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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与负负得正

2022-03-02袁劲梅

江南 2022年2期
关键词:犯人马克监狱

袁劲梅

做得最好时,人是最高贵的动物。当与法律和正义分离时,人是最坏的动物。

(At his best, man is the noblest animals. Speared from Law and justice, he is the worst.)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一、豪县狗和“重建工程”

狗和人的区别是:狗的高尚写在狗基因里,人的高尚得慢慢学;狗感兴趣所有东西的气味,却只看见黑和白的世界,人能看见花花绿绿的世界,却总是只感兴趣能变成钱的气味; 狗干活儿是记录事实的气味,人干活儿是确定什么气味有用。狗不评价人的活法,狗只收集情报。

豪县狗校毕业的狗,一泡臭尿就是一份情报。“情报”是人的词儿,在狗,那叫“情书”。快乐或危险,情狗们都可以嗅出来。互相嗅对方尿出来的“情书”(或送出来的“情报”),能让情狗们陶醉。醉狗之乐在于嗅出气味的颜色。在价值高的“情书”里,各色气味的信息量能气贯春秋。可惜人读不懂。人自己的气味信息量不够,还总嫌生活乏味。所以人得靠狗。豪县狗情书,一尿抵万卷,滴滴情深似海,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豪县情狗们就按一条法律写情书:黑是黑,白是白,君子小人不通婚。白是真话;黑等于假话。事实,叫“真相大白”。醉狗之意在于真相大白。

豪县在美国中西部的沙丘里。在豪县狗的世界里,没有仇恨,只有事實。豪县狗校的狗,都是大情种,天生目标统一。只要能毕业,就都直升狗官,跟西点军校的军官生差不多。在“情书”里豪迈地分享事实,那才是他们无私的爱。事实让爱情地久天长。爱情,若不是用事实写出来的,就是骗局。豪县的狗再进化十万年,也长不出骗子的基因来。

狗不骗人,别的物种会骗人。豪县最聪明的女狗“四月天”被一种头上长着王冠的小病毒骗了。这种小病毒被某个来处不确定的人一个喷嚏打到地上,“四月天”从它们头上跳过去,却没有嗅出它们就是定时炸弹。跟在“四月天”后面的,是豪县最勇敢的男狗“铁哥”。“铁哥”在它们头上撒了泡尿,也没觉得是尿在了定时炸弹上。小病毒这种定时炸弹,泡在“铁哥”的臭尿里,就跟泡在汪洋大海里一样。可它们还淹不死。

豪县这对情狗天造地设,还领养了一个儿子,一只流浪狗,叫“超弟”。小“超弟”当时才七个月,一天学也没上过,他满街乱跑的时候,连街头的大电视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东西叫“新冠病毒”。

这三只狗都加入了H大学伦理学教授何正求和犯罪心理学教授查理设计的“重建工程”,各有任务。二月底,正是豪县下春雪的时候。泡在“海洋”里的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爆炸,怎么炸的?如何影响了“重建工程”?谁也不能确定。或许,“定时炸弹”们正等着某个豪县的中学生,一边走,一边拍篮球,让几个长着王冠的小病毒从干枯了的“海洋”里爬上了篮球,让它们好混进人家。这种新冠病毒的存在没有目的,唯一的冲动就是繁殖,只要到了合适的地方,它们就爆炸式繁殖,一只生出几千万只。连怀孕期都不需要。这是搞“重建工程”的狗和教授都没有想到的。

狗和教授都是快乐的物种。快乐的物种生活有目的,狗和教授的生活目的很明确。二月里,如果教授能读懂他们的狗尿在电线杆子下或树桩上的豪县“狗情书”,就会发现“铁哥”“四月天”和小“超弟”留在那里的“情书”封封都在讲“重建”。写“重建”这种主题的狗,得心大、度量大。不装模作样,也不害臊,真心真意。腿一跨,一“笔”落地,行云流水,于无声处都是情。正因为豪县狗有冰清玉洁的气质,他们成了“重建工程”中的正数和主角。

豪县这个地方,跟月球差不多。十万个生灵都能活得开,要开展“重建”,什么样的空间都有。眼一睁,日出日落讲的都是万物一马,地久天长。参加“重建工程”的豪县狗,站在这美国中西部的大荒原上,就像一家子西部牛仔。狗爸爸“铁哥”对着远远一条灰色铅笔勾勒出来一般的地平线,御风低吠,就跟站在大海边一样雄风冽冽。狗妈妈“四月天”坐在海浪一样的沙丘上,语重心长地对才收养的干儿子讲“狗顿定理”:每天的日出和日落,传过来的都是宇宙的气味。那是天上狗大仙发出的浩然之气。只要这浩然之气不断,坍塌的人生、无家可归的心灵都可以重建。重建,让能量守恒。小“超弟”上蹿下跳,就想摆脱地心吸引力。

在二月底,豪县所有人,包括豪县监狱里的犯人,都认为自己生活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这里从来就是大后方,什么都不会改变,平静得连沙丘都想进化成纽约的蹦蹦车,好混进儿童乐园热闹一番。何正求——何教授一周一次,开着一辆黑车,按时按点在通向“豪县改造监狱”的路上移动,就像一架登月舱驶向一座环形山。何教授总是一边开车,一边得意洋洋地重复唱着信口胡诌的“何氏进行曲”:“天上有个狗大仙,地下有个‘四月天’……”何教授的父亲在世时,是中国江南乡村里的中医,何家是人人尊重的君子之家,在家乡,姓何,都有一种君子气。何教授把他父亲行中医理解为:心理、诗意加哲学。人过中年,住在远离故乡的“月球”上,何教授有了越来越认真的文化传承意识。他和查理教授一起兴致勃勃地领导着“豪县监狱重建工程”。这“重建工程”的设计浪漫大气,有心理、诗意加哲学的何氏传承。

何教授尖起声音对“四月天”唱:“凡人羽化权入狗,夕阳闲放一堆愁。”

“重建工程”是实验何教授和他的老朋友查理教授多年来共同提出来的理论。这个理论叫“负负得正”。那时候,根本没有“定时炸弹”这样的变数。教授们设计这个实验时,没有考虑到新冠病毒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将带来何种奇奇怪怪的结果,也都是未知数。没有新冠病毒的世界,无论如何是讲道理的。

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共同认为:进了监狱的犯人,跟无家可归的狗差不多。都是没人要的东西。不要以为犯人智商低,监狱里不少犯人跟野狗一样有本事,因为生长在资源缺乏的地方,他们不是无家可归,就是有家不能归。于是,智商全用在如何把从他们身边擦过的人和物都变成他们可以利用的资源上了。这一类犯人往往认定:他们一出生,世界就欠他们的。他们善于成功地利用别人的善心让他人财产被他们合理化占有。拿别人的东西不内疚,且能给他们带来很大的成就性快感。就像插进人家园子走捷径,还顺手牵走人家一幢房子一样刺激。在这类犯人的认识误区里,别人有园子,他没有,他就有理由说:园子的栅栏你不尊重它就不存在。他们的心理跟野狗的心理相通。没被抓的时候,犯人和野狗都想违法,又都想有人做伴。想违法,就是想闯人家园子还不被人逮住;想有人做伴,就是结帮派(用野狗的话说,叫“结成一群”),没“法”的地方就是帮派为大。

可是各家的栅栏自古就存在,而且越划越精确。等它们被叫做“法”的时候,就是文明结出果子了。世界上还有无数个“他人”,只想过个平安日子, 有文明生长的土壤好歹公正、安全。于是,在人的世界之外就多了一个地方,叫“监牢”。“法”保护按文明规则玩游戏的人。文明人在空中划个圈,划出一个“人造卫星”,把犯人关进去出不来。监牢是法律的延伸,拳头大的一块地儿,被甩出人类社会,还得围着人类社会转。

牢房比无家还可怕。关进去的犯人再没什么机会和正常社会接触了。只有和警官、律师说话时,说的才是人话,平常他们得懂那个黑暗星球内,犯人之间的黑色密码。

“重建工程”的理论认为:监牢这种独特的黑色小人造卫星并没有将罪犯变成正常人的功能。把犯人关进牢里,刑期满了再把他们放出去,他们再犯罪,再关进去。监狱不是成长人的地方,无非就是个关人的地方。美国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4%,而犯人却占了世界犯人总数的25%。那么,让这么多的犯人从牢里出去后,能当正常人,太重要啦。这一定得有个重建过程。既为了犯人也为了大众利益,“重建工程”就是給监牢加上这个人性化的功能。

“重建工程”的设计简单地说,叫“犯人+野狗”。具体做法是:1.让快刑满释放的犯人或表现好的犯人当“狗教官”,训练无家可归的野狗,教野狗遵纪守法。2.让道德高尚的军官狗领养野狗,同时给犯人“狗教官”当训练课助理,让犯人和野狗认识到什么叫高尚和举止文明。3.野狗周末跟狗父母回家,当正常狗。周一到周五在牢里给犯人做伴,培养犯人爱心。狗跟人一样,是社会动物,要有伴。本事大的做大事,本事小的做小事。犯人和野狗都学会了守法,就是成就。4.参加“重建工程”的犯人得当好“狗教官”,教野狗的同时,自己还得上伦理课。野狗不是好教的。要教野狗区分对错,犯人自己首先得有能力区分对错。打狗骂狗拿狗出气是绝对不可以做的。何教授一周来一次,给当上 “狗教官”的犯人上伦理课。查理教授也一周来一次,和犯人谈话,记录犯人心理变化。希望在修复野狗高贵基因的同时,让犯人能重建当好人的自信心和爱心,自己也学会尊重法律。

“重建理论”想证明的结论是:犯人在牢里待足了年限,最终还得回地球去当文明人。野狗也一样,等不野了,最终还得当家狗。文明人的选择只能是:在监牢和人的社会之间架座桥,让犯人到刑满释放的时候,能平安走过去。破茧成蝶,不再回来。为解决这个“不再回来”的问题,犯人的人生和野狗的狗生同时重建,达到负负得正。

二、教授案件和“重建工程”

“四月天”两年前就是何教授的狗了。她是进入“重建工程”的第一只狗。得到的角色是“妈妈”。何教授不是那种服务狗式的教授,他说:“先生在,弟子服其劳。”他叫“四月天”给他拿报纸、拿拖鞋、守卫学生考卷。他为犯人服务不是心血来潮。两年前,他家被盗。小偷来他家转了一圈,他家里也没少什么东西,就丢了一大包“麝香壮骨止痛膏”。也不值什么钱。要是小偷是个中国人,到他家门口来跟他要这玩意儿,何教授一定就送给他了。犯不上破门扭锁,害得他修门的钱花得比买那包“壮骨止痛膏”的钱还多得多。

那时,何正求何教授正在和白人妻子琳达闹离婚。帮琳达搬箱子时,把手腕扭了。他找出从中国买回来的“麝香壮骨止痛膏”准备贴一贴止痛。琳达是老兵医院的护士,硬要拿冰块让他敷,说是根本不相信死鹿的骨头能放出香气来治人的手腕。两人吵了一架。在白水一般的日子,闹离婚算是大起大伏。一点儿火星就把两人都炸出了家门。等他们再回来的时候,小偷就来过了,吵架的导火线“麝香壮骨止痛膏”给偷走了。

警察对什么是“麝香壮骨止痛膏”,何教授家少了多少张“麝香壮骨止痛膏”,“麝香壮骨止痛膏”有没有毒性,都做了记录,并建议他家养一只狗保卫家园。何教授和琳达在办完离婚前领回了“四月天”。

“四月天”有一粒黑草莓一样的鼻子,善良且万能;她棕色的眼睛里也全是简单透明的逻辑。她是豪县狗校毕业的优等生,全校最文雅最标致的校花狗。一回家,琳达就给她洗了个香溜澡。她双眼皮黑眼圈,一身金毛长长,脑袋里有储存信息的芯片。洗完澡,一甩水,得意洋洋地从浴缸里跳出来,何教授当即就把她放进了古诗,说她是“所谓伊狗,在水一方”。

“四月天”还是语言天才。她不仅能听懂人用不同语言说出声的句子,连何教授在心里自己跟自己争吵,她都听得懂。何教授心里时不时有两个“何教授”,为大大小小的事情争吵。一个叫“何正”,另一个叫“何求”,吵起来,都带着问号。人左右都不确定才会跟自己吵架。何教授的理论是:人跟世界吵架是浪费时间,不如直接动手干活,改造世界;自己跟自己吵架还有点意思,至少能让你知道自己是个活着的人。所以“何正”“何求”动不动就吵。“四月天”一声不响,却会明确地选边站,每次选的都是做正确决定的那个“何教授”。

譬如说,琳达开口闭口把何教授叫作“嗨”。这在谈恋爱的时候倒也没让何教授觉得忍无可忍,那时候琳达年轻漂亮,淡黄色的长头发往雪白的护士帽里一塞,脸上该红的地方红,该白的地方白。“嗨”“嗨”“嗨”从她草莓一样的嘴里冒出来,听起来也就跟水滴落在沙丘里一样,虽不动听,也不烦人。可等到闹离婚的时候,何教授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个“嗨”。他身上的“何正”对自己说:“二十年都听下来了,算了吧。”可他身上的“何求”却不算,跟琳达吼:“我说过无数次,我姓‘何’,不姓‘嗨’。何——He,He不读作‘嗨’。”琳达就吼回来:“‘He’不读作 ‘嗨’,那‘She’读作什么?” “何求”就吼得更高:“‘She’读作‘十一’。跟‘何 He’什么关系也没有。”

这时候,语言天才“四月天”就会站在“何正”一边,用她的黑鼻子顶怒气冲天的“何求”。意思是:“何”和“嗨”是双胞胎,不就得了。这还值得吵架?“四月天”喜欢家庭和睦。

