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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煌言:安得一剑扫天狼

2022-03-02张锐强

江南 2022年2期
关键词:郑成功

张锐强

崇祯十五年(1642)秋天,杭州府贡院突然成了演兵场,金鼓阵阵,人喧马嘶。当年中举的举人聚集其中,加试骑射。这是六年前即崇祯九年(1636)应对边疆多故山雨已来的危急局面而调整考试政策的结果:乡试的第二、三场分别加试武经书算。放榜之后,中举者还要检验骑射,每人十箭。朝廷规定,南方人至少要两箭中靶,对于西北人则要求更高,得三箭。否则就处罚提学官。

让自幼便寒窗苦读的学子骑马射箭,多少有些赶鸭子上架,洋相百出是难免的。然而哄笑声中,却有一位举人脱颖而出。只见他挺直身子,双腿夹紧马身,引弓搭箭瞄准靶心然后松手,竟然三次中靶,赢得阵阵喝彩。他是谁?宁波府鄞县的张煌言。

乡试秋天举行,是为秋闱。次年春天要进京参加会试,所谓春闱。秋闱得意的张煌言,春闱却空手而返。第三年更有甲申国难、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省城杭州也告陷落。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历史不肯让他绞尽脑汁搜索枯肠于科场,是因为对他有更加宏大的托付。那是1645年夏天,浙东的空气几乎起个火星就能点着,而熊熊烈火早已在二十五岁的张煌言内心燃烧。尽管清军大兵压境,但绍兴率先起事,宁波也不甘落后。双方联手到台州天台县奉迎鲁王朱以海出来监国,号令天下。

张煌言作为使者将鲁王迎到绍兴,随即被任命为翰林院修撰。此前尚无任官经历的他,内心满怀悲壮,更有无尽的憧憬。尽管河山已碎,多数人认为大势已去,但总还会有一些坚强者视为机遇。即便不是机遇,也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张煌言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海盗出身的军阀郑芝龙和大儒黄道周等人已在福建拥立唐王朱聿键,是为隆武帝。两个都是草台班子的小朝廷居然互不相容,尽管朱聿键和朱以海都算得上有为。随即清军发起攻击,鲁监国政权迅速溃败,隆武朝廷则彻底覆灭。危急时刻,张煌言匆匆赶回老家鄞县作别父母妻子,即马不停蹄地奔向舟山追随鲁监国。走出村口时,他一定回头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而这就是他看到家的最后一眼。

舟山的海风充满苦涩气息。因据守于此的前参将黄斌卿不肯接纳鲁监国,理由是自己已受隆武帝分封。鲁监国在群岛中飘荡两三个月,最终被不愿降清的郑芝龙的从子郑彩顺道接至厦门,张煌言则以右佥都御史的身份留在舟山,充当张名振的监军。张名振本为石浦参将,是黄斌卿的儿女亲家,与东林党关系密切。

张煌言虽能骑射,但终究是书生本色,军务之余,少不了要览胜抒怀,《游小岙草庵》颇有野趣:

春郊弥望尽苍烟,选胜还探小有天。

笋乱新篁饶玉版,花迷野菜似金钿。

客来渐与山麋狎,僧去惟留海鹤眠。

堪笑阮生几两屐,桃源总在万峰前。

尚未真正经历战事,笔下自无兵戈气息。“客来渐与山麋狎,僧去惟留海鹤眠”一联尤有生趣,简直充满太平气象,让他有了寻仙的冲动。这种生活自然是短暂的。次年即1647年四月,便要经历风雨:苏松提督吴胜兆反正,张煌言与张名振北上接应。舟师二百余艘浩浩荡荡地开赴松江时,站在船头的张煌言心潮如同江涛一般澎湃。如果此行顺利,完全可以恢复江南,不由人不期待。眼看就要抵达战地,他内心的期待逐渐幻化为紧张。波涛似懂人意,也越发汹涌。行至崇明,风暴骤起,巨浪滔天,战船纷纷倾覆,包括张名振的旗舰。眼见主将落水,张煌言不胜惊惧,却也无能为力。风涛裹挟着他的旗舰东扭西拐,将他们扔到陆地时,已成孤舟。所幸周围平静,并无敌兵,张煌言赶紧带领残部下船,抄小路向南奔逃。

一路有惊无险。眼看就要逃出虎口,却突然遭遇敌军。本来只是监军的张煌言此时成了主将,内心难免有些慌张。但慌张只是一瞬。他立即绷紧神经,双脚本能地一叩,用刺马针策动战马,挥舞兵器,组织冲锋。短兵相接,马嘶人喊。砍翻几个当面之敌,他们虽冲出包围,但多数人中箭倒地,张煌言只带着几个人侥幸脱逃。

跑着跑着,眼前出现连绵不断的山峦,无边的苍翠顿时给了他们巨大的安全感。这已是第七天,他们抵达上虞县平冈一带,进入四明山区。依托大山的庇护,各处村寨内活跃着多支义师,就连大名鼎鼎的黄宗羲手下都有五百多人。张煌言决定如法炮制,随即竖起义旗、招兵买马。然而义师良莠不齐,饷源不稳,纪律也千差万别。黄宗羲所部表现就很糟糕,趁他外出时劫掠无度,引起公愤,最终遭遇攻击,全军覆没。黄宗羲是大名鼎鼎的思想家、史学家、经学家,明清之际的顶格文人,不习军旅是自然的。就此对他展开类似纸上谈兵的嘲讽,不免浅薄。我们应当看到的是,在河山破碎的艰难瞬间,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的担当。这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这担当勇敢而又悲凉。

张煌言对百姓自然是秋毫无犯。跟李长祥和王翊一样,都是且耕且屯,井邑不扰。李长祥跟张煌言多少有点渊源:张煌言会试落第那年,李长祥高中。而今人们都知道蔡锷与小凤仙的浪漫传说,但这个传说的源头至少可以追溯到李长祥。他被俘软禁于南京时,才女姚淑慕其文采,私往其处论诗问艺,最终郎才女貌,一见钟情。监视者以为李长祥心有所恋,逐渐懈怠,两人趁机逃离南京,逍遥终老。

张煌言在敌后游击的一年多里,鲁监国又从厦门一路向北败退。因郑彩对待他的态度跟其从父郑芝龙对待隆武帝毫无二致,满怀私心,威福自操。军阀不愿受制于人是本能反应,问题在于他们只有曹操的野心,而没有曹操的本领。1649年七月,得知鲁监国已退到健跳所,张煌言立即将部队交给友军,与黄宗羲、李长祥相继入卫。

