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溥收抚沈承遗孤始末
2022-03-02陆岩军
陆岩军
张溥(1602-1641),字天如,号西铭,私谥仁孝,南直隶苏州太仓人,复社领袖,著名学者及文学家,在晚明影响极大。社会活动方面,张溥创建中国古代第一大文社——复社,并以主盟身份培养、团结、奖掖一大批优秀士人,在古代社团史上具有重要影响。政治活动方面,张溥与阉党奸佞势不两立,彰显出士人高度之正义感与担当;又成功运作周延儒复任首辅,于晚明政治走向颇有影响。学术方面,张溥尊经重史,兴复古学,所倡导之经世致用的实学风气对清代朴学产生较大影响,其史论亦对后世影响颇大。文学方面,通过文学交游、创作及全面整理汉魏六朝百三家文集,对晚明文学产生重要影响。张溥之所以获得如此大的成就与影响,与其为人、品行、社会活动能力、学术造诣、文学创作息息相关。通过四百年前张溥为诸生时毅然收抚友人沈承遗孤的一桩义举,亦可以对其为人与担当略窥一斑。
沈承,字君烈,号即山,太仓人。万历、天启间诸生,有才名。其一生清贫坎坷,科考颇不利,曾先后七次参加乡试,均以落榜告终,所谓“七战金陵气不降”(薄少君《悼亡诗》其二十七)。年未四十,含恨而逝,赍志没地。然其才华高逸奇崛,质性闲澹清高,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虽科考不利,却多获有司及友朋赏识揄扬;虽英年早逝,却幸得有司及友朋之助而使遗集刊刻,身立祠庙,名扬后世,受人敬仰。可谓死而不亡、夭而实寿。其泉下有知,亦可欣慰。
关于沈承之史料寥寥,本文通过爬梳其遗集《即山集》及张溥、张采等人著作来对其行实稍作勾勒,藉以还原四百年前张溥与沈承之交往及收抚遗孤之始末。
据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六十五《沈承传》所载“未四十卒”及其卒年推算,沈承大概出生于万历十四年(1586)。沈承“少负异才,喜读奇书”,攻诗赋,为古文,弱冠即受知于有司及学使者,诸生试每多高等。沈承性格清高孤傲(沈承《顾幼陶稿叙》云:“大要立身无傲骨者,其下笔必无飞才;其胸中无素心者,其舌底必无警语。”),“至性耿介,不与俗伍。单衣葛巾,飘若神仙中人”(周锺《沈君烈遗集序》),才气丰沛淋漓,文章嬉笑怒骂、生新尖刻,自云“善为迂语、诞语”(《李范合选序》),因此注定在程式化极强、代圣人立言的科考中屡遭失败。科考的失败和性格的孤傲又进一步强化了他诗文中的孤愤,也注定了他一生的坎不平。其诗作《娄门阻风》云“向日东出门,西风触船首。今日西归来,东风复噎口”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几类阮籍穷途恸哭。
万历三十七年(1609),沈承再次乡试失利。这既在意料之中,亦在情理之中。从沈承《即山集》来看,沈承为文多戏谑游戏之作,意在炫才呈博,其为诗多生新尖刻,意在求新求异。这种才子文学化的创作与科举程式化的书写自然不合拍,虽曾获得惜才者的赏识,却也易遭考官之抛弃。鉴于此,毛一鹭曾云:“君烈文不宜科第,而有英灵之气。”(《对山书屋墨余录》)太仓训导张三光亦对沈承时文予以指正,而沈承对此似不以为然:“君烈才故空群,而气横思奇,瑕处间或未除。余辄乙其字句,庶几他山之石。君烈弗是也。异日君烈试辄冠军,然其瑕处,当事者亦往往乙之。”(张三光《沈君烈轶事》)万历四十年(1612),沈承第三次乡试失利,郁闷万端,作《惨赋》以散郁抑。其序云:“自谓英雄之苦备尝,轧茁之魔销尽,而犹然朱衣不点,白腊空归。马飞弃汉,惭无国士之追;囊竭游秦,羞乏下机之怨。……忆自昔年垂翅,吴歈自怜;及今再困公车,楚骚堪续。憔悴伤神,聊拟辞成《渔父》;支离独啸,何时赋献《甘泉》?”以韩信、苏秦不得志时自况,又以屈原流放之际作《渔父》自喻,渴盼异日能像扬雄一般奏赋朝廷。虽不得志,然自视亦甚高。毛一鹭评曰:“十分悲愤带得十分简傲。”可谓解人。
