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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少年·夺目卷(拾肆)

2022-02-28八刀红茶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荒原骑士老头

八刀红茶

江南商会带着老鼠前来接应的阵仗让孙泊浮他们几个武当少年大开眼界,然而这还只是这个疯狂夜晚的开端,因为拍卖会正式拉开了序幕,红、绿、蓝三个富家老头乘着轿子前来,正要为了拍得这具不化骨而展开较量……

三双毫無生机的眼睛骨碌碌转着,猩红的血丝布满了红、绿、蓝三个富家老头几乎疯狂的眼眸。

三具奄奄一息的身体在高脚背靠椅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努力伸长三条细细的脖颈向前探着。不断加码的报价声声嘶力竭地从喉咙里喊出来,近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似乎谁的脖子更长一些,谁喊出的声音更高一些,拍到那古怪骷髅的机会便能多上一些。明明尽是家财万贯的一方财阀,却在这寒风戚戚的荒原中显露出贪婪荒诞的另一面。

她伪装的面容依然遮覆在黑色兜帽之下,隔着厚厚的兜帽,孙泊浮隐约看到那八字胡下的小嘴巴泛起了一丝讥讽般的笑意,怂恿挑逗般的话语不断从嘴里冒了出来。

“三位贵客,你们可要知道……”她轻轻咳嗽一声,恰到好处的时机拿捏,是故意吊起胃口的小手段,“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不化骨呢,僵尸之中千年不见的异类,黄泉外的幽魂,免除轮回之苦,超脱于三界之外,永世游离在生死之间。”

明明是方才已经讲过的话语,她却再次用挑逗的语气复述一遍,浮现在嘴角的讥讽笑容似乎更深了一些。

“说起来可真是奇怪的异类呢,可正是这样奇怪的特质,才让它拥有了如此神奇的功效……”讥讽的笑容悄悄藏在黑色兜帽之下,又是恰到好处的时机拿捏,继续娴熟地吊着三个奄奄一息的老头的胃口,最后用更加耸动的语气说出那句话来,“服用不化骨者,可得长生。”

蛊惑人心的话语在空洞的荒原中回响,而后被荒原的风吹散,飘落向拍卖台下的角落四周。

“嗬——长生——”

“嗬——长生啊——”

“嗬——是长生啊——”

三个老头一齐吞咽下将要流出嘴角的口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吼声。

猩红的眼眸变得更加猩红,探出的脖颈似乎比前一刻又长长了一段,奄奄一息的身体似乎下一刻就要从高脚背靠椅上跌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更高的报价声在空旷的荒原中响起。

“一百五十万金。”红老头狰狞着面孔高声咆哮,再次占了先机。

“两百万金。”绿老头再次伸长了几乎就要挣断的脖子,嘶哑的嗓子里挤出一个更高的数字。

“两百五十万金。”蓝老头用更大的声音急吼吼地喊出更高的价码。

巨大的价码让初下山门的少年们有些头晕目眩。

红闪眨着大眼睛看了看茶芽,茶芽张大嘴巴望了望文烛,一向自诩沉稳的策士文烛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拽了拽孙泊浮的一片衣角,作为小队队长的孙泊浮努力支撑着队长的威严,可也感觉腿脚有些发软。

孙泊浮也是有钱的,师父赏给的月钱是每月三文钱。

三文钱可以买一串糖葫芦,三十文钱可以买一碗老卤子肉丝面,三百文钱可以去十里外的镇子上买几大盒油酥点心。

孙泊浮的钱从来舍不得花,每月领钱之后总会小心地把钱放到一个钱袋里收起来。

他也动过花钱的心思,糖葫芦又酸又甜,老卤子肉丝面吃上一口,牙缝里都塞满了肉丝,油酥点心咬一口,落得全身都是香喷喷的油酥渣子。

可每次犯了馋虫之后他总是在想,月钱还是攒下来好,以后花果儿师妹要是寻了好婆家一定会要嫁妆,谢狂歌谢师兄剑法大成之后一定需要换一把好剑,柳阴师兄总要买许多书长见识,水葫芦师弟总要吃许多肉长拳力……

