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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之恋

2022-03-02袁敏

江南 2022年2期
关键词:知青

袁敏

2018年,我在《收获》杂志推出了知青专栏“兴隆公社”,前后共发表了七篇文章,引起了广大知青的关注。

两年过去,突然有一天,一位兴隆公社的老知青问我:你为什么不写写我们知青的爱情?

我说,我很想写,你们愿意说吗?

他沉默了。

后来,又有一位知青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件事可以让人为之去死!一是信仰,二是爱情。

可当我问他,能对我说说你们那个年代的爱情吗?

他半晌无语,最后摆了摆手,怅然道:还是不说了吧。

还有一位知青,已经答应接受我的采访了,可临近约定采访的日子,她却发来短信:我现在生活挺平静的,不想再回忆陈年旧事了。

在我采写“兴隆公社”的过程中,那一代知青的青春芳华,处处勃发出年轻生命的灿烂,但灿烂中应该最有华彩的爱情,却仿佛是一颗人人都会绕道而行的地雷,即便不经意中偶尔触及,大多也会匆匆闪开。

现在的年轻人,更愿意轰轰烈烈地谈情说爱,相比而言,那个年代的爱情,或许更像深海潜流,水面上很难有波澜涟漪,更少见浪花汹涌,也许内心爱得死去活来,彼此却连手都没有拉过一下。

今天看来,这样的爱情就像出土文物。

可是,为什么文物金贵呢?

即便百孔千疮,依然不失旧时的模样!

我想寻找那个年代的爱情。

“船長”是我私自给他定的称谓,因为我觉得,他的真名,暗喻了一艘在大海上航行的轮船,他的形象,也有那种穿着白制服,戴着大盖帽,拿着望远镜,威武地指挥船只在海上乘风破浪的气度。

当年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孩子给他写信时,明明白白地说:你是我的船长。

据说后来女孩每次给他写信,抬头都是:我的船长。

女孩还自己写词、自己谱曲,作了一首歌,歌名就叫《我的船长》。

当然,谁也没有真正听到过这首歌,但歌名《我的船长》却不胫而走。

在兴隆公社插队时,有知青猜测,船长心中或许有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因为船长每次收到的信,信封上从来没有地址落款,只有两个字:内详,而这两个字,总能引人遐想。

知青们知道我想寻找那个年代的爱情,不约而同地都说到了船长和女孩的故事。

那时候,兴隆知青们最盼望见到的人,就是公社邮递员陈志安。

小伙子总是斜挎一个洗得颜色发白的帆布书包,里面装满了报纸和书信,骑着一辆二十八寸老掉链子的破自行车,穿行颠簸在乡间地头、泥泞田埂。邮件多时,陈志安会开心地哼着东北小调,老远就举着信,向知青们挥手。他只要脚一踮地,车一撂,知青们就会蜂拥而上,抢他手中的信,翻看他的书包。那一刻,知青们都能深刻体悟到汉语的准确和伟大,“信使”,那不就是送信的天使么?

一位知青告诉我,船长等信的急迫是最溢于言表的,但他显然不是在等家里的来信,而是在等一个女孩的来信,那种等,眼神是绝对不一样的。

为了逗他,这位知青常常悄悄扣下船长的信,那些信都很厚,让人心生妒忌。但这位知青又见不得船长没收到信时那种失望的样子,只要他稍稍露出一丝沮丧,这位知青立马就忍不住把厚厚的信赶紧交给他。

当我向船长问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船长说他一点儿都不知道有知青开玩笑扣他信这个事。虽然他不否认和那个女孩子通信的事儿,但他又说,他等陈志安,主要是因为自己下乡后一直订了俄文版的《新华社电讯》,那个年代,报纸上除了革命大批判的内容和各种政治口号以外,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可看,而《新华社电讯》,多多少少还有一些真实的新闻,而在那个地老天荒的穷乡僻壤,知青们仍然迫切地希望了解外面的形势。

船长在学校时就早早地开始研读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他和几个同学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研究小组,常常在一起谈论国家大事,探讨马列毛的哲学思想。可船长今天说起这些,却仿佛特别轻描淡写:我们其实就是闲扯淡,因为停课闹革命,在家里无事可干,又正处在爱折腾的年龄,不就得整点事儿吗?所谓研究马列,无非是为了找一个可以到学校里互相串联搞活动的理由罢了。

那女孩并不是研究小组成员,她还是个初中生,比船长要低好几级。船长他们活动时,女孩常常会来,碰上研究小组讨论一些马列哲学问题时,女孩也会大胆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虽然她年纪小,又是女生,但发言总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让这些高年级的大哥哥们也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船长更是觉得这女孩不同寻常,看得出读书不少。

女孩和船长的通信,就是从船长去了北大荒以后开始的。

两人彼此的通信写得都很长,小格子纸,字写得绿豆般大,每封信起码三四张纸,算起来怎么也得有几千字吧?船长说他很想不通,现在的孩子为什么特别害怕写作文,他们那时候写信,就像作文高手写范文似的,有一种潜藏的表现欲,尤其是想到远方有一个人正等着看你的信,你得出色表现,你得文采飞扬,这种被人期待的感觉很美妙,让你更是忍不住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开心无比,乐此不疲。

船长特别强调:我们那时候的通信是完全可以公开的,根本不涉及生活和情爱,只谈马列、国家大事、世界形势、革命理想。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那根本不是情书,而对我们来说,却是处于压抑和迷茫中的年轻人,一种相互间的探讨和倾吐吧!

这样的通信持续了多久?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因何原因无疾而终?这一切,船长说,他确实想不起来了,在心中留下印痕的,唯有写信、等信时,那种静静流淌的美好。

我问船长:这样的美好,彼此为什么没有向前走呢?今天回想起来,心中有遗憾吗?

船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要说遗憾,我插队时的第一个遗憾,其实是另外一个女孩。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也是那个女孩。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初恋,但我很清楚,自己心里曾经是有过她的,我伤她伤得太狠了!嗨,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还是太年轻了!

船长说的那个女孩叫晨曦。

我对晨曦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熟悉。她是我姐姐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至今都记得我姐姐最要好的几个女同学的名字:晨曦、结棍、阿三、水娟、小兰。那时候,我家住在菩提寺路,晨曦家住在长生路,这是两条十字交叉的小马路,相隔不过五六分钟一炮仗的距离。

晨曦皮肤黝黑,呈现出发光的小麦色,眼睛又大又亮,眸子像上了清漆,照得出人影。她不仅能歌善舞,还会游泳、打长拳。在我们家门口的空地上打羽毛球,那扣球的身姿,就像电影《女篮五号》里的女主角林洁。

每天清晨,晨曦都会早早地来我们家,每次来,都会一屁股坐在我们家天井中间的甬道台阶上,清脆响亮地喊一声:燕儿,我来了!好几次被我妈看见了,对她说,水门汀凉,女孩子容易落下病,别坐地上!她总是呵呵一笑说:阿姨,没事的,我不怕凉!

我姐姐从小体弱多病,有一段时间又患上了严重的过敏性鼻炎,每天都要去穿刺,效果却并不明显。跟着晨曦天天去游泳后,鼻炎不知不觉就好了。我姐姐这下来劲了,又跟着晨曦学长拳、打羽毛球,再后来,结棍、阿三、水娟、小兰都加入进来,我家宽阔的后晒台和门口那片空地,成了她们的运动场。

下乡那会儿,晨曦的爸爸已经解放,并被结合到下面地区的革委会领导班子里去了。父亲被三结合,晨曦的家庭成分自然是响当当的红五类,她也顺理成章地加入了首批赴黑龍江一线边境同江的知青队伍。

1969年3月6日,晨曦登上了北去的列车,比因为父母有各种政治问题,于3月9日赴二线富锦的1018名知青,提前了三天。

自此,晨曦和我姐姐一拍两散。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虽然后来也断断续续听我姐姐说起过她的一些事情,但人已远去,那些有关她的事儿,也就风吹过耳,不往心里去了。

直到今天船长提到晨曦,如烟往事才像潮水一样扑面而来。

我决定采访晨曦。问姐姐要了晨曦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报上自己姓名时,话筒里立马响起了晨曦清脆爽朗的笑声,五十年的岁月仿佛没有留下任何距离,就像断了片的电视连续剧,彼此一开口,一切还是年少时的感觉。

我们约定了去她家采访。

已经做了外婆的晨曦,很热情地将我迎进门。

客厅几乎全被她外孙女的活动围栏占满了,几乎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

晨曦把我引到凉台上,搬出两把小藤椅和一张藤茶几,泡上两杯茶。

午后的斜阳照射在凉台上,一道金辉正好罩住了她的全身,让她的面庞呈现出柔和的光影。

因为来之前,我已经和晨曦在电话中大致说了我想采访的内容,所以一落座,她就拿出了一本红塑料皮封面的日记本和一封信,对我说:这是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其实就是唯一的一封信,但这封信却缠绕了我大半辈子。

这个他,自然就是船长了。

晨曦说,这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情书,你可以看,那个年代的情书是完全可以公开的。

晨曦的话和船长的话如出一辙。

我小心翼翼地从那个小小的、已经发黄发脆的信封里抽出半个世纪前的信笺,一共三张纸,上面的字龙飞凤舞,很漂亮。

信的内容,几乎全是那个年代典型的革命语言:

××:

我们生活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应该有一个崭新的世界观。

鄙视舒适,渴望艰苦,向往着战斗沸腾的生活,这样才无愧于后代的先人,先人的后代。

人,应当怎样生?路,应当怎样行?毛主席生气勃勃的青年时代,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典范。

主席当年彪炳显赫的雄文,风尘仆仆、忧国忧民的身影,永远激励着我们前进。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虽然摔了许多跟头,但我收获的比许多人要多得多。在北京京西宾馆的时候,一位中央首长对我们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犯了错误,但会更快地成长起来。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毅力,而是宽泛的智慧,所以需要学习,努力地学习,因为不学无术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无所帮助。

……

抛开一切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努力地学习、顽强地学习,我认为在去黑龙江之前,这就是我们的主要任务。到了黑龙江,那就是翻一个个儿,努力地向贫下中农学习,努力地学习实际的东西,如果这样,我们就会走在别人的前面,比别人更成熟一些。

如果你踏踏实实学习一个月,你就会发现自己在社会面前是多么渺小啊,在知识的宫殿门口,你又多么像一个乞丐,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我们是十九、二十的青年,正是青春时期,所谓的黄金时代,不可浪费一分钟,不能总唱“明日歌”!

……

我希望你接到信就能立即行动起来。

今天早上我见到你,怕你急,所以修信一封,这“修”字不妥,因为这是我姐姐弟弟不在时,草草写成的。

星期六早上我较早地到学校,2月1日,是取照相的日子。

信的通篇文字,没有一丝可以让你咂摸出情感的痕迹,甚至看不出这是写给一个春心萌动的女孩子的信,只有信的末尾处“这是我姐姐弟弟不在时,草草写成的”这句话,略略透露出一个男生在给一个女生写信时,想避开旁人的紧张。

我问晨曦,是他给你先写第一封信的吗?

晨曦摇摇头,说:不,是我先给他写第一封信的,这是他回我的信。这样一封其实什么也没有说的信,我却珍藏了五十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他是我们班的班长,学习成绩很好。但我最初注意到他,不是在课堂里,而是在学校的操场上。几乎所有课间休息或者放学后的时间,都可以看到他在操场上踢足球,穿一身白色的运动服,两腿颀长,总在奔跑,阳光四溢!