万历四十一年(1613),沈承娶薄少君为妻。薄少君,字西真,太仓人。二人琴瑟和谐,诗书唱和,“评诗词之工拙,究内典之精微”(周锺《沈君烈遗集序》),共同生活十二年,育有二女一子,惜均夭折。次年,薄少君生长女。因此年为丙辰,故起名阿震。求子心切的沈承起初颇为失望,“汝生之初,我实不喜。三十許人,不男而女”。但长女的可爱又使沈承倍加怜爱,“迨汝未期,汝即可怜。以颔招汝,汝笑盈盈”(《祭震女文》)。万历四十六年(1618),沈承四赴南京参加乡试,又战败。落寞归家后,长女可爱,“归来牵袖,索物而戏。有汝在侧,愁亦快意”(同上),稍散郁闷。次年冬,四岁长女阿震、二岁次女阿巽俱因天花不幸先后夭折。沈承痛苦万分,在长女去世三七之际,作《祭震女文》,笔下字字如血:“呜呼,痛可忍言哉!论世俗情,女死何哭?论我平生,壮志穷独。汝又颇慧,虽女亦足。谁知鬼神,虐我太酷。先汝十日,汝妹阿巽。少汝二岁,与汝同病。同三日亡,汝所狎认。今汝无伴,当与妹并。汝稍能行,妹立未定。往来携手,相好无竞。”生离死别,诚为人生之至恸!林语堂先生亦感叹此文乃“不可多觏的作品,是天地间之至文”(《介绍沈承〈祭震女文〉》)。
周锺为沈承和张溥共同的朋友。万历四十六年(1618)乡试期间,沈承与周锺定交,颇为相得。周锺对沈承了解颇深,云沈承“大约其为人也,介然负难群之志,故时有不可一世之慨,而间托之啸歌谐谑,以与世浮沉。意之所是,虽以剑客、酒人、山僧、樵叟与之徘徊流连,竟日而不能去;若意所不可,即以王公贵人与当世之所号为名流硕彦,欲交欢之,掉头而不顾也。故于世常落落寡合,而独以其牢骚孤愤之气寓之赏花赋诗、吟风嘲月之间”,“懒似嵇叔夜,放若阮嗣宗,嗜酒则刘伶之对垒,善笑则陆云之后身”。据周锺《沈君烈遗集序》“余托在社末”及末署“金沙社盟弟周锺书于吴门舟次”,可知沈承亦曾与周锺一道参加文社。王家祯《研堂见闻杂录》云:“吾娄前故有沈君烈者,名承,亦才士,试辄高等,三居第一,声价蔚起,四方高才皆与结社。”亦可为其参加文社之一证。沈承曾为周锺《名山业》作序,极尽戏谑嬉戏之能事,末署“娄湄风魔招讨沈承咄咄书”(《名山纪事》)。又为周锺《名山小论》作序,其文以三寸鬼战八脚小鬼,比喻当时文风,末以周锺《名山小论》战胜三寸鬼与八脚小鬼来揄扬其作(《名山小论叙》)。毛一鹭评曰:“姑妄言之,何妨说鬼一番,部勒正使文场生色。”
沈承与张溥之交往,从有限之文献记载可稍窥一斑。沈承集中有《寿张太仆夫人孙七十叙》云:“不佞余兄子之子是依泰顶之峰,故稔妇道,而益以验夫人之母仪云。”张太仆即张溥大伯张辅之,据是,则沈承兄之孙娶张辅之女。故沈承与张溥可谓远亲。万历四十五年(1617),张溥父张翼之去世。沈承代他人作《祭张虚宇公文》,赞张溥父云“世宙聪明男子、意气丈夫,如公者固少”。沈承亦曾两度为张溥所选刻时文集作序,其《匡社叙》开首云:“匡社主人张天如尝谓余曰:文章顾为雄霸,无为雌王。”又云:“挟匡社一编,坐卧其下,夜以手扪而读之。”《王丘合刻叙》云:“张天如兄弟有概焉,重起而合刻之。而其友君烈沈子有概焉,亦起而叙之。”由这两条记载可知,张溥在建立应社、复社前已加入匡社,且与沈承结交,多有文事往来。张溥“文章顾为雄霸,无为雌王”的文章观,与沈承狂放恣肆、怪诞新奇的文风,亦有相通之处,亦可看出二者的相互欣赏与惺惺相惜。
