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奇幻电影中“幻”的意味
2022-03-02孙芳
孙 芳
(南京艺术学院 南京 210013)
“幻”是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命题,中国艺术有从幻境入门的理念,在须臾体验中展现幻化之思。电影界也有学者针对奇幻类电影,提出“幻类型电影”,展望融合奇幻、魔幻、科幻、玄幻多种类型的电影。①陈旭光,陆川,张颐武,尹鸿,等.想象力的挑战与中国奇幻类电影的探索[J].创作与评论,2016(04):124.奇幻中的“奇”,如奇人、奇事、奇情元素,都不是奇幻电影的充分条件,只有增加了幻的色彩,奇幻类型才得以成立。
在本土观众的惯性审美期待中,奇幻电影往往约等于“奇幻大片”,仙人御风、异兽狂奔、波诡云谲都是必要景观,甚至“无特效不奇幻”。在由想象力搭构的架空世界中,花鸟兽齐鸣、人妖仙共生,充斥着颠覆现实的符号,更贴近于托尔金对奇幻的定义,奇幻是对第二世界的构建,人类不满足于第一世界,也就是上帝创造我们的现实世界的种种束缚,用幻象创造了一个脱离现实经验的文本,即“第二世界”。②赵瑾,J.R.R.托尔金“第二世界”的奇幻空间建构[D].暨南大学,2017:8.
2015年后的华语电影市场,以《刺客聂隐娘》(2015,侯孝贤导演)、《妖猫传》(2017,陈凯歌导演)、《狄仁杰之四大天王》(2017,徐克导演,以下简称《四大天王》)为代表的几部唐朝题材奇幻电影,并不搭建全新的“第二世界”,以真实唐朝背景为骨骼,在庙堂叙事中生发出独特的“幻”意味,少了一分“凭空”的奇,却在真实中平添几分“幻”。《刺客聂隐娘》简化叙事、重幻的气韵,《妖猫传》借幻术讲述传奇,《四大天王》续前作主打悬疑。在营造奇幻意蕴上,几部电影呈现相似的美学特征,将“幻”与视听风格、唐朝景观、中国人的心灵哲思融在一起,并在历史经纬、幻与真之间取得微妙平衡。
古装奇幻是中国奇幻电影的重要分支,“唐人奇幻电影”是指将古装奇幻电影中聚焦唐代背景、展现唐人生活的电影,这类电影的奇幻意味生发于唐朝历史背景。21世纪以来,唐人奇幻电影的代表作品包括《妖猫传》《四大天王》《刺客聂隐娘》等。
幻术
幻术在中古时期被称作“眩术”“道术”“数术”“异术”等。徐庄、傅起风将幻术视为“人为的隐秘技法制造幻觉、幻象的艺术,是展现超自然奇迹的艺术。”①徐庄,傅起风.中国古代幻术[M].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2:2.周愣伽先生认为幻术实有广、狭二义,广义的幻术包括一切实有的与想象的神奇法术,狭义的幻术则专指魔术。②周愣伽.幻术奇谈[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1.唐人奇幻电影中的幻术更接近广义的幻术,既有通过技法实现的魔术,也包含超现实的想象。
唐朝是中国幻术发展的第二个高峰期。以安史之乱为分界点,前期幻术以宫廷大型表演为主,华丽旖旎,后期民间小型幻术占据幻术发展的主流。《妖猫传》对幻术的处理方式与史实吻合:前朝极乐之宴上的幻术是展示性的,酒壶落地化为牡丹、仙童云中吹笛、丢纸为猛虎、虎啸时化为花瓣,尽展幻术之美;空海、乐天遇瓜翁展示的“种瓜”,是后朝的主流小型幻术,也是在“种瓜”幻术引导下,二人开始思索幻术中的真与假。
