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的异域想象与“他者”建构
2022-02-28王才俊
王才俊
(贵州黔南经济学院文法学院,贵州黔南 558000)
《镜花缘》上半部主人公唐敖等人游历海外诸国的经历见闻写得极富特色,三十多个国家的名称、风俗、社会的描写给人一种身临其境之感。小说中写到君子国、轩辕国等理想国度,那里有明君贤相,人与人之间无高低贵贱之分,百姓交易好让不争,“耕者让畔,行者让路”……这些描写正是儒家“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大同思想。可以说,无论是殊方异域的图像描写,还是理想图景的展现,都是基于作者对现实语境的奋力突围,既是作者的理想所愿,亦是现实无奈的体现。
一、异域乌托邦
《镜花缘》中描写的海外诸国,主要呈现三个方面的图像:异域形象、社会风俗和奇物奇景。
(一)异域形象
海外诸国国人形象多为现实人的形体变形而来。如周饶国“头大如斗”,奇肱国“面中三目”,聂耳国“耳垂至腰”,歧舌国“舌尖分两”,长臂国“臂伸两丈”,毛民国“一身长毛”,结胸国“胸前高起”,靖人国“儿童四寸”,跂踵国“竟是方人”。或者是上古神话中的人兽合体,如豕喙国“有张猪嘴”,犬封国“人身狗头”,双兜国“人面鸟嘴”,轩辕国“人面蛇身”,翼民国“乌嘴双翼”,这些人兽合体在当今民族神话中仍有遗留。奇异的形象与现实世界的图景形成了鲜明对比,增添了异域乌托邦的神秘色彩。
(二)社会风俗
海外诸国的风俗也是五花八门,既是对当世社会的反思,也混杂着作者对遥远理想的梦幻,总结可分为三类:
1.理想国
大人国国民驱恶向善、作风正派,人们皆以心生恶念为耻。在这里,人们品评他人的标准不是社会地位、家族身份,而是脚下云之颜色。大人国的描写消解了世俗的等级观念,是对封建社会等级制的超越;黑齿国“无论贫富男女,皆以才学高为贵”。他们治学态度严谨,讲求实事求是、谦虚好学、不耻下问,人人皆是才德兼备,呈现了作者心中理想的治学风气;劳民国不吃五谷,只食果木,无需绞尽脑汁,国民皆长寿。这与精通算筹、耗尽心血的智佳国形成鲜明反差。前后对比中,作者展现了理想的现实人生:不要计较得失,切莫挖空心思争强好胜,生命在平淡中可得长寿;君子国民众“好让不争,耕者让畔”,官吏恭敬待人,毫无狐假虎威的仕途之风。国君屈尊访贤,宰相体恤百姓。民风和谐淳朴,一片太平之象。
这些海外诸国图景包含了各种典型,亦或是明君贤相,抑或是体恤百姓的官吏,亦或是严谨求实的学者,亦或是本分踏实的百姓,亦或是淡泊名利的世人,作者写尽了社会各个阶层的理想状态。其中倾注了作者对道德、治学、人生态度、社会风气、国家管理等多方面的思考和期盼,也不乏儒家“大同”社会理想的投射。
2.丑陋国
与理想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丑陋国。在作者笔下,白民国人诗书满架,头戴儒巾,四旬光景便戴眼镜,装作成熟老学究,谈起话来胸无点墨,草莽之态立即复原。翼民国喜欢阿谀奉承、爱戴高帽,时常撒谎;两面国人如其名,以貌取人,对待不同身份的人采用不同的面孔,嘴脸丑陋可见一斑;结胸国好吃懒做,食物不能消化,而致胸前结痞;穿胸国行为不正,心偏一侧,以致溃烂,最终换得狼心狗肺。这些国度民风不正,行为的不端与其外在形体相互对应,夸张式凸显了人性的丑陋,是作者批判的对象。
3.阴阳颠倒
《镜花缘》最为人称道的是对于“男尊女卑”现实的反驳,小说开篇写道“灵秀不钟于男子,贞吉久属于坤元”,便是开宗明义地宣扬这一思想。小说中虚构了一个“女儿国”,他与“男主外,女主内”的现实社会完全相反,男子反穿衣裙,女子反穿靴帽。“女儿国”完全是女权世界,女人从事政务,承担主要劳动生产。与此对比,男子走路“颤颤巍巍”“遮遮掩掩”,一股阴柔之态,他们深受女人压迫和统治,要用穿耳、缠足来迎合女性的审美。这种阴阳颠倒的描写,在艺术上给人以视觉冲击,同时也引起人们对现实社会的深刻反思。
(三)奇物奇景
《镜花缘》中的奇物异景主要可分为异鸟、异兽、异人、奇花异草等几大类,文中提到的异鸟有十七种之多,异草十二种,异兽十三种,它们在《神异经》《抱朴子》中亦有记载,如神奇的肉芝小人,七八寸的样子,爱骑一匹小马,飞奔而逝,有缘人得之可延年益寿,也可成仙得道,唐敖食得朱草小人,最后悠游世外,踏足仙境。
二、异域想象的成因
