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香山名医刘蔚楚治疗危急重症验案摘录
2022-02-28孟繁甦曾建峰阚丽娜黄新凯唐荣志陈星谕赖海标
孟繁甦,曾建峰,阚丽娜,黄新凯,唐荣志,叶 茂,陈星谕,赖海标
(广州中医药大学附属中山中医院 赖海标经方医学工作室,广东 中山 528400)
刘蔚楚,名永相,广东香山县人,生于清同治三年(1864年),卒年不详。《复兴中医》杂志1940年第一卷第一期载有其医论文章《子宫癌之治疗》,注明为刘蔚楚遗稿,依据推测,可能卒于1939-1940年。
刘氏世代诗书门第,其始祖原籍江苏,南宋时迁居广东南雄。宋理宗四年(1228年),其先祖中行公授左右江提督,后避元乱定居广东香山。其父慕云公为太平行茶商,往来于闽粤之间,同治甲子仲春刘蔚楚先生出生于福建福州南台。先生少小回香山读书,弱冠之年苦功举业,19岁时因过劳以致咳血、遗精,已有垂危之候,经香港皇家总医生挨里时、水师总医生佐顿,同群佐会诊,以“血干不上脑”断定不治。其岳家推荐71岁的老中医杨来仪诊治,三月脱危,七月康复。刘蔚楚先生幸逃九死,弃举从医,遂拜杨来仪为师。刘蔚楚30岁时名声大噪,力挽沉疴,迎候就诊者几无虚日,期间常随其父奔波于闽粤之间。国民政府时期,刘蔚楚先生当时与江西陆晋生、江苏杨如候、河北张锡纯,同负盛名,被称为名医四大家。刘蔚楚先生在19世纪20、30年代是国内中医药界极为活跃的医家,如在民国时期重要的中医药杂志《三三医学报》上发表医论医案等文章84篇,与张锡纯、周小农等是该杂志发表文章最多的医家之一。1923-1933年间,刘蔚楚在另一医学期刊《医学杂志》发表文章26篇,内容涉及学术思想、临床验案、养生、建言献策等。刘蔚楚著有《遇安斋证治丛录》一书,全书分上下两卷,其中“撰述门”载文27篇,录有刘氏习研古籍笔记及心得体会,“方药门”有29篇专门论述方药的用法、效能,“医案门”载录临证医案23则,以内科病案为主,“尺牍门”收有来往书信10封,“诗歌门”及“同人录”则记有刘氏和其友诗词39首。本书提倡“保国粹、取西法”,对中西医汇通有一定的探讨,首版于1924年,1927年曾有再版,现国家图书馆有其藏书。现总结《遇安斋证治丛录》一书中部分危急重症医案,以飨读者。
1 阳虚汗脱案
张华衮,年三十余,住广东香山县。素躭酒色,又常为人办理公事,积劳体弱,张君余世交也。一日报君来访,两人扶入,尫瘠如枯腊,面青唇白,神气萧索,望之骇然。问从何来?曰病自汗四月矣,医谓阳虚,由省港而澳,迄不一效,思及我兄,是以来也。诊其脉沉微,重按则散。出其方,重叠盈把。余遍视之,曰:症视元阳之虚,而方无一误,弟何能为强?余设法,姑以人参养荣汤与之。是晚君寓于凤山书院,次日往诊,微效毫无,余力辞。君曰,群医遍诣,故惟兄是求,何一无世谊之情耶,学友皆劝勉为图治[1]。