你知道,我也喜欢运动,但在学校的操场上,我从来没有展现过自己的身姿,那好像只是男生们的舞台,女生大多是看客,而我是看客中追逐那个白色身影的人。

那时候,男女生的界限分得很清,我们虽是同班同学,却几乎没有说过话。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同学们整天都在议论自己的去向,是远赴边疆,还是就近在浙江农村插队,是许多人纠结的问题。我是下决心要远离父母、奔赴一线边境的。父亲那时虽然已经被解放,当了地区革委会主任,但这并庇护不了母亲。母亲依然被造反派称为“中国的赫鲁晓娃”,臂膀上戴的白布黑字“顽固不化的走资派”袖章也不准拿掉,三天两头被挂牌批斗,游街游到家门口。我不能理解,“中国的赫鲁晓娃”的丈夫怎么能被革命造反派三结合?我也想不明白,父亲怎么会丢下一家老小,只身离开杭州,到下面一个地区去当什么破主任!我只知道,自己若能去一线边境,家庭成分就洗白了,就能彻底摆脱母亲带给我的阴影。

可我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孩子要远赴他乡,心里还是发虚没底,我很想寻找一个可以给我力量的强壮肩膀。

我想到了那个阳光健硕的白色身影。

那时候学校早就不上课了,我们也不是每天去学校。我想见他,便鼓起勇气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写的什么,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反正东拉西扯的,是一个女孩子羞涩的试探吧。信末我也不敢署名,就写了一个很潦草的俄语名字,我想,万一这信被别人看见,也不一定知道是谁写的。我们班的外语课是学俄语的,他一定会明白这是我的名字。

信寄出以后,我心里就像藏了一头不安的小鹿,总在蹦跳,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猜出我信中的意思,能不能明白我的心意。

几天后,我在家门口的长生路上碰到他,他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和我擦肩而过。

我望着他的背影,幽怨地想,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没想到,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他的来信,就是我给你看的这封信。你也看到了,信中全在讲革命大道理,通篇说的都是学习、学习、再学习!但信末尾处的两句话,还是让我心里动了一下。一句是:“这是我姐姐弟弟不在时,草草写成的”,他要避开姐姐、弟弟,这说明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另一句在我看来,显然就包含约会的意思了:“星期六早上我较早地到学校,2月1日,是取照相的日子”,时间、地点都有了。

我们学校杭一中就是现在的杭高,它的前身是清光绪年间的“养正书塾”和1906年创办的“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虽然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却有着阔绰的花园和漂亮的建筑。那一天,我早早就到了学校,偌大的校园里处处有高大的树荫遮蔽,也有带亭子的僻静幽秘处,但那时我却不懂得,约会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

我径直去了教室,那是每个同学到校后首先会去的地方。

他已经在教室了,七八个男生在一起高谈阔论。他依旧穿着那一身明亮的白色运动服,在一堆男生中间俊朗得耀眼。

我走进教室时,那群男生谁也没有看我一眼,但我注意到他眼角的余光越过一排排课桌椅落到我的身上,我们触电般地对视了一下,又迅速地各自把目光闪开。但仅仅这短暂的远远的一瞥,我感觉就有了一种心灵的碰撞。

什么也不用说,我们就飞快地完成了隔空相望的约会,我心里很踏实地转身离开教室,接下来的日子里,内心便充满了阳光。

我出发去同江的前几天,他突然来我们家,送给我一本红塑料封皮的袖珍版毛选四卷,纸张很薄很轻的那种。那时,一套毛選四卷本又大又沉,这种又轻又薄的四卷合订袖珍本,是人人都羡慕并特别想拥有的,很难搞到。这样珍贵的礼物,足以让我相信,他心里有我。他还送了我另外两本书,一本《国家与革命》,一本《资本论》,两本书的扉页上都写着他爸爸的名字,看来他是把他爸爸的书偷出来送我了。

他走了以后,我才发现,书里还夹着一张一寸黑白小照,照片上,他剪着小平头,穿着运动衫,就是我喜欢的样子。

我知道他的父母都在隔离审查,虽然还未定性,但没有被解放的干部,子女头上的那顶黑帮帽子就一直高悬在那里,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的。所以,他不能去一线边境。

我知道,我们同学中有人为了爱情,放弃去一线边境的机会,跟着心爱的人去二线的,但我没有。虽然我很想和他在一起,但我更向往奔赴边疆保家卫国。我听说去一线的知青是发枪的,这就意味着有机会上战场和苏修敌人真枪实弹地干,我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我相信他也不屑于卿卿我我、儿女情长,他一定希望我勇敢地投身于沸腾的战斗生活!

当时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一走,和他就是山高水长,像一颗不知何时滑落的遥远的星辰,彼此再也没有相交的机会。

他比我只晚了三天奔赴东北,去的富锦县虽然属于二线,其实和一线的同江也就相隔一百多里地。但我们不知道彼此确切的地址,也从未想过要打听对方的情况,分离了三个多月,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他也没有给我来过一封信。开始时我总往革命方面想,觉得有理想有抱负的革命青年就应该这样。他送我的照片和写给我的那封信,我一直放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劳动累了,坐在地头休息时,我就会拿出信和照片,一个人悄悄地看上一阵。后来被同村插队的知青发现了,抢着要看他的照片和信,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心中的秘密,就把照片和信收了起来,再也不看了。

可是时间一长,我还是受不了,那种想一个人的滋味儿,让你心里揪得发慌。

这时,正好你姐姐从富锦到同江来看我,我忍不住向她吐露了自己的苦闷。你姐说,想他就去看他,告诉他,别憋在心里。

我下决心随你姐一起从同江返回富锦。

我们徒步走了一百多里,路很难走,泥泞的田间小道土很黏,鞋底上粘的泥,比鞋子本身还重,到后来两只脚像两个大泥坨子,重得腿都抬不起来。

走不动时,我们就扒人家兵团的车,一路上和人套近乎、说好话,送人毛主席像章,能搭一段算一段,实在搭不了了,就跳下车继续走。有一段路,我们走到人家的苞米地里去了,几个老乡正在点火烧苞米秆,烟熏火燎的,我们想抄近路,硬着头皮穿过去,结果被烟火熏得晕过去,差点走不出来。

好不容易走到富锦兴隆公社的地界儿,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我突然害怕去见他。三个月的时间距离,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将近一百天的空白,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改变很多事。况且,我们之间本来就什么也没有说过,我没有表达过什么,他也没有承诺过什么,见到他,我能说什么呢?我既没有任何理由对这段空白抱怨,也没有半点资格要求他对这段空白解释。

当然,我们最后还是见面了。那次见面,总共不过几分钟,彼此的生分和客气,就像我们是陌生人一样。他很冷淡,从头至尾就说了两句话:你要好好学习。你要继续努力。听着就像老乡家广播匣子里的播音员在读广播稿。

那一次的见面,就像站在雪地里,被一盆冷水,从头顶上浇到脚底心,冰寒彻骨!

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也不明白,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想不通,一个曾经送我毛选四卷袖珍本和自己的黑白小照的有情有义的男生,为什么会突然间视我如同陌路?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忘掉他、忘掉他、忘掉他!

有人说,时过境迁以后,一切都会释然。而我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爱情,时间过去再久,根须恐怕还是留在原来那个地方。

从那次分别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他的身影仍然会闯入我的梦中,就像我虽然离开东北多年,但在北大荒住过的茅草房和睡过的土炕,依然会出现在我的梦中一样。

我告诉晨曦,船长说,他们队全是男生,不要一个女生,为什么?就是决心扎根边疆,绝不谈情说爱!他们认为:爱情,那是小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革命青年不能陷进这样的泥坑里去。船长也说到了那次几分钟的见面,他说自己这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她。

晨曦默默地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眼眶渐渐湿润,水汽像雾霭一样涌了上来。

我相信,那已经无关爱情,或许,只是为一段逝去的青春感伤?

相比船长和晨曦虚无缥缈的爱情,阿龙的爱情显然更实在、更接地气,就像北大荒草甸子里遍地都是的菇娘(一种东北常见的野果子,俗称“灯笼果”),咬一口,酸酸甜甜的汁水就流到嘴里去了。

严格说来,阿龙其实并不是兴隆知青,但他插队所在的那个屯子,居然也叫“长发岗”,和兴隆公社的“长发岗”同名,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他告诉我,当年,就是他所在的长发岗的几户农民搬迁到兴隆岗,把“长发岗”的名字也带过去了。

不过,我之所以和他认识,并决定追踪采访他,起因倒不是听他讲述自己的爱情,还是因为那份“知青档案”。

我复印的那份兴隆公社《杭州知青登记表》,早已经成为我采访兴隆知青的路线图,或者说活字典。采访每一个知青前,我都会到这份表格中去寻找被采访人的名字,查阅他或者她的年龄、学校、年级、家庭出身、父母有何政治问题等等,有限的信息中,却几乎可以读出当事人的半部家史和前世今生。

开始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份留存至今的珍贵知青档案的表格边沿旁,还有十几处文字和数字的笔迹,后来查阅次数多了,这些笔迹时不时会跳出来,在我眼前晃悠。渐渐地,我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这些笔迹上,心想,这些笔迹是谁留下的?它们记录了什么信息?包含了什么内容?这些笔迹的颜色,比表格正文明显要淡,感觉上像是铅笔的印记,书写者是不是有意想保留什么标识?

这一连串的问号跳出来后,我便有意识地仔细翻看每一张表格,发现这些筆迹有一个共同点,前面是数字,后面是文字。认真琢磨后,我猜测,这份档案在多年后已经成为了当年赴北大荒插队的杭州青年证明自己知青身份的唯一材料,这份表格边沿上记录的笔迹,应该是某个人给知青们开具证明时做的备忘,数字记下了年、月、日,文字虽然都只有一两个字,或两三个字,包括:本人、代、代办、代开、寄出、又寄出等等,这些则记录了办理人办理证明时的具体状况。显然,这位办理者是个有心人,他的寥寥几笔的记录,多年后却给我这位寻访者提供了可能更深入了解兴隆知青的诸多线索。

我希望能够找到这位记录者。

再次仔细翻看这些记录笔迹,我发现了几处像是和人名有关的地方:茹办、解志辉代、陶乃实代,而在南林孤儿的那一页表格边沿旁,则有一个清晰的“龙”字。

解志辉是谁?问了不少人,无人知晓;陶乃实是谁?开始也问不出结果,后来我再仔细看了“陶乃实代”的字迹旁边,是兴隆公社东升大队一位女知青的名字,我想起自己赴北大荒采访时,曾经专门去了东升大队,采访过当年和知青多有交往的陶乃强书记。这份档案中错误的、以讹传讹的地方还是不少的,这个“陶乃实”会不会就是当年东升的书记“陶乃强”?而“陶乃实”则又是一个笔误?

我在东升采访时曾经和陶乃强书记互加了微信,于是,我便将这一页档案拍了照片,发给了陶书记,向他求证,他是否给这位女知青办过证明。

陶书记很快就给我发来语音,说他确实给这位女知青办过证明,当时她正被组织上考虑提干,需要证明她的知青身份。

很显然,这位经办人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留下的记录,却都留下了可以牵扯出背后故事的重要线索和依据,我不由得对这位默默为知青们做着奉献的人肃然起敬。

多方打听和几经证实后,我终于查找到了这位幕后奉献者,并且了解到,数次出现的“茹”和“龙”,其实是一个人,他的真名叫茹耘龙,也是杭州知青,所不同的是,这位杭州知青因为娶了北大荒的农村姑娘,这辈子就做了真正的东北人,一直没有返回故乡。

最初我找到阿龙,是想进一步了解知青档案的事情,我觉得一位杭州知青娶了北大荒农村姑娘,这样的婚姻,无外乎出于那个年代并不少见的无奈苦衷。没想到几番接触下来,阿龙敞开心扉和我说了他和妻子老丫的故事,居然让我看到了一段彼此真诚相爱的美好情感,让我相信,地域、身份、家庭等等婚姻的筹码,在爱情面前都不堪一击。

我是1952年生人,杭七中的六八届初中生,下乡时才一米五五,完全是个小孩,啥也不懂,晕晕乎乎就跟着知青大部队去了北大荒。下乡三年没回家,在东北农村吃着苞米大碴子发育的,个子蹿到一米七八,长了二十三公分,在农村时,偷鸡摸狗都是我打头。

第一次回家探亲,邻居们都不认识我了,说这是谁啊?所谓探亲,其实也就是探望我的姑妈和大哥,因为我从小有爹妈就和没爹妈一样。我妈是地主家的小姐,很漂亮,我爸却是漂泊在江南河流上的船老大。我妈后来离开我爸,嫁给一个姓王的干部去了上海,我爸也一跺脚离家出走。我十三岁那一年,母亲突然从上海回来,搂着我睡了三天。我那时正是脱毛小公鸡的年龄,不喜欢被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母亲搂着睡觉,总是拧着脖子挣脱母亲的怀抱。母亲回上海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死的时候才四十九岁。我不知道这中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你可以想象,我从小就是一个严重缺爱的孩子,当爱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时,我只会抗拒和逃避。

探亲那一年,我已年满二十岁,正是荷尔蒙勃发的年龄。回到老墙门里看望以前的发小,发现曾经和我一起玩儿的发小女孩,已经和别人谈上了对象,再回到北大桥附近的姑妈家,那里有一个邻家女孩倒是对我有点儿意思,可她家里也没有本事把我从北大荒弄回来。我在杭州住了半个多月,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属于这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就又回了北大荒。这一次走,心情似乎和1969年出发下乡的不一样了,有一种浪迹天涯不再回头的感觉。

那时候,知青中已经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北大荒,当兵的、上大学的、病退的、上调的。我没爹没妈,无人可靠,回城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死了心的我,眼光就不在知青身上转了,农村的丫头里面也有水灵的。

二丫是我们屯子里三队队长的侄女儿,十六七岁的女孩已经出落得丰满圆润、有模有样了。队里对知青还是挺照顾的,怕我们干男人的重活吃不消、追不上,常常安排我们和妇女一起干活。我是在看青(守护未收割的粮食)时认识二丫的。看青那活轻省,就是眼睛盯紧了庄稼地,不让人到地里偷粮、掘豆、挖苞米。等打下来的粮食进场院后,就打更看粮,牵一条瘸马或老牛,压滚子碾磨。

二丫长得有点黑,可在我眼里,这黑泛着一层亮晶晶的光!

