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技术”的检察法医
2022-03-01方菲
方菲
“检察技术”这个词,说起来很专业,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很是陌生。但是如果换个说法——“检察院里的法医”,那就比较好理解了。尤其是2021年10月,反映检察技术工作的网剧《真相》热播,让检察技术职业更加“亲民”,甚至狠狠吸了一波粉。
2021年以来,我跑口检察技术工作,总有些意料之外的收获。
比如,一个白色的便携式公益诉讼取证勘查箱。初见它时,若不是上面“公益诉讼取证勘查箱”几个大字,旁边标有专利号,我还以为是一件小型的便携行李箱。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它的第一专利发明人还是一位拥有主任法医职称的毒物鉴定专家。检察技术队伍中实在是卧虎藏龙。目前,此发明已经被广泛应用到了全国检察系统的公益诉讼取证勘验活动中,大大提高了诉讼效率,降低了鉴定成本。
比如,一个相当专业的App,名字是“浙检法医鉴定标准App”,这是一个被全国法医行业广泛使用的工具,2021年在全国的下载量已经破万了。我很少看到专业性如此强的工具性App,各种法医专业的名词解释和简单的法医处理技巧均在App上展现得十分详尽,数字化赋能检察办案,想必花费了技术人员不少心血和精力。
再比如,在一个承载着检察技术人“光荣与梦想”的公众号“法医学殿堂”中,法医专家洪翔曾说:“中国梦的幻想林林总总,其中必然包含着一个法医梦。”也有毒物专家褚建新在公众号里连载自己写的小说《解蛊者》。听说该小说正在被改编成剧本,期待有一天能够出现在屏幕上。
比如,一些冷知识。在采访中,有着30年毒检经验的老专家告诉我:“接触死人后,身上的味道是洗不掉的。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实地鉴定条件很差,有一天我忙完一个鉴定回到家,家人迎面就说味道太大了。其实当时我已经换了干净衣服,洗了三遍澡。”还有,“人死了一年半之后,基本上骨肉就分离了。有一次,我把一个死了一年多的尸体从坑里刨出,准备抱上地面,他的肉几秒钟就像灰土一般穿过我的双臂落到了坑里,定睛一看,手上只剩下一副骨架了”。说到这些,他哈哈大笑。
我却觉得,法医鉴识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既需要克服恶劣条件,又要胆大心细,还得有耐心和韧劲。2021年里,我因为采访,近距离接触这群检察技术人员,禁不住对这个群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非常高兴有这样的工作机会,能贴近这个群体、了解他们助力检察办案的故事,这真的让我收获颇丰。
浙江省检察技术专家洪翔拿出颅骨模型与鉴定的图像进行比较。( 来源:资料图片)
我与检察技术人员的结缘,始于2021年初写作的一篇报道——《他的死只是一場意外》。
一个意外摔倒死亡的农民,遗体已经在殡仪馆放置了3年。这3年时间里,他的家人始终不认可公安机关认定的死亡原因,深陷于上访奔波之中。但在一场检察听证会之后,检察院邀请办案人员、公安法医、检察法医齐聚一堂,让法医专家还原了事件真相。法医专家的专业讲解有力地推进了案件进程,获得了家属的认可。案结事了以后,死者终于入土为安,他的家人也开始了新生活。公堂之争转化为社会治理的多赢共赢。
在这起信访积案化解的过程中,起到突出作用的是福建省漳州市检察院副主任法医刘龙清。事后,最高检领导高度肯定了这起陈年积案的成功化解。
采访刘龙清时,他语气平静。他没有给自己邀功的长篇大论,也没有各种感谢的客套话,只是反复强调着:“这都是分内工作。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还有其他成员配合完成的。我给你别人的电话,你去采访他们吧。”事实上,从记者的角度出发,我们希望每个被采访对象都有故事可挖、有内容可说,遇到这种情况,记者撬不开被采访对象的嘴,当然会有些失望。
但是检察技术人员接触多了,我才逐渐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他们中大部分人的性格和特点吧。
2021年11月《方圆》法治人物版的封面报道是浙江省检察技术专家洪翔。
2021年10月下旬,我采访了浙江省检察技术专家洪翔。他是全国检察系统法医领域的头部专家,这些年也取得了颇多成绩。
洪翔是浙江人,说话不紧不慢,用词专业而谨慎,他平均每年要参与办理200余起技术案件,每年至少一半的时间都在加班干活。这样算下来,不到两天就要办结一起案件,很多案件的现场数据都是海量的。
我心想,怎么能有人能够如此精力充沛地投入这种需要专业性和灵敏度高度配合的工作,而且还做出如此好成绩?但是,在好成绩的背后,对于法医工作,人们关注的往往还有案件背后狗血离奇的故事,因为通过关注这些离奇的故事,人们往往能够获得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
