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标傲世偕谁隐
——林黛玉永恒的任情美
2022-02-28邓桃莉葛中泽
邓桃莉,葛中泽
(鄂州职业大学建工学院,湖北鄂州 436099)
林黛玉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具艺术魅力的女性形象之一,林黛玉既是花的精魂,又是诗的化身。林黛玉形象的永恒魅力不仅仅因为她是悲剧美的集大成者,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她是任情美的代表人物。
性情是人们与生俱来的自然属性与后天养成的社会属性的融合。崇尚自然、本真的曹雪芹是写实的大师。脂砚斋说曹雪芹写女人有“至理至情”之妙。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下,纯真、率性这种性格是一种美,美在有一种不同流俗的风采。因其较多地保持了童心,保持了自然的人格。
一、林黛玉形象是悲剧美的集大成者
首先,林黛玉的悲剧气韵带给人强烈的震撼,她的感伤气质与悲剧命运是与生俱来的。
林黛玉还没有诞生,曹雪芹就安排了她“绛珠仙草”以泪还“神瑛侍者”浇灌之恩,泪尽而亡的命运与结局。这个设计,为林黛玉的悲剧性格增添了一种宿命色彩。有宿债在先,后又有飘零孤苦,寄人篱下的无奈,“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自然多情善感,哭既是她发泄情绪和排解悲苦的方式,也是她以泪还宝玉知己之情的报答之举。同时,林黛玉的“先天不足之症”也使其悲剧气韵进一步强化。第二回,林黛玉还未出场,就交待了她的“体弱多病”。第三回,更是浓墨重笔集中写了黛玉的体弱多病:众人见黛玉……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第三回)凤姐见黛玉:“妹妹几岁了?可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宝玉见黛玉: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病如西子胜三分。”(第三回)“怯弱不胜”“有不足之症”是林黛玉留给贾府所有人的印象。“不会吃饭时便吃药”了,而且,“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结论早下了:林黛玉的夭折已属不可避免。
其次,林黛玉的悲剧气韵之所以打动人心,是由于她的“孤高自许”、多愁善感而又诗才横溢。
林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风流灵巧”(第三回),绝顶聪明的她偏偏又是“行动爱恼人”的“小性子”,再加上“父母早亡”“客居舅家”,自然就会形成自我封闭,形成了她既“孤高自许”、多愁善感而又诗才横溢的性格。
小说第二十六回,黛玉去看宝玉。谁知晴雯不仅没有开门还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小说接着写道: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与他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起来:“虽是母舅家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要如此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滚下泪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了一听,竟是宝钗、宝玉二人。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直哭得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误以为宝玉成心冷落她,伤心欲绝,写下了生命的绝唱《葬花吟》。林黛玉形象的悲剧气韵借助诗的夸张、诗的渲染而深入人心,使千百年来的读者产生了强烈共鸣,也使之获得了生生不灭的悲剧效应。正如有人说的“一个悲剧,简而言之,是一首激起怜悯的诗”。
二、林黛玉的任情美
林黛玉任情、率性形成的自然、淡泊的人格魅力以及缺憾美是千百年来被无数人喜爱与推重的最重要原因。
林黛玉秉性中的清标之气、恋情中的清纯之气、诗魂中的清奇之气等自然人格使她在集“山川日月之精秀”的红楼女儿中独树一帜。她身上呈现出一种“无曲学以阿世”“翟清泉以自洁”[1]的人格美。她所体现出的“不必矫情、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动”[2]是古已有之的“不谄”“不趋”“不惕”人文精神的传承与任意流淌。
1.林黛玉秉性中的清标之气
林黛玉在病弱的外表下,埋藏着的是一颗执着于自我、率真的内心。林黛玉不具有传统文化要求的女性温柔敦厚的性格特征,相反,她语言尖刻,锋芒毕露,孤傲清高,率性而为,她坚持自我,保持童真与本心。如果说宝钗一直致力于儒家的积极入世,达到了和主流社会价值观的圆融,黛玉则始终执着于自我,坚持自我。主流社会需要的是薛宝钗式的温柔敦厚、贤良守矩,而林黛玉秉性中的清标之气不符合主流社会。她不是为了叛逆而叛逆,她只是遵循内心的需求,只是保持本心与童真。
林黛玉的自我意识是逐渐觉醒的。初进贾府,她“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小说第三回中林黛玉初进贾府的种种表现,行动得体、应答颇有分寸,传统文化要求淑女们该懂的礼法她都知晓。黛玉对于人情世故也并不是不懂。和贾母一同住的时候,她天真可爱,和宝玉是两小无猜,时而闹点小矛盾,时而说说俏皮话,即使有一点任性,分寸也把握得很好。
林黛玉任性、率性的人格形成于住进潇湘馆后。有了这方幽僻的小天地,她的自我意识在诗歌的催化下逐步觉醒,一个迥异于传统淑女形象的诗人林黛玉展现在读者面前。第四十回中,刘姥姥在潇湘馆的所见: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潇湘馆布置得不像小姐的绣房,倒像一个士大夫的书房。林黛玉的行为明显不符合主流社会对一个贵族少女的要求,明显不符合传统淑女的规范,她肆情任性,她爱憎分明,她执着尖刻,这都与淑女们的克己复礼、一团和气、豁达圆融格格不入。黛玉就是十二钗中最突出的离经叛道者。