后来,琳达还是办了离婚,带着十二岁的儿子搬出家。她对调停员说何教授霸道:“在我家,他(He)不能叫他,她(She)就是个数字。”

虽然“四月天”救家没成,却让何教授发现了她的语言天赋,在后来制定“重建工程”的时候,何教授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让“四月天”把这个本事教给当选的流浪狗。当流浪狗和犯人共同生活的时候,不管犯人用哪国语言说话、吵架,或在心里自言自语,流浪狗都听得懂(人懂不懂没关系)。要是犯人心里有阴谋,流浪狗能嗅出来,就去制止;要是犯人有重新做人的念头,流浪狗也能嗅出来,就去支持。这才是犯罪心理学该做的事。

何教授让流浪狗当犯罪心理学家的大胆假设得到查理教授的支持。查理教授说:“按动物心理学,狗最能猜测人意,流浪狗懂犯罪心理,符合逻辑。马克·吐温说,‘领一只无家可归的狗,把他养壮实,他永远不会咬你。这是人和狗的原则区别。’犯人比监牢外面的人更懂流浪狗的好处。” 何教授说:“马克·吐温这话,跟我江南老家山村里的村长说的差不多。我们村长说,‘以诚待诚,狗不咬人。’”

何教授和犯罪心理学家查理教授是生死兄弟。多年来,何教授一直很同情查理教授没有桃花运。谈一个吹一个,两年前好不容易结了一次婚,何教授正在学校同事中为他的新婚收钱,给他买礼物。同事们每人出二十块钱,何教授让同事们轮流在祝福新郎“新婚志喜”的贺卡上签名。正签着,查理教授的电话来了,说:“已经离婚了。贺卡就不要送来了,礼物可以收。”

何教授大失所望。他没听查理教授白拿礼物的无理要求,按着签名把礼钱一一退回去了。第三个在贺卡上签名的是医学院病理系的系主任。医学院在校园的另一头,和人文学院离得挺远,何教授到病理系去退钱迟了一些日子,豪县就出了个大案子:病理系的系主任和他太太还有小孙子在家里被人杀害了。

何教授把那退不回去的二十块钱给了查理教授,查理教授就把那二十块钱放在镜框里,一直挂在办公室墙上。那二十块钱是对同事的纪念,也是查理教授结过婚的证明。如果有“离婚赛”,查理教授可得“最快冠军”。

查理教授一直保持单身汉身份,动不动就到何教授家来吃琳达做的烤牛排、何教授做的红烧猪脚。继续征婚。查理教授最新一期的征婚启事,何教授帮忙逐字改过。那启事写得就跟查理教授的肖像画一样逼真: “我,48岁。不爱树,不爱花,不爱狗,不爱猫,不喜欢理发,不喜欢新衣服,不喜欢小孩子和汽车。特寻健康美丽女子为偶,分享生活。”

应了有难同当的老话,何教授家被盗的那天下午,查理教授家也被盗了。

那天,何教授为用“麝香壮骨止痛膏”还是用冰块止痛跟琳达吵炸了之后,就到了查理教授家发牢骚,又拉上老朋友去酒吧喝啤酒。喝酒的时候,查理教授不紧不慢地告诉何教授:他征婚启事发了十一个月,没得到一个回应。突然,昨天收到了一个女人的回应。这个女人说:“你,48岁。不爱树,不爱花,不爱狗,不愛猫,不喜欢理发,不喜欢新衣服,不喜欢小孩子和汽车。哪个女人会爱你?”何教授一阵惊喜,十分肯定地说:“这个女人就是你要找的。撒谎骗人、抄袭剽窃,在教授的游戏法中,等于杀人越货。你说实话,她也说实话。价值观一致。追吧。”

查理教授一高兴,两人就多喝了几杯。等查理教授回到家,落地窗被打碎,家也被盗了。查理教授一查,他家一件无比重要的物件丢了。那是一个他十二年前从印第安人保留区带回来的布女巫。他的一个学生是印第安部落神医的长孙,请他去保留区做客,那位老神医爷爷送了查理教授这个布女巫。印第安神医不仅给人治病,还能和祖先与未来对话,直接和印第安人信仰的“大精神”沟通,从“大精神”那里接受指示。老神医家出来的布女巫是真品,功力巨大。布女巫有一张橘红色的平扁脸,黑头发盖住一只红色的眼睛,一颗大红心挂在前胸。查理教授的布女巫原本是放在他办公室的。他上心理学课,讲心理作用的力量的时候,也拿到教室去给学生看过。

但是真品不能瞎玩,印弟安人的女巫威力太大是有名的,不久,布女巫的传奇就变成了心理系的历史故事,后来,在研究生中一届一届传下去:

八年前,查理教授是系主任,有一天,为能不能在系里养一只宠物猪的事儿跟一个叫欧文的教授吵架。欧文教授是西部大牧场出生的农民,他提出:要是能养只猪,在心理学系和人类学系之间走动,不但人心踏实了,大学人文学院的图腾就真叫“热爱生命”了。

查理教授一脸不以为然。

欧文教授就待在他办公室里不走,紧盯着他说个不停:“……你看你看,人文学院门口的雕塑是个女人的子宫,装了一兜儿小人儿。那叫什么‘热爱生命’?那叫‘生殖器官’……我家有五千只猪,别看它们清一色的眯缝眼,竹筒鼻,你拱我,我拱你,一脸憨厚,笑容可掬。不管是来地震还是来龙卷风,它们的肚子总是装满快乐的啤酒桶,吃进去什么食物全能发酵成快乐滚滚的好酒。有快乐才有热爱生命。”

查理教授不耐烦了,说:“大学里都是聪明人,难道你是想说,有头脑的动物都只能当猪才能有权利热爱生命?猪的幸福是人想要的吗?你先去哲学系问问,猪的幸福和人的幸福区别在哪里。”

欧文教授继续说个没完,还给自己的建议加上解释:“奥运会还要有个吉祥动物呢,猪是吉祥动物。我没指望猪去当追求自由的典范,但它们当仁不让是热爱生命的典范。要是聪明人中有愿意过得像猪的,也犯不上让那些哲人去启蒙他们。它们也没违法,闭着眼睛快乐也是可以的。把猪启蒙了,变成原子弹也未可知。总之,等宠物猪来了,我来养!只要你同意,系厕所里给它搭个窝。”

查理教授再也忍不住了,尖刻地说:“你还养猪?好好上你的农民心理学吧。学生跟我说你不像一个教授,像个无家可归者。”

欧文教授先一愣,然后跳起来,一把抓住查理教授的衣领,要打架。农民最自豪的就是有地有家,叫他“无家可归者”,那是奇耻大辱。查理教授被揪住衣领,只好大叫一声:“印第安女巫,上。”当时,印第安女巫什么也没做,就坐在查理教授的书架上冷着红眼睛,一脸橘红色的邪笑。

这时正好有个女研究生从查理教授的办公室门口路过。这个女研究生是个女警察,刚从“豪县改造监狱”下班,来上课。看见两个教授在打架,低吼一声“停!”,从腰间的皮带上解下两副手铐,“咔嚓”“咔嚓”两声,把查理教授铐在了书架上,把欧文教授铐在了桌腿上。接着,就打电话给了院长。电话一挂,又对着两个教授用警察的语调发问:“科学家克隆羊克隆猴子,咋不把道德给克隆到人的基因上去?”

查理教授扭过脸回答说:“道德基因在上帝手里。上帝要给教授和警察各找一份工作做,就没把道德基因放人身上去。要是警察把教授铐书架上了,警察就得自己做两份工作,忙吧?”

这时院长来了,听到这几句对话,又看到这种打架残局,很绅士地往门口一站,整整领带,双手十字交叉抱在肚子下面,然后,温文尔雅地说了一句:“你们好英雄啊!还不互相道歉?”

在文明的力量下,两个教授都想让自己的言谈举止最大程度“君子化”了。查理教授先说了“对不起”, 欧文教授也道了歉。猪中也有君子猪,该道歉就道歉。女警察不露情感地把手铐打开了,没逮捕他们。

好人和犯人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千山万水。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没想到,下班后,印第安女巫发功了。欧文教授才出了校门就给汽车撞断了两根肋骨一条腿。此后一个月,他的课还得查理教授去代上。这事后,查理教授就不敢再把橘红色的女巫放在办公室了,拿回家来,放在书架上。一放就是好多年,日子平安,蟑螂都没来过。

镇守家院八年的布女巫被盗,查理教授在报警的时候,特别对警察强调说:他的布女巫被人偷走,那小偷一定是个识货的。

在查理教授的布女巫被窃一天后,查理教授家来了一个女警官,带着一只金毛狗。不用介绍,查理教授已经认出这个女警官正是当年铐他和欧文教授的女研究生。她毕业后,升职为警方侦探,依然进进出出豪县监狱,侦案破案。别的学生的名字,查理教授能忘记,这个学生,他再也不会忘记。查理教授称呼她“警官曼多铃”。金毛狗是“铁哥”,身上穿着警犬制服,是无俸禄国家官员,军衔按军队传统,比女主人“警官曼多铃”还高一级。警察和警犬有分歧的时候,警犬的鼻子说了算。警官曼多铃通知查理教授:他的布女巫在豪县邮局的邮筒里找到了。胸前的大红心上插了两根小剑。背后写上了一个大黑字:“He”。

如果那个“He”读作“何”,那就是有人要咒何教授死。如果那个“He”读作“嗨(他)”,那有人要咒查理教授死也是可能的。何教授家离得不远,查理教授一个电话就把好朋友召来了。何教授看到那个“He”字,本能地吓一跳,立刻认为那是指他。查理教授倒又来跟他争,说:若这印第安女巫是何家的,那指何教授是无疑的。可这女巫是他查理的。除非谁能证明这小偷同时认识何教授和查理教授,要不然这小偷凭什么到他查理家偷了个威力巨大的女巫,却要咒另一个不认识的人死?那“He”应该就是指他查理教授本人,这是逻辑问题。

何教授想想,是这个道理,就接受了这个逻辑,把“He”让给了查理教授。

女警官司曼多铃听了他们争论,说:“警方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所有的联系都是我的线索。”又把橘红色的布女巫放在“铁哥”的鼻子底下,让他闻。“铁哥”的鼻子立刻把一种奇怪的气味存进脑袋里了。狗用鼻子看世界,“铁哥”是用鼻子作判断的天才。人用眼睛看东西,狗用鼻子看东西。人看到一根牛肉香肠,狗“看到”的是:面粉、香葱、盐、糖、哪家养牛场养出的牛、哪条河里汲上来的水……因为“铁哥”的鼻子是特殊材料做的,“铁哥”能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能用鼻子嗅出“五颜六色”的氣味,全存着,随时调用。他在布女巫身上嗅出了巫气。他的鼻子是权威。

看两个教授很紧张,女警官曼多铃临走时宽慰他们说:何教授家和查理教授家同一天被盗,不是大案,却是奇怪的案子。警方会仔细想慢慢破的。

查理教授就立刻提醒女警官:从犯罪心理的角度看,他的案子是大案,和两年前,大学病理系系主任夫妇及小孙子一起被杀那起谋杀案一样性质,都是谋杀成立案。两年前的谋杀得逞了,两年后的也得逞了。前一个叫物理上的得逞,后一个叫心理上的得逞。所以,就算何家被盗不是大案,他的案子是大案。说完,就抱怨:豪县真是个月球,在豪县当教授居然也成了危险职业。

女警官曼多铃说:“病理系系主任家的那个谋杀大案没破,我们须臾不敢忘记。您不要害怕,有我们保护您,您活得好好的。要是你们教授想分担我们警察的活儿,能把罪犯教育好就是伟大的成就了。”

这次谈话有了两个重要结果:

一个结果是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制定了“豪县改造监狱重建工程”计划,来帮助犯人。计划得到女警官曼多铃的大力支持。她说服了豪县改造监狱的监狱长,“重建工程”首先在豪县监狱实验。这样何教授和查理教授讨论多年的合作方案,终于可以实施了。从犯罪心理分析、破解犯人心理上的道德密码,再用伦理学重新编辑这些道德密码,聘请流浪狗当教授解码、编码的小剪刀。教授和警察各自接下了上帝分配给他们的那份工作。

另一结果是查理教授证实了女警官曼多铃正是回应他征婚启事的那个唯一的女人。这下,查理教授别无选择了,和女警官曼多铃恋爱上了。不喜欢狗的人,居然也把“铁哥”叫作“我的养子”。女警官曼多铃很鼓励他,说:“不少大学的教授就是一群考拉,撞上森林野火的时候,鼻子基本无用,但嘴巴本事比较大,一生气就把个人情感放出来,影响行为的准确性。查理,你的聪明就在于,知道自己是考拉,主动找狗帮助。”

此后,他俩走在一起,不管警官曼多铃穿不穿制服,都是她走在人行道靠车道的一边,保护欲写在脸上。走在有警察保护的理想国,查理教授很幸福,他心安理得地跟警官曼多铃讨论:“正义之人是幸福之人。”又得意洋洋地对何教授宣称:时时有警察警狗保护,被谋杀的可能性大大减小。建议何教授要遛狗,最好跟他们一起遛,分享正义之人的幸福。

