鹤少年早就不存在了,贵妃却是永远的贵妃”,当白龙幻化的妖猫面对杨玉环和白龙的尸体说“我不是那个身体已经很久了”,空海接着说道“这也是杨玉环要跟你说的,她不是那个身体也已经很久了”,从妖猫的“我知道她死了,我只是一直不舍”再到放下仇恨,变为白鹤,在隐性层面也实现了“无上密”的接受不完美、不再痛苦的境界。
影片中,“无上密”看似是很微弱的一个叙述痕迹,实则是电影的主旨。空海奉师父的遗愿从倭国来到大唐寻找“无上密”,在船上遭遇险境时,看到带着孩子的妇人那样安静,妇人说“只要孩子睡着了,我就很安心”,空海到大唐后也一直记得这句话。
“无上密”究竟指的是什么,这也是影片要告诉观众的主要内容——接受生活中的不圆满,并且在不圆满中保持对生活的热爱。
空海在杨玉环的生死中找到了无上密,是因为杨玉环明知道尸解大法是一个死亡骗局,但面对唐玄宗的困境依然配合他演出了马嵬驿的一场戏。
白居易说无上密也在他的《长恨歌》中,也是在说明“诗是假的,情是真的”,从最初怀疑唐玄宗和杨玉环的帝王妃子的爱情,再到作为起居郎的身份参验《长恨歌》,从种种的不确定中得到确定的答案,“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进而确信白龙和杨玉环的爱情。
丹龙从寻找“不再痛苦的秘密”再到一直陪在白龙身边,最后点化白龙抛弃仇恨,也是实现了“无上密”的超越生死的寄托。电影中人物的行动正是通过不断的组合、完善、扩展,完成了对于“无上密”或显性或隐性的理解和探寻。
三、《妖猫传》中概念整合理论基础上的认知解读
电影《妖猫传》既吸收了千百年来李隆基、杨玉环题材的诗文、小说、戏曲等历时文本的诗化情结,又接纳了同时代域外小说的玄幻情节[4]。影片开始,空海以倭国法师的身份出现,为皇帝驱除邪祟。但空海来大唐的真正目的,是要寻找“无上密”。“无上密”是影片从始至终的线索,也是概念整合理论中经历了“幻术”类属空间、两个输入空间后到达的合成空间的主旨。影片中追寻、谈及“无上密”的有空海、白居易和丹龙,他们一步步揭开30年前马嵬驿的真相,可以说“无上密”既是影片显性的线索脉络,也是隐性的提升凝结。
空海想要成为惠果法师(丹龙)的弟子,却连山门都没能进去。惠果法师装扮成瓜翁告诉空海“幻术中也有真相”,何为真、何为幻,抑或亦真亦幻,无法解说,就如同唐玄宗与杨玉环看似真挚的爱情中存在着欺骗,就如同白龙与黑猫最终幻化为一体。既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曾经的翩翩少年,曾经的白鹤少年,当经历了一系列的复仇,再次放下仇恨之后,化身白鹤,融入阳光之中,已然不是之前那个白龙。当白龙与丹龙再次出现在花萼相辉楼,是白龙与丹龙30年后的相见,已然成为惠果大师的丹龙,看着白龙幻化为白鹤在光芒中隐去,这也正体现了“无上密”的旨要——直面危难、忠于内心而不再痛苦的秘密。
影片中白居易的出场,是其以起居郎的身份在皇帝左右,其目的是要写皇帝和妃子的爱情——《长恨歌》,影片最后又由其一字不改《长恨歌》而终。
“恨”本是遗憾的意思,此中的遗憾又是白居易一字不改的缘由,有真实、有欺骗,真假杂糅在一起,当得知真相后其实更有遗憾,但正是这种遗憾才是真相本身,这种遗憾又很圆满,是得知真相后的一种圆满。
影片中,杨玉环死亡的真相和白居易追寻真相后对《长恨歌》的一字不改,看似矛盾,实则一致,影片结尾,白居易已把《长恨歌》中讲述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幻化为白龙与杨玉环的爱情。真相也许是残酷的,但在白居易那里,依然相信这段爱情的美好。
影片中导致白龙疯狂地去复仇的触发点,是因为白龙幻化为御猫后,感受到了杨玉环在棺木中苏醒过来后的无助、呼喊和绝望,但这并不是白龙最先告诉观众的,而是空海钻到棺木中发现的,当空海呼喊白居易,白居易将棺盖挪开后,空海激动痛哭的时候,将剧情推进了下一个疑问——空海在棺木中发现了什么?空海通过棺盖内部的血迹告诉观众,杨玉环在棺中苏醒后是如何的挣扎,就在此时妖猫出现了,这是白居易和空海与妖猫的第一次直面对话,也是揭开影片开篇重重悬疑谜团的开端。
四、结语
影片在“是”与“不是”的纠结中推进,白居易疯狂于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究竟“是”“不是”真的,彷徨怀疑所写《长恨歌》中的爱情“是”“不是”真的。看似“是”为真实,“不是”为虚假,影片始终在确认“是”与“不是”、真实与虚假。《长恨歌》的“山在虚无缥缈间”,也是一种亦真亦幻的体现,“山”为“真”,“虚无缥缈”为“幻”。探寻30年前杨玉环的死亡真相,这是从传说到真实,但这种真实恰是从玄幻中一步步找到的。唐玄宗的眼睛,究竟是因思念杨贵妃之苦而哭瞎的,还是被妖猫复仇吃掉眼珠而瞎?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是在真情中充满欺骗和虚伪,还是因爱而生恨去猛烈报复?白居易的转变,在于从“《长恨歌》的爱情故事是假的”“我的诗该烧了”到“诗是白龙写的,不是我白居易”,再到“诗是假的,情是真的”。这是一个从坍塌再到重组的凄美的过程,从春琴死时说“别埋我,地下冷”,这种结构即在白居易和空海面前坍塌了,经过探寻杨玉环死亡之谜,再一次重组,让我们看到了白龙和杨玉环的爱情。
电影《妖猫传》将白居易《长恨歌》的李杨悲剧爱情说彻底打破,影片中,黄鹤用尸解大法的幻术似乎来求得李杨爱情的周全,事实上这也正是唐玄宗的阴谋。将爱情打破,也将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的歌颂帝王爱情的初衷从怀疑得到证实,但这种证实又与白居易想象的歌颂帝王之爱相违背,失落、彷徨,最终又从白龙的复仇、幻想杨玉环的复生等一系列事件中找到答案。《长恨歌》所表达的爱情不变,只是主角已经从李隆基与杨玉环变为了杨玉环与白龙。白龙对杨玉环延续30年的爱,又是通过妖猫的复仇实现的,一个人的复仇过程,30年时间已经很久长,也许仇恨也渐渐淡化,但通过形神转化,赋予到一只妖猫身上,就可以把这个故事延续,这里的妖猫将30年的时间串联起来,从杨玉环之死到真相的揭开顺理成章地叙述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