张名振在崇明落水之后,凭借残板漂到一座岛屿,在和尚的掩護下逃脱追捕,最终收集残部,声势复振,健跳所就是他刚刚拿下的。这是浙江三门县城东二十公里的一个千户所城,三面阻山,东面临海,居高临下,地势险要。明初汤和筑成之后,俞大猷、戚继光和谭纶都曾在此驻守。限于级别,内部空间局促,无法安置朝廷。张煌言经常陪伴鲁监国栖身船上,而盘踞舟山城的黄斌卿视而不见。考虑到他此前曾多次吞并友军,定西侯张名振舍弃亲家之谊,联合荡胡伯阮进、平西伯王朝先将之解决,鲁监国这才有了容身之地。

疆场无战事,笔下有兵戈。受封为兵部右侍郎的张煌言挥舞毛笔,《建夷宫词》十首随即如同连发武器,射破海空而流传后世。“上寿觞为合卺尊,慈宁宫里烂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躬逢太后婚。”器物有形但寿命有限,只有诗文能流传千年。在张煌言的文名之下,孝庄下嫁多尔衮的公案遂广为人知。

几艘大船解缆升帆,在秋日海风的吹送下,缓缓驶离舟山码头。岸边的张煌言等人频频挥手,与船上的黄宗羲和复社名士冯京第互致别意。船队渐远,张煌言眼中的帆影越来越小,内心的盼望也像大风中的烛火。这感觉令人不安,他不觉轻声吟哦自己给冯京第写的送别诗,祈祷他们能顺利抵达日本、借到救兵。这是他们君臣当时遥远而又真切的梦想。鲁监国派出过好几拨使者,除了冯京第,张煌言还曾写诗送别过黄金吾(疑似黄斌卿之弟孝卿),甚至有史料记载张名振都曾亲自出马,只是均无结果。要么根本不被允许靠岸,要么掌权的幕府将军反应冷淡。只有大儒朱之瑜开了点儿花:虽未能借到援兵,却在日本开创了水户学,影响可谓深远。

出使未成,黄宗羲与冯京第全都进入四明山。前者是回家隐居,后者则是敌后抗战,跟王翊一起。1651年初秋,黄宗羲的使者突然急匆匆地赶到舟山行朝报警,说是四明山区已经陷落,王翊殉难,冯京第下落不明,敌军正在定关(今浙江镇海)集结,即将来犯。四明山区牵制着宁波的后方,一旦后顾无忧,他们肯定是要来的。张煌言对此并不意外。他正在思考应对之策,忽又收到人生的第一封招降书,来自于急先锋、大明总兵、大清的浙江提督田雄,跟马德功一起将弘光帝与其妃子交给清军的那位。张煌言既愤怒又轻蔑,撕毁书信斥退使者,专心跟鲁监国和朝臣商议用兵方案。最终决定留三营兵守舟山,阮进率水师游弋于定关海域策应;张名振负责阻击南来的清军,鲁监国与张煌言则率军北上吴淞捣敌后背。应当承认,这个计划大胆而且积极。阮进精于水战,对付清军的水师当有把握。只要他能掌握制海权,舟山自然无虞。而各路清军云集海上,一旦长江口被切断,他们就将进退失据。

行朝的主力可谓倾巢而出,自然马虎不得。出师之前鲁监国隆重祭祀海神,祭文由张煌言操刀:

予起义于浙东,与薪胆俱者七载,而两载泊于此。……今义旅如林,中原响应,且当率文武将吏,誓师扬帆,共图大事。洁诚备物,致告行期。启行之后,日月朗曜,星辰烂陈,风雨靡薄,水波不惊。黄龙蜿蜒,紫气氤氲,棹楫协力,左右同心,功成事定,崇封表灵……

直接扈从监国作战,张煌言自然格外尽心竭力,沿途小心谨慎,精神高度紧张。他们一路北上,进展顺利,始终未曾遭遇风暴或者敌袭。那日后方使者抵达,他本来满怀期待,结果却大惊失色:阮进战败,舟山沦陷。

原来阮进在螺头门跟清将金砺对阵时,火球抛上敌舰却被桅杆弹回,他的旗舰随即陷入火海。最后时刻,他跳海自救,被俘次日即伤重而死。尽管如此,孤城舟山依旧不肯屈服,顽强抵抗长达二十天,就连清军也不得不承认,“我军南下,江阴、泾县、舟山三城,最不易攻。”最终鲁监国的正妃自尽,西宫妃子和世子被俘。张名振全家五十多口“阖门自焚”,其弟张名扬战死,大学士张肯堂等近十位高官自杀,军民死难高达一万八千人。宁波起义的发起者董志宁殉难后,遗骸连同王翊之首、冯京第的一条胳膊,被友人陆宇鼎合葬于宁波江北的马公桥,合称三忠墓。他们都是张煌言的同乡或好友。

当然,也有许多人选择归顺,比方另外一位兵部右侍郎、在四明山区跟张煌言同样纪律严明的李长祥。

朱以海再度退到厦门,此地主人已是郑成功。比起鞭长莫及的永历朝廷,郑成功当然不愿尊奉一个身边的“婆婆”,因而直接以隆武帝曾授予的宗人府宗正的身份、用藩王的礼节接待鲁王。朱以海先居厦门,后移驻金门。

这是张煌言亲身经历的行朝的又一次全面溃败。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因而收到几社元老徐孚远的结社邀请时,立即强打精神参与,跟卢若腾、沈佺期等五人号称“海外几社六子”。这个沈佺期可不是初唐跟宋之问齐名的诗人,而是郑成功的重要幕僚,后来成为台湾医祖。张煌言本想以诗消愁,但很快便发现诗笔无法自由:郑成功对鲁王及其臣僚间的来往高度警惕,因而人人都有顾虑。后来在给同任兵部侍郎的曹从龙诗集作序时,张煌言的表达依旧隐晦:“岁在壬辰(1652),予避地鹭左(厦门),云霖(曹从龙字)在焉,欢然道故。予时栾栾棘人耳,不敢轻有赠答;而云霖囊中草多感时悲世,亦不肯轻易示人。”

寄人篱下的诗人,诗情不可能愉快。《海上》便是这种情绪的直观反映:

屈指蒙尘近十秋,每怀若作济川舟。

公卿宁忆朝元暮,士庶空余思汉讴。

报越有君谁共难,椎秦无力独胜愁。

螭龙岂是池中物,文叔当年自谓刘。

颈联的浩叹难说没有对郑成功委婉的批评。尽管尾联又将消极情绪荡开,激励以光武中兴。然而张煌言不可能长时间沉湎于无力椎秦的愁绪之中。他这一生注定不会平静。1653年八月,海风便又将他的出征战旗吹得猎猎作响。风簸浪颠中,他抓着船舷从船头来到船尾,看了看身后。星星点点的褐色战船在碧浪中犁出白色的浪花,以有序队形跟进,无数海鸥飞来飞去,似乎在给大军壮行。如此波澜壮阔的景象不觉令他豪情萬丈。那个瞬间,蔚蓝的大海似乎已经变成长江。是的,长江又是他和张名振此次北上的目的地。