那个威力巨大的布女巫就留在警察局“未破案件档案室”里了。

查理教授有了女朋友,何教授倒离了婚。与查理教授比,何教授的婚姻失败是二十年文化冲突不可调和的结果。他恢复单身后,两家人常常一起遛狗。遛着遛着,何教授也就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安全了。他不相信一个教伦理学的教授也会有人想谋杀。既然从逻辑上讲,除非小偷跟他和查理同时有仇,且知道查理家布女巫的威力,没这两个条件,查理的布女巫事件就跟他无关。他家丢的不过就是“麝香壮骨止痛膏”。用不着自己吓自己。不过,他也会时不时问一问警官曼多铃,病理系系主任家的谋杀案有无进展。警官曼多铃不多讲,偶尔透露一点,譬如,女主人的首饰盒就放在床头柜上,却没被拿走,也没被动过,不像是盗窃被发现,才杀人灭口。犯人另有动机。

有一次,问完病理系系主任家的谋杀案,何教授又顺便问到他家和查理家的奇怪盗窃案,听说还没进展,他身上的“何求”就一副聪明人的样子发了评论:“豪县这三个案子要么没有联系,要么有联系。没有联系,你就得一个一个破,若要有联系,就两个字:‘教授’。”

警官曼多铃没说话,用警察的眼神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像审视一只可爱且多管闲事的考拉。倒是“四月天”高高兴兴地顶了“何求”一下。“何求”得了肯定,便快快地向前走了。

何教授喜欢狗远远超过喜欢考拉。考拉再可爱,他也不愿意当。每次遛狗,他身上的“何正”都想和查理教授并排走,好讨论“重建工程”。何教授对到豪县监狱上课一直是紧张又好奇,已经把豪县监狱的《犯人手册》读了五遍。可他身上的“何求”不肯接受女人保护。跟查理并排走,图像就是:一个女人保护两个男人。这是“何求”不能接受的。于是,“何求”动不动就带着“四月天”快步走在前面,让“铁哥”一家落在后面。

所以,在二月底的时候,两只优秀的狗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先是“四月天”没嗅出新冠病毒是定时炸弹,后是“铁哥”在“定时炸弹”上撒了泡如同海洋一样的臭尿,却没有认出危险的真面目是破坏所有豪县人的好日子。这件事,后来让两只优秀的金毛狗遗憾了很久。

三、 小“超弟”和“重建工程”

三月初,定时炸弹爆炸了。豪县报纸说:豪县传染病院收治了四例确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病人。豪县的大学反应最快。都是尊重科学的人,知道传染病的厉害。校长立刻宣布:提前放春假。学生回家,什么时候开学等通知。

那时,地上的日子正过得精彩,冬天还没过完就提前放春假,学生高兴,教授也高兴。豪县人不是心存侥幸,而是有自信:世界上的问题很多,传到月球一般的豪县时,也会变成“忽略不计”。就像二次大战的时候,世界战火纷飞,除了豪县人,有谁知道多少吨炸弹和多少架飞机是在豪县造出来的?又有谁知道多少名诺曼底登陆的空降兵是在豪县的沙丘里受的训?当年日本人放了很多氢气球,每个带着一枚小炸弹,想让它们飞过太平洋,炸美国本土。大部分气球掉进了太平洋,碰巧有一枚居然被风带过来了,炸坏了豪县街上的一家叫“杰米三明治”的老餐馆。县政府让大家别传别报道,不让敌人知道有一枚小炸弹还得逞了,再放更多的来。这事儿,豪县人到现在都不宣扬。偶尔有中学生上历史课,会到那家三明治餐馆的门口,读写在一块黑色石头上的故事。三月的时候,豪县人还没有搞清楚这种叫“新冠病毒”的定时炸弹和那枚氢气球带过来的小炸弹能有多少区别。豪县天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一天是星期五,是何教授去监狱上课的日子,也是“四月天”去接小“超弟”回家过周末的日子。“天上的狗大仙”照常快乐地在豪县人和狗的头顶上下大雪。干着狗大仙的祖宗们年年都做过的事情:把一群一群白色音符吹下去,让它们像影子一样在天空中飘。通向豪县监狱的公路上空无一人。把监狱设在这种地方,犯人就是逃出来也没处可去。

飞快地,这些被人叫作“雪片”的白色音符就把架在空中的几条电线填写成白色五线谱。冷风尖尖的手指划过,弹出一些清脆的天籁之声,撞在豪县监狱坚硬的石墙上,湿湿的,化成一片一片晦涩的甲骨文。豪縣监狱是一座巨大的酱红色硬砖建筑。白雪打在硬砖上,如同比监狱更古老的象形文字扑在一张酱红色的老脸上,红唇白齿,监狱的脸面反变年轻了一些。马路对面,和豪县监狱大门对大门的白墙建筑是“豪县警察局”。豪县监狱大门后面就是那座连窗户都没几个的酱红色大监牢。不知是谁的设计和选址,监牢没有窗户对着警察局,却有一半的窗户对着不远处一座小小的儿童乐园。长年也没多少儿童来玩。心理上,大概让犯人看着想家吧。当何教授的车过了儿童乐园,沿豪县监狱和豪县警察局中间的马路开过时,从五线谱上落下来的还都是信心十足的鸡毛信,片片哼着:重建!重建!重建!没有一片唱的是“大停顿”。

等到了豪县监狱门口,豪县监狱大门紧闭,一块从未见过的大牌子竖在坚硬的大木门前:

“COVID-19流行病期间,豪县改造监狱各部门关闭。所有探视时间取消。谢绝一切来访者。”

“大停顿”像一个闪电,一瞬间击中豪县。就在何教授和“四月天”在路上开向豪县监狱的时候,州长紧急发布了“居家安全令”:1.除了遛狗,大家不要出门。2.餐馆、酒吧、影院等娱乐场所停业三个星期。3.公共场所不准人群聚集。4.人与人相遇,必须隔6英尺。5.不要抢购口罩,让医务人员有足够的口罩。6.锻炼身体,停止一切犯罪活动。

何教授把车在监狱门口调了个头,停下。正准备打电话给女警官曼多铃,问一问情况,女警官的电话就来了。警官曼多铃告诉何教授:监狱一小时前封狱了。谁也不准进,谁也不准出。她刚跟查理电话讨论了,“重建工程”要继续上课,可以转成网络上课。监狱天生是人群聚集的地方,没办法做到让犯人时时保持6英尺安全社交距离,流行病传进来就要坏事。警官曼多铃年轻时当过海军陆战队的军人,她对何教授说:“犯人比战俘还难管一百倍。就知道要、要、要。进来之前,给足了他们公平做人的机会,他们却不要。在月球一样的豪县,守一所有一千个犯人的大监狱,就像管着一千个随时会炸的炮弹。”

警官曼多铃还说:“重建工程”在现在这个当口,特别重要。监狱犯人太多太挤,流行病来了,监狱很快就会将一些轻罪犯和快要刑满到期的犯人提前释放。会有更多犯人需要通过“重建工程”的改造。但是监狱封了,暂时不能进来接小“超弟”。参加“重建工程”的流浪狗一旦离开监狱,封狱期间也就不能再进来了。小“超弟”的第一任“狗教官”就要完成三个月的重建课时,快出狱了。犯人们太喜欢小“超弟”了。申请当他下任“狗教官”的犯人已经排到三个月以后了。小“超弟”还真不能走,这个周末就留下吧,下面看全州病情控制的情况再说。

“月球”上有了新冠病毒,这个三月初的下午突然变得比平常灰暗得多。何教授打开车灯,监狱外一排灰色电线杆白了半个身子,好像冷得长出了曲线,从男人变成女人了。雪做的白绒睡衣披在身上,前胸半开着,拖到地,一地白。白色的路灯白天也亮着,在雪中,像一串化了一半的小白糖果儿,带着一圈圈化开的白晕,中间是一粒一粒没化光的小糖心,就想对世界透露关于监狱的保密话。

平常在这个时候,“四月天”已经跳下车,直奔酱红房子门前竖着的石门牌,在石门牌下尿一泡尿,或嗅一嗅有没有“铁哥”留在那里的带小臊味的“情书”。那石门牌上黑字写着:

“在错误的道路上往回走一步,就是朝正确方向的第一步。—— Kurt Vonnegut”

当何教授调转车头往回开的时候,“四月天”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提醒他注意方向问题,小“超弟”还没接到呢。何教授跟狗好得时时想返祖。他甚至想变成狗,直接体验“重建工程”进入豪县监狱后的内部情形。他知道,琳达走后,“四月天”不开心。直到得到了小“超弟”,“四月天”才高兴起来,像亲妈妈一样训练小“超弟”当好狗,又时时护着小“超弟”,就想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干儿子。小“超弟”进监狱工作之前,母子天天在一起。有时,一只大狗一只小狗趴在高高的沙丘上,你舔我一下,我舔你一下,一节课就要上一小时,比干爸爸“铁哥”耐心多了。到了小“超弟”要跟爸爸去监狱的那天,“四月天”一定要把小“超弟”身上的泥沙舔干净了才让走。何教授嫌她舔得太慢,帮助擦一擦,她还把何教授的手一顶,推开。

可惜定时炸弹——新冠病毒爆炸了。不管好人坏人的日子都被炸开了。何教授只好对“四月天”说:“今天接不到小‘超弟’了。不过‘铁哥’还能常常教育他。你要是想儿子,我们一边开车,一边讲小‘超弟’的故事好了。你训练出的小‘超弟’,名声很好。不用担心。”

“四月天”立刻嗅出:人类出事了。

小“超弟”是入选“重建工程”的流浪狗之一,七个月之前是满大街乱跑的野狗。在豪县城里咬了邮递员的裤子,一直把人家裤子拉到脚跟也不放。没想到,那“邮递员”是“野狗拯救中心”的人假扮的,人家一回身,把这只小野狗套进捉狗圈,直接就送进了狗牢。原来,那时小“超弟”早就已经有官司在身了,邮局起诉了他。他被抓住之前咬伤过另一位真邮递员。邮局起诉他的时候,状子上写着:被告:“Super Brother (超弟)”。邮局的人都这么称呼这只会闯祸的小野狗。“超弟”是邮递员们给他起的名字。

领养小“超弟”前,何教授在网上看了一小段“超弟”的视频。只那一眼,就惊得他目瞪口呆。“豪县监狱重建工程”缺的正是这样有过犯罪行为的流浪狗!这家伙,长得哪里像只狗呀!一脸皱纹,大脑袋像老虎,隐约还有个“王”字在额头上,身子却像只猪,猪肚子猪腿。眼睛绿绿的,像恐龙化石做的,跑起来还绿光一闪,一条游鱼般钻进空气里,没影子了。若给他安上翅膀,他肯定立马就能扶摇直上,鲲鹏飞得也没他快。

把小“超弟”领出狗牢的《领养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

“超弟”,男;

年龄:七个月;

罪行:咬伤过一个邮递员,另一次,咬人未遂。

领养人同意:如果“超弟”不能在六个月保释期内通过“重建工程”,变成好狗,就吃官司,回狗牢,剥夺一切狗权。

“重建工程”学费:獎学金。

伙食费加狗饼干费:豪县监狱负担。

周末:回家过。

因为小“超弟”的爷爷何教授是体系内部的人,所以,小“超弟”得了全额奖学金。并不是所有野狗都有奖学金的。

猪专家欧文教授只见过他一次,就断定小“超弟”祖上一定是猪和老虎交配生出来的。猪种是约克夏。何教授同意。在动物世界里,既然天上能有狗大仙,猪和老虎就能生出狗来。欧文教授对猪认识得很透彻,小“超弟”就是一只天性快乐且热爱生命的小狗。

小“超弟”的现任犯人“狗教官”马克跟他很匹配。马克犯的是“偷信罪”。第一次被邮局捉住时,地区法官只判他做社区服务。脖子上挂一个“偷信贼”的小名片牌子,在邮局门口擦邮筒、扫树叶子。做社区服务,马克没有意见,犯了错误要被罚,公平。但马克虽然是穷人,好歹也是个石头画艺术家,捡一块鹅卵石,就能画出一个恐龙蛋。他对挂这样的牌子很生气,恨透了地区法官,逢人就讲他要上诉地区法官污辱他。马克偷了人家的信,马克负责。让他挂个“偷信贼”的名片牌子,那是向上帝告他的刁状,玷污他的美术灵魂。

可是,还没等立案,马克因为依然改不掉偷信的坏习惯,又去偷了一条街人家的信箱。偷的时候,还忘了把挂在脖子上的“偷信贼”名片牌子拿下来。一条街刚走完,上帝的眼睛就看到了“偷信贼”三个字儿在马克胸前晃。马克再次被抓住,地区法官判了他一年。

马克进来第一天,警官给新犯人训话:“从今天起,你们号称属于自己的那些部分,全没啦!你们属于我管。你们整个人都属于豪县监狱。你们的自由已经被剥夺。谁要再说,我想这样那样,我现在就给你们回答,见鬼去吧,你们只能有豪县监狱给你的东西,你们只能成为豪县监狱要你成为的样子!”