与宗教、政治的天然亲缘,为幻术带来更充足的想象空间、神秘色彩。初唐统治者以“李氏将兴,天祚有应”为口号,扶持道教发展。道教文化无拘无束的想象力为幻术发展提供土壤,加之天竺幻术的文化外交传播,除了域外幻人,民间僧侣、方士、艺人也在中原进行幻术表演,民众大饱眼福。《四大天王》中异人组以幻术各显神通、天竺方术门派瞻波伽专修移魂大法,并以幻术搅乱朝政,均是将政治、宗教元素嫁接入幻术,共同参与叙事。
因表达和风格差异,在对幻术的界定中,几部唐人奇幻电影“解谜”程度不一。《四大天王》有意廓清幻术的原理,于细节处流露幻术为假、幻的背后是机关,例如宫殿内鬼夜放出雷电时,以特写镜头展示她转动机关的动作;《妖猫传》避开逻辑性,并不展示幻术背后机理,反而强化幻术的“不可解释性”,在幻术中一切皆可成立;《刺客聂隐娘》中幻术不作为情节主线,因此总体上弱化解释,以幻术营造氛围感。
唐人奇幻电影从中国道教中提炼具象元素,以幻术包裹瑰丽、虚空的影像,并将浪漫的精神注入其中。首先是人物身份求“异”,施展幻术之人身份有宗教、异域神秘感,得以拉开与日常俗务的距离。如《妖猫传》中白鹤少年、黄鹤代表的方士,《四大天王》中施展幻术的方士异人组、圆测大师,以及天竺封魔族人。唐时使用幻术的多是道士、僧人、天竺幻人,和宗教、政治团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异人”身份天然被赋予不可言说的神秘力量,代表有特异功能的人,与幻术建立紧密关联。
其次是脱胎于道教斋醮的仪式性动作,并包含道教特有的法术。内外炼丹、摄魂术、呼风唤雨、虚设幻境,是道教基本的法术,唐人奇幻电影将其融入幻术中,并扩大了幻术的外延。幻天于宫殿中呼风唤雨,是江湖雕虫小技;瞻波伽专修移魂大法,助先皇打下大唐江山,后又作乱洛阳城,是天竺幻术极高的一帮人;《妖猫传》中妖猫化身春琴,在陈云樵宅中虚设墓冢幻境,乐天、空海置身入内,春琴晕倒后一切又恢复如初。
方士虚设幻境,来者游历其中,在现实中内嵌虚境空间,既是法术的幻象重现,也有道教传统中“游仙”的味道。借助道教符号的改造和创造性集合,唐人奇幻电影用诸多脱离现实的元素,将幻术具象化,满足观众对奇和幻的想象。
在奇幻中巧设真实感,将“第二世界”顺利架设在观众心中,为异世界模型增加最大化的真实感,是奇幻电影要面临的核心问题。因此,铺陈世界观、解释底层逻辑,帮助观众与电影设定达成契约,是这类电影不得不费的笔墨。
唐人奇幻电影选择以“幻术”切入,建立观众所需真实感。首先是唐朝背景作面、历史事件作线、历史人物作点,在历史上罩一层若隐若无的“幻之纱”,观众于真实中触碰奇幻的形状。《妖猫传》以杨贵妃马嵬驿之死为谜面,白居易、空海两位真实人物穿针引线,连玄宗、贵妃、阿倍仲麻吕、李白、惠果大师、陈玄礼多个实点成线,春琴、白鹤少年是虚构人物,以虚点入线,带领观众在幻术的真真假假、人物的虚虚实实中探寻谜底。
幻术可解为“假术”,“假”便为建立真实感提供了一条反向路径。大多数奇幻电影的真实感,来自力图使假变为真,为假的世界注入真世界观、真情实感,但是当群妖大战、时空扭转类似景象出现时,观众仍不免生疑。与之相反,唐人奇幻电影因引入了幻术,呈现出“假作假”的创作新范式。影片一开始便暗示观众:幻术有假,切忌“中术”,由此直接规避逻辑漏洞,不须过度强化和解释电影设定的“真性”。观众更易接受真与假的双重空间交织,放下对真假的辨析心,诸如少年化鹤、春琴屋脊漫步等情节自然成立,并不追问背后的科学或逻辑来源。
