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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榛隐逸诗中的萝意象探微

2022-03-01陈林立

昆明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山人意象诗歌

陈林立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谢榛是明代“后七子”之一,也是成员中唯一未仕的山人。谢榛以诗为长,以诗论扬名于世,朱彝尊有言: “七子结社之初,李、王得名未盛,称诗选格,多取定于四溟。”[1]可见谢榛在早期“后七子”文学运动中,作诗的名气与贡献远胜于李攀龙、王世贞二人,担任首领并掌握领导权。但目前学界对其《四溟诗话》及诗歌艺术特色分析较多,对其山人身份与诗歌创作的关系关注较少。因此,本文以谢榛的隐逸诗为研究对象,对“萝”尤其是“薜萝”意象进行解读。从这个角度出发,不但能通过他的自我书写把握山人身份,还能对谢榛诗学思想,尤其是对情与景的论述体悟理解。在中国诗歌美学思想史上是谢榛第一次把“情景”固定为对诗的关系,并且提高到诗歌本体的高度来进行论述的。[2]本文将从谢榛的身份、诗歌、诗论三方面进行综合观照。

一、萝意象的内涵及其运用

首先需说明的是,根据《诗歌美学辞典》定义:“意象群指以三个以上的诗歌意象复合而成的意象群落。”[3]本文讨论的就是以薜萝为主,三种以上的萝类意象复合而成的意象群。因此,虽然从生物学考察,有些名称出于作者的艺术虚构,但从文学角度出发,只要类同于薜萝,并且带有隐逸文化的萝类植物,一并纳入我们的研究范围,以及一旦诗歌较多表现因世风日下期望归隐,或对山水田园产生归属向往,或描绘了超逸脱俗的隐士生活等内容,皆可视为隐逸诗。

这些意象也出现在谢榛的隐逸诗中,不同的作者在承继书写传统时,必然有自我的阐释与个性的挥发,因此才会出现异彩纷呈的诗篇。据考察,谢榛隐逸诗共170篇左右,常见的意象有萝、渔樵、菊花、桃源等,而以薜萝为主的意象群最集中,共计出现40次。其中,不光有薜萝、云萝、青萝、松萝、烟萝,也有萝岩、攀萝、薜萝衣的表达。根据具体的使用情况,笔者初步统计,整理如表1。

表1 谢榛隐逸诗萝意象使用

概言之,除了薜萝所指的女萝外,松萝、青萝也是它同物异名的表达,萝岩形容的是萝生长的山岩环境,攀萝为人们攀登赏萝的探访行为。至于云萝、烟萝,则以萝的不同形貌取名,或藤蔓屈曲如云雾般缭绕,或如浓烟般堆聚,营造的是隐居山林所见的自然风景之盛。在这些诗作中,分别有3首五言绝句、7首七言绝句、18首五言律诗及12首七言律诗。可见律诗远多于绝句的数量,这也是谢榛诗歌的整体特点,王世贞甚至评论“七言不如五言,绝句不如律,古体不如绝句。”[7]但无论哪种体裁,它们都暗含作者对隐逸生活的期盼欣羡与无可奈何的心情。

二、萝意象的艺术笔法

意象一直是诗歌批评里绕不开的话题,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里谈道:“窥意象而运斤”,[8]249“意”就是作者的情思,“象”指的是景象、物象,意象合而为一,形容一种物与我的交会冥合。自此,意象便指那些带有作者情意的象。说得更具体点,是朱光潜所讲到的:每首诗的境界都必有“情趣”和“意象”两个要素。“情趣”简称“情”,“意象”即是“景”。[9]从这个角度分析各种萝意象的组织,再进入到谢榛对情与景关系的处理,不难发现,他那套富有创见的情景论,在具体写作上有着生动表现。

(一)情景交融

在谢榛看来,意象与情感之间最完美的状态是“诗乃模写情景之具,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10]1289此景不同寻常,最基础的是要达到情与景的适会交流,审美主客体间的主动融会。萝作为一种隐逸文化的符号,是文学家的创作元素,也是隐者的理想居所,有萝在的环境自在清幽又不乏高雅情致,被萝环绕便多了一重趣味、神秘。但不论什么身份,萝天然的属性给了喜好山林的人们感情寄托,它在隐者眼里,富有灵性与温度,予以他们心灵的慰藉与关怀,吸引着人们不断探寻、驻足,在不染尘世的物我对话里,滋养丰富着隐逸文化。谢榛对萝的喜爱溢于言表,我们看《放歌篇有感》写他向往的寻访探求:

君不见侠少纵横自今古,吴钩照夜精灵聚。又不见青鸾羽毛织成衣,天孙至巧密丝缕。奇才恐是不详物,陆机终非海鹤主。吾欲遥访浮丘公,缑岭攀萝问樵父。朝穿参差不断之石林,夕探幽深不测之洞府。白头老子乘云霞,黄口小儿使风雨。生命修短谁可期,碧云皓月两无语。家在齐东归不归,人间万事掩蓬户。[10]89

这首诗极能体现谢榛写隐逸诗的偏好,即以游仙隐逸诗的写法将归隐离去与求仙问道紧密结合。陆机作为西晋著名的文学家,谢榛为他的才华与结局唏嘘叹惋,引发出他对人生无常与生命瞬息的无力感。在现世承受的失落,促发他产生强烈的出世倾向,宁可夜以继日地攀越陡峭石林、幽谧洞府,就为了找到一处舒心的仙所。“海鹤主”“浮丘公”“缑岭”都指向仙道文化,萝在这首诗中完全化成了仙境的物象,承载着谢榛隐逸辞世的渴求呼唤。

无独有偶,《寄怀顾上川逸人》言:

独步荆南又向闽,狂歌疑是接舆身。荔枝鲜味三年客,鸿鹄高飞四海中。绿酒遣怀随处醉,黄金到手即时贫。幔亭仙会云霞隔,谁共攀萝为访真?[10]555

“接舆”指传说中春秋时楚国的隐士,以佯狂避世闻名。谢榛幻想如他一般潇洒快意,再次以攀萝发语,邀请友人共访真仙,一赏仙境。我们看他写攀萝,实际隐含攀山的活动,但他隐藏山石而专用“萝”字点化,谢榛对萝寄寓的念想是深重而偏爱的。尤其与“后七子”其他成员的诗作来比较,他们既有对萝文化的不同解读,如吴国伦的《襄阳乐四首(其三)》中:“女萝附长松,不自知微薄。”[11]529显然是把萝作为攀附纠缠松柏、不知身份低微的代言。以及《宿顺昌》写“造次停车骑,萧疏向薜萝”,[11]646《过行甫柯山园四首(其二)》言“宛转看亭榭,阴森坐薜萝”,[11]680吴国伦将薜萝与“萧疏”“阴森”的用词相连,毫无亲切与美感,就更不谈对隐逸的看法了。另一方面,萝成为诗友间用来寄怀谢榛的意象,如李攀龙的《七夕集元美宅送茂秦》:“祖席陈瓜果,征衣理薜萝。云边看露掌,花里出星河”[12]309、徐中行的《章行人景南署中送谢山人》:“别曲歌杨柳,初衣制薜萝。”[13]萝在这些诗中并不带有作者本人风格,而是完全套用了谢诗中结伴友人访求薜萝的号召,他们俨然对谢榛的隐逸执念非常了解,为他作诗写薜萝可谓是投其所好。

如此一来,便不难领会萝虽然在不同作家的笔下,富有多重文化意蕴,但它背后的隐逸世界对谢榛而言是最大的诱惑。他不惜深入被层层萝蔓遮掩的道路,在诗中叙述“有人晦迹萝岩下”(《山中隐者》),[10]120也即他自己去探望隐者,或是“衡门开绿野,石壁带青萝。偶共山人醉,闲随牧子歌”(《过山叟》)[10]387的任游恣意,对“石洞犹冰雪,若泉更薜萝”(《碧云寺》)[10]320、“逢人自说黄山胜,却忆松萝静掩扉”(《送汪谷受之京》)[10]573有着深切的追忆留念,哪怕身处闹市,还自勉自励“闲时自天地,静处即烟萝”(《偶成》)。[10]335他笔下的物象及感情并不单一重复,从入山林以前,到身处其中,再到最后离去,在三个阶段里,谢榛对萝情有独钟。写绿野、石洞、石壁、岩泉等,有色彩、有形状、有声音、有温度,牵动着诗人与读者的视觉、触觉与听觉,充沛地还原出以萝为中心的自然构图与生灵盎意。这些情境在谢榛脑海反复回味,钟情、不舍、眷恋的心理跃然纸上,渲染的正是景与情的会意,情与景的点化,达到了情景交融浑然天成的效果。