二张所部一路北上,直达崇明一带的沙洲。崇明城中的清军兵力有限,根本不敢出战,但奇怪的是,长达八个月的时间内,二张始终没有发起攻击,一直在崇明周围的三尖沙、稗沙、平洋等处安营结寨。“三入长江”之役,自始至终没有发生大的战事,简直跟二战初期的英法对德国那样,是场“奇怪的战争”,其中自然大有缘故。

次年正月,他们率领舟师分批进入长江,冲过狼山(今南通市南)、福山(与狼山相对)、江阴、靖江、圌山等重要江防汛地,抵达瓜洲。除了二张,刘伯温的后人、诚意伯刘孔昭也在军中。他因与马士英联手而跟史可法作对,被盖棺定论为奸臣,身负杀叔父弑祖母的恶名。史籍中他的形象格外糟糕,甚至还有投敌为清军导向的说法,但并非事实。他和马士英一样不肯投降,最终死于军中,跟阮大铖之流还是有本质区别。至于跟东林党的矛盾,党争而已。

江防重地金山吹弹可破。张名振、刘孔昭率领五百军士来到金山寺。他们素衣素甲,刀枪明而队列整,向西遥祭孝陵。张名振挥笔题诗寄慨,诗成之后,这员后背刺有“赤心报国”字样的老将已是泪流满面。那个瞬间,他想起的一定不只国事,还有死难于舟山的家人尤其是老母吧。江风吹动战旗,恰似出征的鼙鼓,敲击在随行监军的心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庄严肃穆的场面极大地感动了张煌言。他诗情澎湃,六首和诗便喷薄而出,最后一首如下:

飞椎十载误逋臣,喋血凭谁破女真!

霸就鸱夷原去越,兵联牛女正当闽。

投鞭不觉江流隘,传檄兼闻铙吹新。

正为君恩留一剑,莫教龙气渡延津!

效法张良在博浪沙刺杀秦王,是张煌言常用的典故。他渴望来个斩首行动,彻底解决。但大军在镇江停留两三天,便于清军抵达之前回舟东下。二十多天后,舟师再度进入长江,四月初七抵达仪真(今江蘇仪征)。这里是两淮盐运孔道,城外有大量的盐船。据清方资料记载,他们向盐商索要军费,未能如愿,随即焚烧盐船六百艘而去。可见箪食壶浆迎王师,有时只是想象。

二入长江也仅仅停留三两天,便迅速退回稗沙、平洋一带。仅从战果判断,这的确是场奇怪的战争。为什么?因为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是策应大西军余部、秦王孙可望。

张献忠被射死后,余部由其四个义子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和艾能奇掌握。孙可望资历最老,又读书识字,被奉为盟主,但论战略眼光和个人胸襟,李定国要强得多。李定国脾气刚硬,更兼当时收复广西、逼得定南王孔有德自杀,然后又在衡阳击毙敬谨亲王尼堪,声名大振。自称“国主”的孙可望那时已有取代永历的野心,见状大为不安,竟然动了杀机。李定国闻听,不敢与孙可望会师合攻湖南,立即掉头南下广东,独立作战。

多位反清复明志士奔走联络、推动东西两军会师长江,最有代表性的便是早已降清的钱谦益。然而孙可望很快便在宝庆府(今湖南邵阳)吃了败仗,鉴于最听话的艾能奇早已战死,他只得任命刘文秀为大招讨,希望他出击湖南、顺流东下,但刘文秀担心他趁虚取代永历帝,极力拖延。张煌言哪里知道,他在长江沿岸等待再久,也只能是等待戈多。

从结果看,二张为会师所作的最后努力简直虚妄,但同时也充满书信时代的美。因它总意味着无尽的期待,恰似薛定谔的猫。1654年五月十八日,深感兵力不足的张名振将部队交给刘孔昭和张煌言,自己南下温州买米七船,又到福建向郑成功求援,最终获得忠靖伯陈辉的五千水师和一万步兵。九月初六,二张三度西进长江。此时发生了蹊跷的事情:陈辉所部不听指挥。张名振令他降下旗纛,他拒绝执行,随即扬长而去。

好不容易搬到援兵,又这样不辞而别。怎么办?二张志同道合,继续西进的决心自然不可动摇。十二月十八日,他们直抵南京城外的燕子矶,并在朱家咀“焚掳江西粮艘”。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提督管效忠指挥满汉兵丁的所谓“奋勇截杀”以及“乘胜追至三江口外”,不过是一场表演。冷峻的江风中,张煌言每日都在翘首期盼。等到月底,过尽千帆皆不是,方才无奈地退军。眼见得沿岸景物不断缩小,他内心既失望又悲凉。大军出征并非易事,此一去何时能再返?

陈辉不听指挥是郑成功真实态度的反映。郑成功对恢复大明或者江南并无兴趣。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国家统一。他的志望只不过“如高丽事”。支持二张西进长江,主要是想分散攻击漳州新败后的正面压力。故而对配合李定国攻击广东也是阳奉阴违:1653年三月底,李定国攻击肇庆,期间郑成功坐视反正的潮州总兵郝尚久被围一月,直到全城被屠;次年李定国再兴攻势,尽管已红口白牙地约好在新会会师,但他打了足足半年,始终不见郑成功的片板只帆。最终郑成功“舟师次虎头门(虎门),侦知李定国战败,梧州失守,不敢进兵,还师”。

此时郑成功在干吗呢?跟清廷议和。即便没有这个诱因,他也不可能对增援广东有兴趣。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连成一片。他可以遥尊永历帝为主,却不愿受制于人,更兼当时李定国的兵力、爵位、声望和年龄都远出其上。他这样的英雄人物都是那种心态,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大明的确气数已尽。汉族的儒家文化基因因循已久,弊端日多,需要一点异族文化重新启动系统,哪怕这文化野蛮而且落后。

换用热力学的语汇,就是熵增已到极值,只能改朝换代。哪怕后者未必更好。

大军回师途中将舟山收复。虽事过经年,但依旧能感觉到昔日兵火的惨烈。街巷内人气萧条,房屋上还残存着过火的痕迹,似乎处处都有看不见的英灵鬼魂。张名振“缟素入城,遍觅母尸”,但哪里还找得到。当年年末,哀恸之下的他患病不治,最后交代道:“吾于君母恩俱未报,若母尸不获,毋收吾骸。”说着话突然坐起,以手使劲捶床旋即逝去,死不瞑目。