另一方面,“假作假”也为视听提供了更多可能性,由于在幻术中一切奇观皆成立,皇宫殿柱的龙盘旋升空、大鱼悬空游荡于寺庙、巨猿对战怒目金刚等想象力肆意片段在唐人电影中层出不穷,根源在于幻术的假定性为观众真正接受。
非真
中西方文艺理论对“幻”有不同的界定和倾向。“幻象”(Fancy)一词自弗洛伊德发展而来,他认为幻象不是虚幻的存在或者虚构的存在,而是一种心理现实或心理真实。①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商务印书馆,1984:159.齐泽克提出盈余空间概念,他谈到创作者所建构的“盈余空间”展现着现实中不可能或未发生之事,叙事结构中呈线性发展的情节,会突然转变成幻象性场景,使得原本现实之事变成纯粹的幻象。②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M].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88.西方幻象理论从精神分析出发,将幻象与幻觉相联系,重视幻的理性层面。
中国的幻象学说由来已久,其中的东方文化因子与文人士大夫心灵契合,更多归属于美学范畴。幻与象之结合,是一种宾谓涵摄,凡是存在的象,都是在呈现和变化中的。“幻象”一词可以发掘和阐释中国美学史的逻辑本质,深入到美的摇曳流动的基质中阐释美的本质。③赵建军,林欢,高梦纳.存在与转换:幻象美学本体论研究[M].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5:67.
当“幻”作为唐人奇幻电影的形容词,意为“假”“虚”。“假”与“真”相对,是反常理、反逻辑和反智识的。“虚”与“实”相对,代表“不实”,幻化现象既是一种“乍现”——忽升忽灭,都无暂住;又是一种“诈现”——以不真实的面目来迷惑人。④朱良志.中国艺术观念中的“幻”学说[J].北京大学学报,2009(6):32.
象有形象、意象、图像之意,取“幻象”一词的狭义,指代唐人奇幻电影中的幻术图景。幻象的“诈现”,体现为一系列的谬误之象,在这些短暂的图像中,有明显的逻辑漏洞,谬误的人、事、物,及其出现的时间、地点也都是谬误的,都是不可能之事,用以迷惑幻术对象的心智。例如守卫立春时节见萤火虫,而萤火虫本该是盛夏时分的景象;幻象中的春琴荡秋千、吃鱼眼睛,屋脊漫步吟诵诗文,现实里的春琴熟睡。
幻象是“幻”的切片瞬间,处于线性时间中的某点,“乍现”的幻象刹那间出现又消失。白乐天在陈云樵宅前,看到凭空出现的树、树下的杨玉环,走近看的瞬间便消失殆尽;封魔族人移魂术下,坊间民众见空中飞天仙女幻象,倏忽过后,风中仙袂变为晾晒的布匹。这些“幻”的切片瞬间因其镜头时长短、容纳信息量有限,并不构成实在情节点,对影片脉络结构无重大影响。当幻象出现时,更像是戏中人面对超离现实的景象,脑海中一瞬间的恍惚,恍惚过后旋即回到现实。倏忽而过的图景与瞬间的迟疑缝合,时间暂时静止住,装下了人们的一段神游。神游的时间也是内在反应时间,主人公们刚反应过来,幻象便消失了,抓也抓不住,“幻”无法把握且无法重现。
幻象瞬间如乐章中的休止符,调和着唐人奇幻电影的节奏,主人公们在跌宕起伏的情节转变中,得以暂时抽离派系斗争、你死我活,在尘世的幻景中获得片刻神游。幻象瞬间又是极具美感的,无论是树下的贵妃,还是仙人腾空吹笛,都充溢着浪漫的幻想气质,带有幻术的华丽和仙风。当谬误的幻象与逻辑性严密的现实对撞,二者反差带来逆错之美感,如王维颠倒时序画雪中芭蕉,人们在明显有误的时空中暂时停驻。