天启四年(1624)八月,沈承七赴南京参加乡试。因途中耽误,到南京时差点错过乡试日期。沈承与张溥相约,一起会晤周锺。傍晚时,沈承致书张溥,中有“几作防风”之语。大概是说赴试来迟,险遭惩处。用《国语·鲁语下》“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之典。张溥当时即觉此言不祥,孰料后竟一语成谶(张溥《即山集序》)。
因旅途劳累,加之饮食粗陋,沈承此时身染痢疾,“病而濒危”,但仍“匍匐终场”,坚持考完乡试(《沈君烈轶事》)。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经此一役,沈承身心俱疲,复经病痢与报罢双重打击,归家月余,即撒手人寰。
沈承病逝时,薄少君已怀胎数月。忽遭此打击,昼夜悲伤,“甘心灰没”(《即山集序》),悲恸难抑,血泪交加,化而为《悼亡诗》百首,长歌当哭,字字如血,“愁怨悲栗,痛逾柳下之诔”(《即山集序》),“天下传而伤之”(张采《张殇童圹铭》)。《悼亡诗》今存八十一首(《对山书屋墨余录》云:“少君诗凡百首而佚其三,天如又删十六,实存八十一。”),附于《毛孺初先生评选即山集》后。托名锺惺《名媛诗归》卷三四亦录薄少君《悼亡诗》,亦仅八十一首。其一云:“海内风流一瞬倾,彼苍难问古今争。哭君莫作秋闺怨,《薤露》须歌铁板声。”在刻骨的悲恸中,又有着旷达与坚韧。《名媛诗归》评曰:“器识便非他人所及。”《玉镜阳秋》评曰:“少君以奇情奇笔,畅写奇痛,时作达语,时作谑语,《庄》《骚》之外,别辟异境。”可谓的评。
次年(1625)五月,薄少君产下一遗腹子。孤儿寡母,其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乡人唐文治先生曾记其少年时从其母胡太夫人处所得听闻:“文治幼年闻先妣胡太夫人述少君当先生殁后,每挽一绝,哭晕一次,无所得食,取书嚼之。”(《书沈即山先生诗文钞后》)
薄少君因“雅知书,能诗工棋。君烈文成,尝为之脱稿”(张三光《沈君烈轶事》),亦有才名。太仓训导张三光怜沈承家贫,于是请求督学助其丧。又多方周济,令薄少君代领沈承尚未领取的食饩。薄少君所作代领文“文妥字庄”,张三光读后,“不胜恻然者久之”(《沈君烈轶事》)。
沈承逝后,张溥帮助料理后事。周锺得其死讯后,亦急赴太仓吊祭,“余闻之恸焉,急驱车往吊其庐,则谈扇犹新,玉树已萎,遗书在案,哭声在帷”(《沈君烈遗集序》)。张溥悲恸之余,感慨沈承“独遘奇剥,负疴不蠲,撤瑟之余,遂退托山椒,变越恒数,愊抑莫陈”,忧其“风流坠息,孰为依据”(《即山集序》)。于是与周锺商议整理沈承遗集,“以为君烈千秋计”。复与训导张三光商议刊刻事宜,“谋以事上白,公其文于人间”。张三光对沈承夙所赏识,亦极力玉成此事。
此时恰值毛一鹭任大中丞驻吴中,怜惜沈承早逝,“恻然痛之”。天启元年(1621)毛一鹭督学三吴时,就对沈承青睐有加,云其“磊落负奇,兀傲自喜,不可一世,每操觚角技雄踞作者之坛”(毛一鹭《序沈生君烈即山遗稿》),常拔沈承为诸生冠军。经张三光之请,毛一鹭遂为沈承遗稿作序并逐一评点,“以一日之契,遂不忘国士之爱,为点次其集而行之”(《沈君烈遗集序》),又慷慨捐资以助剞劂。张三光又“为之左右董政,不阙月已报功”(《即山集序》)。
天启五年(1625)十月,沈承去世周年祭日。面对亡夫灵位,薄少君痛不欲生,哭罢即绝。张溥《即山集序》云:“(薄少君)侵染成疾,殒其身躬,计去君烈之亡,裁余一年有一日耳。病证相然,月时不异。”沈承、薄少君夫妻相继而逝,留下尚在襁褓中之遗孤,“遗孤仅生五月,断乳且毙”(张采《庶常天如张公行状》),“平时称慕悦者,不得一人顾”(《张殇童圹铭》)。见此情景,张溥“独心恻恻”,请示母金太夫人后,毅然收养亡友遗孤。王家祯《研堂见闻杂录》云:“未几,妻薄氏死,一子襁褓,天如张公时为诸生,怜而育之。”周锺对此深为感动,赞扬张溥义举:“此固今日友道中所谓旦盟而夕寒者。君烈曾无一言之约,天如乃为金石矢之而不辞。则天之所以报君烈者其深且厚,又何如也。”(《沈君烈遗集序》)张三光亦大为赞叹:“君烈为畸人,少君为畸配,天如为畸友,抚公为畸遇。”(《沈君烈轶事》)盛此公亦感叹道:“嗟乎!天生天如以为君烈哉!”(《薄少君诗小序》)