马克刚到牢里,不知道豪县监狱要他成的是什么样子,依然逢人就大声讲他恨透了地区法官,他要让法官坐牢。这当然不是豪县监狱要他成的样子。结果,被狱警关“洞”里去了。“洞”只有一张床大,是监狱中的禁闭室。这种单人牢房叫作“洞”,很准确。谁要违反监狱规矩,就得进去。“洞”门下方有一个小口送饭用。除了这个口,什么口都没有,一个人关在里面,没白天没黑夜,吓也要吓死了。每天40分钟的放风时间也被剥夺。这叫“没有自由”。这比挂“偷信贼”牌子还要让马克在上帝面前丢脸。马克在洞里骂人骂了20分钟,就老实了。

晚上警官让食堂的人给马克送晚饭吃。送饭的人刚打开小口,饭还没塞进去,马克一泡臭尿就从送饭口里射出来,尿了送饭的人一身。他那撒尿的姿势恐怕连狗都做不出来。警官下令马克在“洞”里的时间从三天增加到一个星期。又在那个“洞”上挂了一个牌子:“尿人犯”。

马克旁边的另一个“洞”上也挂着一个牌子:“唾人犯”。

在牢里,没有一个马克的狱友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个个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所以,马克对地区法官的气愤也不过就是被吸进宇宙黑洞里的一个基本粒子,光是转转,发射不出去。

进了监狱,能当一个基本粒子,就不错了,还算是个物质。在监狱里,所有的犯人就是一串数字,叫“犯人号”。名字都可以不存在。马克的号码是4050。看守每天早一次、晚一次点名,只叫犯人的号码。关在豪县监狱的犯人都是负数,大小不等。

后来,和马克走得最近的狱友,就是那个“唾人犯”。他算是这里的牢头,犯人号是4013。他不喜欢用这个号码当名字,私下里,给自己换了个名字:1007,也只是个号码。他让其他犯人私下叫他这个名字。1007是老犯人,犯了68项罪,各项轻罪重罪加在一起,被同一个地区法官判了一千零七年。因为1007和马克是在同一个法庭被同一个法官判的刑,又不约而同地恨同一个地区法官,他们成了朋友。

1007已经接受了以牢为家的事实。犯人的事儿,他动不动就要管。他自有一套整新犯人的规矩。他粗粗的胳膊上纹着一条吐着长信子的巨蛇,谁也不敢得罪他。要是牢里能明着结帮,他一定可以当那种西西里来的黑帮教父,眼睛看着地,鼻子尖处钩着。哪个犯人想要搞到监狱不让有的物件,付钱,1007 都能搞到。1007在外面的朋友有魔术。

若1007搞违禁品进来,被抓住了,会被加刑。加就加吧,反正他已经有一千零七年垫底了,再加几年也没什么区别。“钱”可以是各种形态,从冰激凌、色情画到真钱,什么形态的钱,1007都收。在监牢里,钱和发财的概念和外面不同。但他为马克搞东西,不要钱。只要马克对他说一句“我恨透了地区法官”,1007就会哈哈大笑,把马克的欠账免掉。

本来,一年已快到了,马克就能出狱了,却因为马克在牢里看橄榄球赛,与另一个犯人打赌哪队赢,赌三根冰激凌。马克随手从《豪县监狱犯人手册》上撕下一页,在上面写下了赌约。在牢里,犯人不准有现金。犯人之间偷着做生意,土豆片就是现钱,冰激凌就是金条,赌三根冰激凌是大赌。马克敢下这笔大赌注,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开口,1007就会给他弄到三根冰激凌。结果,赌约被看守发现,马克又加上了破坏监狱规矩、犯了在牢里赌博罪,又加刑三个月。还罚了13块美元,赔偿被他损坏的监狱财产《豪县监狱犯人手册》。

马克没钱。没钱也得赔,监狱给他工作做,0.67分钱一小时,马克得做三天才能赔上。工作是收所有犯人的内裤和臭袜子去洗,犯人内裤和袜子每天都得换,堆在推车上,全是怪味。闻这种怪味才是对马克的侮辱。马克偷信,却是艺术家,没伺候过人。他又要写上诉书,告地区法官和监狱警官,诉他们让马克闻地狱的气味没有任何法律依据。

1007就笑马克报仇的方法不对,用的是外面人的思维方式。监狱里的犯人是放在监狱里的东西,不算人。关一天,还欠监狱96块钱,警官看守犯人的工资,犯人得自己付,出去了,找到工作慢慢还吧。1007对马克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要报仇得等着机会。”

在监狱里,《豪县监狱犯人手册》有规定,犯人想打电话,看医生,提前换床单,要一条牙膏,多要一条内裤,少换一次袜子……屁大的要求都要写申请。犯人想做的生活改动,多半是不批准的。犯人的大小欲望一律表格化。写申请本身就是提醒犯人:你没有做普通人的权利。马克轻易放不下“石头画艺术家”的身份,不写申请。但是,加刑后,马克申请了上“重建课”,当小“超弟”的“狗教官”。他太想出去了。

当何教授和查理教授一起读马克的申请和他的案子时,何教授一次又一次对查理教授说一个中国词儿。那是他在和前妻琳达吵架时,找不到合适的英文词了,会冒出一个独特且尖刻的中文词。譬如,琳达喂“四月天”甜奶酪,何教授就会叫道:“不准喂我的军官狗不三不四的东西!”那“不三不四”的力度是绝对找不出英文来对译的。这词儿是他的中医父亲在给不出明确定义却心里明白时常用的。他父亲说:“当何家人,一是一,二是二。没哪个敢不三不四。”自从搞了“豪县监狱重建工程”,何教授认识了监狱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也读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东西”的案子。马克的案子就是其中一个最不三不四的案子。

查理教授的分析是:从犯罪心理看,偷信贼是想偷看人家的账单,偷人家的信用信息,利用这些私人信用信息,骗钱。但是,就马克的智商,他哪里能骗到钱呀?不被人骗钱就不错了。所以。重建马克,得问一个问题:马克先是罪犯,还是病人?问题可以在重建过程中测试。

何教授就预见:查理的犯罪心理分析就是把马克的祖先或生长史都分析一遍,得出来的结论,也不会超过“不三不四”多远。何教授做这样预见的时候,马克申请表上的照片就在他眼前。马克棕色眼睛对着他,眼里一副所有人都对不起他的神色,一张长脸长得跟面条似的。

那时,何教授根本没有想到,世界上最“不三不四的东西”还不是他在监狱里接触的犯人,更不是他前妻拿来喂军官狗的零食。那种来到豪县,且和他这样的文明人越走越近,却看不见、捉不着、杀不死的新冠病毒,才是真正的“不三不四的东西”。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用死亡和恐惧逼得好和坏对面站着,用最奇怪的方式把各自的故事越讲越清晰,直到真相大白。

四、新冠病毒和“重建工程”

“居家安全令”一下,疫情成真,何教授带着“四月天”买了牛肉、鸡蛋、狗食和屁股紙。这些东西突然限量供应了。大家不出门,吃和拉的问题得提前解决,豪县像是危难在即了。

学校春假过后就没再开学,学生不能回校,全部在网上上课。城里的餐厅和娱乐场所也全停了。

一连几个晚上,何教授跟查理教授通电话,讨论如何把“重建”课程全部转到网上。监狱有电脑室和电话。犯人可以申请上网,但一天最多20分钟。为了不违反《犯人手册》,他们决定:1.何教授和查理教授愿意增加每周上课次数,但每节网上“重建课”时间缩短成20分钟。要是每天都有20分钟课,他俩在学校的正常课时会和“重建课”有冲突,有些“重建课”可以让研究生去上。本来他们也是计划等“重建工程”成熟一点,就让学生参与工作。现在是紧急时期,计划提前。2.把本来人狗分开上的课,都放到视频前一起上。何教授或查理教授视频讲课10分钟;“狗教官”教流浪狗7分钟;流浪狗父母视频训练儿子3分钟。都用Zoom视频,何教授、查理教授同时加入。3.要求豪县监狱警官优先批准上“重建课”犯人使用电脑或电话视频的申请。

这样一讨论,两个老朋友互相给了对方信心。只不过查理教授秉性不改,才有了一个应急计划,他就要把直话说白了,让何教授不要对“信心”抱太大的信心。他说:“正求,你说,面对疫情,我们这‘重建工程’是不是变得有些奇怪?现在,是世界上所有人都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俩的‘重建工程’却去帮助被社会甩到世界外面的人。帮助世界外面的人能给世界带来什么?‘重建工程’设计的前提是风花雪月,现在前提条件没啦。求生时期,我俩的工作还不如收垃圾送外卖的人重要。我们要帮助的人似乎错了。”

何教授不同意,说:“能给世界带来什么?我们再看。传染病这个变量是突然冒出来的,还是个最奇怪的变量。它搞得监狱要提前放犯人,我们的工作就更重要啦。要是最后依然能有‘犯人+野狗’负负得正的结果,就是我们的预期。求生是短期感受,生活是长期感受。”

说这话的是“何正”。新冠病毒“不三不四”的坏影响有多厉害,才开始,“何正”还没有多少亲身感受,指望疫情两三个月就控制住,生活恢复正常。但是,何教授身上的“何求”却一脸怀疑,在心里说:有教无类,也不包括教育小人。圣人也没说过要改造小人。孔子说“中人以下,不可语上也”。有人天生是罪犯,有人被社会弄成罪犯。要是改变不了带病基因,解决不了社会问题,能把坏人抓到,送牢里去,就是文明的成果。成年人,就是成品,你能改造谁?你连老婆都改造不了,还想改造罪犯?

“四月天”用黑鼻子顶了一下“何正”,又顶了一下“何求”,没有明确选边站。她已经嗅出:犯人的“道德重建”不是一个进化论的问题,是一个碰运气的问题。有多少犯人能被野狗教好,就看教授和狗的创新工程的运气啦。

“何正”不服气。那“何求”本来也不是肯听“圣人言”的人,和琳达离婚是他要离的,离过了又成了个消极人,看什么都是灰色。“何正”就许诺说:若哪一天,到他家偷东西的混蛋小偷也被抓进牢了,他愿意倒贴野狗的奖学金,让小偷跟某只野狗一起学“重建”。何教授就把“何正”这个诺言说出来,许给了查理教授,他说:不管那个小偷关在哪个监狱,等何教授学会了用Zoom的视频,他都可以在网络上免费给那家伙上几节重建人生的伦理课。

查理教授不觉得讨论这个计划有现实意义,他说,现实是,他和警官曼多铃得分居了。疫情期间,如果“重建工程”不能停,曼多铃破案就更不能停了。她手上的三个教授家的案子一个还没破,曼多铃感觉线索可能就在豪县监狱的犯人群里。不守法律的活法,得结成帮。牢里和牢外之间的墙不是犯罪帮的界限。这个感觉在监狱封狱后,突然就变得很具体。豪县监狱里的犯人们在封狱之后,很快分成了两派。犯人们给两派各起了名字,一派叫“自由派”,另一派叫“制药派”。

“自由派”的犯人就想感染上新冠病毒,被送到外面传染病院去。只要能离开监狱,他们情愿冒死得病。他们故意不保持6英尺安全距离,故意五六个人合用一个纸杯喝开水,你一口,我一口,然后申请量体温,就想让自己传染上,好换来出狱见天日。

“制药派”的犯人以1007为首,封狱让监狱更恐惧,“制药派”很怕死, 1007在犯人中散布:大难当头,谁还关心犯人的死活?犯人得自救。别说新冠病毒没药可治,就是有药了,还不知哪天能给犯人用。一些判了长期徒刑的犯人,监狱生存本领大得很。没烟抽,用屁股纸卷起来自制香烟抽;没酒喝,把面包和橘子放在塑料袋里发酵,加到可口可乐里制造酒。“制药派”天天想着自己制药,防治新冠病毒。1007忙得很,制药是挣钱的买卖。

这拨“制药派”犯人可把“铁哥”忙坏了,一天几次,被狱警请过去,嗅这个或那个犯人的囚室,查有没有毒品和违禁物偷运进来。“铁哥”甚至在监狱户外活动的草地上找到过一个洗手液瓶子,里面装的是毒品,是一架模型小无人机趁着那场大雪,从天上扔进来的,落进雪里,看不出来,只有“铁哥”的鼻子才能嗅出来。警官曼多铃对“制药派”和外面的联系很感兴趣。

灾难时期正是要警察工作的时期。警官曼多铃得进出监狱,又不能接触任何外人,包括家人。所以,曼多铃和“铁哥”暂时不能回来住。已经住到她停在沙丘上的房车里去了。

查理教授跟何教授谈警官曼多铃,说,爱个警察跟爱宇航员差不多。他在电话里听见曼多铃对“铁哥”说:“人们把犯人关起来,放在牢里不看,以为就没问题了,一封狱,监狱就跟宇宙飞船密封舱一样,载的是一飞船的毛病,个个比平时放大三倍。狗,就得活得像宇航员。分居是常态。” 查理教授说,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两个老朋友闲聊的时候,“四月天”已经听出人们在电话里讨论:不但小“超弟”接不回家,“四月天”和“铁哥”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天天见面了,得分离一阵子。“四月天”就到院子里去了。

地上的春雪化了,小草吸饱了雪水, 不再绿得羞涩,一夜就胖出了春天的样子。树根和墙角下,“铁哥”和小“超弟”下大雪前尿在那里的“狗情书”完全露出來了,笔迹还很清楚。“四月天”想他们,就去嗅他们留下的旧气味,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她嗅到了一封又一封。

“铁哥”尿了一泡很大气的“狗情书”,全是关于事实的信息。铁哥说:

在监狱,我只看见有粗壮的胳膊在挥,灵巧的手指在动,大胃口在吃,虎背熊腰在斗架,就是看不见人,这些部分拼成的身体,在户外草地上活动,个个都在想如何越狱。他们身上的囚服是灰色的,没领子。是尖形套头衫,肩膀上一边一条黑杠,胸前三条黑杠。这些身体一穿上囚服,跟山洞里吊着的灰蝙蝠似的,头尖了,身子扁了,世界得倒过来看。天底下最丑的衣服就是豪县监狱的囚服。连我们狗都不可能设计出这么丑的衣服。

警官曼多铃要我注意1007。我听见1007在跟马克吹牛,他说:“豪县刮过一次龙卷风,那次龙卷风是社会主义龙卷风,在城里卷了一圈,谁家的房子也没卷倒,就卷倒了两家银行和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办公楼。我有两张从老同学那里买来的镇风符,一边一块,我贴在脸上,绝对有威力。我的老同学说:风是他唤来的,认识有他签字的符儿。顶着风,我就去抢了银行,直接发财。这不是我犯罪,罪是龙卷风犯的。我不过到倒塌了的资本主义中心走了一圈。过后,警察把我抓起来,有本事抓龙卷风呀。我可以转卖镇风符给警察,只赚他们一个差价。”