农闲时节,队长又把我和二丫调到粉坊干活,就是把土豆做成粉条的作坊,粉坊旁边就是豆腐坊。我干活不惜力,大公无私,不怕得罪人,很快就被大家推举为“过秤的”。所谓“过秤的”,实际上就是把关的,是个得罪人的活。农民把土豆、黄豆挑来换粉条、豆腐,过秤的人就得把好关,眼睛一扫,就要能判断一堆土豆里面有多少好的,多少孬的,小土豆刷掉,爛土豆挑出来,毫不留情。因我是外来的知青,没有屯子里七大姑八大姨的裙带关系,所以腰杆笔挺,不徇私情,老乡们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只要我过秤时,二丫就在旁边黏来绕去,一会儿用眼神提醒我,这袋土豆有杂质,一会儿又用手势暗示我,那袋黄豆浸水了。一来二去,我俩眉来眼去的,那目光里渐渐地就有了不一样的内容。

再后来,我开始上手学做粉条。四四方方的木槽子,七八十公分高,把土豆洗净了,用笊篱捞出来,放到大木槽里,用铡刀把土豆铡碎,再用铁锹铲到石磨里,用一匹瞎马拉磨,瞎马听话,顺着石磨转圈,拉三天磨,才能漏一次粉,磨出的的土豆浆汁是红褐色的,倒在水缸里,自然沉淀。两三天以后,土豆淀粉形成,再用马勺子把淀粉舀出来,拿干净的布包了,两头用木夹子夹紧控干水,一个白白的大粉坨子就出来了,天气好,晒两个日头,再把吸收了阳光半干的大粉坨子放到大铁锅里,掰碎,用手搓成粉面,一锅粉面大约一百斤,从中抽出十斤左右加水调芡,细细的,黏黏的,再倒回大锅的粉面中,一般有四五个人围着大锅揉搓粉面,往往得揉搓几个小时。这是我最喜欢干的活,大家一边说笑一边揉面,一只只手在面团里上下翻飞碰撞,你捏我一记,我打你一下。二丫的手最小也最灵活,她的手指细长,但每个指头上的肉很厚,软软的,在绵软的粉面团里像金色的小泥鳅一样滑动跳跃。小月牙一般的指甲,又尖利又柔性地从我的手背上轻轻划过,像一把把小铲子铲除着黏在我手上的粉面。铲几下,小铲子又变成了小锤子,时不时在你的手腕旁敲一下。我想躲开,小锤子又变成了点穴棒,一摁一激灵,麻酥酥的,舒服极了。

一开始,我还不好意思,怕别人觉得我想占二丫便宜,但当我发现是二丫的手指有意无意一再追着我的手触碰时,我的脸红了,心热了,胆子也大了,手指碰来绕去,我们俩就好上了。

二丫的叔叔是生产队长,粉坊里发生的芝麻绿豆屁大点事儿都有人报告给他,更甭说我和二丫相好的事儿了!二丫她叔立马将我和二丫的事儿捅给了他哥,也就是二丫她爹。二丫她爹让人捎话给我:杭州棒子想娶我闺女,没有八百块钱的彩礼,想都不要想!

八百块钱放到今天,那根本不是事儿,可是在那个年代,那就是天文数字。我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累死累活干下来,未必能分到一百块钱现金,八百块钱,打死我也拿不出来啊!我年轻气盛,嘴边也没个把门的,恶狠狠地甩出话去:去他妈的!老子还就不信了,我人高马大一个壮小伙子,在这旮旯还娶不上个媳妇?二丫我不要了还不行么?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憋得慌。跟我们一起干活的牛丫姑娘和我处得也不错,她妈牛婶还认过我做她干儿子。我跑到牛婶家向她吐苦水。牛婶笑着说,三队不行,咱换个队不行吗?一队有人相中你了。

我问:谁啊?

牛婶说:老丫呀!就是你们宣传队在《红色娘子军》里跳吴清华的那个。

我想起来了,我们村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基本上都由知青组成,但队里有个梳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却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农民,她跳过吴清华的一分钟独舞,那身条,小白杨似的。那次在队里演出,我来了个男声独唱《呼伦贝尔大草原》,大辫子姑娘在下面使劲儿鼓掌,弄得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呢!后来宣传队到县城参加汇演,得了个二等奖,大家说拍一张集体照留念吧,因为她身材高,照相师安排她站到后排,当时我们五个男知青站后排,她看了我一眼,很自然地就站在我旁边。七个女生坐前排,就老丫一个姑娘大大方方站在我们男生中间,就挨在我的旁边。那可是村子里的一朵花啊!多少小伙子惦记着她呢!她会看上我?

牛婶又拿出那张照片让我看,说,老丫还让我传话给你,说何苦一棵树上吊死,好姑娘多了去了,我家就不要彩礼。

这下我还真被造愣了,觉得这根本不可能,那可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她要是排在第二,就没有其他姑娘敢争第一。

这时,牛丫也回来了,接着她妈的话茬,抢过照片对我说:傻哥耶,没想到吧?其实老丫早就对你有意思了。

我红着脸说:我咋就不知道呢?

牛丫一撇嘴,说:第一,那时你心里只有二丫;第二,老丫是一队的妇女队长,你们接触不多,不熟悉;第三,在宣传队时,老丫就向别的知青打听你的身世,我订婚后,她知道我在粉坊和你一起干活,更是三天两头来我家,磨磨唧唧问你的情况,了解你的脾气。知道二丫家要彩礼,她说你真傻,他们家就不要彩礼。我说你这是想和他处对象吗?她一点儿也不含糊,痛痛快快一句话:你给问问呗!

牛婶在一旁急了,插话说:臭小子哎!你可真有福气,这可是咱们村里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快给个明白话,要不要?

还没等我想清楚该怎么回答,心直口快的牛婶又紧接着说:咱们东北有句老话,叫“铲地不铲边瞎子,说媳妇不说老丫子”,因为老丫是家里最小的,一般都金贵,娇生惯养。一队的老丫她妈四十多岁才怀上她,自然更比别的孩子要娇惯些,可这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实诚,不矫情,也没那些个弯弯绕,最主要的,他们家里人都不看重钱,而看重人品。你小子可得快点拿定主意喽!

我当时只有连连点头的份,脑子里完全是一盆浆糊。走出牛丫家门时,外面正下着雨,我走进雨中,一点知觉都没有。回到知青点时,身上的衣服早被雨水淋得湿透了。知青点的胡哥看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问我:咋的啦?

我就傻乎乎地说:你们一队张青家的老丫看中我了,要和我处对象。

这话一出口,只见炕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其他知青哥们忽的一下都坐起身来,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天外来客。

只见知青秦哥慢吞吞地开言道:小木头,你逗我们玩哪!

我说,谁逗你们啦?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们谁敢到老张家问问去!啊!谁去?

大家伙儿一下子都不吱声了,他们互相你看我,我看你,那神情,不说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起码也是醋瓶子打翻,有点酸溜溜的意思。

胡哥说,小木头,真有你的,桃花运不断!那边二丫刚扯断,这边老丫就相中你了。告诉你,張青家可是正派的好人家,你小子还真是有福气!

这天晚上,我几乎一宿都没有睡好,脑海中不断浮出二丫和老丫的身影,两个美丽的农村姑娘的脸不停地在我眼前打架,搅得我心烦意乱。其实,我和二丫好上时,多半还是一个青壮小伙子荷尔蒙勃发时对异性的原始冲动和向往,男女之间那种触电般美好的感觉无可阻挡。等到二丫的父亲提出彩礼的问题,一下子就把我心中向往的美好,打到了婚姻的实质面前。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当婚姻二字突然间跳出来,实实在在地摆在你的面前,问你接受还是不接受时,说实话,我这心里面还确确实实有点儿打鼓。

老丫明明白白地说,他们家不要彩礼,但这话也很清楚地表明了,她是要嫁给你,和你成家过日子,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我知道我已经没有父母,但我总觉得自己的家是在南方、在杭州、在西湖边上,假如我娶了东北的农村姑娘,那就意味着我这一辈子可能真的就要留在北大荒了。

一条炕上的知青哥们儿那一夜似乎也都在辗转反侧,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叹气,有人在不停地翻身。我知道,老丫要和我处对象的事儿,其实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也都掀起了波澜,都是二十几岁青春涌动的精壮小伙子,哪一个人心中不想在身边搂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可假如这前提是必须和你一辈子的婚姻连在一起,你要,还是不要?

第二天,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大家都没有出工,我也赖在床上想心事。

临近晌午时,我正准备把泡在盆里的脏衣服洗了,只见牛婶家小五披块塑料布来到知青点,在门外就大声嚷嚷:龙哥,我妈叫你去我家,老丫和她嫂子也在我家呐!

我没想到老丫那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心里紧张,就对小五说:知道啦!你先回去,等我把衣服洗了晾上再过去,行不?

小五上来就拽住我的手腕,说:不行!她们还让你去老张家吃饭呐,这衣服下半晌等你媳妇儿来给你洗吧!

哈哈!媳妇儿都差人找上门来了,小木头还磨叽啥呐?快走!快走!

经小五这么一闹,全知青点的男生女生都从屋里涌出来推我赶紧走。我只好涨红着脸随小五顶着雨到了牛家。

进了牛家堂屋,就见到老丫也涨红个脸,见到我就拉着牛家三丫急匆匆地往西屋走,进了西屋门,一个转身,亮闪闪的大眼睛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我当时就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小五拉着我去了东屋,一进去,牛婶就上来拉我,让我认识屋里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这时我已猜想到这女人肯定就是老丫的嫂子,赶紧开口叫道:嫂子好!

被我称为“嫂子”的女人笑逐颜开,上下打量着我,说:果然是个好小子,人高马大!俺家爹妈做好晌午饭了,老人家要见你。走,到家再唠!

真是快人快语,我心里也觉着几多痛快,便兴冲冲地跟随这姑嫂二人来到老张家。

走进老张家院落时,天空居然放晴了,雨后的蓝天特别清爽,云也被雨水洗得洁白,屋子里锅灶上炖鱼的香味儿飘荡在雨后初晴的空气中,闻得我口水都下来了。

只见两个三四岁五六岁的小孩直接扑到我的身上,嘴里还亲热地叫我“老姑父”,牵扯着我的手就进了东屋。

屋里非常干净整洁,南炕中间放着的小炕桌上已经摆好了五六盆热气腾腾的菜肴,炕头炕尾分别坐着张家父子俩,乐呵呵地看着我,张大叔很自然随便地说,阿龙来啦,上炕坐吧!

还没等我上炕,老丫就端着一大盆香气扑鼻的炖江鱼放到炕中间,那个大一点的小孩对着我喊,老姑父,我给你倒酒吧!身后一个年逾花甲的大妈开口说:孩子,到家了,别客气,来,挨着她哥上炕坐。老丫头,你就坐阿龙边儿上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动筷子!