张煌言闻听不觉大放悲声。自任监军以来,二人相得益彰,但在那个瞬间,他哭的不只是这位坚定的战友,更是自伤。毕竟他自己也未能给父亲送葬。离家十年,他完全可以纳妾,找个女人在身边照顾自己,但却从没动过这种念头,其中自然有愧疚的因素。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家人,怀念家乡的风物。有人跟他说起“故园花事”,他“感而有赋”:“故园春意满,花枝解照人。驮笙还出郭,烧笋或呼邻。”渴念向往溢于言表,今天读来还有强大的诱惑力。朋友传信,说他的妻子独自持家,日子过得格外艰难,他无可奈何,只得写成《得友人书道内子艰难状》,以“可怜织箔手,不得到从戎”结尾,权且自我宽慰。

身已报国,何以为家?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清军再度攻陷舟山并将之彻底焚毁,张煌言只得率残部退驻临门(今属浙江宁海)。1657年,清廷开始打郑成功、拉张煌言:郑芝龙等被发配宁古塔为奴,江南江西总督朗廷和的使者则带着招降书抵达临门。张煌言低头读信时,使者紧紧盯着他,满脸紧张,担心其中的哪句话将他惹恼,导致拍案而起、焚书斩使,然而张煌言始终没有。他冷静地读完信,略一思忖,便展纸挥笔,客客气气地写了一封回信:

来书揣摩利钝,指画兴衰,庸夫听之,或为变色,贞士则不然。所争者天经地义,所图者国恤家仇,所期待者豪杰事功,圣贤学问。故每毡雪自甘,胆薪深厉,而卒以成事。仆于将略原非所长,祗以读书知大义。左袒一呼,甲盾山立,济则赖君灵,不济则全臣节。凭陵风涛,纵横锋镝,今逾一纪矣,岂复以浮词曲说动其心哉?来书温慎,故报数行。

回信唰唰唰写成,张煌言看都不看,便随手交付使者。那个瞬间,和颜悦色下的内心已充满舍身成仁的决绝。他已有必死之志,但不愿不明不白地死去。明清鼎革时期的志士死亡,总会令人想起魏晋风度。这已不是单纯的个人事件,第一属性仅为隐私。通过志士本人的持续书写,以及友朋后辈的不断追怀,已悄然转化为政治文化事件,首要属性是公共性和社会性。换句话说,已是当时的热点。此后张煌言用《采薇吟》中的五十多首诗歌记述自己被捕、押解、入狱直到行刑的详细过程,这封信其实可以作为其序言或后记。

三十九岁是个重要年份,因次年即将不惑。很多人的生命终结于此年,比方张煌言崇敬不已的岳飛。步入1658年,张煌言便有三十九虚岁,感慨之余,《岁在戊戌余行年已三十九矣抚时感事遂以名篇》油然而生。这首诗就像他的人生,有强烈的历史感,引用了很多历史人物和典故。“丈夫意气岂勋名,何况文章等刍狗!头颅如许可奈何?慷慨悲歌还自诟。”将军身份与诗人身份在内心互搏,激烈壮怀和落寞惆怅交替。他是那么地渴慕诸葛亮、张良和邓禹:“自昔英雄多妙年,隆中圯上相先后。如彼南阳邓仲华,丹青独画云台右”,感慨自己兵力单薄,无所作为:“其人须眉尚宛然,咄咄微躯真敝帚”。然而他并不悲观:“古来何代无废兴,雌伏雄飞更某某;上不为富春泽畔羊裘翁,下即为山中宰相天子友。不见故侯原上瓜,请看徵士门前柳。”他目前虽然不济,但不是还有富春泽畔的羊裘翁严光,和山中宰相陶弘景吗?秦东陵侯召平入汉后卖瓜为生,态度安然,以向萧何揭示刘邦的心思而知名,陶渊明更是隐居半生,这有什么呢?高人以饮为忙事,还是“莫论兵,且饮酒”吧。“今人争羡古人贤,后人亦羡今人否?”虽是问句,却满怀自信。

收到郑成功合兵北伐的通知后,张煌言兴奋地扔掉落寞的诗笔,率军南下浙闽边境会合。那时孙可望已在攻击李定国兵败后降清,清军趁势兵发云贵。局面危急,永历帝赶紧派人加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张煌言为兵部尚书,希望他们出兵策应。鉴于媾和无望,清军主力又集中于云贵,郑成功决定立即行动。

双方合兵一处,乘坐战船抵达温州征集粮饷,然后继续向北。这是张煌言第四次越洋北上,规模一次比一次大。场面越壮观,他的决心自然也就越发坚定。但抵达羊山(今崎岖群岛所属的大洋山)时,再度遭遇风暴。狂风骤起,大雨盆泼,乌云蔽日,能见度极差,许多战船像玩具那样撞击翻沉,各种混乱的声响敲击耳膜,却又像是一派死寂。等风暴平息,点检军马,郑成功六妃三子淹死,人员物资损失不计其数,只得回师整顿。

率军退居海岛后,张煌言仿佛根本未曾遭遇损失打击,继续督促部下训练。对于练兵结果,他颇为自信:“只此扶桑国,居然细柳营。”毫无疑问,他还是要继续战斗的,而且这战斗时间已经约好,就在次年即1659年。除夕之际,尽管离约定出兵的日子还远,他的诗句已充满挑灯看剑的急迫:

湖海椒觞十五星,故园咫尺却扬舲。

流年与日相将去,归梦兼愁总未醒。

腊鼓何如鼙鼓急,闽船犹并越船停。

春来消息茫无据,起把菱花仔细听。

——《己亥除夕》

腊日或者腊前一日,人们会击鼓驱疫,所谓腊鼓。它也泛指岁末或者春来的信息。在张煌言的内心,战鼓还是比腊鼓更加急促,或者说,战鼓本身便是春消息。这消息终究会来的,尽管有点姗姗来迟,来时已在盛夏,但大军十余万、战船三千艘,旌旗蔽日,刀枪耀眼,尊尊铳炮无声地诉说威严,这阵势还是足以抵消等待的焦虑。

但细看之下,张煌言又不觉微微皱眉:郑成功居然令全军携眷行动。女眷难耐舟车劳顿,“颇有怨言”,难免影响士气。朱元璋曾有明令,出征不得携眷。不仅要留家眷为人质,更重要的是“军中有妇、士气不扬”。清朝制度与之类似:“惟王行师可携妇人,贝勒、贝子、公皆有定数,公以下不得有。”而今这算怎么回事?