虚设幻境是道教常见的法术,也是唐人小说中重要的母题。通常是经一位得道高人施法,日常场景变为迥异的另一处空间,置身其中的人不经走动,瞬间挪移到新时空,如《酉阳杂俎》中王先生瞬间将门庭幻化为悬崖峭壁、《原化记》中的潘老人于空室中幻化出丰盛宴席。唐人奇幻电影充分吸收幻术母题的营养,以视听手段展现居所经幻化变为仙山楼阁,又由仙化凡、华丽的场景再次归位于现实。幻境可以说是幻术中最有生命力的部分,凝聚着创作者最密集的想象力,唐人奇幻电影中情绪最饱满、冲突最极致的重场戏,也都与幻境段落重合。
欧文·辛格对两种叙述现实的方式进行了区分,分别是作为现实反面的奇幻与作为现实内在的奇幻。作为现实反面的奇幻指在艺术创作中通过传统技术(美工、化妆、服装、道具)或数字技术创造真实的幻象。①张侃侃.台湾电影佛教元素与论述初探[J].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19(5):15.唐人奇幻电影中的幻境具有作为现实反面奇幻的属性,除了本身为假、逻辑上不成立外,场景布置、人物服化及气氛也追求奇幻,全方位铺陈在现实的对立面。
第一种是再现式幻境,精通幻法的高人在背后操纵,旨在借闪回的影像使主人公窥见事物全貌。乐天、空海再赴极乐之宴旧址,女官们从枯败的洞口走出,镜头右推转入华丽的宴会现场,在两人及妖猫的主观视角中,出现当年的玄宗、贵妃、李白、贵妃怀中的御猫、白鹤少年,华丽复归枯败后,精于幻术的丹龙出现,“我只是想重温一回,白鹤少年在一起的好时光。”或是沙陀求援三藏法师,经白猿做法后,大鱼盘旋于悬浮的林中,沙陀则以旁观者视角看到了这场幻术风波中的狄仁杰、武后、水月、冷雨斋等影像。再现式幻境情节弱,是一段“被看”的影像集合,无论主观还是旁观视角,都是为了帮助主人公看到事件的前因后果,进而做出判断和选择。
第二种是置入式幻境,主人公们被放置其中,于遨游的想象力中行动。置入式幻境的“幻”仅是一层滤镜,包裹着完整的情节流转、人物冲突和情感起伏,主人公虽被虚幻障目、体验与实境中并无不同。
《四大天王》在幻境中展开长达十分钟的打斗戏。可怖的幻觉景象都是子虚乌有,打斗、伤亡却都是真实的。叠于现实之上的置入式幻境,种种幻想的细节提醒人们这是假的,但是幻境中的体验又是实在、可触碰的。
在幻境中,想象力有了纵深。情、景、人顺着“幻”的奇景方向延展开来,走向更渺茫的境界。评判奇幻类电影的想象力,角色的形象和动作设计是重要指标,尤其是代表想象阈值的神、鬼、怪等角色。因为幻境段落的存在,这些角色获得立体呈现,从天而降的白猿、口吐人语的大鱼、怒目金刚等神物在幻境中化身主角,是画面的绝对主体,人类主角变为陪衬。神物们的表情、毛发细节、鱼浮半空、白猿斗法等复杂动作放置于幻境中,想象精细、准确,且极具视觉冲击力。
在时空想象力层面,由于与幻象相比,幻境维持的时间更长、容纳的信息量更大,主人公们得以浸入其中。第一是从无空间到具备拟真空间,较之幻象,幻境提供了更为具体的空间想象。作为主要场景的极乐之宴、大理寺既有现实设计、也兼具虚空想象,层次感佳,含有多重空间流转,为想象力展开提供物理和心理支撑。其次,幻境因为有了时间的绵延,呈现出胡塞尔式的内时间感,一段虚空的时空幻境,存在于集体或多人的内在时间中,怒目金刚出现于大理寺守卫、金吾卫中间,原本同一阵营的他们攻击对方,显然这是两队人马共同的内在时间、内心幻境所致。时间的延长为情节铺陈、张力提供条件,内时间观又作为时空想象力的隐形支架。