我心里那个暖啊!大妈那一声“孩子”,叫得我直想掉眼泪。这亲亲热热的一家子,就这样把我这个在北大荒无依无靠外来的傻小子拉进了他们的大家庭。

那天喝的是蓝皮60度“北大荒”,吃的菜有六个:凉拌黄瓜丝大拉皮、油炸花生米、糖拌西红柿、小鸡炖蘑菇、东北大油豆烧土豆、炖松花江大鲤鱼,这是我下乡后吃的最美味的一顿大餐。

席间,老丫爹说了几句很朴实却一下子打动我的话:阿龙,今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们知青千里迢迢从杭州那个天堂来咱这旮旯,苦没少吃,罪没少遭,不容易!老丫说你好,要和你处对象,我们不反对也不干涉,你要觉得行,那就嘬一口。

我闻听此言,心里腾地烧起一把火,赶紧端起酒碗,也不想那么多了,看了老丫一眼,仰脖就咕咚喝了一大口。

老丫妈笑眯眯地对我说,孩子,慢点喝。听说你爹妈都不在了,从小吃了很多苦,大老远地来咱们这个穷地方,以后你要觉得好,就常来,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我连连点头,看着老丫把个大鱼头夹到我面前的碗里,含羞一笑对她爹妈说,他最爱吃鱼头。还没等我想明白老丫怎么会知道我爱吃鱼头,她哥哥就举着筷子对我说:快吃快吃!鱼凉了就腥。

瞧着这朴实善良的一家人,我在心里暗暗做了抉择,这一辈子我要对老丫好!对她的家人好!

当我将阿龙和老丫的故事,讲给一位一直追着“兴隆公社”看的老闺蜜听时,她显然并没有被打动。老闺蜜说,我看过你写的《凋谢的兰》,有人给兰接垄,兰就嫁了;《南林孤鹤》中,有人给那个饿极了的妹妹一碗粥、一个鸡蛋,她也嫁了,你难道不觉得阿龙和老丫的故事,和你曾经写过的知青婚姻有点似曾相识么?你告诉我,你想寻找那个年代知青的爱情,你觉得阿龙和老丫的故事是爱情么?二丫的爹提出要八百块钱的彩礼,就是农村庸俗的婚姻;老丫家不要彩礼,就是真正的爱情啦?

闺蜜的话让我有些吃惊,一下子甚至无言以对。当我把闺蜜的话思前想后了一番,并且换了一种表达方式,委婉地向阿龙提出这个问题时,阿龙对我说:一千个人会对爱情有一千种不同的理解,我不知道当初在老丫家吃的那一顿美味大餐,是不是自己萌发爱情的催化剂;我也不清楚是不是老丫夹给我的那个大鱼头,让我作出了爱的抉择,我只想告诉你,那些看似诗情画意的浪漫爱情,大多只是文人笔下的空中楼阁,在我看来,生活中平平常常的点点滴滴,才是男女之间能够相伴到老的爱情真谛。

阿龙说,其实他在老丫家对着她爸喝下的那一大口酒,只是一种选择、一种允诺,它和爱情本身并无多大关系。虽然,他最初确实因为老丫漂亮而心动,为老丫家不要彩礼而感动,但心动和感动与爱情也不是一回事情。

阿龙承认,他和老丫的关系后来也并非一帆风顺,中间甚至几次陷入危机,但他们最终还是一块儿走过来了。风风雨雨中,彼此深深嵌入了对方的生命,血肉相连,不可分割,你能说这不是爱情?

我和老丫的事情在村子里很快就传开了,老乡们无形中将我视为了自家人,我也算是全县“扎根农村、铁心务农”的知青先进典型。

那年秋天,大队接到公社党委的通知要我去县委党校报到,参加“抓基层打基础”工作队的培训班,进行为期十天的集中学习。学习结束后,将分配到县委指派的工作队,进驻下面的村屯,抓基层、打基础,并指导秋收秋耕。

我一个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突然间变成了指导基层农村工作的县委工作队队员,心理上一下子还真有点不适应。等我从县委党校回到大队,打点行李,准备过完中秋和国庆节后就出发去工作队。知青点的哥们姐们和村子里的一些年轻朋友,还有团总支、民兵营、大队干部川流不息地到老丫家来向我祝贺,我倒像是成了老丫家的英雄人物。我那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选择了老丫,就是选择了农民、选择了农村、选择了永久留在北大荒。这样的选择,在老乡们心中,恐怕不亚于一次小小的地震。

最忙碌的还是老丫和她的母亲,她们给我拆洗棉袄棉裤,缝制新被褥,北方的天气,秋凉之后立马就是寒冬,她们怕我一人在外,冷了冻了。有女人心疼的男人真是幸福啊,我切切实实地尝到了被女人关爱的感觉,心里的甜蜜抑制不住地咕嘟咕嘟往外冒。

那天晚饭以后,风清月明,老丫挽着我漫步在屯子北松花江边的堤坝上,碎碎叨叨地在我耳边说着甜言蜜语,脑袋时不时地往我身上靠,发辫上的皂角味儿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气息,熏染得我晕晕乎乎。皎洁的月光下,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变得很长。

老丫不停地关照这个,关照那个,像个碎嘴婆娘,而我居然一点也不烦,只是不停地点头,说,老丫,你真能磨叽,可我咋就那么愛听呢?老丫刚想用小拳头捶我,却被我炽热的眼神点燃,还没等我说出什么,老丫微微颤抖的双唇就热辣辣地吻住了我的嘴。

第二天,我就和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同坐一辆马车并拉着我的行李到公社参加工作组会议,中午全体工作队员聚餐,下午我们五男两女被分配到福东大队的“七星”工作队员,就乘坐队里派来的28型胶轮拖拉机下到屯子里去了。当晚,工作组就敦促该屯子的党支部召开大队支委扩大会议,布置工作组进屯后的工作事宜,第二天紧接着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轰轰烈烈的“抓打”工作就开始了。

我们进屯两个多月,运动就搞得如火如荼,收效很大,比如:查出了该大队干部瞒产私分;支部工作滞后;党员老龄化,革命意志衰退;财务管理混乱,地富反坏分子乘虚而入,腐蚀党员干部,等等。

按理说,工作队成绩卓有成效,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应该高兴才对,可我心里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怅惘,有时甚至还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些抵触情绪。那个被揪出来的大贪污分子,其实也就是穷怕了,饿急了,想从上交的公家大锅里的粮食中扒拉一点到自己家的小碗里。几个大队干部家里也都有一堆要吃饭的嘴巴,便参与了分粮,这就成了瞒产私分;那位让我负责监督看管的坏分子,其实是给大队部打更的,兼个出纳,队里的账面上也就几十块钱,你说能贪污个啥呀?

可那个时候,“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每个工作队员身上阶级斗争的弦都绷得紧紧的,看谁都像是坏蛋,每揪出一个,都是大快人心的胜利!

我偏偏快乐不起来,我想老丫,想老丫家的热炕头和炖江鱼。置身过那种人与人之间的美好与温暖后,我对“阶级斗争”真的提不起什么劲儿来。

两个多月后,工作队放假五天,我像接到特赦令似的,当天就赶回了日思夜想的老丫家。已近年末,队里的知青几乎都回杭州探亲了,我到知青点点了个卯,就立马回到老丫家。五天假期,我几乎闭门不出,一直就和老丫腻歪在一起,看书、打扑克、吹牛、讲故事,其乐融融,甚是惬意。

晚上我就睡在老丫平时睡的小北炕,她去南炕和她爹妈睡。每天晚上,我枕着盖着留有老丫体味的铺盖,很快就能甜香入梦,一觉睡到大天亮。

很快,假期结束了,我须得和老丫再次分别,回工作队报到。这一次和老丫的分离,变得更加难分难舍,我意识到,我骨子里其实不喜欢那种人整人的“阶级斗争”,而更向往温馨的平凡日子。

工作队再次聚集后,我们在福东的日子转入到“远学大寨小靳庄,近学上街基三河”的热潮中。在工作队的多次动员号召下,社员们大搞冬季高温造肥,修南沟水渠,组织年轻人搞文艺表演,忙得热火朝天。可是,再忙,我也会常常想起老丫,我期盼着春节早点到来,我也可以早点回到老丫身边。

那时候,我哪里会想到,我和老丫两情相悦,你情我愿,我们的事中间会遇到巨大的波折呢?

大约是在1975年春节前吧,福东大队的社员们刚刚分了红,都在兴高采烈地张罗准备过年的事,我也盼望着早点将工作组的扫尾工作做完,好早点回到老丫身边。正在这时,我收到老丫的一封信,信中说,我大哥有很紧急的事情要我回杭州去办,让我请假回去一趟。

当我冒着零下三十几度直刮大烟炮的恶劣天气,急匆匆地回到老丫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了。推门进屋后,老丫家的人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热情,只有老丫妈对我说,你回来啦!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弄口热乎的。而老丫只是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就跟她妈到灶间给我去弄饭了。

我云里雾里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傻傻地坐在炕上。不一会儿,老丫就端来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疙瘩汤,重重地放到我面前,我又冷又饿,也顾不得多想,稀里呼噜就把一大碗疙瘩汤倒进肚子里。

身子刚暖和过来,老丫就冷着脸递给我一封信,一看那熟悉的笔迹和信封上印着的信箱号码,就知道是我大哥的来信,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老丫和她家里人冷淡我的原因。

我和哥哥虽说是同母异父,但父母不在后,长兄如父,他还是放不下我这个在北大荒的弟弟,一直想方设法想给我弄回南方去。可是哥哥也就是一介书生,他没有能力和门路给我调动,只好想了个“曲线救国”的方法,准备给我在南方介绍个对象,然后以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名义,把我调回去。这事哥哥确实跟我提起过一耳朵,但他那条曲线曲得也太绕了,他自己在安徽一家三线军工厂工作,想把我先调到安徽,再从安徽弄回杭州,我觉得这事儿根本就不靠谱,所以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我哥还真张罗了,信里说已经找好了一个姑娘,人家看了我的照片也愿意,就等着我回去相亲了。

我向老丫和她爹妈解释,说这是我哥一厢情愿,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可老丫已经穿好棉袄、系好围脖,回头对我说,我们去宋书记家说吧,把咱俩的事儿做个了断,我爹妈也是这个意思,我们不会赖着你,影响你前程的。说完拉开门就冲了出去,我只好追上去。

到了宋书记家,老丫摘下围脖扔在炕上,坐在宋婶身边,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还没容我开口,张嘴就说我是骗子,带着哭腔对宋书记和宋婶说:他就是个大骗子,我们家人待他那么好,他却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要是不去信、不同意,你哥能自作主张给你办这件事吗?如今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你却瞒得我们滴水不漏,你说你不是骗子是个啥!

我是个倔脾气、死犟驴,老丫一口一个“骗子”,说得我火气也上来了,大声指责她:亏你还是个高中生呢!不知道拆人私信犯法啊!

老丫反唇相讥:咱俩订婚都半年了,你的家信以前我不也看过吗?你要是心里没鬼,会怕我看吗?

我知道老丫正在气头上,跟她说不清,就和宋书记解释:我哥确实一直想把我弄到他身边去,哥俩有个照应,有机会再往杭州调。哪个知青不想回去?可我和老丫好了以后,我就断了这个念头。我给我哥去信,告诉他我在这里处对象了,他们一家人都对我挺好,让他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我哥很快就给我来信,说已经给我物色了一个年龄相当、长相不错的当地女知青,一切都在进行中,让我千万别在农村找对象,否则我这辈子就完了。若我不听他的话,一意孤行,以后我的事情他就再也不管了。我哥也是为了我的前程考虑,我也不忍心一下子就回絕他,拂了他的一番好意。那会儿我正在县委党校学习呢,也没细想,就模棱两可地给我哥回了一封信,我觉得凭我哥那人的书生气,这事儿或许也就是个纸上谈兵,未必办得成。谁能想到这次来信说,那个女知青已经进厂,也同意让我回去见面,两人关系若能定下来,下一步就给我办调动手续。我没让老丫知道这事,就是怕她多想,可她倒好,私拆我的信,这不是自找烦心么?

我看老丫听我和宋书记解释时渐渐停止了哭泣,就转头对她说,这事不是我的本意,我回去就说看不上那个人,再和我哥说开就行了。

老丫抬起头,擦着哭得红肿了的眼睛,说:谁信你的鬼话,你们知青有哪个不想回自个儿家乡的,你就那么高尚么?行,你也说了,订婚不等于结婚,今天当着宋书记的面,我和你一刀两断,解除婚约,你回去好好和那个姑娘相亲吧,我决不妨碍你的美好前程!