好在能体现决心。张煌言定下心神,率军为先锋,很快便驶入长江。平缓的江岸出现两块耸起的绿色,随着战船的靠近,只见两座山峰一左一右,赫然锁着江面,这便是金山与焦山。它们高不过百米,原本算不得山,但恰巧成为长江的锁骨。南宋初期韩世忠曾在此围困北返的金军主帅完颜宗弼,更令其广为人知。对于这个曾经的战地,张煌言已很熟悉。此刻再见,江面横有拦江铁索与船只联结,所谓滚江龙,并设置浮动的木制营垒,两岸还布有江防大炮。怎么过去?张煌言下令轰击两岸,同时派出十七条小船靠近铁索。在弓箭铳炮的掩护下,士兵们将铁索拖进熊熊燃烧的油锅中,烧红后使劲锤砸斧砍。枪林弹雨,火星四溅,哐啷一声锁链断裂,后续部队一拥而上,焚毁江上浮营即所谓的木城三座,彻底打通障碍。

等拿下运河入江的渡口瓜洲,一直急于进兵的先锋张煌言却突然回头。他找到郑成功,力主先占领咽喉要地镇江。京口瓜洲一水间,虽然镇江就在对岸,郑成功却颇为犹豫,担心南京的援军朝发夕至,仓促间不易得手。张煌言微微笑道:派出尖兵,试探性地攻击观音门不就行了吗?如此南京震动、自顾不暇,哪里还会有援军?

郑成功立即醒悟:如此就请尚书先行一步。

郑军乘坐的多是海船,体积庞大,逆流而上难免步履蹒跚。张煌言换乘轻便的沙船后,尽管士卒奋力牵挽,他还是觉得太慢。在船上走来走去,不断发令指挥,几乎将舷板拍断。不行,这样肯定贻误战机。他心里暗想。抵达六合后,得知镇江已于六月二十四日拿下,赶紧派人给郑成功传信,极力建议他在镇江登陆,直指南京,以达成战术突然性。然而他二十八日抵达观音门下,直到七月一日才等来大军的旌旗。不过不是来自陆地或者下游,而是上游;旗号并非郑军,而是清军。

当一百多艘清军快船气势汹汹地扑来,“兵不满千、船不满百”且还都是小船的部队难免惊惶。张煌言冷静地提醒部下,此行的目的只为牵制,大军随时可能赶到,不必惧怕。说完随即发令迎战。兵力悬殊,混战过后,部队战败。张煌言扛过这轮打击,等清军收兵,便令少量船只游弋于南京江面作为震慑,主力则招降周围各县。

城防空虚,南京清军的确已失肝胆。七月四日,张煌言驶近浦口,清军百余骑立即从北门望风而逃,张军七人则由南门入城。次日,旅行一般姗姗来迟的郑成功终于抵达南京城下的七里洲。张煌言本来颇有怨气,但看看舟师连天蔽日的雄壮,情绪立时好转。恰在此时,传来芜湖官绅归正的消息。身为先鋒,他又要前去接应。

出发之前,张煌言一再提醒郑成功迅速攻城、不可贻误战机。等部队起航,他便在船舱中考虑对策。势单力薄,肯定不能只靠刀枪。在微微摇晃的舟中,他奋笔疾书,草拟檄文,当然是以延平郡王的名义。七月初七抵达芜湖,便传檄各地,要求他们“或先机革面,或临敌改图”,声称“先机者有不次之赏,后至者有不测之诛”。南北朝时期,南朝便蔑称北朝为“索虏”。这个索,便是其脑后的辫子。北方的冬天极其寒冷,他们之所以还要这样,是怕头发披散开来影响视线,无法骑射。在没有马镫的年代,这一点尤其关键。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统治全国或者局部都不罕见,但强制改变其余民族风俗习惯的只有满清。这一点格外令人恶心。若非如此,未必会有江阴那样惨烈的抵抗。尽管十多年过去,文化源远流长的江南对这一套肯定还是厌恶不已,张煌言对此颇为自信。果然,檄文一发,各地便蜂起响应。他兵不血刃,迅速获得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期间不断有清军归正、义勇投效,兵员持续增加,“水陆兵至万余”。

那是张煌言人生的高光时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乐。五百年后再读他当时的诗作,依旧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喜悦情绪。比方《枞阳谣》的第二首:

沿湖下网荡湖船,网内纤鳞锦样鲜。

灯火湖边儿女笑,鱼秧种得不须田。

谁能看出这是战事间歇?完全就是田园牧歌气象。他当然也应该值得兴奋,因自己尚未率军抵达,偏师便已收复三百里外的池州府。于是在提醒部下“前驱要识王师意、剑跃弓鸣亦漫夸”,切勿志得意满的同时,又凭着想象,勾勒出这样的安乐生活。

偏师出征能获此成功,跟张煌言治军严格不无关联。他所过“秋毫无犯,经郡县,入谒孔子庙,坐明伦堂,进长吏,考察黜陟,略如巡按行部故事,远近响应”。这一点郑成功就未能做到。这次北征,劫掠事件还是有的。说到底,郑军是海盗的底子,而“海盗”一词在此只是事实判断,并非价值判断或者道德判断。

张煌言办事谨严,郑成功劳师无功。忽一日,张煌言面对使者皱起眉头、满脸焦急,赶紧提笔写信,劝郑成功迅速分遣诸将、拿下畿辅诸城。因为使者告诉他,郑军久屯坚城之下,一味等待投降而不发起攻击,甚至有官兵穷极无聊到河边打鱼。这怎么能行?前一个使者尚未抵达,下一个使者再度出发,主题无一例外,都是催促郑成功快、要快。

又是一个胜利的日子。张煌言满脸喜色地在宁国府(治宣城县)接受新安县(徽州府治所歙县)的来降。他与使者交谈甚欢,即席写成《师入宁国时徽郡来降留都尚未克复》:

千骑东方出上游,天声今喜到宣州。

威仪此日惊司隶,勋业何人愧彻侯!

旧阙烽烟须早靖,新都版籍已全收。

遗民莫道来苏好,讲恐疮痍未可瘳!