(二)虚实活用

萝不但迎合情感趋向,还满足了谢榛对景物用虚实写法的要求:“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望远,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其烟霞变幻,难于名状;及登临,非复奇观,惟片石数树而已;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方见作手。”[10]1198他敏锐察觉,要灵活对待写作情况,有时不宜照搬还原景色,最好能让文字所述与实物样貌有段距离、不可捉摸。正如前文所述,萝的枝蔓时而如云雾、时而如烟氛,汇聚山气的涤荡,营造出朦胧虚渺的仙境氛围。与常常出现在游仙诗里的仙鹤、仙人不同,它的可感可触性更强,带有人间仙境的意味,使虚实转化贴切自然,诗人的运笔更为活泛自由。

显见的一种手法是,诗中常会借助环境渲染,用云气、雾霭相彰,让萝带有雾里看花的朦胧。如果说在前文所举例子中,萝只是点到为止,不曾有更细致的描绘或更具技巧的处理。那么接下来所列诗句,是将萝隐退在画布后,使云萝更像云、烟萝更像烟,若即若离又变化无端,正所谓“景虚而有味”。[10]1041譬如“萝衣自沾湿,松壑重氤氲”(《云山卷为曹君题》)[10]330、“灵异开丹洞,孤高入紫氛……共有松萝意,聊从猿鸟群”(《同应驾部、李太仆游夹山》)[10]700、“着身便有烟霞气,青山何处非吾乡……且挂薜萝坐倾酒,满园月露澄秋光”(《拟裁衣行》)[10]67-68等等,在气息的流动升腾下,环境顺势虚幻缥缈了起来。此时此刻,萝虽然是肉眼可见的,但明显带有忽现忽隐的意趣。此番设计固然是谢榛对作诗的心得总结,但也离不开他平日对萝的留意观察。值得一提的是,谢榛常常选取典型的游仙山居者,主要借他们生活的场所特征来达到背景虚化的目的。像是“鹤雏步阶石,松子落屋瓦。繁阴爱青萝,席地不知夏”(《忆五华观侯道士》)[10]9里的五华观侯道士、“我忆餐霞客,翛然卧翠微。往来猿鹤侣,寒暑薛萝衣”(《忆山中人》)[10]178的餐霞客,等等,皆为游仙诗里很常见的人物。游仙与隐逸的精神意脉相通,都是诗人精神诉求与现实生活形成对立后,为寻求释放解压而作。这类诗最擅长的便是对修仙练道之人所处仙境的勾画,在迷濛空幻的大环境里,本为清晰的景观好似蒙了层幔纱,这就是谢榛跳出眼前景物幻想营造的一重境界,反馈出他对景物“宜实而不泥乎实。有实用而害于诗者,有虚用而无害于诗者,此诗之权衡也”[10]1040的良苦用心。

除了对萝进行简单模糊、适当的艺术想象可以制造别具一格的成效。这一点需要综观谢榛所有的隐逸诗,对比意象间的差别,便能发现萝最有臆造空间。我们不妨来看这些诗是怎么写“林壑”“渔樵”“桃源”“菊”的,试读《野兴》:

秋风起邺城,重我故园情。

林壑居难定,渔樵计未成。

野云随浪迹,村酒脱浮名。

欲赋多忧思,何如阮步兵。[10]311

开篇“秋风” “故园”一冷一暖,反差强烈,定下愁苦的感情基调。颔联、颈联直陈归隐之心,这得益于“林壑”“渔樵”“野云”“村酒”一目了然,其中“渔樵”的本义指渔人和樵夫,在诗歌史上又引申出了隐居的意义。尾联直抒胸臆,内心积压的痛苦使他迫切渴望像阮籍一般放诞不拘。整首诗涉及隐逸思想的景物丰富但不复杂,可以说非常通俗具体。此诗意象直述,词义直取,毫无延展。此外,还有“青山无久客,黄菊有归心”(《暮秋大伾山禅院同孟得之、卢次楩醉赋》)[10]223、“访尔园亭共幽事,疏篱拥菊当斜曛。”(《寄谢车国医元吉》)[10]170的“菊”,与“欲访桃源去,先看独树春”(《清明过王郎中学甫,时园桃始花,留酌》)[10]322、“偶来堪避俗,何必问桃源”(《题萧鸿胪文萃园亭》)的“桃源”[10]364,都是这类情况。换言之,它们更多是就“陶潜爱菊”“桃花源”隐逸典故的直白运用,再无其他技巧设置、个性独造。但如果同样题材去写萝,谢榛便会别出心裁,虚构摹写就是其中之一。因此,谢榛笔下的萝许多时候并不真实,而是作者虚构场景里的幻影,这种现象极其罕见。

来看一首最有典型特征的《有感二首》其二:

西眺王屋山,日夕青峨峨。上有冲漠人,开关对松萝。偶来广成子,所交不贵多。晨兴掬流泉,举首餐明霞。灵鸟从空来,阶前啄松花。鸟性会吾意,逍遥共山阿。寄言寻真者,何必穷天涯![10]13

此诗塑造一位恬静虚寂的隐士,独自悠游在松萝茂密的幽境,远离尘世喧嚣,与自然生灵和谐共处。但这份美好全是诗人远眺山色有感而发虚设的人物、场景,目的在于把自己代入其中,得到一次心满意足的退隐体验。

然而诱发他精神出逃的现实困境永远无法解决,让他始终不能真正实现归隐山林,于是他在心底不止一次展开幻想,这时萝就会屡次出现在虚拟的构图中:看他设想有朝一日达成了“养高便几杖,寻胜问溪山。野鹤应相识,云萝好共攀” (《雨中谢栗仁甫惠酒殽》)[10]936的目标,又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整日期盼的念头深入梦境,梦里还在访隐士、探古迹,擘画着心怡的隐居蓝图:“离乱至今我独苦,梦中归路迷烟萝。庞公旧隐须一访,白云惨澹终如何。” (《思归引》)[10]141但他又很清楚终其一生都不能退隐,遐想与梦境还是虚浮的,他便将这最理想的生活,以切切邀请与深深祝愿寄予友人:“山窗幽寂谁相伴?随意鸣琴向薜萝” (《送萧逸人归永丰》)[10]519、“西来久病愁风雨,北望闲居梦薜萝。对奕仙翁好相访,可令岁月烂樵柯?” (《寄张奎斋棋士》)[10]620谢榛兴致高昂地同友人品味探讨薜萝,期盼隐退山林,又慨叹身不由己,便化作了对友人的希冀,期望对方落实。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场景虽然未能真实发生,但并不突兀失真。这与谢榛短暂山居的直接经验,以及从典故传说或他人隐居生活的间接感受都有关系。因此,他对隐居画面有了一定熟悉度,是其艺术想象的直接素材,也成就了诗歌的个性写照。那么如何判断意象的真实与否,关键在于读懂字句间蕴含的情思,这些情感读来略显沉重遗憾,与传统隐逸诗相比更是如此。谢榛虚构得越美好,越是深陷其中,也多了几分心酸与无奈。所以,在分析谢榛隐逸诗时,要把握两种向度,既要关注意象的实际,更要看到虚构痕迹,以及埋藏在意象下折射的复杂感情与山人心理,正是这些特殊的牵绊构成了意象的多重性。至于造成这类现象的深层原因是什么,还得回归到谢榛的山人身份一探究竟。