朝天宫里有许多花钱的地方,月钱攒下来,总会有正确的用处。

孙泊浮已经攒了四百九十八文钱,现在钱袋子已经变得沉甸甸的,铜板碰撞铜板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这样的声音让孙泊浮分外安心。

可是现在,几十万金、上百万金的竞拍价码不断在这寂寥的荒原上喊出来,一声声挤入少年们脆弱的脑袋里。

孙泊浮不知道这样的钱究竟代表多少价值。

或许可以从夺目城里买到很多龙脑香?

或许可以直接买下一座夺目城?

唔,夺目城似乎小了点,甚至可以买下中州版图上的任何一座城池吧。

孙泊浮在心里胡乱猜想着,却没有答案,庞大的数字已经超出了少年的认知。

可这样数量庞大的钱财却仅仅只是江南商会一次拍卖的收入,想到这里孙泊浮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个隐伏在江南道的古怪商会,实力似乎远比预想的要强大许多,若是单以财力而论,只怕已然超出武当山门太多太多。

江湖真的很大,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很多。总是以山门自傲的少年第一次在心里发出了真诚的感慨。

凶狠的报价让拍卖会再次陷入僵局,可站在拍卖台上的她似乎还不满意,黑色的兜帽中传来她轻蔑的闷哼声,于是蛊惑的话语再次从黑色兜帽里冒出来。

“尊贵的客人们,记住,不化骨只此一具哦。”兜帽下的面孔再次浮现出讥讽般的笑容,她又一次故意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用更加诡异的语调补充上一句蛊惑般的话语。她不断地煽风点火,就像在往熊熊燃烧的大火里不断扔上一捆捆干柴。

她的面容依然大半遮掩在黑色兜帽下头,即便是换上了伪装,可还是那般小心谨慎地隐藏着自己。

她在刻意隐藏什么?她的身上似乎总是藏着许多谜团,就像她当初突然从荒原上的那棵树中冒出来然后又突然消失一样,就像她突然出现在李家酒肆中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怪模怪样的行脚商人一样。

总是没头没尾地出现,又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

她究竟是谁?

昆仑剑宫里的剑仙?

江南商会的十七管家?

似乎好像是这样,却又似乎好像都不是,她像一团纠扯不清的线团,处处是线头,却又处处理不清楚。

孙泊浮猜不明白,只知道这个如今藏在兜帽中,隐藏在伪装下的女孩真的好看。她的红衣、红伞与绿剑从大树的枝蔓间冒出来,那是孙泊浮自下山以来看到的最美好的画面。

所有极致的美丽,都隐藏了最深的秘密。

孙泊浮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

然后一声低沉的嘶吼打断了孙泊浮的思绪。

“我出全部家產!全部家产!江南魏家的官道经营权、天下沿途九百客栈、还有我家中千万藏金,我全压上啦!”

下一刻,红老头颤巍巍地从高脚背靠椅上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拍卖台上大声嘶吼着。

寂静。

孙泊浮似乎看到了干柴完全被烈焰烧干摧毁,化为细细的灰烬。

叽叽喳喳——

叽叽喳喳——

漫山遍野的老鼠们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声音,警戒四方的黑甲骑士们一起看向疯狂的老头,孙泊浮身后的文烛低低地骂出了一声“蠢货”。

真的是蠢货,为了一句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死,把毕生的财富全压在了一个装在脏袋子里的烂骨头上。

“我也出全部家产!全部家产!江南陶家的家产都给你们啦,江南陶家的盐铁经营权、天下三成盐铁矿,我也全都压上来!”

绿老头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然后扭头恶狠狠地看向红老头。

“江南姜家的一切,一切我也全都压上啦!”

