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政变传染病”为何回潮?
2022-03-01陶短房
陶短房
当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CEDEAO)轮值主席、加纳总统阿多在1月31日发出“非洲得了政变传染病”之感慨,并强烈谴责西非国家布基纳法索刚刚发生的“1·23”军事政变之际,他大概不会想到,下一个“非洲政变综合征”患者已呼之欲出。
随着冷战结束,全球范围内军事政变的频率都在下降。但据路透社统计,2020年至今,全球范围内一共发生了13起军事政变(包括未遂政变、二次政变),当中8起发生在非洲,占比高达61.5%,其中离我们最近的6起竟全部发生在非洲!
2020年,西非内陆国马里发生“8·18”军事政变,总统凯塔被推翻,政变领导人戈伊塔上校掌握实权。这仅仅是非洲连番政变的先声。
2021年,非洲四国前后发生5起政变。先是马里东部邻国尼日尔发生“3·30”未遂军事政变,刚刚当选的总统巴祖姆在持续仅两天的政变中躲过一劫。接着,马里又上演“5·24”军事政变,前一年“8·18”政变后被推上“过渡总统”宝座的巴·恩多席不暇暖,就被他的“过渡副总统”戈伊塔上校推翻。
数月后,西非沿海国、与马里接壤的几内亚,发生“9·5”军事政变—谋求第三个任期的总统阿尔法·孔戴被推翻,政变领导人敦布亚上校就任“临时总统”。同月,苏丹发生“9·21”军事政变,政府总理哈姆多克宣称,这起未遂政变系前总统巴希尔的支持者发起,并旋即被镇压。
不料一个多月后,苏丹又发生“10·25”政变,陆军中将布尔汗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并逮捕了总理哈姆多克等多位政府高官。经过近一个月博弈,双方在11月21日签署“政治宣言”,由军方“重新任命”哈姆多克为总理,但军方为主组成的“苏丹主权委员会”权力更加扩张。
进入2022年,马里的南部邻国布基纳法索,发生“1·23”军事政变。自称“保卫与恢复爱国运动”的军人团体,推翻了总统卡博雷领导的政府。加纳总统阿多的“政变传染病”感慨,正是针对布基纳法索的政变有感而发。
就在阿多发出“非洲政变传染病”感喟翌日,最新的“感染病患”诞生:几内亚北部邻国“几内亚比绍”发生“2·1”军事政变。政变军人包围并袭击了政府大厦,所幸总统恩巴洛不在大厦内,最终这场导致11人死亡的政变不到一天便宣告平息。
非洲在近代曾饱受殖民侵略,至20世纪初全洲仅剩阿比西尼亚(埃塞俄比亚)和利比里亚两个独立国家。二战后,非洲国家纷纷独立,一跃成为拥有联合国成员国最多的大洲,但这些年轻且带有诸多外来人为痕迹的国家,政局十分不稳定,军事政变一度成为家常便饭。
据美国“中佛罗里达大学”教授乔纳森·鲍威尔和肯塔基大学教授克莱顿·泰恩的研究,自1952年至2022年2月1日,非洲共发生200起以上军事政变,其中一半被评估为“成事”(不一定指推翻现政权,而是指至少维持了7天以上)。
在非洲国家中,政变最频繁的是苏丹(包括现已独立的南苏丹,共发生17起),其次是布隆迪(11起),之后是加纳和塞拉利昂(都是10起),布基纳法索、几内亚比绍和科摩罗(都是9起),马里、贝宁、尼日尔、尼日利亚(都是8起),以及乍得(7起)。不过,苏丹多达17起政变中“成事”仅6起,而布基纳法索9起政变“成事”高达8起,堪称“军事政变成事率最高国家”。
自1960年代初至2000年的40年间,非洲平均每年发生约4起军事政變,“民选领导人和平交接权力给另一位民选领导人”这种在当代国际政治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方式,一度在非洲宛如凤毛麟角。
不过,随着冷战结束和非洲各国经济、社会的发展,这个“当代军事政变高发大洲”似乎大有“摘帽”希望:2000—2019年,非洲平均每年发生军事政变的频率降到两次以下,且大多不能“成事”。
然而过去几年间,军事政变在非洲大有死灰复燃之势。2021年9月,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就对“军事政变在非洲卷土重来”表示严重担忧,呼吁国际社会“加强团结”—然而在那之后,非洲又爆发数起军事政变。
比政变频仍更让人担忧的,是国际社会对政变回潮的束手无策。尽管非洲联盟和次区域组织一再明确谴责军事政变行为,如在2月5日非盟峰会上,非盟和平与安全理事会主席阿德奥耶重申“军事政变和军人政权绝不会被容忍”,然而事实上国际社会通常只能任由军事政变“自生自灭”和“野蛮生长”—他们并不敢轻言制裁,惟恐殃及当地脆弱的经济和民生,当然更不敢轻言军事干预,因为出兵要钱,善后更是消耗和代价惊人。