张溥为遗孤起名张忱,“忱示不没沈”,寓纪念沈承、为之传嗣之意。其高情厚谊、侠肝义胆,四百年后仍令人感动。张采更感于张溥之义举,次年将所生之第四女许配于张忱,与张溥结为姻家(《张殇童圹铭》)。娄东二张,不负其名,“不愧友于”(张采《祭天如兄文》)。
天启六年(1626),毛一鹭刻《毛孺初先生评选即山集》六卷附《悼亡诗》一卷出版。毛一鹭、周锺、州守刘彦、张溥、陈组绶、训导张三光等作序跋。张溥以“乡人”兼“明友”而作序,并在序末表达嗣后欲为沈承作传及墓志铭的愿心。
崇祯元年(1628),张采携家赴任临川。次年四月,所许配张忱之女方四岁,不幸以痘疡夭折于临川。张采“哭几绝,非哭女,哭我许兄家一意尔”,张采母亦痛哭,恸慨“何以慰天如家”(《祭天如兄文》)。五年(1632)春,张溥时在翰林院,张忱随在京,亦因痘疡不幸夭折,年仅八岁。夏五月丧归,张采为之经理丧事,并作《张殇童圹铭》以志恸:“天酷沈,举家坠。嗟两生,翳急义。女不育,儿空字。徒尽伤,负初志。”沈承“举家坠”之残酷命运,令人神伤;张溥收抚遗孤、张采义结姻家之义举,扶危济困,同道相助,足以彪炳史册,令人钦敬。
崇祯七年(1634)春,在张忱夭折三周年之际,张溥作《哀薄少君兼感忱儿赋痛》诗以抒哀伤亡友与亡儿之悲恸:“百律鹃红烛已灰,贞心夜夜变风雷。灵归何处看儿死,诗到于今似古哀。此日碧镂知断绝,十年绣褓幸招来。横悲只逐东流水,梁孟坟边思子台。”
因毛一鹭、张三光等作为官方的表彰,因张溥、周锺、张采等友人整理遗集予以揄扬,又因沈承、薄少君的美才懿行,乡人为沈承建立祠堂,以表纪念敬仰。值得一提的是,太倉名贤、上海交大老校长唐文治先生以表彰前贤、整理乡邦文献为己任,对前贤沈承亦多致敬。1924年5月,唐文治先生“与诸同志集赀刻同乡沈即山先生文集”,并作《书沈即山先生诗文钞后》,赞云“今读其诗文,悄悄乎其忧也,惓惓乎其忠也,浩浩乎,凛凛乎,壮怀之激烈而光明也”,“薄少君衡门偕隐,冰霜之操,松柏之姿”。1943年秋,飓风暴作,沈承祠宇坍圮,邑绅钱诗棣募捐巨赀,重加修葺,唐文治先生感而作《重修沈即山先生祠记》,更赞云:“吾娄沈即山先生,近世之夷齐也。……志节之清,莫与比也。”1944年冬,朱屺瞻绘《太仓十二古迹图》,沈即山先生祠即为太仓十二古迹之一,唐文治先生为其作题记《太仓十二古迹图记》,殷殷希望“后之阅是图者,学诸先贤之学,行诸先贤之行”。唐文治先生于沈承三致意焉,既出于乡党之至情,更出于弘扬先贤、敦风厚俗、激励士气、感召人心之深意。
古人云: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南朝诗人刘峻曾有感于任昉逝后诸子流离,而旧交莫恤,作《广绝交论》以刺世。世态炎凉,令人慨叹。然亦不乏高风亮节、“可以托六尺之孤”之“君子人”(《论语·泰伯》),令人景仰。如前有春秋乱世程婴等义救赵氏孤儿,义薄云天,可歌可泣;后有晚明季世张溥义抚沈氏遗孤,情深义厚,可敬可赞。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张溥年谱长编”(21BZW10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