幻象和幻境,虽呈现特点及功能性不同,但是在唐人奇幻电影中缺一不可。幻象如同“幻”的音符,作为瞬时性打点,幻境则是有记忆点的“幻”之旋律,带来幻的沉浸时空,二者共同调和着幻与真的意味。
返照
极幻极真、愈幻愈真是我国古代文学理论中的观点,明末清初戏曲家袁于令在《西游记》题词中道:“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幻的一重形容词是“非真”,代表着虚幻、假思,以幻象和幻境构筑电影的幻之境界,想象力沿着无数“假”的触角伸展,“假”并非假定性,而是虚假和谬误;幻的二重形容词是“返照”,在万花筒般的镜像中,虚幻和斑驳的幻景来自折射,现实真相经由幻术的想象加工,呈现出现实的返照、回射。
面对空海的困惑,《妖猫传》中瓜翁的回答颇具哲思:“你以为瓜能凭空变出来吗?幻术里也有真相。”种瓜结果是我国古代典型的蔓延生长类幻术,《搜神记》记载术士徐光“从人乞瓜,其主勿与,便从索瓣,杖地种之。俄而瓜生蔓延,生花成实”,清代《鹅幻汇编》“药法门”卷也有对种瓜幻术的揭秘,“以瓜子种松泥内,浇水候之,少顷萌芽,即而蔓藤展叶,须臾开花结瓜”。可见,“种瓜”而得的瓜并不是凭空而来,有现实依据作为根源。幻术背后的原理也预示着幻与真实的关系,幻术中有真相,谬误中有底本。
《四大天王》中恶龙盘旋于仪鸾殿,由屋顶遁走,满朝文武皆惊慌失措。狄仁杰查案时却发现龙头是被利刃所切,被藏在龙椅之下,提出“眼为心使,心受蔽”的论判,看似眼花缭乱的表象背后是提前的布置和机关。《妖猫传》的整体叙事结构则是对“幻术中有真相”的极佳注解,影片前二分之一讲述春琴、陈云樵夫妇遭遇的种种怪事,直至春琴死、陈云樵疯。而妖猫质问陈云樵救不救自己的女人、春琴在宴席上的遗言“别埋我,地下冷”均关联着贵妃之死的真相,不合理的情节暗含着合理的缘由。妖猫重现三十年前的马嵬驿事件,既是暗示写作《长恨歌》的白乐天,也是在报复中祭奠屈死的贵妃,这是白龙的幻术。
幻术表象为假,但在天马行空的想象背后,幻的情节线与真的情节线相交织,幻中有真,底本是现实。一方面,奇幻与真实叙事看起来平行不悖,而在这两条线之外,“幻事”与“真事”的内部关联是第三条叙事线,也是一条隐线。幻的来源、演变、想象的方式能够在现实事件中找到依据,现实的暗扣隐于幻之中。另一方面,“幻事”与“真事”的关联也是隐性的悬念,为影片叙事增加了趣味,白猿、荡秋千的春琴、妖猫脚印何来,需要观众通过妙悟找出“幻事”中的“真事”痕迹。幻生长于现实之上,如一层反光,在真相中散发出来。
借“幻事”与“真事”的关联线索,印证幻与真的关系,可以称之为幻的“浅层返照”,幻在事件的譬喻上入真。幻的“深层返照”则体现为——幻象中有人心,人心在假象中呈现为真,幻的背后有人物的心灵支撑。
影片中的想象不仅是视觉奇观,人们也在幻象中看到自己放大的心灵影像。实境不外是缺乏自性的自然存在,虚境即是情感、心性对自然实境的介入,使实境呈现出心造之色彩。①陈林侠.传统与现代:当下中国电影的佛教禅宗[J].艺术广角,2016(3):47.以“游心之所在”的传统艺术论来辨析,幻术、幻象、幻境均是将心境“物化”“想象化”。心境本不可捉摸、难以表现,人们在内观心境时也是不自知的,唐人奇幻电影把这种不可名状放置在“幻”中,以“幻”的方式具体化、放大化处理抽象的心灵命题。贵妃出现在陈云樵宅前树下,身着红裙,恰是白乐天画中的模样,妖猫通过幻术将白乐天心中所思移植到现实中。影片中主人公们的所执所想,投射在幻的图景中,心境与幻境交相辉映,以幻的方式引导观众走入人物内心。