我把我听到的1007说的话翻译成狗语,报告了警官曼多铃:“符,符,符。”

有些人话狗语中没有,我翻译不出来。比如说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大概是两种人身上发出的不同气味吧,或者就是两种不同的狗饼干的气味。

“四月天”还嗅到两封小“超弟”写给妈妈的习作“狗情书”。两封都在说想家。

第一封:

马克让我上床跟他挤着睡,他喜欢我。他把我画在一块小圆石头上。他一边画,一边想越狱。他一想,我就按妈妈教我的方法顶他一下,管住他,今天顶了二十次,我不高兴干这活儿,皱起一脸小皱纹,撅起肥屁股,叫了一声“铁哥”爸爸。“铁哥”爸爸来了,他说,你一天要顶两百次都有可能。

这个活儿太辛苦!我就想回家跟妈妈在沙丘上玩,追松鼠,追兔子。趴在露台上看冻成白色的薄冰片儿从天上飘下来,对着它们乱叫。等爷爷发狗饼干给我吃。狗的世界就应该这样,有人,有父母狗,还有狗饼干。马克也给我发狗饼干,但是,我得要有成就才发。“有成就”就是坐着不准动。我还是小孩呢,为什么不能动?爷爷为什么把我送到这个怪地方来?和狗牢也没大区别。我真不懂。要不是因为马克喜欢我,我自己都想越狱。

第二封:

马克的同屋牢友是新犯人4246号,叫赵尤高。他一脸苦相,囚服一穿,就已经吓死了。牢房很挤,一边一张床,马桶和水池在中间。一人拉屎一房臭。我从赵尤高的臭气味中嗅出:这是一个可怜的小骗子。他从没想到他会坐牢。警官给他送来《犯人手册》和《圣经》时,他谦卑地接过来,哭着说:“我受过洗了。我有律师。我认识很多名人,他们可以证明我不属于这个鬼地方。”马克问他犯了什么罪,他说:什么罪也没犯成,是被警察假装的顾客诱到豪县被捕的。马克说:“超弟也是被诱捕的。”我踢了马克一脚,不准他说。我有家。我周末一到就回家。妈妈和爷爷一定要来接我呀。

“四月天”能在小“超弟”留下的笔迹中嗅出“快乐” 加“好心”的气味。那是狗的天性味。在豪县狗校时,狗教官对他们说过:“狗比人聪明的地方就是知道自己的无知。”“四月天”知道小“超弟”不会不懂装懂,是聪明狗。嗅着这些真情实意的“狗情书”,过去平淡的生活简直就成了梦中的理想生活,每一个细节都是好的。

“四月天”趴在草地上,她能从草地上听到很多有趣的声音,但是,人们因为病毒,忘记了还有春天这么一回事。院子外面,田野起伏,天底下,新长出来的牧草已经绿得要说话了,一个冬天压在大地肚子里的话儿是一下子冒出来的。粉色的野牵牛、黄色的蒲公英、白色的星星碎、蓝色的蝴蝶兰急急忙忙在牧草无边的绿色长篇大论上打着标点符号。粉色的顿点儿才探头探脑地冒出来,接着就是一片黄色句号。牧草的绿色演说根本停不住,下面就又跳出几个直挺挺的蓝色惊叹号。

人没心思听,也不懂草的话,但是狗能听懂。“四月天” 能听见小风嘟嘟囔囔,在黄色的蒲公英花里调情;还有红头鸟和黑头鸟叽叽喳喳争论“先有蛋,还是先有鸟”;猫在树上打呼噜;老鼠在地底下称帝。星星碎落下来,白色的小野花是一路数不尽的省略号……“四月天”听着牧草的长篇演讲睡着了。夜风在她头上一吹,星星的气味和梦的气味混在一起,往回走的时间是香氣做的,她在豪县狗校上的第一节课就变成了她的小梦,回来了。她的腿就动了起来。

在那节课上,“四月天”和“铁哥”还有其他新生狗跟着狗教官在野地里跑。野地里全是蚊子,在他们的鼻子、嘴巴、眼圈上没头没脑乱咬。突然狗教官叫所有的新生狗都停在一个小小的铁怪物跟前。狗教官挠着脸,对他们说:“从见到这玩意儿开始,所有人的问题都成了你们狗要对付的问题。你们要记住,救一个人,人家叫他‘英雄’,救一百个人,人家叫你们‘服务狗’。你们狗,天生是正义骑士,现在,你们要在人的问题中成长。”

那个怪东西是半个炸弹壳。就是那个被日本气球带过来的小炸弹。它炸坏了豪县街上的“杰米三明治”餐馆后,被餐馆老板老杰米扔到野地里,后来豪县中学的历史老师把它作为历史遗物标记出来了。狗教官说,人喜欢造这种东西。在别处,这种东西还有远房堂兄叫“原子弹”。

“四月天”小声地在“铁哥”耳边说:“真不懂,人发明这个弹那个弹,把人自己打死,却也打不死蚊子?”

在小梦里,时间突然又回到现在。“铁哥”回答:“真后悔,我们让比蚊子还小的病毒定时炸弹从我们鼻子底下漏网了。现在,人有更多的问题要我们帮助了。”

这时,“四月天”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高叫:“新冠病毒,我们打不死呀。没药没疫苗。原子弹也打不死它们。嗨,你把我以前丢在家里的口罩全找出来,留下两个你自己戴。出门一定要戴。其余的,我捐到医院,医院里的护士们没口罩啦!个把星期前才四个病例,现在豪县有四千例啦。这样传染,到四万也用不了多少星期。”

“四月天”眼睛一睁,跳起来,直打转转。琳达回来了!站在家门外院子里。

琳达一回来,战场的味道就回来了。“嗨,雪刚化你就让‘四月天’睡在外面?这个时候谁也不能生病!”琳达一句接一句,高声说:“嗨,不要靠近我,把‘四月天’也拉走。说不定我衣服上带病毒。你把口罩扔出来就行了。” “嗨,你说什么?儿子?儿子在我父母家。两个老人若传染上,都有生命危险。父母家我回不去了。我们分财产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给儿子搭的树屋是婚后财产,是判给我的。这段时间,我得住在树上。”

琳達是前线下来的护士。何教授这下知道情况严重了。他身上的“何正”立刻关心地说:“我上树屋给你打扫一下。里面电暖气是好的。”

琳达说:“不用了。什么时候要你收拾过房子?我睡不了几小时。”

琳达爬上树屋。何教授拉着“四月天”,不让她跟上去。琳达一上去,就打开树屋里的小电视,上床睡觉。何教授和“四月天”站在树下,听见电视播音员正在读一个农民写给纽约州长的信:“……我家里还有四个口罩,都是好的,我留下了两个,我和太太一人一个。另外两个寄给您,您送给那些最需要口罩的医生护士吧。”

何教授对“四月天”说:“到底有多少病人呀?我又成‘嗨’了。”

第二天,何教授做了三件事。第一件:在前门口插了一个标语牌“科学为真”。第二件:让查理教授和他一起在网上买了一千只口罩,准备捐给豪县监狱的犯人,什么时候到,看运气。第三件:给琳达烤了一块牛排,给她晚上回来吃。可惜,第三件事没做成。牛排他自己吃掉了,琳达没有回来,医院太忙。报纸上说:医生护士都不够用。连一位97岁参加过二战的老护士都报名当了志愿者。她二战时学会自己做口罩,现在她每天都在做口罩。已经做到一百个了。

这以后何教授和查理教授通电话,不闲聊了,每天上网查病例增长数字成了新习惯。电话里对话换成:“口罩到了吗?”“怎么还没到?”“现在全国多少例?我们州多少例?豪县多少例?怎么只涨不降呢?”“好呀,口罩总算到啦!什么?监狱长说,不要我们捐的口罩?”“是呀,监狱长说,你们千万不要来送口罩。外人不到监狱来,就是对犯人的最大支持。”“那只好算了,把口罩捐到人文学院去,给教授们戴吧。”

忙了一阵子,“重建课”终于能在网上开课了。网络突然成了一个虚拟世界,人们很不习惯地在里面开始了新生活。幸亏科学家发明了网络,让人们紧急时期搬进去过日子。第一天开课,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就直接感受到了监狱里的恐慌、无助和害怕的情绪,还有警官曼多铃说到过的两派分立。

“重建课”网课被安排在公共活动室里上。两位教授同时出来,何教授视频主讲。

公共活动室的墙壁、桌椅都是浅灰色,和囚房的铁门一个颜色,是监狱的色调。空间比犯人的双人囚房大一百倍,也比电脑电话室大得多,可以给人和狗一定的活动区间,比电脑电话室空气好一点。公共活动室位于监狱一层。二层四周是一间一间双人囚房。以前犯人每天可以轮流到公共活动室看电视、打牌、下棋。现在,活动室按定义是公共娱乐场所,大部分活动场地关了。要去,得写申请表,人数严格限制。大多数犯人只能待在自己的囚室里,看着少数人在公共活动室走动,等着自己的机会,然后从唯一的楼梯口,下到公共活动室去自由一下。听说有个“自由派”犯人实在憋不住,趁到外面给食堂买食物的当儿,跑了。只不过豪县监狱在月球上,跑了也没地方去。到了晚上,自己又回来了。结果,进“洞”又加刑。逃跑梦只能做做,不能成真。公共活动室就是监狱里最令人向往的世界。

挨着楼梯的那堵墙根下,立着一排五个马桶和尿池,没门没顶没隔墙。犯人没有隐私权。以前,这地方总是会排队,现在,不排队了。在公共活动室里,犯人不用走在黄线上。到其他地方,只要一出自己的囚房,犯人都得走在一条黄线上,只能按着黄线箭头走。只有公共活动室,地板上没划黄线,这就是监狱里的“自由”定义。

马克在上课前15分钟就已经顺着二楼的黄线走下公共活动室来等着了。他刚接到被提前释放的通知。一张窄脸一半是笑得咧到耳朵根的大嘴,他高高兴兴地抱着小“超弟”,向二楼挥手,跟这个狱友告别,跟那个狱友再见。这是他的最后一堂“重建课”了。

马克往电脑前一坐,让视频镜头对着自己的笑脸和小“超弟”,不等何教授开口,他就先说:“幸亏没越狱,幸亏戴口罩,要不然,我不是加刑就是染上新冠病毒死了。那些不怕死的‘自由派’家伙,一个都不准进公共活动室了!牢里有人染上啦。”

马克的一只耳朵上挂着一个自制的口罩。他说:“‘重建工程’太好啦。小‘超弟’就是我的兄弟,他是真正的骑士。我脑袋里才想到‘越狱’,小‘超弟’就顶我一下。”马克这样说的时候,小“超弟”把头钻进马克宽大的囚服,顶马克腰间的裤带。马克把他拖出来,对着镜头,继续说:“疫情刚开始的时候,那些不怕死的‘自由派’想邀我跟他们一起找病生,还没走近6英尺的社交安全距离,小‘超弟’就对着来人吼叫。他这是保护我!连我那个不喜欢狗的同室4246号赵尤高都停止抱怨小‘超弟’坐在床上对着他看,他拉屎拉不出。”

何教授就把“四月天”叫过来,跟小“超弟”在视频上见了面,“四月天”直舔电脑屏幕。马克感动地哭起来:“我就想当一只狗,有狗妈妈来舔一下。”他说,“我能像狗一样撒尿。”

查理教授赶紧说:“你出去后,可以养一只狗。”

马克说:“我还不想出去哩。在这里,我是个号码。可还有其他的号码舔我。我需要口罩,就有另一个号码送我一个有魔力的口罩。我出去了,是个人,可没有一个人舔我。跟不是人也没什么两样。你们这些教授,什么时候也到贫民区去,看看穷人是怎么过的呀。”

查理教授恍然大悟,他说:“马克,我知道了。你以前偷人家的信,是不是在心里把那些信都当作是别人写给你的信拿走的呀?”