使者不断夸赞好诗好字,张煌言也颇为自得。正在此时,忽有探子报告紧急军情,他便起身到另外的房间接待。得到清兵援军抵达、郑成功战败的消息,他双眼猛地一瞪,忽地一下站起身来,旋即又缓缓坐下。略一思忖,匆匆修书一封,令人迅速送给郑成功,表示胜败乃兵家之常,首战虽然失利,但全军主力犹存,上游郡县也在控制之中,若能派战船百艘前来接应,“天下事尚克图也”,万不可就此退兵。

叮咛嘱咐一番,张煌言不动声色地再度出来,送走新安县的洽降使者,便迅速返回芜湖,准备应战。虽然使者往返需要时间,但他坚信郑成功不会登舟避敌,即便后撤,极限也顶多是镇江:“即登舟,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据守镇江。”因而他没有撤退,“弹压上流不少动”,稳如泰山。

张煌言到底是诗人本色,考虑问题相对简单,有诸多前置条件。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不够狠。但郑成功不同。他不仅转身就跑,连镇江也顺手丢掉,最要命的是,始终没有通知张煌言。史书上都说郑成功与张煌言志同道合,《清史稿》就有这样的记载:

煌言尝谓成功曰:“招讨始终为唐,真纯臣也!”成功亦曰:“侍郎始终为鲁,与吾岂异趋哉!”故与成功所事不同,而其交能固。

张煌言始终忠于鲁王朱以海毋庸置疑,但郑成功对待唐王朱聿键即隆武帝是否真心,则大可商榷。大军撤退竟不通知派遣出去的盟军将领,“其交能固”,是不是有些一厢情愿?

得到消息,张煌言既遗憾又愤怒。他使劲捏住座椅扶手,简直要将它捏断。下游的江南江西总督朗廷和一面集结战船布置截击,一面派人招降;上游的清军八月初已从荆州抵达安庆,临时收复的池州府丝毫没起到作用。然而虽面临夹击,张煌言并未被自己的情绪控制,依旧牢牢地控制著情绪。他良久不语,再度开口时已在冷静地发布命令:全军即刻沿江西上,先击破荆州来的、缺乏水战经验的清军,然后进入鄱阳湖,另图大局。

主帅有主意,军中不慌张。八月初七,部队抵达获港(今属安徽铜陵),与清军正好碰头。一场混战,不分高下。当天夜里,张煌言乘着月色,忍住疲劳,巡行已安歇的队伍。半圆的月亮惨淡如水,沮丧的部队正鼾声如雷,忽有号炮破空传来。张煌言以为清军劫营,赶紧喝令部队起身御敌,结果却发现局面迅速混乱。临时投效的到底是乌合之众,得知后路已断本来就悬着心,闻听炮响更无斗志,随即解缆四散。其实这股清军并不知道郑成功已经败退,急于去为南京解围。发炮只是起航,并非劫营。

天亮之后,张煌言点检部众,只有残兵数百。虽然心知大势已去,但依旧面不改色。向当地人打听一番,决定焚毁船只,取道桐城前往鄂皖交界的大别山区。英山、霍山一带有大量的山寨,士绅长期据守,既抗匪又抗清,可以落脚。

部队立刻穿越平原奔向西北山区。他的部下习于水战,而今突然步行,又有家眷,自然狼狈。平原地带还好,进入山区越发步履蹒跚,平均一天只能走三四十里。十七日,霍山县的阳山寨终于遥遥在望。“寨在山巅,可容万人,饶水泉,向多义旅”,大家不觉长出一口气,个个面带喜色。然而派人一打听,寨主已接受招抚。

靠主将镇定镇住的士气,终于耗尽。部队全面溃散,只有两个贴身侍从还跟着张煌言。危急时刻,有人认出他来,将他藏在家中数日,然后改装易服,带领他抄小路进入皖南,翻山越岭,取道安庆、祁门、休宁,沿新安江进入淳安,最终由义乌、天台、宁海抵达海滨。

历时半年、行程两千,总算龙归大海。

当时整个江南兵力空虚。顺治一度要“御驾亲征”,漕运总督亢得时被迫增援途中更是吓得跳水自尽。如果郑成功不携带家眷,不一直株守水路,不被朗廷和洽降愚弄而迅速攻击,南京定能拿下。痛定思痛,张煌言对这次劳师动众但功败垂成的北伐感觉还是心痛:

痛定悲畴昔,江皋望阵云。

飞熊先失律,骑虎竟孤军。

鲁莽焚舟计,虺隤汗马勋。

至今频扼腕,野哭不堪闻!

——《生还》

西伯梦见飞熊来到殿前,周公解梦说必得贤人,最终果然有了姜尚。以飞熊比喻郑成功可谓恭敬,但对其“失律”和“焚舟”导致自己骑虎难下的孤军绝境态势,依旧耿耿于怀,直接斥为“鲁莽”,为之“扼腕”。

旧部重新集结,驻扎于长亭乡(今浙江宁海长街镇)。刚刚安顿下来,疲劳尚未消解,张煌言便带领他们施工建设,筑塘御潮,干得一头泥半身汗,热火朝天。这里的百姓真是厚道,闻听他平安归来,很多人箪食壶浆迎接。在他看来,仅有“衣冠不改秦时俗,鸡黍相遗晋代风。正觉渔樵多厚道,不将白眼看途穷”这样的纸面赞誉终觉空洞,不足以回报,必须要干点实事。最终他修筑的海塘,果然让当地百姓代代受益。

身体的劳累可以有效地缓解精神压力。完工之后,张煌言睡得安稳而又放松。直到那一天,接到被抄家的凶信。

应当承认,此前清廷对张煌言一直心存幻想。或者说,他们对张煌言尚未引起足够重视。南京的狼狈终于让他们意识到了张煌言的崇高价值,或曰巨大危害,随即撕去最后一道面纱,派人到鄞县抄家,将其妻儿老小投入监狱。得到消息,张煌言既没有怒骂,也没有号哭,甚至连意外都没有。他呆坐片刻,便默默地展纸写诗。“家破原因我”,这几个字像泪珠一般滴在纸上。随即泪珠越来越密,诗句越来越长。他内心一定很爱自己的妻子,而人们通常会有一种不自觉的潜意识,会将自己所爱的人的形象,按照自己的期望或者理想去重新塑造。因而在《代内人狱中有寄》《拟答内人狱中有寄》中,其妻董氏都是深明大义的:“知君驱汗马,岂敢怨红颜”,只恨“难将妾巾帼,往佐君羽纶”。

是的,我们应当记住,张煌言的妻子姓董,最终“瘐死”于狱中。既然她的名字未能留存,至少姓氏不应该湮灭。这是个平凡的妻子与母亲,也是个值得尊敬的妻子与母亲。她内心曾经承担的压力,未必比张煌言这样的英雄小多少。