余出外沉思,得一理解,回告君与诸友曰:陈修园谓杂病自汗为阳虚,盗汗为阴虚。然阴阳互根,自汗亦有阴虚者,盗汗亦有阳虚者,症亦辨治。然余以自汗属阳虚者多,《内经》谓肾为阴中之阴,脾为阴中之至阴,而土由火暖,亦为命原,脾肾皆赖真阳之温养。君酒色伤其内,百事劳其外,阴伤阳剥,脾不能中守,肾不能蛰藏,真火浮游,腠理开,汗大出矣。故经亦言,阴盛者,身寒汗出也。夫阳气者,精则养筋,柔则养神。君汗之将出也,面必青黄,全身振掉,晕眩倒卧,手足厥冷,汗乃出,以毛巾揩抹,湿透至四五条。厥甚虞,其阳脱。汗者,心之液也。气脱则血亦随,汗竭而脱而能固守之者,则脾与肾也,非重筹守脾肾专药何以图功?前医固知补阳,但一参及提气动血之品,便难见效。《内经》云:凡阴阳之要,阳密乃固。两者不知,若春无秋,若冬无夏,因而和之,是谓圣度。故阳强不能密,阴气乃绝,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此之谓也。
方用术附汤:白术四两,炮天雄二两,水煎服。《本经》谓白术气味甘温,止汗,陈注为脾正药;附子气味辛温,主温中,陈注阳气不足,寒自内生,大汗大泻大喘等症,必使此大气大力之品,方可挽回,此余必专用,不使病重药轻之意也。服三帖,汗将出自觉神魂略定,遂加白术六两,炮天雄为三两。服五帖,汗始略少,脉始略转,逐渐加至白术十六两,炮天雄八两,共用十六帖,汗止思食。然后改用白术一两,附子五钱,渐加炒枣仁、淮山药、去核山萸肉、生龙骨牡蛎各二钱,生杜仲、巴戟天、淫羊藿、枸杞子、胡桃肉、补骨脂、云茯神、菟丝子、白石英、龟鹿二仙胶各三钱,旧熟地四钱,砂仁、高丽参各一钱,等药调理三月,再以正元丹久服温养之。
自此精神如旧,谈笑自如,为人办事,寿延七载,一夕卒晕眩而逝。喻家言谓:阳虚者必使真阳复返其宅,凝然与真阴相恋,然后清明在躬,百年常保无患,如盏中加油则灯愈明,炉中覆碳则火不熄。是积精以自刚,积气以自卫,积神以自王,讵可不加之意乎。
按:辨证:患者平素沉溺酒色,加上操劳过度,于是积劳体弱而发病。症见自汗,瘦弱如枯腊,面青唇白,神气衰颓,脉搏沉微,重按散乱。刘蔚楚先生虽认同陈修园关于“杂病自汗为阳虚,盗汗为阴虚”的讲法,但认为阴阳是互根的,自汗也有可能是阴虚,盗汗也有可能是阳虚。患者酒色伤其内,百事劳其外,阴血暗耗,阳气亏损,脾虚不能中守,肾亏不能蛰藏,真火浮游于外,腠理因此开泄,故出大汗,用毛巾抹汗,每天可湿透四五条,可见汗出凶猛。中医认为,汗血同源,过汗伤阳,长期汗出太过,阴损及阳,既伤阴血,也伤阳气[2]。
治疗:前医诊为阳虚,用补阳气的方法却屡治不效。刘蔚楚先生认为,能够固摄而不致于汗多阳脱者,非脾肾莫属,因此要重用补脾固肾药才能救治,前医只知补益阳气,但加了提气动血之品,便难见效。先用小剂量的术附汤,见有好转迹象后,逐渐加大术附汤剂量,最多时白术用至一斤(十六两),附子用至半斤(八两),终于汗止思食。得效后将术附减量,白术仅用一两,附子五钱,以温补脾肾,即《内经》所云“少火生气”也。另渐加炒枣仁、淮山药、山萸肉、生龙骨、生牡蛎、生杜仲、巴戟天、淫羊藿、枸杞子、胡桃肉、补骨脂、云茯神、菟丝子、白石英、龟鹿二仙胶、旧熟地、砂仁、高丽参等药,健脾益胃以护中气,温补肾气以养先天,调理三月后,改用正元丹温养善后。
本案特色:辨为阳虚自汗,治从脾肾,用术附汤,先是谨守《内经》“甚者独行”之意,白术和附子用量从小至大,最大剂量分别用至十六两及八两,量大效宏,补火暖土,益脾固肾。汗止思食后,改守“间者并行”之意,药多量少,兼顾各方,用大队健脾益肾之药慢慢调养三个月后,改用正元丹温养善后,患者最后活至古稀而终。