异域想象作为“他者”存在,旨在对现实社会或人生提供一种映衬,《镜花缘》的异域想象有其时代和个人两重语境。
首先,李汝珍生活在海州板浦,濒海环境为作家异域构思提供了可能。辽阔浩渺的海洋,充满了神秘感的远方,成为作家异域乌托邦建构的重要支点。明清时期,为防海上倭患,政府禁止百姓远海,实行海禁政策,这更增加了人们对海洋神秘的幻想。在海州当地,古老的航海故事一直流传至今,它们或成为文化边界的固有标识,或演变成仙化传说为人们所乐道。
其次,乾嘉学派的影响。清初伊始,汉学考据之风盛行,至乾嘉时达到顶峰。当时文士学者,惯以汉学素养入文学创作之中,博学自然成了当时小说创作的共同特点。《镜花缘》中海外诸景,殊方异域、奇花异草,多有出处,个别想象是在古籍原型的基础上加以敷衍而成。小说第二部分才女欢聚宴饮,涉及游艺百戏、灯谜酒令、弈棋斗草、投壶抚琴,作者详细描绘,并加以阐释追源,陈述技法,充溢着浓厚的学究气,这正是考据学风对小说的浸染。
《镜花缘》成书于嘉庆晚年(约1809-1820 年),正值鸦片战争前夜,这时的清王朝可以说已是穷途末路。文化专制,吏治腐败,道德沦丧,经济趋于崩溃,清王朝由盛转衰。早期文字狱的盛行倒逼文人转向故纸堆,朴学大兴,加之作者“大概是一个秀才,科举不曾得志”[1],科场的失意,人生的愤懑,在这样的背景下,文人的忧患意识油然而生,满腹才华必然要一吐为快,于是在三十五岁时,他开始着手写《镜花缘》,“盖以诸生终老海州,晚年穷愁,则作小说以自遣,历十余年始成。”[2]作家捕捉社会中的细微之处,探幽发微,力图突破现实困境。
三、建构“他者”
《镜花缘》呈现给读者的是真实空间与想象空间的结合体,而真正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想象空间。作为想象的“他者”,“他者形象同时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3],作者基于现实来建构一个“他者”,“他者”作为现实空间的补充和延展,对现实起到一种镜鉴作用,同时也是作者“自我”拯救的一种尝试。《镜花缘》的“他者”建构主要有三种方式。
首先是海外世界,作者尽可能地将叙事场域放在遥远的海外,这就与现实之间产生了陌生的距离感,并且有意识地设置空间上的具体点,东山口、轩辕国、麟凤山、小蓬莱,然后以逆时针的方向进行着东、北、西、南空间的转换,这一转换方式与人们惯有的顺时针转换相背反。然后,再以主人公唐敖、多九公、林之洋的所见所闻来结撰异域世界,从而“他者”与“自我”形成对等关系。
其次是梦境世界。《镜花缘》提到的梦境虽然不多,但在整个小说的叙事中占有重要地位。一是唐敖妻子林氏之梦。临产之前,林氏“梦登五彩峭壁”,醒来即生一女,名曰小山。从后文中可以发现,这里的“五彩”指花朵色彩缤纷,“峭壁”是指蓬莱仙境,“小山”之名意指她的身份是蓬莱仙山上的仙子。另外一处是“梦神观”之梦。唐敖降为秀才后梦到一孟姓老者,向他讲述“百花获愆,俱降红尘”“内有名花十二,飘零外洋”之事,许诺“一经步入小蓬莱,自能名登宝箓,位列仙班。”[4]唐敖在此梦引导下开启了海外之旅。以上两处梦境,交代了海外游历的缘起,并且预示着故事的结局,唐敖在搭救海外十二名花后,服食仙草成仙而去。
第三是神仙世界的书写。《镜花缘》明显受到了道家修仙学说的影响,从主题倾向上看,小说叙述的是百花仙子被贬凡尘,经历一番凡间磨难后,最终离尘归仙的故事,这种模式符合常见的道家“谪仙修道”的主题,其中攻破酒色财气四关是修道路上必须铲除的障碍。在角色设置上,唐小山(唐闺臣)的前世是百花总司,历劫红尘后终以孝道成仙。与此不同的是,唐敖是凡人修仙成道,唐小山则是被贬后又重回仙位。此外还有白猿,他授命传书,使得此书得以流传。在故事情节上,百花仙子与风姨、嫦娥的明争暗斗,心月狐下凡,勤王军队在众神仙的帮助下攻克酒色财气四关,唐小山寻父遇难得仙人搭救等等,这些情节都使得小说亦真亦幻,神奇空间与真实空间相互碰撞。此外,还有小蓬莱等仙境中的奇花异草、瑞木佳果的映衬,更衬托出神仙世界的超凡境界。
《镜花缘》通过异域想象和建构“他者”,进行了作者现实困境的突围。然而,这种突围是无力的,异域想象虽有大人国、君子国的和谐愿景,但是更多的是与此对立的丑陋国度,亦即对应的现实社会。于是,作者只能借百花相聚“红文宴”的桥段来展示心中才学,一吐心中的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