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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来的孩子,回不去的过去

2022-03-01张振华

方圆 2022年1期
关键词:拐卖儿童亲生父母亚军

最近,电影《亲爱的》原型人物孙海洋历经14年终于找到儿子的新闻,引发舆论对于拐卖儿童犯罪问题的再次热议。

做了6年政法记者,我采访过的绝大多数案件随时间的流逝和报道任务的终结,已渐渐地被搁浅在记忆深处。但有两起打拐案却令我至今难以释怀。这两起案子,除了引发了我对打拐工作与拐卖儿童现象的深刻思考、探索,也让我学会了等待与希望。

2021年7月7日,我到山东枣庄采访一起非常特殊的打拐案。90岁退伍老兵罗凤坤家住在峄城区阴平镇罗山口村,是一名新中国成立前前入党的老党员。

一进入村子,隔老远,我就看到了一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这面红旗是十多年前罗凤坤带着在枣庄的两个儿子在自家院子里竖起来的。

采访时,罗凤坤对我说,这面旗代表国家和政府,他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是国家和政府给他的。在寻找儿子罗亚军的日子里,每当看到这面旗,他心里就有了力量,就觉得儿子一定会找回来。

罗凤坤的二儿子罗亚军是58年前丢失的。

1963年1月,32岁的罗凤坤和妻子带着12岁的妻妹,抱着二儿子罗亚军,从岳母家返回驿城区,在枣庄市薛城火车站候车。那时候交通不发达,他们要在候车室等一夜,第二天早晨才有车回驿城。夜深了,大家全都睡着了,1岁半的罗亚军一直由罗凤坤的妻妹抱着睡觉。夜里2点,罗凤坤突然被妻妹的尖叫声惊醒,罗亚军不见了!大家赶紧寻找,可是,这一找就是58年。

儿子的丢失是罗凤坤和妻子一辈子的痛楚。寻回罗亚军是罗凤坤大半辈子的坚持,也是这个家庭三代人的共同心愿。

“我90了,我做梦都在等找到儿子的这一天,我等到了。可惜,我老伴看不到了,我比她幸运。我老伴15年前死了,她死的那天,就躺在我家客厅长沙发上,她用尽最后一口气力和我说,我看不到咱儿子回来的那天了,你要继续找下去。要是你老了,找不动了,就吩咐其他孩子继续找。等亚军找回来了,别忘到我的坟上告诉我一声。”罗凤坤拉着我的手,哭一阵子笑一阵子。

2021年端午节前一天,罗亚军带着妻子、儿子、儿媳和孙子一家人回了薛城看望老父亲、兄弟、妹妹和亲戚。罗亚军专门带着家人到母亲的坟前磕头,他要告诉母亲,自己回家了。

罗凤坤是痛苦的,他与儿子分别58年,直到90岁才见到儿子。罗凤坤也是幸运的,一家人58年的等待与坚持终究还是迎来好的结果。

其实,4年之前我就采访过一起打拐案件。那是我第一次采访打拐案。

2017年12月21日,我去湖北省麻城市采访曹先金一家。

我走进曹先金家所在小巷时,小巷地面上铺满了鞭炮碎屑,“欢迎回家”的大红横幅依然挂在巷口,让人一下子就感受到曹家人迎接儿子的激动。

2017年12月19日上午10点半,在麻城市公安局技术室主任陈向阳、刑侦队长胡刚等民警陪伴下,曹家儿子曹进城回到阔别27年的家。刚进大门,曹进城就被曹先金夫妇、他们的长子和女儿,还有78岁的曹奶奶紧紧抱住。

曹奶奶颤巍巍地抓着孙子说:“你回来了,你爷爷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了。”几年前,曹进城的爷爷临终时一再交代家人要找回孙子曹进城,直到去世,眼睛都没闭上。

曹进城的大哥曹进波在厦门工作,这次专门请假,坐飞机赶回麻城迎接弟弟回家。他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弟弟。弟弟的回归,让他觉得“仿佛从噩梦中醒来”。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愧疚里,他总觉得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弟弟,对不起全家人,尽管当时的他只有4岁。

27年前的那个上午,是曹进波多年来挥不去的噩梦。1990年11月7日上午,4岁的曹进波和邻居家3岁的男孩何双林用小推车推着两岁多的曹进城,在家门口附近开心地玩耍。一个60岁左右的男子突然上前抱起曹进城,对另外两个孩子说:“我把他抱到你家大人那里去哈。你俩就在这里玩儿。”说完,便将曹进城抱走了,从此没了音信。