非盟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冻结政变“成事”国的非盟会员资格而已(目前共有布基纳法索、几内亚、马里、苏丹四国,因政变后尚未“还政于民”而被冻结了非盟会员资格)。
贫困和经济表现不佳,历来是当代非洲军事政变爆发的主要肇源。正因如此,当21世纪初撒哈拉以南非洲普遍进入经济高增长期后,人们曾预期“非洲政变发生率将大幅下降”,事实也一度应验了这一论断。
但近年来,国际恐怖主义、原教旨主义、民族分离主义运动等在非洲,尤其在横亘撒哈拉沙漠南缘的萨赫勒地区兴风作浪,严重破坏了这些地区的社会安定、经济和民生发展,导致这些地区因民众不满贫困、分配不公和政府经济治理表现,而给军事政变以可乘之机。近年来绝大多数非洲军事政变发生在反恐斗争激烈、社会高度不稳定的西非国家,如马里、尼日尔、布基纳法索等,并不是偶然的。
“公共政策的失败”则被许多非洲问题分析机构列为近期非洲政变频仍的重要原因。
布基纳法索法学家、西非人权道义、伦理及腐败研究中心执行主任耶恩等人指出,1980年代,在经历反殖民及冷战时期多方向跌跌撞撞的发展模式探索后,不少非洲国家一度虔诚地相信,民选政治、和平交接,将成为推动有效治理、制约腐败的灵丹妙药和不二法门。正是这种“虔诚的信仰”一度确保了非洲各国军事政变潮的相对沉寂。
但随着恐怖主义、极端主义、原教旨主义的猖獗,以及地区、种族、教派矛盾的激化,人们突然发现,民选政治、和平交接和政党轮替至少在非洲范围内,远不足以抑制权力阶层的腐败、裙带关系和官僚主义;选举后产生的政府,并不能像“模式推广者”所信誓旦旦承诺的那样,给非洲国家带来其所憧憬的良好治理、安全、效率和公平。如此一来,人们就很容易重新乞灵于一度被丢进“历史垃圾堆”的军事政变武器,相信政变领导人“给我们一次‘热重启’机会”的政治承诺。
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非洲政治研究专家特劳雷等人指出,由于非洲国家社会、文化发展滞后,职业军人阶层一度是政治、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也是国内相对熟悉现代政治生活的精英,其中的佼佼者事实上从未打消过介入政治的念头;而当社会发展进程陷入“死角”之际,感到绝望的社会各阶层,也往往会驾轻就熟地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他们。近期发生在尼日尔、苏丹和布基纳法索的政变、未遂政变中,都曾出现民众上街“呼吁军队救救国家”的一幕,就是这种传统的折射。
对政治家的失望,也是某些非洲国家出现新“政变潮流”的原因。以几内亚2021年“9·5”政变为例,被推翻的总统阿尔法·孔戴曾经是长期坚定反对前总统兰萨那·孔戴“一言堂、家长制”达20年之久的著名政治家,但他上台后却蜕变成“昔日自己所反对的人”,最终在谋求“任期归零”后,被丧失耐心的民众“助推”军方赶下台去。
布基纳法索自由大学政治学专家、前外交官萨瓦多格表示,人们曾相信“万能的民主机制”可以“完美调节”,但随后发现腐败、裙带关系和猖獗的不安全并未因选举而消失,而选举机制本身反倒因某些民選领导人的蜕变岌岌可危,由此滋生逆反心理并重新选择相信“政变热重启”的魔力,也就不足为怪了。
古特雷斯和一些国际人士认为,国际社会对非洲安全、经济和发展缺乏关注和投入,是导致非洲治理危机、“模式怀疑论”和公共政策失败的关键。他们指出,不论是一度最热衷干预非洲事务的“非洲宪兵”法国,还是在反恐和非洲援助等方面忽冷忽热的美国,都缺乏持续关注、干预非洲事务的决心、韧性和资源倾斜,这就给了非洲各国职业军人成为当地社会、民众新的心灵寄托和救命稻草的可乘之机。
但对于这种论断,耶恩等非洲本地专家大多不以为然。他们指出,近年来发生军事政变最频繁的国家并不缺乏大国干预,如过去10年间三度爆发军事政变的马里,长年驻扎着帮助反恐的法国重兵,还有联合国马里综稳团和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的维和部队;近期发生过军事政变或总统负伤身亡的尼日尔、乍得,也都有法军常驻。“有时欧美大国的‘强存在感’,反倒令政变发起者更容易找到挑动民众反感情绪的题材。”
1月24日,就在布基纳法索发生“1·23”军事政变的次日,几内亚新闻网站“Le Djély”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下一个是谁?”