我听了老丫的话,心里猛地一颤,像撕裂了一般,嘴上却不肯服软,言不由衷地说:断就断,你别后悔!我明天就回杭州。

老丫一听我这话,反倒镇静自若了,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红笔记本,交给宋书记,说:宋叔,你把这个给他吧,留个纪念。明天我把他的衣物送到知青点去。说完就系好围脖,头也不回地推门自己走了。

我一时愣怔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该追出去,但自尊心又让我迈不开步子。

宋书记慢悠悠地打开小红笔记本,看了一眼就招呼我。我醒悟过来,赶紧凑上去,只见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几行字:祝阿龙同志前程似锦!请别忘记一个真心喜欢过你的姑娘。

笔记本封面的夹层里有一张照片露出了一个角,我抽出来一看,是老丫的一张单人照,梳着两条大辫子,微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心里怦然一动,我俩订婚后,一直也没有按照当地的风俗去拍订婚照,她也一直没有送过我照片,而今要和我分手了,她却把自己最好看的照片夹在写有临别赠言的笔记本中送给我,这份情意还真让我感动。

宋书记看我捏着老丫的照片出神,拍拍我肩膀对我说:阿龙啊,你们知青来这里也有六七年了,该走的都走了,今后也不可能留住你们,但我们北大荒农民对你们的感情是真的,舍不得你们走啊!你也别怪老丫绝情,她是想到了以后,长痛不如短痛啊!你先回去看看,自己也好好想清楚,免得將来后悔。正好你们三队也分红了,你在工作队的工分按整劳力算,明天领了分红钱,赶紧回家吧!

我很奇怪,从头至尾,宋书记没有就我和老丫的事劝说一个字。对回杭相亲之事,我其实有着矛盾和犹豫,宋书记也并非看不出来,但他不置一词。他和老丫一样,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自己。

老丫和宋书记或许都不会想到,那天晚上,我从他们的宽容和大度中,真正触摸到了一种无言的爱,这种爱,让我内心的天平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微妙的倾斜。虽然我还没有像宋书记说的那样,想清楚自己未来的人生到底该怎样选择,但我心里已经作出决定,不和哥哥为我张罗的那位姑娘见面。

回到杭州姑妈家以后,我就给哥哥拍了电报:勿带姑娘来杭。

我没有想到,那封电报,成了我人生重大的转折点。

大年三十中午,大哥独自一人回到了杭州姑妈家,进门就铁青着脸,指责我太不懂事,他为了办成这件事,耗尽钱财精力,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我还不领情,让他陷入尴尬之地。

虽然我也感念我哥为了我的事操碎了心,但想到就是因为他的一封来信搅黄了我和老丫的恋情,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口不择言地说:我这么大人了,用不着你管!就因为你的一封信,我阿龙在东北老乡眼里就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大骗子,老丫也和我掰了,这下你开心了?告诉你,我才不去你那个破厂子呢!那姑娘就是仙女儿,我也不见!要么直接回杭州,要么我就老死北大荒,再也不回来了!

那个年过得不欢而散,大哥当天就扔下给我和姑妈买的安徽土特产,气冲冲地走了,而我心里其实也很难受,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又想回杭州,又放不下远在东北的老丫。

阿龙最终还是跟着自己的心走,回到北大荒和老丫结婚了。

像阿龙这样因为真心喜欢而娶了农村姑娘,结婚多年仍然不离不弃,最后还能在老婆久卧病榻时,坚持伺候在床头。这样的婚姻若说没有爱情支撑,确实很难令人信服。

然而,这样的爱情在知青中不说是绝无仅有,恐怕也是凤毛麟角。虽然在许多人眼里,那是在那个荒谬的年代,一种无奈的选择,但阿龙却说,他始终没有后悔过。

今年三月九日,兴隆公社知青与往年一样,举行了惯常的聚会。与往年不同的是,每个参加聚会的人都收到了一本《兴隆知青纪念册》,里面收集了大量的兴隆知青老照片。里面有一章“醉美伉俪”,搜集了部分知青夫妇的照片。这一章开首处有几行文字:

匆匆那些年——蜜语

春天,我们在黑土地上播下友情的种子。

秋天,我们在金色的原野收获甜蜜的爱情。

照片上大约有十几对伉俪,显然不是兴隆公社知青夫妇的全部,更多知青夫妇或许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提供照片。

有知青对我说,“蜜语”是个太奢侈的字眼,“甜蜜的爱情”更多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那个年代的爱情,恐怕更多的还是“苦涩”。那些没有提供照片的知青夫妇,他们背后又有着怎么样的故事?人生走近尾声,什么都可以放下,唯有爱情,要真正释然,很难。

有人告诉我,兴隆公社永林大队一共十二个知青,成了三对,占了全队知青的二分之一,应该算是兴隆公社中知青结成夫妻比例比较高的了,但“醉美伉俪”这一章的照片中,却没有一对永林知青的身影。

我打听到了永林三对知青夫妻的名字,没想到其中一对夫妻的男主人,就是我曾经采访过的宣传队员老常。

因为在采写《白雪屋顶》时,我对老常讲述的他第一次在大烟炮里看女神跳芭蕾舞剧《白毛女》时心中产生的震撼,印象极为深刻,也因为老常当年背负着“黑七类”的重压根本不敢向往爱情,曾让我唏嘘不已,所以,当我听说他最后和同队最漂亮的女知青英子结成伉俪,真的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当然,我也更想了解,他最终是如何放下心中沉重的家庭包袱,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的。

老常不用手机,没有微信,留下仅有的联系方式是“宅电”,而这个宅电打过去,也常常是无人接听。

我听别的知青说,老常早年下海,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改革开放浪潮中的第一批受益者。开始时,老常不过是做汽车配件的小买卖,慢慢入行后,就专做轮胎生意,最红火时,在业内一度差不多做到了全国第二大户。

那次采访兴隆公社宣传队,当年宣传队的负责人何大姐和李铁梅扮演者程珊,帮我召集了十几个宣传队员,大家聚集在茅家埠五峰草堂,说好我请饭的,可是到聚会结束我去结账时,老板说已经有人结了。一问,才知道是老常悄悄付了款。

兴隆部分知青发起,在北大荒插队落户的地方建造一片知青林,让自己当年的青春有个寄托念想的地方,许多兴隆知青都纷纷五百一千地捐款,老常一下子就捐了一万,生意人的豪爽大方和出手阔绰可见一斑。

所以,我在感念他的同时,倒也没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只是对这样一个生意曾经做得不小的老板,却断绝一切现代化通讯手段,未免感到费解。信息应该是生意人的重要命脉,老常如此隔断自己和外界的联系,会不会也隔断了自己的财路?

当我终于在一天晚间打通了老常的宅电,说我想采访他的爱情故事时,没想到老常电话里就爽朗地一口答应了,那痛快劲儿让我颇感意外。因为在所有对兴隆知青的采访中,最艰难的就是采访知青们的爱情,尽管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那些曾经的个人情感经历,毕竟还是知青们埋藏在各自心灵深处的隐私,没有多少人愿意重新挖出来和大家分享。

我们约在西湖边的醉白楼,那里安谧清静,大片的湖面和浓密的绿荫,抵挡了周边游人的喧闹。因为老常没有手机,当过了约定时间他还没有出现,而我又无法联系他时,便有些担心,怕我地点说得不够清楚,又或者时间交代有误。

正焦急时,我看到老常出现了,他穿着一件有很多口袋的卡其布工作马甲,拉着一辆我们常见的大妈们买菜的二轮小拖车,徒步晃悠着走过来,看到我,向我挥手,口里大声说:不好意思,公交车太堵,我从下沙过来,先坐地铁,再倒公交,來晚了,抱歉!

我看着完全像社区里那些已经退休,整天买菜带孙子的邻家大爷一般的老常,还是不免有点意外,在我的想象中,像老常这样挣过大钱的老板,即便现在不干了,出行起码也得打个的吧,大老远的,坐地铁,倒公交,这也太俭省了吧?

我们在湖边茶室坐下来后,老常要了最贵的明前龙井,可我分明在他的小拖车里看到了三块钱一瓶的简装可口可乐。很显然,老常对别人很大方,对自己却十分节俭。

我问老常,夫人怎么没来?

老常说,她身体不好,路又远,不想动。

看得出来,老常还是挺心疼他的妻子的。

其实,来采访老常之前,我已经对老常的妻子做了功课,在那份《杭州知青登记表》上找到了她的名字,上面提供的家庭信息,也是一目了然的黑帮子女:地主出身、父国民党少校、三十年代叛党、现正审查。

我想,老常和他妻子当年的爱情,恐怕多多少少也有点同命相怜的成分吧?

当我向老常提出这个问题时,他回答的坦率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你昨天来电话以后,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要不要说?说不说实话?怕不怕丢丑?我今天既然来了,就是把这些问题都想明白了!

甜蜜的爱情,那是你们作家美好的想象。对我们来说,坦白地讲,就是男女之间青春期的本能,生理需求的冲动。那时候年纪小,根本不懂爱情,男男女女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放一堆儿,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口锅里搅勺,两铺炕上睡觉,打个呼噜说句梦话都听得见,挨得那么近,时间一长,岂有不放电的?一放电,还有不电住的?电住了,就得负责任不是?几十年的夫妻,不是不吵架、不想离,是离不起婚!日子穷得都过不下去,哪里离得了婚?不管怎么说,男女在一起,人的生理问题起码就解决掉了。

你别用这么大惊小怪的表情看着我,我的话是糙点,可说的都是大实话,是我这辈子都没有跟人说过的掏心窝子的话。憋在心里那么多年了,跟谁说去?现在你愿意听我说,我就痛痛快快地倒出来!

我夫人很漂亮,比起当年在大烟炮里跳《白毛女》的那位我心目中的芭蕾女神一点儿都不差!到哪里都有男人追。

我是不敢追的,我成分不好,一直属于低眉臊眼特自卑的那种人。你说我们兴隆公社的知青都是黑帮子女,谁也别看不起谁,可是在我看来,都是黑帮子女,层次差别也大了去了,你信不信?我们知青的父母中,上到中央委员、省委书记,下到美蒋特务、地富反坏,同样成分不好,也有三六九等。有的父母是当大官的,领导干部;有的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满肚子学问;像我们这样小老百姓家庭,成分排到黑七黑八类的,是社会最底层的渣子,虽然也是黑帮子女,和那些爹妈有地位、有学问的,能一样么?

我到现在才知道,下乡那会儿,国家给每个知青批了半立方的木头造房子,何大姐他们队知青的木头被老乡们截走了一些,好歹在明面儿上,大家心照不宣,老乡们后来给知青送菜送米的,其实也是心里有愧;咱们这儿倒好,连个木头毛儿都没见着,别说给咱知青盖新房子了。那木头被谁私吞了也不知道!

我们下乡后的第一个住处,实际上就是一个废弃的旧马圈,填巴填巴,黄泥一糊墙,就让我们知青搬进去了。头天晚上住进去,冻得像冰窖,赶紧钻被窝,把两个被子角叠在一起包住脑袋,结果哈出来的热气把被子的两个角都冻住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头钻不出来了。可就那样,我们也不敢放一个屁,问问国家分给我们知青造新房子的木头去哪儿了。

可是,极度自卑的我,一到干活儿的时候,自信就来了,谁叫咱干活漂亮呢!我小时候住在杭州太平门外的铁路宿舍,门口都是坟堆,瘆得慌,但宿舍四周都是池塘,水里浮萍水草长得茂盛,是我们铁路职工孩子们玩耍的天然公园。我们家穷,没钱买肉,家里的荤菜全部靠我解决。我的本事就是去池塘摸螺蛳、筘小虾、捞河蚌、抓螃蟹,我还会摆弄小船,到钱塘江里摸黄蚬,一摸就摸几十斤,自己家吃不完,就拿到集市上去卖,四分钱一斤,每次都一抢而空。赚来的钱攒起来,开学时交学费。

因为有小时候的经历和磨炼,下乡后,我跟着老乡们到七星河去下网捞鱼根本不是事儿。我还能头头是道地指导老乡如何提高出网率,怎样抓大鱼,我告诉老乡,粘网网眼要分大小,不同的空径,捕捞的鱼大小也不同。我们按手指来比划,网眼可分为二指(两个手指那么宽)、三指、四指、五指……二三指大小的鱼没意思,四指以上的红肚鲫瓜子肉才够厚。老乡们开始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想你一个杭州来的青瓜蛋子还会捞鱼?我也不跟他们废话,自己将三张渔丝网合在一起,做成台网,四指穿过网眼正好。等我第一网上来,数了数,整整七十二条鲫瓜子,全是四指以上宽的红肚暖,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老乡们这下服了我了,纷纷朝我竖大拇哥。鱼在船舱里活蹦乱跳,我们就在船头上生起炉子支起锅,把鲫瓜子放河水里涮涮,也不刮鳞,也不剖肚,清水煮汤,加一大把盐,扔几个辣椒,有时候还会就近摘几个绿茄子或者水葫芦什么的丢进去一块儿煮,那味道叫一个鲜!我一口气能吃四五条鱼。