2 妇科新产肝燥风动昏晕案
鲍侣舫翁之次媳,年二十,居广东香山县。病起于新产三朝,头痛烦渴,肝燥上升,风邪煽动,昏鹜綦危。鲍侣舫翁余友也,其次媳新产头痛,旋则昏眩,手足瘈疭,面深红如嘴,脉浮弦,重按鼓,指医者遵陈良甫治血热乘虚奔心,烧鹿角灰童便下,或遵单养贤生化汤加姜桂以救血寒,或遵万氏用黑神散以去血瘀而病益加剧,最惨者先用韮醋嗅法,并烧红一大铁锅浓洒黑醋,持离寸余二寸,下覆其头,慌乱之下,误堕脑顶,烂额焦头,目不忍睹[1]。
余观此症有症有脉,显然是去血过多,营阴枯失,阴孤阳独,此肝风乘之,宜清肝熄风,治其内燥为主,不宜太用疏散,徐洄溪固当言之矣。徐谓群寿者,多禀纯阳妇人,产后血去液干俱多热病,其说信然。故人不论老少,二便通调,斯运化清快。喻嘉言谓年渐老而大便坚结者,每享高寿,固未必然。又某医于产后大便秘结,虽顺导之药尚不敢用。观于产后血虚腹痛,苟相其瘀而蕴热,导其大便,往往痛即轻松,因子宫瘀血与硬便互相迫逼。大便得通,使不至两相迫逼者,而其痛立消,此实常见之事也。今拟清魂散加减,以制亢阳则病自有转机也。
方拟泽兰叶、炒荆芥穗各钱半,去芎、归、参、草,加羚羊角、片钩藤各钱半,白薇、白芍各二钱,布包石决明八钱,水三碗,先煎煮羚羊角、石决明,纳各药再煎成一小碗,入童便一小杯,和服。盖荆芥、泽兰为产后熄风和血退热妙品,余则助以清降。约用此等药,五日神识清明,复拟乌豆衣、柏子仁、鹿卫草、金钗斛、丹麦、白薇、白芍各二钱,佛手花八分,络石藤、益母子各三钱,守服十余剂便愈。病者自此康宁,家事操作入常,并无他患。
按:辨证:患者产后第三天,出现头痛、心烦、口渴等症,随即很快出现头昏眩晕、手足抽搐,面色深红如嘴唇,脉象浮弦,重按如鼓。考虑为产后失血过多,营阴不足,阴孤阳独,肝风相乘,风邪煽动,致肝燥上升,扰乱心神,出现神志不清,病情极度危险。
治疗:前医数次因误诊误治,先是误诊为产后血热乘虚奔心,用鹿角烧灰,用童便送服,无效;后误诊为产后血寒,用生化汤加姜桂,也无效;还曾误诊产后血瘀,用黑神散治疗,非但无效,病情反而加剧;最惨的是用闻嗅韮醋的疗法,致焦头烂额,惨不忍睹。刘蔚楚认为肝燥动风,治宜清肝熄风,清其内燥为主,不宜过用疏散。先用清魂散加童便平亢肝阳,刘蔚楚认为荆芥、泽兰是产后熄风和血的退热妙品,用其可以清热降气。服药五天后,患者神志转清,改用乌豆衣、柏子仁、鹿衔草、金石斛、丹麦、白薇、白芍、佛手花、络石藤、充蔚子,以清润为主,服药十多剂,病即痊愈。
本案特点:刘蔚楚先生观察到患者产后虽有血虚津亏,但也有血瘀,瘀阻生热,瘀热阻络而疼痛,如果畅通大便,疼痛往往随即减轻,这是因子宫瘀血与大肠硬便互相影响所致。大便一通,消除了对子宫的逼迫,疼痛即消,这是临床常见之事,可见痛则不通,通则不痛。
3 邪逆传心包络案