蓝老头衰朽的身躯在下一刻站了起来,而后笨拙缓慢地爬上了高脚背靠椅,伸长脖子向拍卖台大吼着。

似乎蓝老头认为站得高一些,能让拍卖台上的人看清自己一些,拍下那古怪骷髅的机会便又会多上一些。蓝老头似乎自认为这是一个聪明的举动,得意地看着脚下的红老头与绿老头。

可在孙泊浮看来,这样的举动让蓝老头看起来更像一个幼稚的白痴。

孙泊浮第一次意识到,疯狂的蠢与幼稚似乎并不是太好分辨的两样东西,就像蓝老头现在这样。

三个老头互相敌视着,猩红的眼眸中互相闪烁着彼此疯狂的身影,粗重的喘息声从衰老的鼻孔和嘴巴里喷出来,继续彼此互相敌视地僵持着……

然后,最后一捆干柴从拍卖台上扔下来,依然是她蛊惑人心的话语。

“三位贵客,世人向来知道金魏陶姜四家一脉同气,可千万别为了区区一具不化骨伤了和气。不化骨虽然眼下只此一具,可也不是说世间罕有,三位耐下性子,再给咱们江南商会几十年的时间,定能再寻到两副一模一样的烂骨头。到时候三位贵客一人一副,一起长生不死,一样还是一脉同气的好朋友。”

兜帽下的她眨了眨眼睛,扮做好心地劝说着台下的老头们。她明明知道台下的三个老头阳寿将近,却偏偏做出一个几十年后的许诺。

又是撩拨人心的空言诡辩,孙泊浮已经看破了她的伎俩。

在山门中上日课时,温厚的大师兄白鸦总是告诫大家,山门弟子行走江湖当以诚字为本、信字为先,以诚待人必被人以诚相待。

记得日课那天,草玄师兄满是不屑地与白鸦师兄争论许久,久到师父林春震天的鼾声没了响动,师父从寝房内被吵醒,怒气冲冲地闯进课室里,看着自家最得意的两名弟子吵成了斗鸡,然后笑嘻嘻地留下“石头”俩字,又一下扎进了厨房里。

柳阴师兄悄悄趴在孙泊浮耳边说,白鸦师兄把书本里的道理读拙了,草玄师兄把人情世故看大了,师父是在骂他们看不透浑圆之道,成了两块冥顽不灵的臭石头。

柳阴师兄的聪明才智总能窥破师父的心思,可在孙泊浮看来,白鸦师兄的话似乎是不错的。

现在,孙泊浮同样觉得她的空言诡辩是不好的。

他想出言相劝,可却又有些惧怕她刁蛮的数落,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闷闷想着台下的老头们都是一方财阀,能赚很多钱的人一定也很聪明,或许早已看破了她的心思。

可是让人意外地是,并没有,空言诡辩依然有效。

“这骨头是我的!”红老头突然大喊一声,扑向站在椅子上的蓝老头,椅子稀里哗啦翻倒在地,红老头将蓝老头死死压在地上。

“这骨头是我的!”绿老头同样大喊一声,拿起桌子上的茶盏狠狠向着红老头砸去。

“这骨头是我的!”蓝老头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狠狠扑向绿老头,张开小小的嘴巴,露出腥黄的牙齿,狠狠咬向绿老头的脖子……

红、绿、蓝三个老头像三只干瘪的老鼠般扭打在一起,然后三个仆役们也一起加入了战团。三个老爷与三个仆役,六个人扭打在一起,滚成了团。

扭打再扭打,撕扯再撕扯,争夺再争夺。像市井间的泼皮,像街里间的悍妇。

荒原上扬起一团大大的尘土,迷蒙了六个人挣扎歪曲的身影。

“咯——咯——咯——”笑声从黑色兜帽中发出来,清脆得像风铃一般,“孙泊浮,他们发起来疯来真可爱,你说是不是?”