三、萝意象的情感内蕴与诗学意义

(一)山人心态书写

谢榛的纠结主要出于山人身份承受的压力,一是物质层面的难以满足,一是精神层面的难以求全。大致来看,山人出现在明朝成化至正德年间,特指流动的士人群体。张德建曾在《明代山人文学研究》中,从幕府制度、科举制度、隐居衍变、布衣心态、清客文化等多方面还原了山人产生的背景。自山人出现以来,他们就是被边缘化的社会角色,往往被孤立于政治体制外,无官、无功名的形势使生计矛盾尤为突出,因而游走四方,依附权势,倚卖薄技成为迫不得已的谋生之道。大多数山人身难在山中,心永远在山外,明人所作《山人》歌就唱:“问山人,并不在山中住”,[14]专门讥诮他们不算真正出世的事实,山人既不愿意遗世独立,也做不到清远脱俗。恰恰相反,因为不甘清贫,哪怕身心俱疲,也要努力跻身权益泥淖、是非洪流,以求捞取些许权益。但沽名钓誉、趋炎附势的行为本身就会引发非议,时人对扭曲清名的做法强烈不满,薛冈在《辞友称山人书》中怒斥:“山人之名,道是名称,实成愧号”“山有此人,辱莫甚焉”,选评家卫泳不但赞同他的说法,还点评称快:“为山人不在山中者下注脚,痛快言之,剥去面孔十层矣”,[15]足以证明山人的尴尬境遇与负面形象,为文人所不齿。

这种处世方式与传统的山居隐逸拉开差距,对于顾念归隐又心气孤傲的山人来说,他们心底崇奉的,依然是传统的隐逸人格,也就是真正能做到与现实保持距离乃至势不两立,投身于自然怀抱,并且保全了高远信仰的人格,这也是理想的归隐正途,但打秋风的行径使他们饱尝行不由衷的痛苦。巨大的舆论压力,给明中期山人带来的煎熬苦楚最激烈。明朝前期的山人趋同传统隐士,融入了隐居不出的大流,看待功名利禄,尊奉着退隐归山的宗旨。明朝后期的山人,将出世与入世的界限看得淡然而随性,不受限于圈居山林,也不菲薄自身的山人身份,在坦然接受社会角色的同时,又相对积极地做出完善形象的努力。但明代中期的山人处于矛盾最尖锐、内心最挣扎的阶段,有些人既眷顾着山林的召唤,又马不停蹄四处奔走扬名。谢榛就正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代表。

谢榛自号四溟山人,是“后七子”中唯一未仕的成员,他虽然攀附权贵,但对隐逸有着强烈愿望。虽然谄媚阿曲,但他满腹诗书、行侠仗义,行文做事多出性情,这在山人里是少例,这决定了他不论打秋风还是退居都不会做得彻底,同时山人的行为又让他一直带有被人诟病的污点。夹带着个人恩怨,在李攀龙与谢榛绝交后,他被彻底除名于“后七子”。徐渭还曾作《廿八日雪》,为谢榛的遭遇打抱不平:“昨见帙中大可诧,古人绝交宁不罢。谢榛既与为友朋,何事诗中显相骂?乃知朱毂华裾子,鱼肉布衣无顾忌。即令此辈忤谢榛,谢榛敢骂此辈未?回思世事发指冠,令我不酒亦不寒。”[16]同为布衣、同为性情中人的徐渭,对李、王等人在声名壮大后便开始讥笑、轻贱谢榛的行为大为不满,但这也真实反映出谢榛既不融于山人,又不为文人圈所融的艰难苦境,或许在诗歌中寻觅山隐就是他的一种排解方法。