发现曹进城被陌生人抱走,曹先金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被发动起来,找遍了整个麻城。接到报案的警方也迅速展开寻找行动。然而,27年来却毫無音信。

“不管花多大代价,都必须找到儿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越来越渺茫,但曹先金一家却从没想过放弃寻找曹进城。每隔一段时间,曹先金夫妇都会到麻城公安局刑侦大队,打听案件进展情况。平时,只要听说哪里有捡到孩子的,曹先金夫妇也一定会赶紧赶去辨认。

案件的转机发生在2017年7月17日。那天,一个河南口音的小伙子来到麻城市公安局,说自己叫路玉龙,家住河南省许昌市农村。他告诉民警陈向阳:我父亲说,我是1990年10月左右被他从一个60多岁的男子手中花1000元买来,抱回家的。

对曹进城失踪案稔熟于心的陈向阳几乎有些不敢相信:此人的信息非常符合曹进城的情况。

2017年8月7日,DNA数据比对给出结论:路玉龙与曹先金夫妇确是亲子关系。27年的坚持与期待,是支撑曹家人的最强劲信念和动力。27年后,曹家人终于等到了曹进城回家,一家人骨肉团圆。

回顾和梳理采访过的拐卖儿童案件,在为找回亲生骨肉、终于团圆的家庭高兴时,我内心也有一份深深的纠结和沉重。每个失踪孩子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孩子父母承受的痛苦是他人无法想象的。然而,更令人心碎的是,历经多年的苦苦寻找,终于“找到”孩子后,不少父母发现自己未必都能真正“找回”自己的孩子。

“找到”并不等于“找回”。

不少被找到的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的亲生父母”,却没有找回重逢亲人的幸福和快乐,更多的是震惊和茫然。亲生父母拥抱着孩子,泣不成声,但被拐卖孩子却往往是一脸茫然、震惊,或者不知所措。是这些孩子太无情吗?当然不是。

绝大多数被拐者因为案发时非常年幼,完全不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和被拐卖的事情。当一个普通人突然被告知,养了自己几十年的“父母”成了拐卖自己的“犯罪嫌疑人”,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为了寻找自己倾家荡产、苦苦奔波多年时,他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他又如何能体谅到亲生父母经历的十多年甚至几十年的痛楚?

团而不圆的痛楚几乎横亘在每个找回孩子的家庭面前,被拐时间越长,这个问题越明显。

不少被拐卖的当事人所受的伤害,没能随着“找到”而结束,甚至有的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持续加深,不少被找回的孩子,选择依然留在养育自己长大的“父母”身边,个别孩子甚至选择拒絕、逃避这个“突如其来的亲情”,跟亲生父母玩“失联”,进行“拉黑”。对于这些父母,孩子的丢失成了一场永远的悲剧。这场悲剧里面的伤痕和遗憾,也许一生都无法抚平。

电影《亲爱的》原型孙海洋找到被拐14年的儿子孙卓,被媒体问道:“孩子接下来是跟随亲生父母返回家乡,还是留在养父母身边继续生活?”孙海洋说:“我尊重孩子的决定”。为了不让儿子为难,他将这个选择权给孩子。

事实上,孙海洋的态度和做法是大多数拐卖儿童案被侦破后亲生父母的选择,他们不想让孩子为难。电影《失孤》原型人物郭刚堂,在苦苦寻找24年终于见到儿子后,表示尊重儿子的选择。而他的儿子也选择留在养家身边。

当镜头面对孙海洋的儿子孙卓时,这个18岁的男孩为难地说:“说不上两边谁轻谁重。”的确,这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太沉重了。可以看得出,孙卓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说话谨慎,兼顾着两边的感受,努力不让任何一方家庭失望。

好在,与电影的结局不同,孙海洋一家目前已经迎来了真正的大团圆,孙海洋夫妇已经把儿子接回深圳,孙卓也顺利在深圳就读高中。

随着孙海洋案的热议,有一个现象引发各界高度关注,被拐受害人孙卓和符建涛已被养父母通过非法手段,成功落户“洗白”身份。而被拐儿童违法落户最典型的方式之一就是伪造《出生医学证明》。现在,舆论关注给被拐孩子办户口,实际关注拐卖儿童链条中公权力有无失职渎职的问题。被拐儿童之所以能安然落户,极有可能存在卫生部门伪造出生证以及公安户籍部门渎职的问题,这两个部门工作可能有疏漏。