马克不说话,也不笑了。过了一会儿说:“除了我妈,没人给我写信。我只拿我妈妈写给我的信。她死了以后,不知道我的新地址,信会寄到别人那里,写错名字也是可能的。”查理教授说:“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后,给我一个地址,我让学生给你写信,都直接写马克先生收。你就在自己的邮箱里拿信就行了。”马克就又笑了,“行,行,行。告诉学生,我是艺术家。”

接着,何教授开始上网课。他是好好地做了准备的。一开口,中气十足,一个大写的男人“He”立在电脑屏幕上。他先拿“做狗”跟“做人”对比:“上帝造狗的时候,把一些好德性造到狗的基因里去了。不管大狗小狗,聪明狗憨笨狗,天生就有善良意志。譬如说,不撒谎,不投机取巧,不人格分裂。可惜上帝没在人的染色体上写进这些道德基因。人类不仅常常看不见自己的无知,还有先天的基因缺陷,越无知还越敢于盲目自信。也就只有人胆敢把撒谎、投机、耍两面派,当作他们达到目的的本事,而自信明天没有后果。”

马克插嘴说:“您说的这些理论跟我没什么关系。赵尤高就是您说的这种人。他要我推荐他当下任小‘超弟’的‘狗教官’。您可以让小‘超弟’教他做人。”

何教授没有理马克。他只能讲10分钟伦理,一秒钟也不想浪费。何教授当教授从来都很卖力,就跟“四月天”跳起来去追小橄榄球一样认真,一分钟也不提前下课。他说:“虽然上帝没在人的染色体上写进道德基因,让人类文明遇到一些挑战,但上帝给了人学习的能力。这个能力,你马克就有。道德密码不遗传,却能被记录在人的语言、习惯和法则里,你可以学。人从头到尾连着社会之根,人受教育、学习、修炼、就是从根里吸好习惯,从小吸到老,把德性变成人性。譬如说,一个老实人,只做老实事,一撒谎就脸红心跳,他对‘不撒谎法则’有了生理反应,道德就成他的一部分了。這样的人是不会再进监狱的。”

马克就笑:“我偷人信,但我不撒谎。诚实这一点我已经和小‘超弟’一样了。我完成‘重建工程’了。”

马克的课上完了。他一手抱着小“超弟”,一手提着裤子回去收拾东西,要出狱当自由人了。查理教授很高兴,他说他找到马克偷信的心理问题了。这是他研究犯罪心理的成就!他要对症下药,马克出狱后,可以不再重犯旧罪。这是“重建工程”要达到的目标。

马克走后,视频开着,等申请下一任“狗教官”的犯人来面试。突然,视频上出现了一个中年犯人的脸,这个人从少数几个得到许可正在公共活动室自由活动的犯人中跑过来。他突然认出了何教授。脸上那种高兴呀,简直就像淘金者发现了金矿。他说:“我十年前在嗨教授班上上过课!嗨教授,您可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一小时内在黑板上写字最多的教授。我对不起您写的那么多字儿,只读了两年就没读下去。您还记得不?有一次,我没打流感预防针,得了流感,发烧,流鼻涕,病得东倒西歪。您说,人类以前不打预防针,吃糖醋蒜头……”

何教授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人能翻出自己过去的鸡毛蒜皮。不知道该笑,还是该难为情呀。这个犯人说:“新冠病毒不就和流感差不多吗?您建议监狱食堂给我们吃糖醋蒜头呀,再多加点牛肉。”

这个犯人胸前的号码是4013。就是马克说的那个拿他当人的号码1007。

下面,何教授和查理教授一同在视频上面试下一任“狗教官”。赵尤高是申请人之一。轮到他出现在视频镜头上的时候,两位教授看见赵尤高瘦瘦小小,像一条鱼一样从公共活动室另一端一溜小跑过来,等扶着桌子,又回过头去向1007补了一个问候。向两个教授问好时,声音像受气包一样谦逊弱小,毕恭毕敬,让人觉得,屏幕另一边的教授突然全升成了大官。

赵尤高紧张激动,脸涨得通红,话讲得越来越快。说了几句英语,他突然换成了中文,飞快地说:“何教授,见到您,就像见到家乡父老,我就有希望了。到了监狱,我才知道学校的教授有多么好,都是我的再生父母呀。我在网上读过您写的论文,太深刻啦,我当初就应该给您当学生。我申请当‘狗教官’其实就是为了见您,您让不让我当‘狗教官’,我都无所谓。但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不然我就死在这里了。我的案子还没判的时候,我的那个律师说要救我出狱,我爸爸情愿出三十万保释金保我,他也没能把我办出来。现在定罪了,律师又说替我办政治避难留在美国,可到现在什么都不做,就是要钱。我在网上研究过您,现在只有您能帮我。等我出去了,我一定报您的大恩。”

查理教授提出抗议了:“三个人在网上谈话,让其中一个听不懂,是不是只有一个可能,你们在讨论‘查理教授不是好东西’?”

赵尤高赶快换成不太流利的英文:“对不起,我英文不好。有些话,我怕说不清楚。我只有一个要求,求你们千万跟狱医打声招呼,让他无论如何见我一次。这里的犯人都是大骗子,杀人魔王,没有文化,愚昧无知。要我在这里待两年,不到两个月我不是得上新冠病毒死了,就是被逼死了。”

查理教授说:“你说的这些话,和我们现在的面试不相干。你回去吧。”

赵尤高不停止,焦急而诡秘地说:“你们刚才看见马克戴的口罩了吧。他们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那就是两片‘麝香壮骨止痛膏’对起来,粘在一起做的。跟N95口罩毫不相干。就那个骗人的玩意儿,上面画个鬼脸,‘制药派’就说那口罩的气味有抗病毒的魔力,逼着我们买,15美元一个。我不敢不买呀,他们又不卖了,说是对我,只能用魔力茶壶跟他们换。有这么敲诈人的吗?这里就是个诈骗窝。”

赵尤高还有很多冤屈想说,却没敢在公共活动室说。他只说了:请两位“重建课”教授仔细看他的申请案卷。能帮助他,千万要帮一把。他在美国没有亲人。

赵尤高一肚子冤屈。他犯了什么罪呀?在网上卖艺术品茶壶。既然茶壶是艺术品,价格本来就是可以自主定价。结果他判了两年,那么,这些在国难当头的时刻,在牢里卖假口罩的家伙,是不是都得是死刑才对呀?赵尤高戴了监狱发的纸膜口罩,就挨打。挨打了还不敢说,犯人自有牢规,对两个教授也不能说。“制药派”撂下话:在这里混,是要还的。监狱天生是个危险的地方。当“自由派”是找死,当“制药派”也一样在找死,他赵尤高是外来人,什么帮派都不当还不行,眼看着还能被人整死。

这一长段是他想说而不能说的话,他只是把身子从视频前挪开一点,说:“你们二位教授能听见他们在闹事吧?听,听,他们在囚室里叫‘玻璃’!‘放大镜’!”

监狱里无奇不有。赵尤高提到“麝香壮骨止痛膏”,让何教授心里一动。但没时间细想,面试结束后,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又仔细读赵尤高的申请和案子卷宗。赵尤高入狱前,是个留学生。他利用自己的网络店,非法做生意,偷窃倒卖大学的艺术品。“艺术品”是紫泥茶壶。

赵尤高所在大学艺术系请了五个做紫泥茶壶的大师,来展览烧陶艺术品。赵尤高自愿去当翻译,想结识几个中国大师。赵尤高是学财经的,并不搞艺术。但上网一查,没他不懂的专业。可惜五位大师一个个都很低调,话不多,跟老农民差不多。赵尤高立马认识到大师们会做茶壶,不会吹牛,情商太低,他们得靠他的本事来弘扬茶壶文化。反正现在有网络,赵尤高上网搜索了十分钟,看了一眼网上的艺术权威谈紫泥茶壶艺术,他的“自信”就开得漫山遍野。赵尤高也成权威了,是紫泥茶壶专家。这就是网络的好处,不需要慢慢一步一步探索学习,几个链接一点,赵尤高自己就能直接把茶壶艺术文凭发给自己。只要会用一些行当里常用的术语,譬如说,把壶颈叫作“美人肩”,把壶柄叫作“横把”,他赵尤高说起紫泥茶壶艺术,就是专家级别。

大师们在艺术厅展出了二十几个紫泥茶壶,懂行的人看,这些茶壶玲珑活现,藏巧于拙,各有情趣。不懂行的人看,就是一些红润的茶壶。赵尤高翻译的时候添油加醋,把紫泥茶壶泡的茶说成能治百病,防癌防衰老,喝了紫泥茶壶泡的茶,胖子能变瘦,瘦子能变壮,清肺清肝,百病不染。一把茶壶价值连城。

可翻着翻着,赵尤高又发现艺术系的大学生们对茶壶并不怎么感兴趣,对置放茶壶的红色架子感兴趣。那些架子造型活泼轻巧,有的像云,有的像山,有的像花篮,托着茶壶,像托着一个个长鼻子小泥象,举重若轻。赵尤高一问,大师们告诉他那些架子是用新工艺把麦秸压实了,当成木头做的。麦秸在江南一直有个污染问题。以前,农民得把麦秸烧掉,到了秋后,黑烟污染。现在,当地人用新工艺,回收麦秸,压实了,做家具,做工艺品。健康的茶壶,要放在环保的架子上,才合了中国艺术的精神。

赵尤高英语不够好,但那一次,他的英语不好带来了创造性效应,也给他后来作案开了道路。英文里“麦秸”(Hay)和“地狱”(Hell)发音相近。赵尤高从来搞不清这两个字的发音区别,他把“麦秸”说成了“Hell (地狱)”。结果,他的翻译就成了:“地狱问题,一直是中国南方的污染问题。从前, 中国农民到了秋天,只能把地狱烧掉,黑烟滚滚,严重污染空气。现在,他们用了新工艺,回收地狱。把地狱压压扁,打打实,做成家具和工艺品。这些茶壶架子就是地狱做的。”

来看展览的大学生们一个个眼睛瞪圆,吃惊得合不上嘴。在以后的五天展览中,虽然早有其他中国学生纠正了赵尤高的翻译错误,来看展览的学生们,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地狱” 压压扁做成的茶壶架子上,对着茶壶架子指指点点。这让赵尤高找到了合法偷茶壶的理由,作案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要是谁在贪婪是荣耀的时代生活过,就会理解赵尤高为什么能在没行动之前,就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千个理由原谅自己。他对自己说:美国人太笨,不识货。他们只要架子,不要茶壶。人家不稀罕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好东西得要被当作好东西待,虐待动物不人道,虐待艺术品一样不人道。世界上有动物保护组织,把受虐待的动物带走,不用主人同意;他赵尤高不过是保护受冷遇的艺术品。

按计划,展览结束后,五个茶壶大师一人留下一把紫泥茶壶,作为礼品,赠送给艺术系收藏。赵尤高预先跑到中国城,12块钱一把,买了五把颜色差不多的商品茶壶,也叫“紫泥茶壶”。其实,是什么泥做的不重要,红得像茶壶就行。他准备调包。调包不是偷,是换。那些宝贵的“地狱”架子,赵尤高不动,只换茶壶。艺术品价值是相对的,作案时,他把大师的茶壶在内心定价成10块钱一把。他要换进去的茶壶还12块钱一把哩。他赵尤高偷了什么东西呀?他倒贴了呢。

展览结束,晚会开始。那五把禮物壶被留在艺术系一个小办公室里。有一位大师似乎意识到茶壶有危险。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告诉系秘书,要她待在小办公室里不要走。系秘书待了五分种,跑到晚会上去吃蛋糕了。大师很担心,又拉了一个美国学生回到小办公室,要那个学生守卫茶壶。学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守在这里。待了五分钟,看看茶壶也没长出脚来跑了,就也去晚会吃蛋糕了。

那天晚上,五把茶壶全被换走。茶壶保卫战失败,大师们伤心呀。自己做的艺术品被换成了假货。他们在回中国之前和艺术系一起报了警。按一把茶壶价值连城报的损失价。半年后,当赵尤高在他的网络店里用中文卖茶壶的时候,被一个说闽南话的顾客招到150英里之外的豪县看货,赵尤高并没有想骗美国人,他们不识货,不会给多少钱。他是想卖到中国去,挣大钱,对说闽南话的顾客只要了7500美元一把壶。

豪县是一个不让人起疑的地方,赵尤高就打了出租车去了。结果,茶壶一拿出来,就被警察逮捕了。赵尤高很冤枉,警察叫他在逮捕证上签字,他不签。结果,罪行又加一项:拒捕。再一查,他那个网店,还卖过两个象牙雕刻。野生动物保护组织也起诉了他,罚款巨大。

千不该,万不该,赵尤高把吹牛和有知识混一起了,想在狱友中显摆自己。但在牢里,哪有吹牛的空间呀,当新冠病毒刚成新闻的时候,赵尤高把他包治百病的魔壶故事和把“地狱”压扁做成的茶壶架子跟好几个犯人说了,包括对1007说了。根据他以往的经验,一类人有一类人的兴奋点和痛点。这些“点”是穴位,你只要能点到这些点,你要什么,人家给你什么。

1007处处关照马克,在赵尤高看来,就是因为马克无意中点到1007的穴位。赵尤高知道1007是“制药派”的头领。他告诉1007,警察一共搜走了他四把魔壶。他还有一把魔力最大的,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骗警察说:只有四把,他不小心砸碎了一把。赵尤高以中医的身份宣称:如果用那把魔壶泡一种叫板蓝根的中药,再加上绿色天然蜂王浆,能防能治新冠病毒。

“制药派”一个个走火入魔要自己救自己。1007立刻恋上这种放了蜂蜜的好茶。1007从进牢起,就没喝过蜂蜜茶。光那想象出来的香甜就让人有不可遏制的欲望。监狱犯人除了监狱发的日用品,资源极端贫乏。能治百病又无比诱人的东西自然是他们勒索的物件。赵尤高的“点穴术” 在牢里,不灵。他点错了穴,点到被判了一千零七年的囚犯的老虎屁股上。1007对瘦小的赵尤高毫不客气。赵尤高赶紧学着马克,一再说:“我恨把你判了1007年的地区法官。”没用。1007逼赵尤高想办法拿回他自己说的魔壶和地狱架子,两个都要。赵尤高拿不回来,就得告诉他藏壶的地点,他自有外面的人帮他弄到手。1007可以用五个魔药口罩和赵尤高交换。

赵尤高没想到吹一个牛,会被如此敲诈,监狱不按人类游戏规则玩。于是,他不肯再多说一句话了。突然,赵尤高就在洗衣房挨了打。谁打的,他还不敢说,赵尤高想来想去,在监牢这个黑洞里,又遇上大灾难,不管是“自由派”,还是“制药派”,都是他的敌人,如果有犯人想打人撒气,挨打的人非他莫属。他必须不动声色地找保护。

除了犯人勒索犯人,1007还招呼犯人们共同写申请,要求监狱给犯人买玻璃,隔在两个犯人的床铺中间。长度都算好了,全监狱要买七公里长的玻璃。还申请监狱给犯人买放大镜。因为总统说啦,天一热,病毒应该就能被太阳晒死。犯人们计划把自己用保鲜膜裹起来,放到太阳光下,再用放大镜聚光,把太阳光打到肺里去清洗肺,把病毒杀掉。

网上“重建课”结束的时候,监狱里“玻璃”“放大镜”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建议狱医见一见赵尤高,给他检查一下身体,看他能不能当“狗教官”。

五、特殊时期的负负得正

马克也没有多少东西要收拾。他在囚室里磨磨蹭蹭,想对赵尤高细细交代如何照顾小“超弟”。他走之前,得把小“超弟”交给他爸“铁哥”。如果赵尤高能通过“狗教官”面试,小“超弟”就要跟他过了。马克相信,有他的推荐,赵尤高能当选。

马克舍不得小“超弟”。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给小“超弟”梳毛。他已经换下了世界上最丑的灰囚服。原来在他腰间的东西,已经被他转移到自己的手提箱里。那是一封信。是1007交给他的重要的信。一天前,当他告诉1007他要被提前释放了,1007嘿嘿笑,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们的时机到了。”1007问马克,“你还恨不恨地区法官?”