鲍德伟,年三十余,住广东省香山县。季春因公外出,回时热甚,以冷水洗澡后,头痛无汗,呛咳恶风,舌干思饮,叠医未愈,渐昏妄谵语,循衣摸床,病两旬而劳几不可为矣。余到时病者已移正寝,昏瞆不知人,不语如尸厥,唇及舌尖纯绛色,身微热,脉细数,左寸较大。余曰:此真所谓温邪逆传心包络也,医者初不风温兼治,甚则沉腻潜阳,不先顾上焦津液之竭。陈平伯引喻氏“热邪极盛,三焦相火,最易内窜心包,闭塞络脉”,唯驳其过用辛香开散,温燥与热闭,立见其败,且谓无形之心神,为热邪蒸围,非有形闭塞。补引薛生白鍊雄黄牙硝一法,其法仿于游宦纪闻。余谓有形闭塞,西说心房停歇矣。此则热邪走窜,逼乱神明。病在无形之热气,可无疑义,但此不兼痰,宜安宫牛黄丸研细,以银花薄荷水开灌,此方芳香化浊而利诸窍,以咸寒保肾安心,以苦寒通泻火府,乃兼用法也,分次用三丸。次日用紫雪丹二服,共二钱,温水候冷调下。用牛黄丸者,由外入内;用紫雪丹者,由内达外。另频与水磨犀角尖,膻中者心主之官城,正欲尽力解其围困耳。三日病者神醒,脉硕大,舌深绛,胸翳,肌乍寒乍热,烦渴微汗,吴氏谓“温邪不解,每留恋膜原”,即系胸间隔膜。心肺又同居膈膜之上,去路即从来路也,伤寒论内外,而以少阳为中枢;温热论上下,而以膜原为中枢。症与书对,何为卑之而别持高论耶[1,4]。
药拟软柴胡、知母、鲜芦根各三钱,鲜薄荷三片,射干、竹叶卷心、连翘心、郁金、苏梗、佩兰叶、牡丹皮、卫茅各二钱(卫茅,一名鬼箭羽,苦寒,通经络,堕胎祛崇。徐洄溪案用之以射鬼,其说甚怪。但北方者形似棕色树根,无效;广东者形似黑色树鬃,能通血热,凡癍疔、夹色等病,用之殊佳)。五日间热先退,胸舒,烦渴未止,有汗,脉洪大,加入丝瓜络、连心麦冬各二钱,石膏亦能清肺,故用五钱,此类药与前酌换,约半月病去其大半,乃以西洋参、连心麦冬各一钱,五味子五分,元参二钱,兼五汁饮温服以润之,再用鲜生地四钱,旱莲草、女贞子各二钱,阿胶珠钱半,此时宜润下以制上炎,约十余日病痊。
按:辨证:在农历三月份,广东中山的天气已比较炎热,患者外出办事回来时身体燥热,用冷水洗澡后出现头痛、恶风、无汗、呛咳、舌干欲饮等症,此时应为外寒内热证,但前面几个医生均未能正确诊治,以致发病二十天,越治越严重,患者逐渐出现神志不清,乱说胡话,双手无意识地乱摸东西,家属有点束手无策了,这才请刘蔚楚先生诊治。刘蔚楚先生到诊时,患者神志昏睡不能认人,也不能说话,嘴唇及舌尖呈深红色,身体微热,脉细数,左寸较大。刘蔚楚先生认为温邪已逆传心包,是因前医当初没有治好风温,不顾热盛津亏,反而沉降邪热误治所导致的。刘蔚楚先生认为,伤寒论内外,而以少阳为中枢;温热论上下,而以膜原为中枢,此等见解,是颇具经验学识的。
治疗:用银花、薄荷煮水,送服研细的安宫牛黄丸,有芳香化浊、畅利诸窍的功效,以咸寒保肾安心,以苦寒通泻小肠,此属兼用之法。次日用冷开水调服紫雪丹,另用犀角尖磨水频服。另用软柴胡、知母、鲜芦根、鲜薄荷、射干、竹叶卷心、连翘心、郁金、苏梗、佩兰叶、牡丹皮、卫茅煮水内服,有清热凉血、芳香化浊、理气解郁的作用。待病情缓解后,改用润下以制上炎的治法善后,如此严重的疾病,不到一个月病就完全痊愈了。
本案特色:本案用药颇具特色,既有名贵中成药,也用复方中药煎服,此外还用犀角尖磨水频服,银花、薄荷煮水送服,或冷开水调服等平时非常少用的服药方法。安宫牛黄丸的作用方向,是由外入内;而紫雪丹的作用方向,是由内达外,可谓相辅相成。此外,刘蔚楚先生临证从实际出发,不妄信名家,如对清代名医陈平伯过用辛香开散药物的方法治疗温热病,认为可致温燥于内、热闭于外,会导致病情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