干别的农活,我也不在话下。我从小习武,一身武功,身体协调能力好,干活不使蛮劲,知道怎样用力均匀不伤身。使惯了刀枪剑棍的手,那点农活上来,嘁哩喀喳几下就入门了。

那时候,我在生产队里有一个名号叫“第一锨”。啥叫“第一锨”?不懂了吧?知道打场不?也叫扬场,那是东北最常见的重要农活。扬场常用的农具是叉子、扫帚、扬场锨,被称为场间三件宝,而这三件宝中,扬场锨是起关键作用的。农民对丰收的渴望和喜悦,最终就落实在扬场中的那一锨上。挥动的手臂,飞舞的身姿,一年的收成,运到麦场上碾轧无数次,剩下的就是麦粒和麦糠、豆粒和豆荚的混合物了,扬场就是用锨把混杂麦糠豆荚的粮食抛扬到空中,借助风力让麦子和麦糠分离、豆子和豆荚分离,吹走麦壳、豆荚,留下麦粒和豆子。

这扬场不仅是个力气活,还是个技术活,发挥好了,糠麦分清,扬得精彩,扬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那简直就是乡村麦收时节最美的彩虹。

假如你虽然很有力气,但掌握不好扬锨的窍门,扬起的麦堆会一溜一溜的,糠里裹着麦,或者把麦粒吹得满麦场都是,那叫老牛追兔——有劲使不上。

揚场时间一般都选择傍晚或清晨,那时的风速往往最适宜。麦熟时节,中午的风往往很小,甚至没风,不利于扬场。

会扬场的人把木锨的角度掌握得非常好,他不是把麦子抛向空中,而是靠手腕往外一剪,把麦子剪成一个扇形,麦子均匀散开,落在上风头,麦糠则在下风头和干净的麦子彻底划清界限随风势蔓延,麦糠和尘土会洋洋洒洒越过场边飘向远处。

我在场院里转悠了几次,看着老乡们如何挥锨,很快就摸清了扬场的门道,不仅扬麦子扬得轻松自如,扬豆子也跟玩儿似的,像在舞台上表演一般潇洒。扬豆子比扬麦子更难,有一次扬豆子,几乎没有风,可我靠着手腕的功夫,利用豆子的重量把它剪出去,照样在空中扬出漂亮的弧线,落下来豆荚是豆荚,豆子是豆子。队长远远地走过来,看到空中像彩虹一般美丽的弧线,说:谁在扬场?这个扬场锨漂亮,够得上生产队第一锨!从此,我就得了个“第一锨”的称号,只要我扬锨,老乡和知青们都会站在旁边看,有时会给我鼓掌、喝彩,而我也会脱去衣服,光着膀子,干得更加来劲!一身腱子肉在纷纷扬扬撒落下来的粮食中夺目得很嘞!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我扬场时喜欢上我的,平时我们接触不多,彼此也不太熟,虽然我们来自同一个学校,但男女有别,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当然,因为她很漂亮,我一个正当活力四射年龄的大小伙子,有时候多看她几眼是有的,但仅此而已,绝对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况且,我知道她和我们队另外一个男生走得很近,他们蛮般配的。

记得好像是下乡第三年的夏秋时节吧,那时整个兴隆公社已经开始有知青陆陆续续离开北大荒了,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参军去部队的、顶父母职返杭的、被县里企业招工的、开出医院证明办病退的……反正那一段时间,知青中人心很浮动。

有一天,和她走得很近的那个男生也走了,据说是他父母给他弄到湖北老家去了,那里亲戚多,能够有个照应。

我不知道他们分离时是怎么告别的,我从她的脸上也看不出多少忧伤。那个年代,离合聚散仿佛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没有谁会为一次分别痛不欲生。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留在队里的知青也在一个一个减少,我知道自己的父母没有任何本领和门路让我回城,我只能留在这遥远的穷乡僻壤听天由命。

有一天,我去打草,我也没想叫上谁,心里空荡荡的,就想走进大荒草甸子里去听听鸟叫,看看花开。

出门的时候,她跟上来了,说:我和你一起去。

我很惊讶,却也没有多想,有个漂亮女生愿意跟着我到荒草甸子里去打草,鬼才会拒绝呢!

夏秋之交的大草甸子很美,水灵灵的绿色还鲜亮着,丰饶的金黄就呼啦啦地扑上来了。草甸子像鲜绿和金黄编织在一起的地毯,软乎得呀!我跳到草甸子上打滚,翻跟头,仰面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看蓝天上飘动的白云。

远处的草丛里有几间不知被何人遗弃的茅草屋,她说,我们到那边茅草屋里去看看吧。我便和她一起跑过去,推开柴门,里面窜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她还要往里走,我却立刻退了出来,蓝天下的大草甸多美,干吗要钻到又脏又破的茅草屋里去呢?

她见我不肯进去,也转身把茅草屋丢在身后,跟着我在草甸子上疯跑。我们早把打草的事情抛在脑后,很久很久以来没有过的开心,让我们彼此都有点忘乎所以。

跑累了,我们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彼此挨得很近,她的脑袋很自然地靠在我肩膀上,发梢碰到我的脸,发出混合着青草气息的女人味儿。我觉得全身燥热,像小蚂蚁在身上爬,心里又紧张又害怕,刚想把身子挪开,她柔软的手臂已经勾住了我的脖子,人瘫在我的怀里。

我立马像触电一样,热血沸腾!男人从来都是饿虎扑羊,现在羊已经跳到你嘴巴里了,你还会躲吗?

那会儿,草甸子里的蚊子和小咬铺天盖地,叮得我们脸上、身上都是红包,可是我们一点儿都没觉得痒,有了如此美妙的事情,蚊子小咬算什么呀!我们彼此看着对方脸上身上星星点点的红包,开心地相视大笑,我叫她赤豆棒冰,她叫我赤豆粽子,这时候,就是一头饿狼扑上来咬你,你都不会害怕!

我最喜欢听的一句话就是:“丑陋的中国人”,是李敖说的还是柏杨说的,我不记得了,其实,多少年前,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早把人性中的这种东西写得透透的了。

这种事情放在今天根本不算什么,改革开放以来,我觉得最大的突破就是人们对性的认可。可是在那个年代,不能说是石破天惊,起码也是胆大妄为。可人性本能的东西是任何艰难困苦都压抑不住的。那一刻,我们俩就像干柴烈火,一沾上,就熊熊燃烧,扑也扑不灭了。

那以后,我俩心里总像烧着个小炭盆,火烧火燎的,恨不得天天黏在一块儿。知青点是集体宿舍,两间房,两铺炕,众目睽睽的,哪有我们约会的地儿啊!我和她多数约会只能去荒郊野外,雪地里、高粱地里、苞米地里、茅草地里,到处都留下了我和她的身影足迹。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秋天的草甸子,那个美呀!开了花的益母草,紫绿相间,我们隐身在草甸子里,哪舍得离开!

时间一长,纸包不住火,我和她的事在知青中也传开了。有人说我是“瘌痢头讨娇娇”,占大便宜了。而我在这件事情上身心一放开,以前的自卑感荡然无存,是她让我发现了自己正当二十的美好青春,看到了一个体魄健壮,一身腱子肉、童子功、筋骨好的男子汉,对女孩子的吸引力。她让我找回了自信,也给了我一个男人最渴望的尊严。

回想起来,那一段人生,只有两件事情能让我开心、精神焕发,哪两件事?一是吃饱肚子,二是和她在一起。

你别笑,你以为吃饱肚子容易吗?给你讲个我至今都忘不了的场面。那一年冬天,天气冷得彻骨,大烟炮连着刮了四五天都不停,天地混沌一片,人都出不去了。知青大多回去探亲了,我和其他三个没走的知青待在知青点,我们谁都懒得动弹,更不想做饭,也没什么可做的。没吃的,饿得慌,就把堆在墙角的土豆扔到炕洞里,烤熟了,扒拉出来吃。一连吃了三天,实在受不了了,拉屎都拉不出来,没油水啊!

正好这时合江地区知青慰问团来我们大队慰问知青,队里派人来叫我们去开会。开会说什么,一点都没听进去,大家眼巴巴地就等着中午这顿饭。饭是派到农民家吃的,四个知青一桌,一盆酸菜土豆炖猪肉摆在桌子中间。饭是小米捞饭,一大碗饭,几口就下肚了,老乡家的大妈在一旁给我们添饭,这个碗刚添完,那个碗又递过来了,那个碗刚接过去,这个碗又空了,到后来四个碗就转起来了,这个空了添这个,那个空了添那个,根本停不下来,等到酸菜土豆炖猪肉盆底朝天,大锅里的小米捞饭也被我们这帮饿死鬼吃得一干二净。那顿饭吃得那叫一个爽!

和她在一起,当然更爽啦!她的美不是那种常人眼里的漂亮,是糯,你知道什么叫糯吗?就是男人看了就想上床的那种。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低俗?但我觉得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这很正常。

我和你说实话,那时候,我根本不懂得我和她之间是不是爱情,我们彼此有没有差距,我们未来是否能相知相守。我们在苦难和苦闷的时候走近了对方,都被男欢女爱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想到有一条无形的鸿沟一直潜伏在我们脚下。

我初中没读完就下乡了,就是这所谓的初中,也是在文革停课闹革命中度过的,根本没有好好上课,说白了,真正的文化水平也就是个小学毕业。我父母也不是文化人,家里可以说几乎见不到书,所以,许多知青能得到的家庭环境熏陶,我没有。

她就不一样了,家里是书香门第,几代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父亲上世纪三十年代就毕业于孙中山先生亲手创办的广州中山大学,早先是兰州铁道学院的教授,因为三十年代所谓叛党的事,新中国成立以后,成了一名老运动员,每次政治运动几乎都要被揪出来折腾一番。五十年代被发配到他妻子的老家,浙江奉化农村,全家也跟着他到奉化乡下落了户。一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才给他落实政策,将他调回杭州,安排到铁路大修组工作。他身份是总工程师,工资是全铁路机务段最高的。她的哥哥嫂嫂也都是教授,姐夫是研究海水淡化的专家,哥嫂的女儿十三岁就是少年大学生,后来又考上复旦大学的博士。你想,她这么一个书香世家的千金,而我这么一个工人的后代,我们其实根本不是一路人。

但她能和我在一起,我心里是很感激的。每次我们在一起之后,我能给她的,就是我的一句承诺:我会对你负责的。其實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我又能拿什么对她负责。

1973年夏天,家里突然给我来信,说因为我们家几个孩子都在外地当兵和插队,按政策可以有一个特照名额,回杭州照顾父母。爹妈说我年纪最小,离家又最远,所以商量决定将这个名额给我,让我特照回杭州。

消息来得太突然,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伤心。说高兴,当然是因为可以回家了;说伤心,是因为我和她的事该怎么办?这一别离,从此山高水远,何日才能重逢?

我将自己可以特照回杭州这件事情告诉她时,我以为她会掉眼泪,没想到她特别平静,只是淡淡地对我说,你回去后等我两年,两年后我若是还回不去,我们就此别过,我不会拖累你的。

我很感动,我们在一起后,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过任何物质要求,也从未要求我给她做任何事情。现在我要走了,她也没有任何阻拦和抱怨,只是让我等她两年,这一个“等”字,让我这个性格一向很硬的人,内心一下子变得特别柔软。我对她虽然没有说什么情意绵绵告别的话,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别说两年,十年八年我都等你!

记得我走的那天是阴天,没有太阳,天空很灰暗,像我的心情一样阴郁。村里弄了一辆老牛车送我,车把式将我送出村时,我落泪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谁而流,我更解释不清,难道自己对这片土地还有什么眷恋?我这个人性格刚硬,1969年我从杭州白塔岭车站出发赴北大荒时,火车上下哭声一片,可我没掉一滴眼泪。现在终于可以回到朝思暮想的父母身边去了,怎么反而流泪了呢?