诗歌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能透露作者的人生,显见在这些美梦编织的背后,蕴藏着谢榛道不尽的落魄与清寒:是“谋生我太劳,万里长为客” (《群雀》)[10]795的忧劳漂泊,是为了投靠,不息连权贵家生女、生孙,也要以诗争宠吟贺的卑躬屈膝,是留下“野眺心何远,岩栖老未能” (《晚眺》)[10]228的终身遗憾。这些斑驳飘零的往生,拼接成的是谢榛在奔波的空隙里,不断回首自省、扼腕叹息,他的不甘带有深刻的进退两难性。与传统隐逸诗相比,作为山人所面临的困厄,让谢榛屡屡承受现实与梦境的拉扯,在妥协与挣脱中加注了沉重与无力。具体到所绘诸如薜萝的意象,谢榛笔下大多是臆想捏造的情形,或是反复刻画他人赏萝的体验,翻涌出种种欣羡、无奈、茫然无所适的复杂情愫。尽管躬行干谒酬唱之事,但他心灵所向,则是接近庞德公、巣由、陶潜等人物,谢榛便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追念致敬,以此获得精神食粮的喂哺。短暂的停歇让他有了数次接触村居或访山的机会,这番经历是暂时的身心满足,也刺激了他对长久隐居的渴望。基于山居的环境描写,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藏用复何人,大隐任朝野。嗟彼尘垢中,谁是无营者?” (《忆五华观侯道士》)[10]9的怃然追问,继而有着对“满天风送薛萝衣……深山采药鹤同归” (《赠刘羽士》)[10]523的刘羽士、“飘然远尘事……浊醪遣怀栖薜萝” (《示张秀才仲友》)[10]143的张茂才等“无营者”的认可揄扬。反观其身,则是“幔亭仙会云霞隔,谁共攀萝为访真” (《寄怀顾上川逸人》)[10]555、“安得支公侣,相从老涧阿” (《碧云寺》)[10]320的孤独无助。谢榛身边缺乏的并不是同类相惜人,他交游广泛,势必在与布衣、山人的交际中,也得到了一二知己,找到了共鸣与慰藉。但他实际需要的,是能真正帮他排忧解难、追求自由,以便获得永久解放的人,但穷其一生,他都在为衣食愁忧。难以保障的物质条件与不能割舍的亲情牵绊,让谢榛无法完全放手成全精神世界,隐逸便逐渐成为心底的缩影与遥远的旨向。

(二)情景论诗学意义

谢榛投射出的山人文学与文化,在隐逸传统的选择与承接上,留下了异见与改写。挖掘谢榛身世,能够更准确地捕捉意象背后的情感,领悟萝是如何演绎谢榛的情景论诗学思想的。意象的生成与感情紧密攸关,对于二者的关系,谢榛指出“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10]1187诗歌思想的深邃性与艺术的丰富性,固然离不开意象的呈现,但推究其实,感情是最关键的要素,赋予意象灵魂与精髓,是孕育诗歌的胚胎。从这一点来看,只有统筹接续好二者间的关系,方不算违背谢榛“凡作诗要情景俱工……联必相配,健弱不单力,燥润无两色”[10]1248-1249的要义。以萝为例,它体现了谢榛情景论体系的几个维度。

首先,是从盛唐诗歌里提炼出了重“兴”的收获。他回忆:“熟读李、杜全集,方知无处无时而非兴也。”[10]1221在唐人眼中,作诗离不开意念的起兴,这种“兴”是李白“惧怀逸兴壮思非”的灵思逸动,也是王维“兴来每独往”的冥静求索。没有“兴”的加持,不如不作诗。谢榛重视“兴”,将它摆在首位,断言:“诗有四格:曰兴,曰趣,曰意,曰理。”[10]1119在作诗的最开始,一定要找到“兴”,也就是灵感的迸发,有灵感的诗歌才能接近出神入化、玄妙的境界。但“兴”的概念谢榛并没有将之神秘化,他认为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在外物的刺激中寻求触动:“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10]1105回到隐逸诗,谢榛创作时,又何尝不是因为看到了萝而有感触。作为写作主体的诗人,他的隐逸情怀受客体萝撩拨而显化,创作的契机一触即发。谢榛为此专门记录自然是如何给予他灵感的过程:“时薄雾蒙蒙,然涧泉奔响,松月流辉,顿觉尘襟爽涤,而兴不可遏,漫成一律”,[10]1199这种描述多么接近于前文所举的萝藤环境,已然还原出当时谢榛的心灵受到了深林、泉水、绿植等涤荡,流连忘返,不愿入世。他不但会为眼前景色叹服,也会因为找到作诗的灵性而神采飞扬,所以谢榛对萝的喜爱也可以放在创作过程的愉悦体验来理解。当然,单纯依靠外物不谈诗人性情也是不合常理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就点出了两个要素:“物色之动,心亦摇焉。”[8]414谢榛亦持论自然发出的信号,需要诗人能够接应,并能阐发相应的心理活动:“夫情景相触而成诗,此作家之常也。或有时不拘形胜,面西言东,但假山川以发豪兴尔。”[10]1295山川、花草等景色只能算作感情传导的出口与媒介,它是天然的依托,但也绝不能限制于此。正如谢榛依据萝的外形特征做出了不同的笔法变化。所以诗人的感性与灵性是不可或缺的品质,这决定了他能发挥“兴”的作用,驾驭情与景充沛交融,形成自然妙合的意境,可以看出,谢榛对“意境”问题的思考主要见于他对“情景交融”这一美学原则的阐述上。[17]59有关“意象”“情景”乃至“意境”的诗论,既是谢榛在前人观点中汲取的经验,又在他的完善下,促进了后七子羽翼的理论自觉。如李维桢说:“意象风神,立于言前,而浮于言外,是宁尽法乎”[18]、胡应麟言:“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19]、汪道昆曰:“其于音节景响,意象风神,倡和转移,押阖飞动,无所不得”[20],等等,均在谢榛启发下再度探索、批评运用,从而使七子派成为明、清时期诸多诗文流派中最为集中论述诗歌意象问题的一个流派。[17]54后代学人从中受益,以意象为基点进行扩充发扬,如王士禛的“神韵说”、王夫之的“意境论”与王国维的“境界说”等都是其延续的有力证明。