“当然恨。”马克说。

1007说:“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出去后,亲自替我带到我的私人医生那里。我的医生是我的老同学,他就是我那个能呼唤龙卷风的老朋友。他有真本事,我们一定能报仇。”

在马克上最后一节“重建课”之前,1007在公共活动室把那封信悄悄交给了马克。他对马克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没让你受人欺侮吧?”马克说:“在牢里,我有两个知心朋友,小‘超弟’和1007。我一定去见你的私人医生。”

囚服没有口袋。马克就把1007托付给他的信掖在裤腰带里。小“超弟”对他腰间带里的异物不喜欢,就想把它拖出来,马克一回自己的囚室,就把1007的信放进了手提箱。小“超弟”一会儿顶他一下,一会儿又顶他一下。直到赵尤高回来。

赵尤高手里又拿了一张申请表。他要申请见狱医。这是他第三次申请了。马克对他说:“狱医都忙死了。你不发烧,不咳嗽,狱医没时间见你的。”赵尤高对自己的本事从来就有大信心。他说:“这次应该可以见到,我在申请上不说我生病,我申请跟狱医分享防治新冠病毒的科学数据,狱医一定感兴趣。再加上有何教授帮我打招呼。这次应该能见成。”

马克说:“你那魔壶和地狱架子有门路啦?找狱医还不如找1007。1007是我们的人,狱医不是。除非你得了传染病,不然,在豪县监狱里看病拿药,你还得付医疗费。”说着,从手提箱里拖出一个布做的丑女巫,说,“这个可以留给你抗病毒。不要让狱警狗‘铁哥’闻到。他发现一个,狱警就收走一个。”

赵尤高就怪笑一声。说:“这是1007给你的吧?你是1007的人。你马上就要走了,谢谢你拿我当朋友。你也知道牢里的黑道规矩,我也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完就走,不要跟任何人說。我让你认识1007。”

赵尤高脱下裤子,把屁股撅到马克眼前。马克吓得从床上跳起来。赵尤高从屁股到后背全是青紫,伤痕一条一条。赵尤高说:“看见了吧。出来混,是要还的。”

赵尤高被1007的人打成那样,让马克只想快点离开监狱。这里是个黑洞,黑洞能把光吸走,难道上帝的眼睛看不到黑洞里的东西?小“超弟”对他依依不舍,在被带到“铁哥”那里去的时候,还回过身来,又顶了马克一下。

马克出狱了。

马克离开了“豪县改造监狱”,手提箱里装着1007的报仇计划。但是,牢头1007犯了一个逻辑错误,他忘了马克是“偷信贼”。一出监狱,马克就把1007的信从手提箱里拿出来了。信封上没有地址。地址,1007已经让马克背下了。

马克理所当然地打开1007的信,信里包着一撮头发。1007的信很短:

亲爱的巫医麦克康尼:

这是我托人搞到的地方法官的头发。千真万确出自他本人。务必请巫医大人咒他死。

老朋友1007

看了1007的信,马克又吓了一跳。他恨地方法官,但只想起诉他,没想他死呀。1007的巫医大人要是把这事儿做成了,他马克就成了协从谋杀犯啦,又要回监牢了!马克再也不想回监狱了。赵尤高从屁股到后背的伤痕还在他眼前晃呢,晃着,还会发声,对他说:“我让你认识1007。”

“多亏小‘超弟’顶我,他是要再次救我呀!”马克对自己说完这句话,就直奔监狱对面的豪县警察局,报案去了。

赵尤高可以当下一任“狗教官”了。他见到了狱医,通过了体检。他一个字也没提挨打的事,狱医立刻就发现了赵尤高是犯人之间暴力的受害者。监狱里的黑帮和监狱外的一样性质,犯人暴力在豪县监狱被定义为:威胁公共健康的疾病。赵尤高被这个疾病染上了,和被染上新冠病毒生病一样,是病人。赵尤高想告诉狱医的“病情”,不用他说一句话,就被诊断出来。

狱医立刻建议监狱警官:给赵尤高保护性关照;让小“超弟”立刻跟他过。狱医又建议赵尤高,坦白怎么挨的打。赵尤高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讲,但他把马克留下的丑女巫给交代出来了。他有文化,根本不相信那玩意儿能防新冠病毒。他不在意“铁哥”到他的囚室里,把丑女巫给拖走。要是1007和打他的人栽在狱警手里,那也与他赵尤高无关。

接着,赵尤高就把狱医叫作“救命恩人”,并且豪不犹豫地把他在网上收集的对付新冠病毒的科学资料跟狱医分享了。

他花了三次20分钟的上网许可,在网上收集到了这些科学资料,光是他牺牲三次宝贵的和亲友交流的时间,就已经证明他这份资料是价值昂贵的情报。赵尤高像传染病专家一样研究了一群不怕传染病的中国老人。赵尤高说:这些老人参加了一个百岁老人大会,介绍抗疫长寿秘诀。

狱医说:“有意思,这些老人平时都怎样锻炼身体的呢?要是对场地要求不高,监狱可以让犯人学着做。” 赵尤高说:“他们不锻炼身体。” 狱医有点奇怪,又问:“那他们都吃些什么健康食品来增强自身免疫力?” 赵尤高说:“他们喝粥。”说完,又加了句,“每天至少一次。”

赵尤高太想喝粥啦,监狱里的简化三明治哪是人吃的东西呀。除了简化三明治,监狱食堂也进冻鸡,赵尤高在食堂工作的时候,看到那冻鸡包装袋,冻鸡是从加拿大冰库里运来的,冻得像石球,过期十年。烧熟了香气像锯木屑,吃起来像水曲柳。赵尤高的胃已经不能忍受了。只要看看贴在公共活动室、餐厅和洗衣房的那几张“要求保持6英尺安全社交距离”的宣传画,不用解释,谁都知道犯人最想念的就是监狱外的家乡食物。做宣传画的人把犯人的智力定义为幼儿水平,宣传画上写着:“6英尺等于9个杰米家的三明治,又等于12包土豆片。”下面画着9个肉乎乎的“杰米三明治”,一个挨一个躺着,还有12包胖鼓鼓的土豆片,一包挨一包排着。画上肉乎乎的“杰米三明治”和土豆片被犯人这个抓一把那个戳一下,全是洞。犯人走过宣传画,一个个都想咬那画上的食物一口。赵尤高不敢有大奢望,最想念的就是一碗白米粥。

他一脸认真地请求狱医写处方,要食堂给所有的病人做粥喝。附上正确喝法:拿到粥,不要立刻喝,太烫,要对着碗吸那香香的热蒸汽,病毒怕热,让蒸汽先进到肺里,清肺。这比那用放大镜聚光杀病毒靠谱。不光是对他一个人有好处,对大家都好。喝粥免疫。

狱医说:“我只能开药,不能开粥。”

赵尤高喝粥的计谋没得逞。没有自由的犯人要做成一点事儿,太难。费尽心机,没有外面人的帮助,什么也做不成。若能有个黑市卖粥,20美元一碗他也会买。敲诈犯人真是能发财的生意。在牢里,赵尤高连高价粥都弄不到手。他不得不承认1007有本事。

赵尤高从狱医那里回到自己的囚室后,1007已经顾不上找他麻烦了。马克给1007找来了大麻烦。1007接到公诉人的起诉:他又犯了“企图杀人”罪。黑纸白字,人证物证,证据确凿。老犯人1007违反了一代代在犯人中流传下来的牢训:“永远不能相信你的狱友。”他相信了马克。

三个星期的“居家安全令”早就过期了,三个月又过去了,病例降了一点又增上去,州长不肯再发第二次“居家安全令”,怕影响经济,但发了“戴口罩”和“保持社交距离令”,餐馆也只能做外卖,所有娱乐场所依然不能开。其他由各县市酌情决定,指望着到了夏天疫情会好一点。

豪县的春天本来就短,还没怎么过就到了夏天。起起伏伏的沙丘上,牧草疯长,蟋蟀清脆的叫声水珠一样随着风的节奏在草叶翻动的绿波浪中跳跃,代替了春雪从天上吹下来的音乐。牛群散在远处的沙丘上,被透明的距离压扁了,变成黑色的剪纸,东一个西一个停在无边的绿波浪中,造型不变。近处,一匹枣红马立在一座沙丘顶上,等着奔跑的指令。这本是豪县的狗们在沙丘上撒欢的季节。可是,就算没有了“居家安全令”,监狱依然封狱,儿童乐园依然不开。大部分居民还是不敢出门或聚会。沿街的商店没开门,一路都很萧条。大停顿让不少小餐馆倒闭。到了最热的七八月,连那家在二战中被炸却依然开业的老餐馆“杰米三明治”也难以维持了。人心内的嘈杂和烦躁也像牧草一样飞快滋长。

几个月下来,病例增长成了常态,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已经没兴趣再天天查看病例增长多少了,反正每天都增长,这个县不增长,那个县增长,哪里有人搞了聚会,那里马上就病例上涨。数据不跟人的希望走,看着失望。他们被迫在网上过日子,过久了,像过假的日子一样。一天和另外一天沒有区别。H大学计划着秋季部分开学了。教授得穿着医院医生的防护服,戴着医生戴的防护面罩去教室上课,每个教室绕着讲台用白线划了一个大圆圈,学生不能进,教授不能出。好歹天地比电脑屏幕大一点儿。

虽然口罩供应早已不是问题,但沙丘的盛夏又闷又热,很多人不习惯戴口罩。还有不少人觉得新冠病毒就像一种流感,有人会死,有人不会,不用怕成这样,应该全面开业复工。没有经济来源比生病更糟糕。这拨人的呼声越来越响。政府医生只好一脸无奈,在电视上重申,商店重新开业,必须保持6英尺社交距离,她说:“要是纹身、理发、保龄球也要开业,那也是可以的,只要你们能保持6英尺社交距离。怎么保持法,我不知道。让人民的创造力想法子吧。”第二天,豪县城里就有一家商场宣布开业,明说了来买东西或来理发、纹身的顾客们不用戴口罩,店门上挂了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牌子:“请拿我店做新冠病毒试验!”

监狱外,有自由的人们也分成两派,以戴不戴口罩区分。一派的口号是“为人为己,相信科学”;另一派的口号是“我的身体,我的选择”, 这派人故意不戴口罩,动不动还在广场上公开召集“让群体感染新冠病毒聚会”,向州政府和病毒示威。

盛夏之后,当人们正想着出门开业、复工可能有希望了的时候,突然,远近三家肉类加工厂的工人中都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感染病例。一天就查出了近一千个病人。加工厂只好关闭,豪县的几个医院都招架不了了。

有一天,琳达半夜从医院回来,一路开车,一路哭。到了树屋下,也不下车,坐在车里哭。何教授和“四月天”跑出去问她怎么了。琳达说:“嗨,不要过来,离我6英尺!刚刚又一个新冠病毒病人死了!他家人不能接近,我给拿着手机让家属在视频上见了他最后一面。”说到这里,她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我受过面对死人的训练呀,我以为当了这么多年护士,已经麻木了。可今天,这个病人死了,死前医生们一阵抢救,病床上和地上很乱,还有一摊血。当负责清理的工人来打扫的时候,两个年轻的住院医生在收拾仪器,我把地上的心电图记录纸条拾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我就突然哭了。一哭就停不住,在停车场哭,开车哭,一路哭回来。我这是怎么啦?”