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1661年除夕,沙关突然来了一队无精打采的疲惫兵马,领头的便是屡败屡战的张煌言。沙关亦即浙闽交界处的沙埕(今属福建福鼎),鲁王曾短暂地驻跸于此。这已是张煌言第三次经行此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战乱期间的难得年味扑面而来,却也无法化解他的满腔心事,只得提笔写成七律《辛亥除夕行营沙关》和五律《三过沙关》。他具体有何心事?《三过沙关》的结尾可为揭晓:“包胥洵国士、复郢便辞侯”。

申包胥哭秦庭借救兵,张煌言这次南下也是要向郑成功求援,希望他举兵北上,而不是大踏步后撤到台湾。用申包胥的典故,足以说明他始终视郑成功为盟友,并非上司。

南京兵败后,郑成功决意经营台湾。从郑芝龙开始,郑氏家族跟盘踞台湾的荷兰人便是藕断丝连。既有矛盾,也有共同利益驱动下的合作。此刻他清醒地意识到,维持东南半壁也已是泡影。必须占领台湾,作为十万大军的基地。尽管事后看来这是个英明举措,但当时却是反对声一片。台湾毕竟未经开发,荒凉落后,战略价值在农业文明时期不可能得到充分展示。张煌言对此也持异议,理由倒不是台湾不重要,而是在永历危急、顺治新丧的紧要关头,应当积极进取,不该大踏步后退。

但郑成功坚决不为所动,毅然率领主力渡海,向台湾进发。庞大的船队一点点消失于海天尽头,张煌言呆立原地,任海风如同嘲讽、将他吹得里外冰凉,依旧不肯死心,此后又派幕僚罗伦渡海赴台给郑成功送信,声称“使殿下奄有台湾,亦不免为退步,孰若早反思明,别图所以进步哉”。与此同时,还派人前往郧阳联系大顺军余部,郝永忠、刘体纯等夔东十三家,希望他们牵制湖广的清军。

自然,均无结果。

郑成功在台湾问题上的眼界比张煌言开阔。这是海洋思维与大陆思维的区别,也是商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较量。郑成功的成功是现实主义者的成功,张煌言的失败则是理想主义者的失败。

一年之后,永歷帝、郑成功和李定国先后辞世,曾跟张煌言同样纪律严明的李长祥与姚淑平安逃离南京。即便瞎子也能看见,复兴大明已彻底失去最后一丝希望,但张煌言依旧要跟历史倔强。不仅不后退,反倒有所进取,希望奉鲁王再度出山。他并不愚忠,曾在《鸿门歌》中指责刘邦“俎上老翁不相顾;既无父子况君臣,三军缟素为何人”,可见他对君主是有要求或者标准的。之所以对鲁王能全始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朱以海监国期间表现不错,经常领兵到一线作战。而且他为之尽忠竭力的不只是明朝,更是保全服发的文化。所可惜者,驻守厦门的郑经对此事比乃父更加冷淡,甚至停发了鲁王的“宗禄”。鲁王的健康状况也很糟糕,当年年底“中痰”去世。

消息传到军中,张煌言不觉恸哭:“孤臣栖栖海上,与部曲相依不去者,以吾主尚存也。今更何望?”

年年难过年年过。又坚持了一年,1663年十月,厦门金门相继失陷,郑经和部队走了,浙江招抚使王尔乐和总督赵廷臣的劝降使者来了。张煌言语调不高,但语气坚定。从牙缝里挤出的这段话,在秋风中似有熠熠光彩:“执事为新朝佐命,仆为明室孤臣,时地不同,志趣亦异。功名富贵既付之浮云,成败利钝亦听天之命。”

甲申国难二十年后的那个六月,海边腥咸的空气炎热而又沉闷,简直令人无法喘息。简陋的幕府之中,幕僚和部将都看着正在挥笔写诗的主将张煌言。鸟是大自然的精灵,有着超乎想象的美。张煌言此刻的主题便是鸟,类似八哥,叫秦吉了。“生为汉禽死汉鸟”“生当为凤友,死不作雁奴”。铁画银钩的字句迥异于往日的风格,笔画同刀锋般锐利,大家都感觉有些惊异。诗成之后,张煌言将笔一丢,解散军队的命令随即像从笔尖上溅开的墨点儿,在众人心中晕染开来。

征战二十年,就此解散?虽在意料之中,大家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如同那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的墨点。张煌言环顾四周,凄然一笑,与大家拱手作别。等官兵们挥泪而去,往日喧闹的军营就像被蜜蜂抛弃的蜂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张煌言心里也空落落的。如此关头,谁离开都能理解,唯独那个仆人的离去令他颇有感触。他跟随自己实在太久,已有骨肉的感觉。他当然没有阻拦,更没有责难,只是暗叹一声,便带着几个亲信,连同书籍和那只养了很久的猴子,登上离舟山和普陀山都不远的荒凉小岛悬山花岙。军务虽去,但他似乎更加紧张,不断地写诗填补巨大的时空空白。尚未安顿完毕,便写了《入山》,希望“大隐从兹始,悠然见古心”。刚刚安顿下来,赶上他的生日,幕僚罗伦写诗致贺,他又以同韵相和,自嘲“自非和扁难医国,谁似巢由易买山”。

虽然未能复国,但他一介文人,已尽了毕生的努力。

谢幕前夕总有无尽的悲凉。那只原本有些病恹恹的猴子那天忽然来了精神,灵巧地爬上树便不肯下来。大家都以为它已恢复健康,纷纷嬉笑指点,但再一看,它却已抱树而死。狐死首丘,树才是猴子栖息的家园。最后关头,它也要回家,无论跟人多么熟稔。那个瞬间,张煌言不觉肝肠寸断。但他想起的不只是宁波府鄞县的小家,还有大明江山这个大家。所以对刚刚建好又突然失火的茅屋,他还能笑出声来。

面对迅速化为灰烬的茅屋,仆从们哭丧着脸,面面相觑。将它建成并不容易。在此期间,三十天内他们只吃了九顿热饭。然而张煌言丝毫不以为意。对于屡败屡战的他来说,这实在是小事一桩。兵败尚能卷土重来,茅屋难道就不能再建?“荒洲小筑笑焚余,结构新茆再卜居”嘛。他期待在重建的房子里“寒芦瑟瑟秋张乐,宿火荧荧夜读书”。仿佛上苍感动于他的坚持,那个仆人又突然回归,令他不胜欣慰,在诗中将之比喻为颜真卿的家僮银鹿,言语间满是“犹胜形影单”的喜悦。