其次,谢榛曾言:“诗,适情之具”,这既是对诗歌抒情功能的强调,也是对诗歌要能承受不同情感的要求。谢榛以萝为主的隐逸诗,代表着一种柔性的诗学风格。明七子以复古为己任,在诗歌方面,他们取法的主要是汉魏盛唐,尤其盛唐气象是他们顶礼膜拜的,寄托着心中最理想的美学风貌与政治风气。谢榛也不例外,他不光提倡师承盛唐,还建议学习方法是:“历观十四家所作,咸可得法。当选其诸集中之最佳者,录成一帙,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10]1209与其古板僵化地字拟句摹李白、杜甫,倒不如抓准诗歌的“神气” “声调” “精华”,因为它们才是盛唐诗歌的精粹,质言之,就是盛唐诗风磅礴雄浑的来源。从这三方面延伸来看意象,盛唐诗歌里常见的便是乾坤、日月、黄河、长江、高山、大漠,融注的是乐观豪迈、蓬勃高亢之情。而七子众人承袭的大都是此类风格,如李攀龙《黄河》写“北风扬片席,大雪渡黄河”[12]249、《再过子与》中“日月高诗社,河山壮酒垆”,[12]260王世贞的《遣兴》言“日月真萍梗,乾坤任酒卮”[21]292、《凌汝成工部自南来见过小酌喜赠》中“天昏紫塞连戎马,日落黄河闪铁衣”[21]421的描述,全是大气恢宏的画面,挥洒的也是盛气激越的情志。谢榛是欣赏盛唐宏阔的,但其隐逸诗开创的则是另一条传承路径,这提醒我们在大力宣扬盛唐气度的时候,不能忽视了那些同期存在相对低沉、内压式的倾吐,它们对于后人的影响同样是深远厚重的。初唐时期,薜萝的意象在诗歌中较少出现。恰恰到了盛唐,薜萝意象被诗人使用渐多,意义有所拓展并带有了隐逸情怀,如张九龄《商洛山行怀古》的“避世辞轩冕,逢时解薜萝”、储光羲《同张侍御鼎和京兆萧兵曹华岁晚南园》的“既将冠盖雅,仍与薜萝深”、孟浩然《送友人之京》的“云山从此别,泪湿薜萝衣”,等等,明显是一种飘离现实的淡泊心态,这与主流情调相差甚远。如若追溯,谢榛运用萝写隐逸诗歌,就是发源于盛唐。在那个时代,恣意慷慨到极致的同时是滋生了另一群人退避逃离的心理,从而反射到诗歌领域,是激进与退守、刚烈与优柔的同生共处,这实在是耐人寻味的现象。但这种抒情,明显更适合漂泊穷困的谢榛发泄内心的苦闷孤寂,积淀了他异于其他复古派成员的作品成色。

总之,谢榛一生嗜诗为性,精研诗学,身为山人又傲骨铮铮,与不学无术沉溺俗趣者保持界限。但迫于生计又不得不反复在出世与入世间摇摆纠结,这促使他只能依靠写些隐逸诗聊以自慰。只有将其诗学理论、诗歌创作与山人身份结合起来全面观照,才能了悟萝意象背后的不同笔法,参悟到隐逸书写里承载的幽微深意与文化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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