一开始,我也不能免俗地对他参与鉴定的轰动全国的大案要案进行了追问,比如发生于2017年杭州的“蓝色钱江”保姆纵火案、“9·21”瑞安校园杀人案,因为网络上对这些案件的猜想是众说纷纭。但从洪翔的专业解释中,我得知,这些大案要案的最终认定结果就是官方通报上发布的结果,并没有什么阴谋论和“幺蛾子”在里面。
除了在这些案件中对公安的意见进行把关和补充,真正体现洪翔专业素质的是他办理的其他相对“默默无闻”的案件。在一起案件中,他使用了一项亮眼的新技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浙江一所监狱内发生在押罪犯非正常死亡案件。为了解决实际存在的难题,洪翔采用了当时大家还知之甚少的虚拟解剖技术。这是全国检察机关法医学死因鉴定实践中,首次运用死后虚拟解剖技术的案件。
在查看了监控录像和案发现场照片,全面熟悉案情、现场痕迹与致伤物特征之后,结合案件实际,设身处地从办案的实际和家属的要求出发,洪翔采用了“虚拟解剖+尸表检验、局部解剖和毒物检验”的方案来破局。这种虚拟技术除了用于尸体检验,还用于医疗方面。国内只有北京、上海等少数几家大型司法鉴定机构具备实施该项技术的能力。
一个优秀的检察技术人员,永远不会只关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是着眼于外部领先水平,洪翔就学习过很多国内外的相关文献,在关键时刻,他清楚运用哪种技术来解决难题。
我采访过的检察技术专家还有兰州市检察院检察技术处处长、司法鉴定中心负责人毛奕宏。2017年6月9日,中国赴美交流学者章莹颖失踪案发生后,美国警方只提供了1分11秒的路面监控视频,从视频中可以看到车辆经过,但无法看清车内人影。毛奕宏对视频关键帧进行的提取和技术处理工作,为中美法庭科学专家组对车辆和嫌疑人分析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毛奕宏告诉我:“每一个鉴定意见涉及的都是一个人或者多个人的自由和生命,需要我们沉下心来,去发现案件中可能被忽略的细节。我们既不能超于物证本身具有的证据价值进行过度解释,也不能丧失物证价值而降低证据价值,必須尊重科学,尊重事实。”
在采访中,毛奕宏给人最直观的感受是:在工作中,努力做到极致。图像专家可能很多人都不了解,但是这项技术工作对于审查的专业度和精准度要求都很高。当我有机会亲自看到纸面上一堆分析的图标、数据、英文之后,我才知道在外行看来犹如天书般的数据,只要有一处错误就会造成截然不同的结果。他们日复一日的劳动,对于获取最终准确的鉴定结果,其价值是巨大的。
检察技术人员的工作是非常辛苦的。有时候为了一个小细节,技术人员常常顾不上吃饭、喝水。为了一个准确的数据和结论,加班熬夜更是常事。
检察技术人员的工作也冒着一定的风险。浙江省检察院毒化专家褚建新对一件事非常后怕:“为了确定一起案件中的硫化氢毒性,我们自备硫化氢气体。在一次做实验分析的时候,一位同事发生了轻微的硫化氢中毒症状,幸亏处理及时,没有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所以为了办好检察技术案件,检察技术人员付出了很多。 采访过程中,与他们接触得越多,对他们就越加钦佩。
在与洪翔、褚建新、毛奕宏、刘龙清等检察技术专家的接触中,我了解到,在检察技术飞速发展的地区,比如北上广、江浙一带,检察技术已经细分为法医、理化(快速检测)、文件检验、痕迹检验、电子数据、司法会计、声像资料鉴定、心理测试、大数据研判、空天取证等十大技术专业。
而随着公益诉讼制度的确立和发展,检察技术的作用日益突出。比如,在环境污染案件中检察技术人员可以运用无人机航拍、地理测绘、3D 建模等技术手段,还原环境污染现场的平面图,再通过调取对比历史中该卫星遥感图像,确认损害结果,证实违法行为和损害结果之间的因果关系。
检察技术工作是枯燥的,这个职业的性质决定了检察技术工作人员都是“幕后英雄”。
“没有真正的热爱,很难坚持下去的。”不止一位检察技术工作人员这样对我说。
“对检察技术的热爱是支撑我走下去的动力,也是我所选择的滚烫人生。强化检察技术办案力度,突出检察技术司法属性,不仅有利于检察技术工作的进步,更有助于整个检察事业的发展。”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技术人员补充道。
因为《他的死只是一场意外》这篇报道的缘故,在2021年5月正义网举办的主题为“如何写好检察技术办案故事”的网络直播课上,我非常荣幸地被邀请给全国检察系统的业务人员分享写作感受。在PPT的开篇,我致敬了全国检察系统的技术人员及专家——这不是客套也不仅仅是礼节,而是我发自内心的感激:谢谢你让我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