车把式一直把我送到公社,我在公社再打听找车到富锦县城,从县城再搭便车到福利屯。我想起刚到北大荒时,火车停在福利屯,那敲锣打鼓的欢迎队伍,挂着横幅落满积雪的大巴,在福利屯接上我们杭州知青,一路开到富锦,在富锦县城迎接我们的那些老乡,也是赶着马车牛车,把我们的行李和人一同装上车,长鞭一甩,马蹄牛蹄声声,拉着我们走向大草甸,走向雪地里的那一片片茅草房。路还是那条路,来时的热闹,和今天走时的清冷,完全不一样了。

来时知青队伍浩浩荡荡,坐火车不要钱,国家全包;现在回去孤身一人,可没有人再管你火车票。我在北大荒插队这几年,每年的分红基本上刚够口粮,没攒下一分钱,口袋里除了有几个准备路上吃饭的子儿,根本没钱买火车票。好在知青们回杭探亲,大部分都是逃票,回来少不了交流逃票经验,自己也记下了一些逃票窍门。

我在福利屯火车站转悠半天,检票的乘警把门很严。我看无隙可乘,便随火车行进的方向走了很多路,一直走到福利屯车站和下一个车站大约中间的位置,我钻到了铁轨旁,然后沿着铁轨继续走,走到前面那个小站,找个地方趴下躲起来。等到火车进站,旅客们熙熙攘攘上下车时,我就混在人群里挤上了车。

刚踏上车厢连接处的甲板,就看到火车乘警正抓住一个小矮个要检票。那小子精瘦,穿一身油结麻花的破棉袄,腰间系着一根草绳,像个盲流,可他戴着一副眼镜,又有点像知青。他振振有词地说:我是知青,没钱买票,我爸叫吕正操,你们要车票到上海跟他要去!那年头,谁都敢随口胡咧咧,扯个谎吹个牛那都不是事儿,吕正操那么大的官儿他也敢拉大旗作虎皮,还脸不变色心不跳。我因为也没有车票,便站在旁边看热闹,心想,他要能过关,我就蹭便了。听说前不久有两个北京知青逃票,躲在露天火车的煤堆里,结果被生生冻死了。这个事件以后,火车上对知青似乎网開一面,你只要能证明自己的知青身份,到站就让你下车,不会为难你。果然,当我和小矮个各自掏出带在身上的知青证明,列车员不但没有让我们补票,到哈尔滨时,还给我们一人一张从哈尔滨到杭州的车票,盖上了“禁买禁卖”的印章。

那一刻,我真的心里挺温暖的,我觉得“知青”这两个字,今天能成为我的通行证,未来或许也能成为我的护身符。毕竟知青这个群体太庞大了,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知青。想到这里,我对回杭以后的生活充满了憧憬,我相信也许要不了两年,我和她就能在杭州重逢。

可是,现实很快就打破了我的幻想。像我这样的返城知青,没学历、没专长、文化又不高,家庭又没背景,回到杭州并不好混。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单位要我,只好到处去打临工。我干过很多地方,都是重体力活:到棒冰厂冷库发货;去无线电绝缘材料厂踏三轮车;在农科院蚕种场干杂役;进围灯厂做临时工……杂七杂八,干的都是苦活、累活、脏活,一天干下来,挣八毛钱,被人叫作“八角头”,踏三轮车时,又被人称为“踏儿哥”。

这都没什么,我不怕吃苦,去过了北大荒农村,这点苦对我来说,毛毛雨。我拼命干活,只想多多挣钱,等她回来,给她一个家,让她过上好日子。

后来总算有了一个机会,我经人介绍进了胜利造船厂做学徒工,三年学徒,虽然每月只有十五块钱,但好歹是进了国营单位,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

那时候能进一家国营单位,人前人后都是一件很体面的事儿。我进了国营工厂,父母也觉得脸上有光,他们认为我已经在杭州安定下来,可她还在东北农村,坚决不同意我们的事儿。母亲的话说得直截了当:她在北大荒,分居两地怎么办?以后有了孩子,小孩读书怎么办?家里兄弟姐妹都站在父母一边,一致反对我继续和她好,走马灯似的给我介绍对象。厂里同事知道我在北大荒还有个她,也都劝我和她断。

那段时间我很烦,我知道家人和同事出于现实生活的考虑,也都是为我好,但我心里就是放不下她。我给她写信,一封一封诉说相思;她给我回信,字里行间全是伤感。她父母当年发配乡下一去十几载,与社会几乎完全脱离,好不容易落实政策进了杭州,还没等熟悉新单位新工作,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再次当了牛鬼蛇神靠边站,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和能力将女儿从北大荒弄回来。

我父母几次截获了她的来信,知道我执意不肯和她断,将我从家里赶了出来。也许父母只是赌气吓唬我一下,但却激起了我独立门户的决心。她几次来信,说要回来看我。我不想让她回来后落入我家人的冷眼中,我要盖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要让她在我们的二人世界中安心、快乐!

我从工厂的锅炉房里拉来废弃的煤渣,自己做煤渣砖;又在老工人的帮助下,从厂里弄出几袋水泥;我还从工厂隔壁的供销社仓库堆着的废料里,挑出一些粗壮的毛竹做房顶椽子;利用我们铁路职工宿舍边缘的一堵墙,另外起了三堵墙,盖了一间大约六七平米的“披儿”。所谓“披儿”是老杭州人的土话,类似于北大荒的“马架子”“地窝棚”,我在北大荒住过这个、也盖过这个,所以搭建这个“披儿”驾轻就熟。

“披儿”盖得没多久,喜讯传来,她的哥嫂想方设法托了个熟人,给她弄了个医院证明,她总算办好病退,也回到了杭州。算算时间,差不多正好是我离开北大荒两年。看来,她也一直牢记自己说的“你等我两年”这句诺言,为能回到我的身边坚持不懈地做着努力。

回杭后,她毫无怨言地住进了我那间六七平米的小“披儿”。“披儿”不仅小,而且因为煤渣砖不平实,砖与砖之间到处有缝隙。刮风下雨时,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冷风飕飕往里钻。就这种日子,她却没有抱怨过一句。

我在造船厂十二年,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身上一直就是北大荒穿过的那身知青黄棉袄,胸前一大块油渍是我插队时抢肉吃留下的,也是我作为一个“龙江哥”最明显的标记。我上下班都穿拖鞋,因为没钱买鞋,到了厂里,上班就可以换上工作鞋。我没有毛衣,唯一的一件线衫,是她攒了几十双我带回家的劳保线手套,拆了以后给我织的。我自己都活成那样,当然也不可能给她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只小小的发卡。

结婚时,我们商量无论如何都要买一个最最实用的生活用具,作为送给自己的结婚纪念品,讨论了半天,最后决定买一个煤油炉,“民以食为天”,结婚过日子,我们首先必须得做饭。我们两个人口袋里的铜板全部凑在一起只有六块钱,而一只新煤油炉要八块钱,我们只好买了一只次品降价的煤油炉。

煤油炉买回来后,两个人高兴了半天,才想起要开火还得有煤油,可我们没钱了。我只好又到厂里去偷了一瓶煤油回来。煤油倒进炉子后,点了半天点不着,我带着煤油炉找到厂里电工班的一个师傅向他求教,师傅说,你小子偷的是机油,机油那么厚,当然点不着!看出我没文化了吧?连煤油和机油都分不清。这位师傅又带着我去偷了一瓶真正的煤油,等回到那个小“披儿”,点燃煤油炉,蓝色的火苗腾的一下蹿起来的那一刻,我特有成就感。这样的成就感,你说悲哀不悲哀?

虽然我们结婚没有任何仪式,连喜糖都没有分,因为没钱买。但她家里来人了,老丈人、哥嫂,都来了。我以为他们会住旅馆,没想到他们把我们六平米的小“披儿”地板擦擦干净,就在屋里打地铺,一点也没有嫌弃我这个穷女婿。

那一晚,我睡在她和她家人的中间,心里暗暗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对她的家人好!我给自己设定的人生三部曲就是:1.我把青春献给她;2.我把健康献给她;3.我把财富献给她。

青春,我在北大荒的荒野上就已经献给她了;健康,她病退回来后又黑又瘦,结婚后,我每个礼拜天都带着她去逛西湖、翻苏堤六吊桥、爬北高峰、走十里琅珰,我们去得最多的是玉皇山,山上有个紫来洞,夏天很凉快,我们带着面包,能在里面待一天,我希望她的身体能在这样的锻炼中慢慢强健起来;财富,我现在虽然没有,但我一定会去创造,今后我挣来的每一分钱都会交给她。

当我把自己的人生三部曲说给她听时,她笑了。像我们第一次在北大荒大草甸子里并肩坐在一起,她把脑袋靠在我肩上一样,她说,我也不想你发大财,将来,我们能挣到五万块钱,就够了。她的要求真的很低。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生活更拮据了,没钱吃好的,营养跟不上,她奶水又不足,孩子饿得哇哇哭。日子过得艰难,她的脾气慢慢变得越来越暴躁,以前小鸟依人的样子再也看不到了,整天找茬发火,恶语相向时,甚至对我说出“你这种男人扔在大街上都没人要”这样伤人的话。

我那时候活得挺憋屈的,但我还是想方设法在工厂那点微薄的薪水之外努力多赚一点钱。我喜欢下棋,棋艺不错,围棋、象棋都能玩,象棋在江干区的职工棋艺大赛中还拿过名次。我发现杭州许多地方都有人赌棋,我的棋艺或许是一条来钱之道。我利用下班时间和休息天到处去赌棋,杭州各大知名的茶室都有我的身影:城隍山、六公园、柳浪闻莺、防空洞坑道,棋友们都认识我了,而我几乎也是屡战屡胜、所向披靡。赢一局挣一块钱,儿子的西瓜、奶粉、巧克力钱,几乎都是靠我赌棋挣来的。

挣来的那一点钱都花在儿子身上了,对她是亏欠的,没有多余的钱给喂奶的她增加营养。奇怪的是,尽管吃得没营养,她生过孩子以后,反而出落得更水灵了,周围也总是断不了献殷勤的男人。我开始疑神疑鬼,总怀疑她是不是给我戴了绿帽子,可我又找不到把柄,心里那个窝火啊!我知道她是被生活的沉重给压榨的,我没有给她过上好日子。可愧疚并不能让我对她宽容,我们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

那是我和她人生旅途中过得最糟糕最灰暗的日子,我们彼此伤害,几乎闹到要离婚的地步!但每一次都是我先撤火,败下阵来,因为每一次争吵到内心滴血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北大荒,想起我们在荒野上、在大草甸子里的一幕幕情景。

后来,我想通了,就算她真有事儿,我怎么办?要么拔刀相向;要么就去挣钱,赢回她的心!我在北大荒最落魄的时候,她跟了我,回到杭州后我那么潦倒,她也没有嫌弃我,现在有孩子了,她想过好日子,这没有错!我要是不能让她过上富足的日子,那是我窝囊,怪不得她!

感谢邓小平,改变了我们的命运。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浪潮兴起时,还在工厂里挣着一个月几十块钱的我,大胆地丢掉了国营企业的铁饭碗,下海了。最初的动力就是想当个万元户,完成自己人生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把财富献给她,挣够五万元!

没想到我还真是个做生意的胚子,有经济头脑,实际操作能力也不差,我先是做汽配件的小买卖,后来又经营轮胎生意,几年下来,就在这一行里做得风生水起,算不上老大,起码也是个老二。票子大把大把地进来,我眼皮都不眨一下,过手就全部交给她,她家里人遇到什么困难,或者需要用钱,不用开口,我就会主动送上。

那时候,我经常进货的汽车轮胎厂附近的大酒店,什么红磨坊、大阳光、金茂、钻石皇宫……我几乎一家不落,全部吃了个遍,K歌、跳舞,每天晚上歌舞升平,一年能吃掉玩掉一两百万。四十岁前用命换钞票,人到中年后,我为什么不能用钞票找乐子?虽然我把挣来的钱都交给老婆,但说实话,我的心已经不在她的身上。我身边美女如云,只要有钞票,年轻的小妞一个一个扑上来,我左拥右抱,尽情撒欢,有了几个臭钱,一下子找不到北了。

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十足的渣男。我给渣男的定位是:一没文化、二没技术、三没底线、四没信仰和行为准则,我几乎占全了。我若不是渣男,谁是渣男?

以前在工厂的时候,大家都穷,大家都偷,互相之间,睁眼闭眼。我们那时私底下有一句口号,叫做:团结一致、弄死老子。“老子”是谁?“老子”就是单位啊!工资那么低,前半个月吃饱,后半个月饥荒,不靠单位靠谁?

我们也想为国家做贡献,可你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拿什么做贡献?我们本来可以好好读书,学本领、长知识,可我们在应该读书学习的年龄却被送到了北大荒,上山下乡耽误了我们很多人!