何教授突然觉得很惭愧,自己忙一个“重建工程”,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实际上,只是在实验一个浪漫的救人假设。而琳达才是在最危险的地方实实在在地做救人的事。他对琳达说:“你哭吧,现在回家了,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你这哭,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哭。”说完,就把家里最后一块牛排烤了给琳达吃。

琳达上了树屋,在脸书上给所有的朋友发了一条信息:“新冠病毒是真的。为自己也为他人,你们或者戴口罩,或者现在就和我断交。”

那天晚上,何教授收到了人文学院院长给学院教授委员会写的邮件,院长用他温文尔雅、讲话都比常人慢一拍的语调跟教授代表们讨论去买步枪,到爱荷华州打野猪吃的事。院长提醒大家注意遵守法律规定。他说:“我们州有禁猎令,到11月才能打鹿和野猪吃。没了牛肉、猪肉,要是等不到11月了,可以到爱荷华州去打猎,爱荷华州没有禁猎令。”院长要大家多保重,千万别染上病,他说,“一个成年人染上了,就成废人。关在家里,还要人伺侯,要是心情还不好,叫女儿叫成前女朋友的名字,老婆还要生气。要是最后还把老婆也传染上,打猎计划也不能实行。”

何教授立马给查理教授打电话,讨论如何回到原始社会,过猎人生活。他说:“若真到那一天,恐怕我打的野猪比你和其他教授打得都多。我不近视不戴眼镜,还会使步枪,大学军训射击课是A。野猪跳下河,我游泳还能比野猪快。”

查理教授说:“若真能打到野猪,我就跟你学做野猪脚吃。估计,吃完能比家猪跑得快。”

在这个黑色的灾难时期,哪怕一个小小的好消息都像一点烛光,能把压抑的生活解释得亮起来。不管怎么说,大大小小的好消息还是有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两个,放在一起,它们让人感到生活还是好的。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决定把身边的好消息收集起来,编写一份《重建成果报告》,让牢里牢外的人读了高兴,满足人们的心理需要。好消息在心理上是正数。譬如说:

小“超弟”终于可以回家过周末了。他出狗牢超过六个月,跟马克在一起,表现优秀,可以通过“重建工程”,再也不用回狗牢了。但因为他太招人喜欢,又超期服役,再跟赵尤高工作几个月,就可以退役回家,当好家狗了。

欧文教授给全系同事写来邮件:肉类加工厂因病毒流行停工,你们买不到牛肉、猪肉了,我家的牧场可以把我们农民每年自留的低价肉卖给你们。大家不要担心没肉吃,也不用担心临时去考狩猎证考不出来,没法子打野猪。我不能帮助全校教授,帮助系里几个同事没有问题,希望大家继续热爱生命!

查理教授给他班上的心理专业学生布置了作业:轮流给马克写信。马克很高兴,时不时收到一封封写给“艺术家马克先生”的信。马克也给学生写回信。在一封回信里,马克告诉学生,他非常忙,他到河边拣了一堆鹅卵石。在上面画了恐龙蛋、小“超弟”、海洋、海马和鲸鱼,个个都很艺术。他已经把他的作品扛到对着豪县监狱的儿童乐园,放在滑梯、秋千附近的草地上,等儿童乐园重新开放了,让小朋友捡。他的作品可以给小孩们惊喜。

查理教授把馬克出狱后的心理状态变化列为“重建工程”负负得正理论的一个成果。

何教授也有一个好消息:在“重建工程”的伦理课上,何教授终于听到赵尤高说了三个字:“我不懂……”那天, 何教授在讲课时又拿人和狗对比。他说:聪明的人应该相信狗。人不能像狗一样把很多很多信息都存在大脑皮层里。人以前把知识存在图书馆,那会儿人们还不太懒,得跑到图书馆,在一排排巨大的书架之间认识知识的浩瀚和自己的渺小。现在,知识被稀释成信息,存在网络的云里。太多的信息不是把人变笨了,而是把人变懒了。只要会上网,人就好像控制了知识,什么都懂,就是专家了。结果上了自己的当。

这时, 赵尤高插话说:“跟您说实话。我不懂喝粥和免疫力的关系。我只懂粥好喝。我入狱前,在网络上开了一块田地,建了一个网络店,叫‘硅谷’,想做文化人的生意。错。我就该面向犯人,专卖犯人想得到的东西。只要有关系,一定能发达。”

何教授听到“我不懂”三个字,很高兴。认为这是他教犯人伦理道德的收获。犯人大多自以为是,自立规矩,总能给自己的犯罪找到解释,错全在于别人和法律。就是在大学里,最难教的学生也不是那些说“不懂”的学生,而是那些不能看到自己无知的学生。他立刻讲起重建人生的伦理:“第一,你是留学生,不可以做校园以外的工作。第二,就算你在网上‘种田’,也得开一块好田呀。若开一块地,可以不诚实不努力,那这片新开辟出来的村庄,就是叫‘硅谷’,也不是一片好疆土。若一片疆土成了无法无天的地方,结果是,今天你骗人,明天你被骗,谁都活不好。”

赵尤高又想点何教授的穴位了。他说:“您说得太对啦。以后,我不管做什么,都让小‘超弟’当监督。我在网上查怎么养好狗,一位狗权威说:‘狗是德行的圣者,来了,走了,没有带任何行囊,唯有善良意志。’ 小‘超弟’就是这样的狗。”

这话儿点到何教授的兴奋点,在和查理教授一起分析赵尤高在“重建课”上的行为变化时,何教授提出,对赵尤高,也得要问:赵尤高先是罪犯,还是先是病人?他认为,从伦理学的角度看,赵尤高也有病,他是“自以为是,自立规距”这类犯人中的一个典型。他的心态,反映一种“心理+伦理”的现象叫“虚假优势”,这是一种网络病。找到一点儿和权威的联系,就把人家的本事和权力当作属于自己的了,就也能有优越感。前几年有两位康奈尔大学的教授做了实验,发现:认识自己的无知,得有和认识知识一样高的智商。如果,到“重建课”毕业的时候,赵尤高能开始认识自己的无知了,何教授觉得这就像查理教授找到马克的犯罪病因一样,他也就有了帮助赵尤高的线索。

一份《重建成果报告》刚出来,豪县又有了一个重要的好消息,警官曼多铃通知查理教授和何教授:警方把三个教授案都破了。她和“铁哥”在破案过程中立了功。破案的消息很快就登在当地的报纸上。在各种疫情报告和社会问题的政论文中,这篇报道让人感到豪县人还生活在安全的豪县,科学和正义是一种行动。

报道不长,开头是警官曼多铃对案情的总结。警官曼多铃说:警方一开始没把最早发生在病理系系主任家的谋杀案和两年后的两起教授家盗窃案联系起来看,直到断定破案线索在豪县改造监狱的犯人中。后来,在新冠病毒流行病期间,因为对付新型病毒的科学医药知识不足,给某类罪犯活动留出了预想不到的空间,杀人凶手就完全暴露了出来。警官曼多铃特别感谢何教授和查理教授设计的“重建工程”,让警方得到了直接证据。

警官曼多铃介绍了她的破案过程:在调查三个案子期间,何教授说的一句话给了她启发。何教授说,三个案子“若要有联系,只有一个:‘教授’”。这个唯一的联系让她没有理由排除把犯罪分子的圈子缩小到“三位教授的共同仇人”这样一种可能性。可是,三位教授不在一个院系,除了有过共同的学生,从来没有过共同仇人。

警官曼多铃做了第一个假设:何教授和查理教授家被盗,是同一个人犯案,且这个人知道查理教授布女巫的威力。理由是:布女巫被找回时,心上插了两支剑,背后写了一个“He”。如果把这个“He”合理解释为:既是查理教授,又是何教授,那么,可以推出作案的人是他俩的共同学生的结论。且这个学生想用巫力咒他们死。

警官曼多铃的第二个假设是:查理教授十二年前带回布女巫。这个学生只能是他俩十二年前到两家同时被盗那年之间接触的学生,且这个学生应当是学医学的,理由是:查理教授用印第安布女巫为例,讲心理作用的力量的那门课,和何教授教的基础伦理课都是未来进医学院学生的必修课。罪犯在作案时,表现出对医疗物品的兴趣。除了懂一些医学知识的人,没有小偷会偷人家的“麝香壮骨止痛膏”。且该罪犯表现出跟病理系系主任联系更多,而病理系系主任明显是他最恨且想置于死地的人。

警官曼多铃的第三个假设是:此人离开H 大学医学院后,并没有正式行医。不在医院工作,没有正当的病人群体。

这三个假设在新冠病毒暴发前后相继被证实。警官曼多铃的疑点是:此人为什么在何教授家只偷走一大包“麝香壮骨止痛膏”且对查理教授的布女巫感兴趣?在封狱对抗流行病毒期间,先是“麝香壮骨止痛膏”作为魔符口罩出现在豪县监狱犯人群里,又有好几个布做的丑女巫在牢里被“铁哥”嗅出来。到此,警官曼多铃基本肯定:此罪犯行的是巫医,他的“病人”(顾客)群体是犯人。而他的内应是1007。1007曾是他在H大学的老同学。

当马克通过“重建工程”,出狱当天,把1007给巫医的信交到警察局后,警方把何教授家和查理教授家附近的加油站和购物店在两个偷窃案发生那天的营业收据找出来,一一核对信用卡姓名,巫医麦克康尼在那个加油站加过油,他是罪犯,就真相大白,可定案了。

原来,巫医麦克康尼是八年前被H大学取消住院医生资格的一个实习生。麦克康尼的上诉被研究生院“教授学术执行委员会”否定。那年,执行委员会主任是病理系系主任,两个委员是何教授与查理教授。

报纸上的报道中附了当年“教授学术执行委员会”写给学术副校长和麦克康尼本人的决议信。信很短,只有两行:

实习医生麦克康尼先生,不爱病人,不尊重科学。病人评分很差。不适合在我校医学院附属医院继续担任住院医生。我们的决议是:麦克康尼先生在72小时内离开大学和医院的财产领地。

信最后是三位教授的签名。

新闻报道的结束句是:“这两行字和三个名字站在科学和人道的路口,挡住了一个巫医和会杀人的罪犯。”

这个大案破了之后,查理教授宣布他要第二次结婚。婚礼在视频上办。而何教授也收到了琳达百忙之中给他打来的电话。琳达说:“嗨,我看到报上的新闻了。我告诉儿子,为爸爸骄傲。爸爸的名字站在科学和人道的路口,挡住了一个坏人。嗨,我还想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们能证明负负得正!”

深秋,豪县的树叶都红了、黄了,何教授和查理教授恢复了两家一起遛狗的习惯,他们都戴着口罩,相隔十步。这个周末,小“超弟”在家,跑在何教授和“四月天”的前面,何教授不時从地上捡一片好看的叶子,一会儿,捡了一堆财富,红的,粉的,金的,土黄的。他大声对走在后面的查理教授说:“想想人为什么要去淘金?这么多财富铺天盖地地来了,留住看一眼,什么发财欲都满了。就是财没了,明年还会来。我算是懂了,我爸进山采中草药时的乐趣和诗意了。”

走在后面的查理教授和警官曼多铃嬉笑着问:“抗新冠病毒的疫苗就要出来啦。你对监狱里‘制药派’犯人想出来的那些‘放大镜免疫’‘喝粥免疫’‘喝茶免疫’‘巫力免疫’怎么看?”何教授回答:“诗和科学并存。愚昧不可以和科学并存。”

正说着,街上走来一队人马,没一个戴口罩,吵吵嚷嚷,举着标语牌:“我们不居家,病毒不可怕!”“不信你的疫苗,基督是我的疫苗!”“不要更严要更松,口罩根本没有用!”这是一群要到老兵医院前的大广场上开“让我感染新冠病毒”聚会的年轻人和中年人。

何教授和查理教授被这群人冲散。因为人群向老兵医院方向走,那是琳达工作的医院。何教授跟着人群向前走了一段。人群突然停在路上了。原来,前面有一小队护士和医生,穿着医院浅蓝色的医生服,戴着口罩,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立在这队游行的人前面,从相反方向和游行的队伍对峙着。护士和医生安安静静地立在路口,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在他们身后,是被他们保护着的医院和病人。

何教授看到了琳达,她站在最前面,淡黄色的头发束在护士帽里。头高高昂着,双臂抱在胸前,还是何教授二十多年前恋爱时见到的那个坚定的女护士。“四月天”也看见了琳达,她一摇头,甩掉项圈,跑到琳达旁边,坚决地和她站在一起。看着她俩,何教授能感到科学和正义的力量。至于是“嗨”还是“何”这样的文化冲突,这时,就像根本没存在过一样,一点也不重要。他一声不响,牵着小“超弟”走到琳达身边,和她相距6英尺并排站着。

路上的行人也一个接一个站到了医生护士队伍的一边,有白人,有黑人,有亚洲人,有拉丁美洲人。

没一会儿,一架警察的直升飞机,在人们头顶上转,驱散去参加“让我感染新冠病毒”聚会的人群。是警官曼多铃给警察局打的电话。

这场豪县监狱外的科学与无知的对峙结束了,那幅两队人对峙的画面,却永远留在了豪县的历史里,等着未来审阅。

何教授决定重新向琳达求婚。他对自己说:不仅犯人,每个自由人也得不停地重建人生。让“无知”挡在我们的道路上,我们就不能变成更好的人。能并排反抗“无知”的人,应该结婚。

冬天又到了。当荒原和天边冻在一起,当那条灰色铅笔画出般的地平线上又结出清脆的冰凌,当冰凌后边冻住了一个叫作“夕阳”的大火团,当夕阳在冰里面使劲燃烧,燃化了一圈浅浅的大红晕,这时从那冰凌裂开的缝隙上弥漫出来的绛红色的雾气就是诗。天地挥就的诗,有品、有格、有气度。大白、大青、大灰、大银、大黛蓝、大墨黑。

也许,重建人生的工程,不过就是一首浪漫的诗。诗是对梦的解释。一年来,豪县的教授和狗解释了一个梦。梦的背景是那么真实,奇怪而独特。在这个背景下走过的人和狗都或多或少认识到了生命的美。那种美,不是从前教授在书上读到的,或是狗在沙丘上乱跑见到的,而是他们自己生活在带着变数的生命之中活出来的。这种美是一种发掘,各种各样的正数,像矿石一样被人和狗从各种负数中敲打出来。用闪着金属般光亮的声音,高声说着自己的立场和希望。当用正数解释梦时,梦成不成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解释出一个好梦,能让人觉得生命值得活。

何教授给琳达的求婚信的最后一段话是:“你知道‘四月天’的眼睛会说话。她用黑鼻子高高兴兴地顶我,叫我把她要说的话也写上。她知道我在给你写信。她眼睛里的话是,爸爸,你自己身上的‘何正’ ‘何求’ 还动不动吵架呢。你和琳达妈妈有再多的不同,你们也一定要记住,不管什么年代,负负得正,永远是一条可爱的真理。”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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