而相关部门已经表态,要严查给被拐卖儿童落户、提供出生证明的相关人员。

2016年,福建警方曾发现不法分子伪造、买卖《出生医学证明》申报户口的线索。近日,有打拐志愿者在社交平台上发布消息称,河南省商丘市妇幼保健院曾有4885份出生证被盗,近10年未破案,引发舆论高度关注。这些出生证流向哪里?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拐卖儿童妇女的犯罪行为之所以长期存在,皆因社会存在一个需求旺盛的人口交易市场,且属于单向市场,需求方推动着买卖行为。如果消除了买方需求,那么拐卖人口就无利可图,自然也就会随之消失。而如何消除拐卖现象,并解决被拐卖儿童的抚养问题,则需要全社会各个部门共同努力。

在2021年3月的“两会”上,“宝贝回家”公益组织创始人张宝艳,全国人大代表、卓尔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长阎志等多位人大代表,建议将拐卖儿童犯罪的刑期起点参照绑架罪,直接调整为10年以上有期徒刑,从严打击。从源头上建立完善、可追溯的身份识别系统。将新生儿指纹、血液采集纳入初次身份登记必备流程,提高儿童生物识别率,建立全国联网的人口资料库。另外,要加强医院对出生证办理的管理力度,严厉打击倒卖出生证、伪造亲子鉴定等灰色产业,切断伪造身份证明利益链条,打击公安机关害群之马的非法落户行为。

值得欣慰的是,近年来拐骗儿童案件已经越来越少了。据公安部刑事侦查局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办公室副主任孟庆甜介绍,现在,全国每年大约发生10多起个案,并且这些被拐孩子基本都被找了回来。但愿类似的悲剧永不再发生!

新年即将来临,我当政法记者也马上就6个年头了。6年来,我大江南北跑了近15万公里路程,到过60多座城市,采访过近300起案子,写了150余万字报道。

出于工作职能和专业要求,我时常深入一线,深度采访那些杀人、贩毒、强奸、抢劫、诈骗各种大案要案。有时,为了更加深入全面的报道,我会到办案一线采访公检法系统的办案人员,采访案件的受害人、受害人家属、辩护律师,甚至会进入看守所面对面采访那些连环杀手、强奸犯、大毒枭、诈骗犯……可能不少人觉得这样做政法记者挺“酷”的。实际上,政法记者所处的工作环境,所面临的考验、压力,完全出乎大家的想象。

比如,重返凶案现场、查看一些比较有刺激性的视频照片是常事。有一次,我和办案警察一起结束现场回访,回到刑警队办案室,抓紧时间翻阅尸检报告和现场勘验照片。等都忙完了,急匆匆跑到食堂,饭盆菜盆已经空了,只好央求厨师再给我们做碗炒面。等面做好了,刚看的尸检报告和现场勘验照片又浮现在眼前,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还有一次,采访对象拒绝接受我的采访,我被门卫挡在单位门口。我顶着炎炎烈日,高温酷暑,在门口守候了7天,多方协调,却仍未能叩开采访之门,无功而返。一周时间,我瘦了5斤,胳膊和脸都被夏日的阳光灼伤了。回到家里,看着我被晒黑的脸,4岁的女儿问我,爸爸怎么成了黑爸爸了?

6年中,我还有过无数次从“穷途末路”等到“绝处逢生”的经历。有时候,我觉得,当政法记者深入一线,采访一些敏感事件或者某些大案时,就像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中的主人公——老渔民圣地亚哥。一群鲨鱼,一位老人,一只小船,一片大海。一切都是未知的,谁也不清楚命运的浪头会把小船推向何方。

每次采访,何尝不是一次投身大海、扬帆远征的战斗呢?每次踏上出发之旅,面对一切都不确定的采访任务,我心头也曾无数次萌生出像圣地亚哥驾船出海后的那种被抛到茫茫大海里的感觉。无论是他84天的一无所获,还是他扬帆归来之后的酣然安睡,我都曾有过刻骨铭心的体验和感受。

《方圆》记者张振华到检察院、公安局、看守所等单位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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