我现在有钱了,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过去了,如今四十大几的人,青春的尾巴是抓不住了,及时行乐还是可以做到的。

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去一个叫“金色风情”的舞厅,认识了一个比我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说不上有多漂亮,但身材高挑,小蛮腰一掐就断,一双眼睛就像会流动的水。据她自己说,因为曾经在一部叫什么《麝香夫人》的烂古装剧里演过女主角身边的丫鬟,自此便做上了演员梦。她在“金色风情”舞厅做伴舞,底薪虽然不高,但客人给的小费,收入却相当可观。她决心要挣一笔钱,再到北京去做北漂、闯天下。

我这人虽然自己没多大雄心壮志,但对有抱负、爱做梦的人天生具有好感。我没啥文化,但因为从小练功,在北大荒时又在文艺宣传队里混过一阵,乐感和节奏感还是蛮好的,而她天生就是一个跳舞的胚子,我们俩跳交谊舞一搭上手,居然配合得天衣无缝。舞厅老板说,你们这一对的舞步节奏,就和指挥棒一样,全场跳舞的客人甚至不用听音乐,踩着你们的舞步走就OK了。

我和她跳了八个月的舞,舞步的和谐换来了身心的愉悦,我像着了迷一样,一天不去舞厅就浑身难受;一天见不到她就没着没落。熟了以后,她也向我敞开了心扉。她父母都在农村,家里很穷,为了能留在城里,她跟过一个做丝绸生意的老板,她承认,那老板用一密码箱的钞票就炸开了她的裤带,但玩腻后很快就抛弃了她。后来她又认识了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机关干部,泡了两年以后,这个干部突然间销声匿迹;再后来,一个自称是某公司老总的中年男人和她腻歪了好长一段时间,信誓旦旦地许诺,会送她去艺术院校上学,将来和老婆离婚娶她,可最终他没出现,他的画家老婆却沖到舞厅,给了她一串恶狠狠的耳光。

小姑娘坦率地对我说,你是我遇到的第四个男人,我想嫁给你,因为我觉得你和我以前遇到的男人都不一样。

小姑娘的话让我恨不得也抽自己一个耳刮子,因为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和那些玩弄过她的男人,其实本性并无什么两样,心底里几次闪现过的龌龊念头,让我无地自容。好在一切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止步。我对女孩说,你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助你,你想去北京闯荡,经济上我也可以资助你,但我不可能娶你。你那么年轻,而我已经是个半老头子,你前面的路还很长,你一定会找到真正适合你的男人。

这一次,我终于守住了底线,一直没有占过这个女孩半点便宜。

几个月后,女孩遇到了一个真心喜欢她的男孩,他们两情相悦,她嫁给了他。没多久,她和丈夫一起出了国。临走时,她来向我告别,我祝福她幸福,并和她约定,彼此相忘于江湖。

可她没有遵守约定,多年后携夫婿孩子一起回国,和她先生一起请我吃饭。她说多年过去了,但她内心一直对我心存感激,是我让她作出了人生第一次正确的选择: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爱情。

老常讲述他和那个女孩的故事时,不停地喝茶,看得出,当年他对那个女孩一定是动了真情。多少年过去了,现在讲起来,他依然就像讲述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

老常说,没有一个活得表面光鲜内心压抑的男人,会对一个仰着脖子看你、崇拜你、愿意一辈子跟着你的年轻女孩不动心的。

那时候,老常以为自己喜欢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是因为男人大多都会犯的通病,他有时候心里也会鄙视自己,觉得自己是不是很龌龊,但最后老常还是守住了底线,没有碰那女孩一个手指头,他觉得自己还挺爷们的。

老常告诉我,他是在很久以后才慢慢意识到,他之所以愿意和这样一个来自农村的女孩在一起,是因为他们同样都一直处于社会底层的生活背景,他们都没有什么文化,没有那种好人家出来的人天生具有的教养,他们在一起彼此很轻松,无需包裹自己,也不必改变自己。

老常觉得,他和他的妻子各自出生在门第落差很大的家庭,生活环境不同、文化教养也不同,他们本来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因为命运将他们一起抛在北大荒,在天高地远的荒野,在那个看不到出路在哪里的特定条件下,他们抱团取暖,走到了一起。

等他们先后都回了城,从前被甩出轨道的列车,重新又驶回到生活的原点时,彼此为了适应原来并不真正了解的对方,或多或少地都改变了自己,这种改变,天长日久,便让人觉着了疲惫。

在我看来,老常和妻子之间不知不觉中产生的裂痕,真正的原因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贫穷,而很有可能是彼此为了适应而迁就对方,不断地被迫改变自己。

当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并向老常求证时,老常半晌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才幽幽地吐出三个字:也许吧……

老常说,他在歌厅舞厅花天酒地,其实并没有多少快乐,但这时候他在生意场的江湖圈里已经身不由己。这种没有节制的放浪生活,直接掏空毁坏了他的身体,他得了急性坏死性胰腺炎,这种病号称是“老板综合征”,和生活无规律、吃喝嫖赌抽往往分不开,生意场上的许多老板,说到此病都谈虎色变,却又一个个抵挡不住会落入陷阱。

老常说到这里,突然毫不避讳地撩起衣服给我看,他身上有一个十字形大刀疤,周边散布着一圈小坑。老常说,小坑一共有十一个,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他身上插着十几根管子,这些小坑,就是插管子留下的疤痕。病得起不了床的时候,老常才又体会到老婆的好,不离不弃地一直守候在自己身边,寻医问药、端茶倒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我问老常,是不是这场大病让你彻底回到她的身边的呢?

老常摇摇头,叹了一口长气:嗨,男人啊……

老常说他不知道男人是什么属性的动物,但他知道男人的天性里有比所有动物更强烈的疯狂、混乱、矛盾,他甚至很坦率地承认,男人被生命中的原始本能驱动着,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失去理性,沦为“本能”的奴隶,以致做出一些明明知道不对,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做的哪怕会让你身败名裂的事情。

仿佛为了佐证自己的这番话,老常又对我说了另外一个闯进他生命中的女人。

我大病以后,别人都叫我熊猫。为什么?因为我的两个眼圈是黑的,退不掉;我像大胖熊猫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啥都不想干。

老婆对我说:你身体不好,可以什么都不干,但你不能老是闷在家里,你得出去走走,否则你会憋出病来的。

我说我不想再看生意场上那些尔虞我诈的嘴脸,我也不愿意做那些虚情假意的应酬,我不在家里待着,我能去哪里呢?

老婆说,你不是喜欢跳舞么?跳舞是很好的锻炼,又能放松身心,你去舞厅吧!

我吃惊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女人不是傻到家了就是脑子有病,她就不怕我这头狼再次被羊拐跑么?我哪里会想到,这个傻女人为了能让我心情愉快,身体尽快恢复,她什么都豁得出去。

在老婆的鼓动下,我又跨进了钻石皇宫舞厅的大门。这里一切如旧,就连KTV里播放的音乐舞曲,都是那么的熟悉。

一开始,我并没有下舞池跳舞的欲望,我生病后因为长期卧床少动,体重疯长到一百八十多斤,就是想跳,身体也跳不动了,我只是坐在舞池边的茶座,看着那一对对随着音乐旋转的舞伴,我想起曾经和我那么默契的舞伴,如今去了国外,天涯海角,也不知她在何方。

我没注意她是何时坐到我身旁的,我也不记得我们俩最初是怎么聊起来的,只觉得在一起漫无目的地扯闲篇,很放松、很开心!她说你太肥了,但一看就是虚胖,一身囔囔肉。得知我是生了一场大病后才变成这样,她让我看央视五套有一个专门教跳舞的节目《闻鸡起舞》,她说跳舞既愉悦身心,又锻炼身体,对我大病后恢复健康绝对立竿见影。

你说,我老婆鼓动我来跳舞,其实和她是一个想法,让我强身健体,可我为什么就听她的话觉得特别可心舒服呢?我不仅回家对着电视看央视五套学跳舞,更是天天跑钻石皇宫舞厅实战练习,舞伴当然是她。我们很快就成了一对默契的舞伴,我从她的身上再次找到了那位早已经出国数年的小舞伴带给我的畅快感觉。我和她开始天天黏在一起,先跳舞,后走路,走云溪竹径,爬五云山,穿过长桥去八卦田,聞油菜花香,摘荷花莲蓬……

那曾经是我和老婆在一起时的快乐生活,为了完成自己人生三部曲中承诺的“我把健康献给她”,我带着老婆几乎走遍了西湖边的山山水水。可现在,我却和一个在舞池里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做着同样的事情。

老婆觉出了异样,但她冷眼旁观,看着我每天早出晚归,身体却一天天好起来,她并没有问我什么,也没有阻止我无休止地出门。

大约七八个月以后,有一天,舞厅要打烊了,我们都觉得意犹未尽。我们坐在灯光黯淡下来的茶座,她从包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小剪刀,说,你的指甲太长了,我给你剪剪吧!我想说不用,她却已经捏住了我的手。她剪得很仔细,连指甲缝里的小肉刺都不放过。

走出舞厅时,她提出要到宾馆开房间,我心里咯噔一下,像烧得晕晕乎乎的人突然被一盆凉水浇醒。我说,不行,我身体吃不消。

她瞟了我一眼,说:放心,我会让你天天翘!我还会让你的熊猫眼圈很快去掉,你信不信?

自从我大病以后,两三年了,我早就不想男女之事了,可是面对眼前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又有了男人的欲望。

她说,我是你的一味药。

而我,在这味药的作用下,居然慢慢地甩掉了大病后的一身赘肉,重新恢复了紧实的胸肌和身体的活力。

我不记得是哪位哲人说过这样的话:“爱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我这么说,你肯定觉得我这个人挺不要脸的吧?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挺不是东西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是个粗人,我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怎么样的,我也搞不清楚爱和性的界限在哪里,我和她在一起,最好的感觉绝对不是在床上,而是在……比如像剪指甲這样的小事上。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和我老婆在北大荒大草甸子上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没有这样的前奏,后来每一次的约会也都要避人耳目,匆匆忙忙、慌慌张张,我们根本没有耳鬓厮磨的时间和地方。回城后,六平米的小“披儿”,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转个身都困难,每次都是心急火燎迅速解决问题,哪有心情和条件奢望别的?人们都说,在夫妻生活中,女人往往需要铺垫,而男人总是直奔主题。其实,男人和女人并无差别,他们也渴望享受美妙的前奏!

后来我生意做大了,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们也住上了大房子,按理说,我们有条件谈情说爱了,可是,生活在原有的轨道上跑得太久了,彼此都习惯了固有的模式,彼此也耗尽了内心的激情,没有外来的动力,你很难再点燃什么了!

我对你说这些,你一定对我很失望,但我不想粉饰自己。我知道你采写兴隆知青已经很多篇了,不容易,但恐怕最艰难的就是采写爱情了,听说你碰了不少壁,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说,我理解。其实真正纯粹美好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少呢?更多的一定是百孔千疮。谁愿意把伤痕累累的情感经历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呢?

我或许是个异类。

我和她最终还是分手了,我们的分手很平和。

下决心是一瞬间的事。

那一天,我的小孙女儿出世了。看到孙女儿的第一眼,我的心就化了,粉嘟嘟的小脸,像一只鲜嫩的红苹果。当我将她抱在怀里,拽握着她肉肉的小拳头时,她闭着的眼睛慢慢张开了一条缝,里面分明好像有一道光亮射了出来,照到我的身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那光亮照到了我内心最阴暗的角落,一切都无处可藏。

我老婆把孙女儿从我怀里抱过去时,说了一句很平淡的话:你都当爷爷了。这句话却像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第二天,我约她在虎跑茶室见面,向她提出了分手。

她的平静出乎我的意料,她甚至都没有问我突然要分手的原因。

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的黑眼圈是没有了,但还是记得不要熬夜。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离开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和她分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觉得恍惚,像做了一个梦,有时甚至怀疑自己的生命中是否真的出现过这样一个女人。

我和我老婆现在的生活很平静,我注销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不再用手机,以前的狐朋狗友找不到我,我也几乎不和外界联系。我在离市中心很远的下沙新区买了一套带露台的大房子,楼层很高,我们早上看日出,晚上看月亮,四周都是旷野,没有蚊子,却有野花。

有时候,我们会说起大草甸子深处的茅草屋,偶尔也会聊聊从前在六平米的小“披儿”里的种种困窘,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走得再远,最终还是会回来,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再高,其实那一根线一直紧紧拽在我老婆的手里,她不会松手,我也心甘情愿。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北大荒知青,我们曾经在青春芳华时患难与共!

还有什么能与这样经过沧海桑田的情感相比呢?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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