她的话语清晰地落入孙泊浮耳中。

他们发起疯来真可爱。

真是一句奇怪的话语。明明脸上嘴里说着可爱,可嘴角带着足足的讥讽似的笑容,伪装的那副丑陋面孔上带着冰冷的得意。

可爱吗?孙泊浮并不觉得可爱。

台下继续厮打着,红老头抱住了绿老头仆役的腿,绿老头压在蓝老头仆役身上,蓝老头撕咬着红老头不放,红老头的仆役扒拉着蓝老头的嘴……

六个人搅成一团,像纠缠在尘土中的六条大蚯蚓,寻不到一丝江南财阀的富贵威仪。

“可是……骗人总是不好的……”

孙泊浮小心翼翼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然后脚下传来一阵疼痛,是文烛的鞋底子狠狠踩在了自己的脚上。

策士依然谨守着策士的戒律,谨言慎行,捕捉他人言行中的破绽是策士永远的生存法则之一。

自己又鲁莽了,孙泊浮在心中如此想着。

“孙泊浮,我可没有骗人呀,我说这烂骨头只有一具,它真真切切就只有一具,我说它不是世间绝无仅有,它也真真切切不是绝无仅有,我说再过几十年寻上两具,你怎么就知道我寻不到?你说,我哪句话是假话?”

预想中的数落果然很快来到,滔滔不绝的话语灌进孙泊浮的耳朵里。她的言语机锋总是如此锐利,孙泊浮尴尬地张了张嘴,然后又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唔,武当的大侠看起来又要大发善心了。”

似曾相识的话语,她那日在大树上潜伏的时候也曾这般说过。

“孙泊浮,好人不一定就讲真话,说真话的也不一定就是好人,好与坏不是布铺里的尺子,找个刻度量一量便一清二楚。若是这世间事情只是好坏如此简单,那皇帝不会被困在帝都里,屠龙的和尚也不会功成名就后突然从少林寺里跑没了影,这荒原之上更不会突然建起个夺目城没人管没人问,武当山三千道场数不清的陆地神仙老怪物便不会偏偏只派了你们四个小傻瓜冒失下山,你说对么孙泊浮?”

她突然收敛起讥讽的笑容,朝孙泊浮眨了眨眼,她嘴里数落着中州大陆上一桩桩怪事,最后话锋一转,却又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自己下山也算怪事吗?孙泊浮一愣。

细细回想着,几日前山门密令,征召了三千道场中的十二名山门弟子组成三队哨探小队,入了跌宕山飘零镇后,三支小队三去其二,只留下自家小队四人苦苦支撑,最终还是丢失了千蛰一人。若不是草玄师兄赶到,只怕自己一行人都折在了那古怪的雷音水月寺中。

似有怪异?孙泊浮仔细想着。

说起来这次下山确实没有好手壓阵,征召的尽是各家道场里的后生小辈,三支小队即便只是哨探之职,征召密令发自紫霄宫玄武殿的掌教之手,制定下山计划的却是玄天玉虚宫的掌宫葵司真人。

玄天玉虚宫同样是九宫之一,掌宫真人葵司师叔与自家师父林春一样同出掌教巢明夜一脉,葵司师叔号称山门之中最有眼界之人,此眼界非是见识,而是葵司师叔确实是多一目之人。

山门传言,葵司师叔因天生异相,自小便被家中父母所弃,是掌教巢明夜下山偶遇,接引上山,亲自抚养成人。葵司师叔虽在掌教门下排行第七,却是在掌教身边呆得最久之人,亦是掌教最信任之人。

山门还有传言,葵司师叔的瞳术乃山门之中最诡异的秘术之一,三目开合可知世间即将发生之事,比之清微宫风角殿掌宫狩清真人的绝天算力还要清晰几分。

山门风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总之山门之中每有繁杂任务交代,掌教巢明夜总要命葵司师叔亲自草拟任务计划,如今细细想来,此次下山的任务计划同样由葵司师叔所拟,可这计划着实鲁莽轻率了一些。