2.林黛玉恋情的清纯之气
爱情是林黛玉生命的主要内容与支柱,但她对贾宝玉的恋情是纯粹的,没有任何功利性。宝黛爱情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具有不确定性,宝玉是“见了姐姐,忘了妹妹”,正如脂砚斋所评:“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通过宝玉所谓放心不放心的一段话,排解了黛玉对他“见了姐姐忘妺妺”的担忧:“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赠帕题帕之后,宝黛的误会与隔阂消除了,二人的关系趋于平稳,求证了宝玉对自己的感情,黛玉不再对宝玉之情有任何猜疑。
贾宝玉在众多出类拔萃的女儿中偏偏把林黛玉当知己。正是由于林黛玉从不曾劝谏他去走什么仕途经济学问之路。“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第三十二回)黛玉的洞察力实际很强,她熟谙家务经济,“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妻妾相处的模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她完全有能力做一个符合主流价值的闺秀,只是她不愿意。她可以含糊一点,可以走向妥协,但如果她真那样做了,就无法成其为林黛玉了。林黛玉带给贾宝玉的是一种宽松自由的空气和感受,使他没有压迫感。
林黛玉的清纯恋情还表现在她“不阻其清兴,不望其成名”[3]。也就是对所爱男人是否有功名利禄,是否有社会地位等社会价值带给自己的荣耀不在乎。“父母早逝”“支庶不盛,子孙有限”“没甚亲支嫡派”的黛玉其实很需要温情,但她渴望的是绝对纯粹的感情,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作为女人,林黛玉无疑是男人们理想的人生伴侣。她是那种不问毁誉、不问成败,无条件追随心中所爱的好女人。她钟情的是所爱之人的本色与现状,而不着眼于是否拥有辉煌的未来。正如古人所说“惟黛玉不阻其清兴,不望其成名,此宝玉所以引为知己也”。[3]
3.林黛玉诗魂中的清奇之气
林黛玉是被全方位诗化了的诗人。她是曹雪芹融入了自己的美学理想塑造的一个具有独特个性的崭新人物形象。“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裙钗。”(甲戌本第八回第八页脂砚斋批语)。从批语中可见林黛玉的风流灵巧而又兰心蕙质,同时强调了其诗作清奇,诗品与人品融为一体。
林黛玉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她才华横溢,品格高洁,有浓郁的诗人气质:清高,孤傲,目无下尘,敏感细腻,率性纯真。但林黛玉寄居于贾府这样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在封建礼教的桎梏中,依然我行我素,用她的率真来反抗。面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存处境,小说中真正最先感受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林黛玉因不合流而置身于精神世界,用诗来表明她的志向。《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中,曹公让她在菊花诗中独占鳌头,因为菊花的高洁与傲骨和她精神上是相通的。如果得不到了解,那么宁愿孤独,好比傲霜的菊花,宁愿在清冷的秋风中独自盛开,也不愿去和春花们争奇斗艳。“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这是一种自问自答,答案在黛玉心中。
《五美吟》是黛玉在精神上走向自由独立的酝酿。在《五美吟》中的五首诗作,从西施、虞姬关于生存的抉择,到昭君出塞、绿珠坠楼的情感悲剧,可以想象黛玉内心承受着什么样的情感焦虑的折磨,红拂夜奔逃出生天,黛玉内心积压的情感得以尽情宣泄。这是一种找到了出路后的快感。生存抉择的两难,“予夺无权”的怨恨和不得“慰寂寥”的怅惘交织而成的情感焦虑,统统让位于“岂得羁縻女丈夫”的精神上的毅然决裂。
林黛玉是为还泪而生,而诗则是她生活中的慰藉与支柱。她用诗发泄情绪与悲苦,她用诗抒写命运与爱情,她用诗表示抗议与叛逆。她用诗吟咏着她冰清玉洁的节操、孤高傲然的品格。她的诗映现着她纯真诚挚的灵魂,也为她美好的形象笼上了一圈诗意的光环。[4]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引用德国哲学家尼采所说的“一切文学,余爱以红色书者”。[5]
4.林黛玉性格的缺憾美
林黛玉没有重蹈才子佳人小说“美则无一不美”的覆辙。林黛玉是一个多有性格弱点的人。“理想的悲剧人物是有一点白璧微瑕的好人,”[6]“只有那些在某一方面有所缺欠的东西才能激起真正的怜悯。”[7]用脂砚斋的话说:“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庚辰本第20 回双行批注)。无论是形貌的气质风神,还是才智上的诗才横溢,即便如此,林黛玉任情美所表现出的精神内涵也有显而易见的“陋处”:她处处表现出的“小性子,行动爱恼人”(史湘云语)的自恋型人格,“口舌伤人”“不善处世”等种种性格弱点。
“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林黛玉是魏晋风骨在《红楼梦》中的余响,“越名教而任自然”,她以自己的一生践行了这句名言。林黛玉的本质是一株仙草,所以她常自诩“不过是草木之人”(第二十八回)。即使误入凡间,这株仙草仍然不失草木本心,天情天性,自成佳景。初入贾府的黛玉也曾“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但她最终选择了拒绝和叛离。如果仍有人将黛玉视为多愁善感、尖酸小气的代表,却看不到她的率真与傲骨,欣赏不到黛玉形象的任情美,这完全是一种误读。真正欣赏与喜欢她的人,都有着同样自由孤独的灵魂和同样敏感多情的心灵,只有骄傲者才能读懂骄傲者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