综合西非当地网友的在线讨论意见,“Le Djély”将近期“非洲政变传染病”感染国的直接触发因素,归纳为“政客之间不断争吵”和“国家领导人无法确保社会安全”两大方面,并承认在风俗、文化、国情相近的邻国间,确实存在着“政变传染性”和“政变模仿秀”,如马里、尼日尔和布基纳法索这三个西非邻国间,“相互连锁反应”近期表现得十分突出。
“Le Djély”的读者普遍认为,法国、美国等欧美大国的介入和干预“适得其反”,因为它们的“存在”既未能提供“良好治理的有效模板”,其干预也未能恢复和维持当地社会、治安的长久太平,相反,却在民众中滋生了对于昔日殖民时代屈辱的糟糕回忆,并让许多人很容易地将不满引向“万恶的欧美人”。
随着恐怖主义和原教旨主义的蔓延,法、美等国兴师动众却收效甚微,也让越来越多当地人感到失望。因此他们中许多人认为,法、美等国介入较深、国家领导人行政治理失败却又恋栈不去的国家,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被“非洲政变传染病”感染者,并列出了尼亚美(尼日尔首都)、阿比让(科特迪瓦商业首都)、科托努(贝宁经济首都)、达喀尔(塞内加尔首都)等一长串“候选人”名单。
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贾德·德弗蒙特指出,国际和地区机构“允许政变者作出最小让步,便容忍他们‘洗白’,这让政变者变得越来越大胆无忌”,像苏丹的布尔汗可以逼迫总理“下岗再就业”,而马里的戈伊塔更能泰然自若地将同一出政变大戏连续上演了两回。
一些分析家,如指导“非洲战略研究中心”研究项目的约瑟夫·西格勒,和“美国和平研究所”非洲分会副主席约瑟夫·桑尼等指出,尽管部分欧美论者热衷于谈及“洲外其他势力的干预和影响”,并频繁提及中国、俄罗斯和卡塔尔等,近期更有人频繁谈及和俄罗斯总统普京关系密切的俄雇佣军机构“瓦格纳集团”在马里、利比亚等地的出没,但“没有证据足以证明,这些洲外势力的影响和非洲近期的政变浪潮有直接因果关系”。
绝大多数非洲本地分析家都指出,“非洲政变传染病”卷土重来的原因实际上只有一个:当社会和民众看到似曾相识的“失败场景”—腐败的领导层、颟顸的机构、失败的政府、糟糕的经济、恶劣的治安形势、悲观的前景,而不论政府或外国“教师爷”所提供的“模板”都被证明“失灵”后,他们就很容易被“不妨让我们再试着相信一次我们的军人”的说辞打动。
虽然目前看来,各国政变军人也拿不出“药到病除”的新灵丹妙药,但至少在近期,人们对他们的新鲜感尚未消退,历史上积淀的恶劣印象却已被淡忘。
特劳雷等研究者认为,至少从目前情况看,新一代“非洲政变传染病”的军人主角,较诸其20世纪前辈们还是有所不同的—他们通常不会直接建立一个永久性的军政府,而会认可一个“过渡进程”的必要性。这意味着患上“非洲政变传染病”的国家,未来将大概率出现两种过渡模式:要么像在尼日尔和布基纳法索那样,军人在短暂过渡期后将权力和平交给新的文职政府;要么像在乍得那样,政变领导人(已故总统代比)形式上脱下军装,让自己“变成文人”后通过哪怕“走过场”的选举上台执政。
当然,这些远非过渡模式的全部:至少在马里(可能也包括苏丹),已出现政变领导人因不满第一次政变成果而发动“二次政变”,或不同派系军人搞“翻烧饼”式反复政变的危险迹象。
或许正如一些当地分析家所指出的,2000—2019年非洲政变的减少,是当地社会、民众一度对社会治理、经济发展模式和前景抱持乐观的结果,唯有这种乐观情绪得以有效恢复,才能让汹涌回潮的“非洲政变传染病”再度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