与此同时,《四大天王》借圆测之口吐露“万法唯识,识外无境。”万法唯识是佛教“唯识宗”的重要理论,意指世间万物以及它们表现出来的生机和发展现象,都是来源于人们的心识,而非事物的实性,任何的法都是人的意识。人有欲,故有幻;人心执,故不能自拔者,所谓执迷不悟也。众生皆有欲,众生皆有执,故生千幻万象,大千世界为其表,无间地狱为其实也。②义薄云天.四大天王在哪.豆瓣影评,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9760033/.唐人电影将“万法唯识”发挥到极致,奇幻的底层架构就是唯识理念,以“人心见万象”作为世界观背景,人们的内心何尝不是一个巨大而丰富的“第二世界”?因为实境有时并不带来真理,人们反而需要在幻境中把握生命。
幻与人心的对应关系,可以归纳为两类。第一类是欲望的投射,抽象的心境投射成幻的样子。幻象寄存着人物未能实现、却想要达成的心愿,对真善美的向往,或是对个人目标的热切渴望,如白乐天求诗、代表圆测的白猿,这些幻象承载着身份认同、自我理想人格等复杂心理。观众在幻象中到达人物内心深处,主人公表层人格之下的秘密、潜意识,在幻中暴露无遗。第二类是可怖的幻、梦魇和恐惧,借用荣格的“幻觉型”理论,幻觉型作品如但丁的《神曲》,不会使人想起日常生活,而是记起所做过的梦、黑夜间的恐惧以及那些时常使人们忧心如焚的疑虑。这类幻象将人们的恐惧外化,而恐惧出自对危险、未知事物、过往伤痛记忆的本能抗拒。
梦幻、美好是幻的正面,阴暗、恐怖是幻的背面,多维度的幻景共同阐述着人心的不同向面,因为心灵本身囊括着诸多矛盾,佛、魔只在一念间。想象意味着人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也是人类深层的心理建构,幻则是这种想象建构的重要叙事和视听载体。
结语
现实题材电影面向实在的事件,解决现实的艺术化处理问题;奇幻电影面向现实和奇幻,需要调和幻与真的冲突。唐人奇幻电影未构建架空世界,反而借现实与奇幻间的渐进处理手法,带来独特韵味和审美新鲜感。
渐进的处理手法,首先体现在承担过渡功能的奇幻元素。幻术具有表意性的功能,在真实和虚幻之间起着连接过渡的作用,某个角度上说,“叙述盛唐”就是构建“盛唐想象”的幻术。而“盛唐想象”则是“叙述盛唐”的幻术所产生的映像和结果,形成“隐喻的盛唐”。①王颖.当下古装影视作品的古风静观和民族文化根性:以鹤唳华亭、长安十二时辰、妖猫传为例[J].当代电视,2020(7):40.唐人奇幻电影没有完全奇幻化的元素,恰因在现实与奇幻间游弋的设计,增加了幻的复杂性。
其次是在奇幻中注入“真性”。现实事件与奇幻的对照关系、人心在奇幻中的折射,增加了真与幻的交织层次,现实当中出现奇幻,奇幻里也可以寻到现实的踪迹。中国艺术家以自己的“灵想”来铸造时间和空间,他们所创造的时空并非“人间所有”,不是现实时空,而是超越具体存在的心灵时空。②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56.
唐人奇幻电影由幻术打开想象力,从非真到返照,经由返照走向玄妙,正是在“幻”的一层层推导、递进中,逐渐接近艺术的“灵境”。侯孝贤、徐克、陈凯歌几位导演在晚年阶段,纷纷选择唐朝奇幻电影寄寓个人的艺术沉思,在奇幻的商业外壳之下,探索独特的想象力美学。这种想象美学继承了中国艺术的传统、蕴含东方文化美感,可视作几位导演艺术心灵的集体溯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