但这喜悦,注定是回光返照的海面残阳。

十一

一个月后,即1664年七月,禁海之后空荡荡的舟山海面上突然出现一艘赶缯船。赶缯船体型较大,那时广泛作为战船使用,因而立即引起清军瞭望哨的注意。他们赶紧派船堵截,将驾船人拿住。原来这是为张煌言买米的船只。审出张煌言的去处,清军大为惊喜,迅速派兵从后岛悄悄登陆,准备乘夜行动。

那是个圆月之夜。海浪冲击礁石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丝丝秋凉,如同心潮一般敲击在张煌言的耳际。当这安谧的声音被房前屋后的嘈杂喧闹击破,仆从们一跃而起,本能地抓起武器,但张煌言悬了二十年的心却在瞬间彻底放松。他明白,等待已久的结局已经到来,再不可逆转。那是一种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后的轻松。他再也不必为渺茫的期望而焦心。他如释重负。此前他必须为江山社稷谋划,殚精竭虑;从那时开始,事情简单很多,殉国即可。

虽已成俘虏,但传奇色彩并未消淡。昔日的对手个个心怀尊敬,都想抵近观察这个硬汉。提督张杰要设宴招待,在岛上没吃过几顿热饭的张煌言淡淡地拱手婉拒:“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辜。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彻底放松的张煌言诗笔不停。七月十七日被抓入定海时,他自信“到来晚节同松柏,此去清风笑翠微”,至于身后事则“青史他年任是非”。囚车抵达老家宁波,诗句依旧铿锵有力,如同对三军发号施令,做战前动员:“人生七尺躯,百岁宁复延!所贵一寸丹,可与金石坚。求仁而得仁,抑又何怨焉!”八月里,他由宁波被解往省城杭州,心绪依旧是“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春史传”。

死是必然的,张煌言从来未曾逃避,只看是何种死法。壮烈、平淡还是屈辱。尚未抵达杭州,他已这样回忆西湖:

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

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祠一座无?

这哪里是回忆,明明是期望。目标很明确,就是葬身西湖周边,跟岳飞和于谦同列。等抵达曾经盘马弯弓的杭州,激情更是无可抑制,《入武林》喷发出来便成经典,完全不需要茫茫时间的酿造淘洗打磨:

國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渐将赤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彼时埋葬其同志和战友的三忠墓虽已建好,但他不可能知道。无论如何,他发誓要效法伍子胥,死后也要看着清廷败亡。

十二

在囚车里尚可四望,高墙则遮蔽一切。然而张煌言并未被囚室的阴郁控制。这阴郁反倒激发起他内心更加澎湃的诗情,步岳飞韵写了两首《满江红》都不能释怀,突然又抓起毛笔,在墙壁上猛烈《放歌》。字句令人血脉偾张,箭一般穿透高墙,刻入历史的记忆深处:

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予之浩气兮化为雷霆,予之精神兮变为日星。

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

那个瞬间是将军复活的瞬间,仿佛醉酒一般。然而激情总会平复。被死神拉长又搓短的那几天里,他清醒而且冷静。提审途中,他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墙脚揉了揉眼睛。没错,真是一株红梅,已经开放,在刚刚入秋的九月里不动声色地开放,简直就像给他壮行一般。张煌言大为惊异,也大为感动,进入阴暗的牢房,眼前依旧一派红亮。这感觉他无法忘怀,便以盐为韵,写了四首诗。语气闲淡,如果不读诗题,仅看内容,恐怕谁也不相信出自死囚之笔。

无论生活经历如何,生命有无意义,终究是个奇迹。而终结生命的死亡,说来也有神奇的一面,只是国人忌讳这个话题。六百年后,对于1664年九月里的张煌言,对于这位已被死神的黑纱牢牢笼罩的将军诗人,我内心充满了什么呢——这个字眼可能有失庄严,但却无比真实,那就是好奇。我好奇的是,在黑暗潮湿的狱室,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读他的诗作越多越深,这个好奇也就越发强烈。我本俗人,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真正看淡死亡,内心毫无感觉。从我有限的、曾在战场擦边而过的经历,这实在不可思议。

张煌言内心始终弥漫着浓厚的孤独情绪。主将撤军时收不到通知的先锋,比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还要悲凉。故而在他诗中,孤字很常见:孤城、孤岛、孤舟、孤洲、孤雁、孤鸿、孤燕、孤鹤、孤竹、孤影、孤军、孤忠、孤掌、孤踪、孤情、孤剑……但无论如何孤独,他始终坚持如一。在孤独中坚持,在坚持中孤独。比独钓寒江雪还要决绝。

终其一生,除了反对攻打台湾这个算失策,张煌言几乎无可指责,简直就是道德完人。但人无癖不可与之交,这样的人时刻都被内心的远大目标驱使,有时不免显得无趣。他是这样吗?还真不是。

张煌言不只喜欢猴子,也喜欢菊花梅花。山里人穷困,没啥好送的,采了一些菊花送来,他高兴地写成《野人饷菊有感》四首,声言“尝言爱菊耐霜威,晚节都甘与世违”。兵败之后在海岛闷闷不乐,童子折梅来献,他也“喜而有赋”。这情绪多么强烈呢?“一枝瞥见慰离魂”。即便枝条萧疏,花蕊冰冷,他也舍不得丢弃,放在身旁欣赏把玩。《江上闻笛》尤其可见情趣,是他的诗作中被忽视和低估的一篇。作者起初情绪一般,但“忽闻笛韵横江来,金山数峰爱青簇”,被夕阳照得金黄的山峰顿时变得可爱起来,他也感觉“一曲潇湘醒倦目”。寥寥数句,正是“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意蕴。

如果仅知道《入武林》,那只看到了张煌言人格钱币的正面,不免遗憾。其背面《柳梢青》,不可不知:

无数江山,何人断送,雨暗烟蛮;故国莺花、旧家燕子,一样阑珊。

此身原是天顽,梦魂到处也间关。白发镜中、青萍匣里,和泪相看。

这应当是他晚年的作品。如果盖住作者,放在纳兰性德的集中,有多少人能辨别出来?

十三

最后的日子是九月初七。地点在杭州弼教坊的刑场。张煌言举目看看吴山,叹道:“大好江山,可惜沦于腥膻!”(《清史稿》记载仅有“好河山”三字)随即要来纸笔,赋《绝命诗》一首:

我年适五九,复逢九月七。

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诗成掷笔,拒绝下跪,“坐而受刃”,年仅四十五岁。遵照他在诗中表达的愿望,众人将他葬于杭州南屏山北麓的荔枝峰下,随即与岳飞、于谦并称为“西湖三杰”。有意思的是,清国史官为其立传,也为洪承畴、钱谦益立传,只是后二人在《贰臣》系列之中。

叛变这事儿,轻易还真是干不得。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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