是葵司师叔的三目开合之术徒有虚名,还是此中安排另有隐晦?一丝疑窦从孙泊浮的心底悄悄萌了芽。

她说好坏不是布铺里的尺子,量一量便清楚。这次下山的安排,似乎同样也是不清不楚的;她说好人不一定讲真话,说真话的也不一定是好人。似是诡辩,却又隐隐有些道理。

白鸦师兄教给自己的道理在她的诡辩里碰了壁,于是孙泊浮沉默下来,然后更冰冷的话语钻进了耳朵里。

“你只看到几个将死之人的残喘便要哭得眼泪一滴不剩,却看不到活人被掏空了生的寄托行尸走肉般活着。如此无心无肺地生活十五年,孙泊浮啊,我都快要忘记了我也是个有血有肉之人。

“喂,老朋友,我想你变成天上的烟花之后一定在看着我吧。现在,我终于来到终点啦。”

银铃般的声音突然阴沉下来,她轻轻地仰起头颅,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喃喃自语着,刻意伪装的三角眼中落下几滴冰冷的泪珠。

用宽大的袖袍悄悄擦去眼泪,眼眸中散发出怨毒般的目光直视着台下依然在厮打不休的三个老头,诅咒般的喃喃自语吹散在风中。

“孙泊浮,你一定觉得我的伪装很丑吧,唔,我也觉得丑极啦,现在终于可以不用啦。”

她朝着孙泊浮眨了眨眼,说出一句如释重负般的话语,藏在八字胡下的小嘴巴丑丑地撇了一撇笑了一笑,然后扭头看向台下,冰冷的神色再次覆盖在脸上,像午夜之后悄悄蒙上窗沿的霜。

她无声地掀开黑色兜帽,露出那副丑陋的行脚商模样,然后慢慢把双手伸到耳后,轻轻撕下一张包覆着面容的假面具。行脚商人的装束从身上扯下来,稀里糊涂卷成一团,然后扬手高高抛起,扔在拍卖台下。绝美的脸庞暴露在红月光的映照下,火红的长衣在红月光中愈发鲜艳刺眼。

她高高举起手臂,仰起脖颈,碧绿色飞剑突然从周身飞出,盘旋着飞上半空,散发出幽异的绿光。

她还是她,绿芒还是绿芒。

孙泊浮看着熟悉的面容终于出现在眼前,在心里如此想着,他早已悄悄记住了那把飞剑的名字。

红衣、绿剑,还有她,似乎与初见一样。唔,只是今晚的红月亮挂在天上照耀着荒原,让她看起来像是沉浸在了血色之中。

孙泊浮抬头看看天空,红月亮同样也在天空中看着他,他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月亮。

“喂,台下的老东西,该停一停了。”

她站在拍卖台上,轻轻咳了一声,试图引起台下老头们的注意。

可是台下荒诞的厮打依然继续着,灰尘大团大团地弥漫着。红老头撕扯着蓝老头,蓝老头扭打着绿老头,绿老头又撕咬着红老头,一脉同气的三家一脉同气地纠缠成一团。

似乎早已厌倦了这无休止的闹剧,于是她有些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半空中的绿芒闪耀了两下。

然后下一刻,巨大的咆哮声在孙泊浮的耳边炸起。

“我说别打了!

“魏、陶、姜,江南仅存的三家财阀,若是让天下人看到你们如今这副样子,会对天下的财阀作何感想?为了一句长生不死的妄言,便要将虚伪、贪婪、欺骗的面貌毫无顾忌地暴露在这个世界上吗?为了争取生的机会,便可以将嫉妒、阴险、争夺化为嗜血的杀意吗?如果这样苟延残喘在世间,又与沉沦堕落在地狱何异?”

是她在咆哮,是她在质问,洪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荒原上回响,像炸雷般一声声轰然落下。

于是叽叽喳喳的鼠群们停止了骚动,游弋在暗处的黑甲骑士们警觉地看向拍卖台上这团似要燃烧的红色,撕扯在一起的红绿蓝老头们终于抬起头来,猩红的眼眸迷茫地看向拍卖台上。

“你是谁?”挣扎着把奄奄一息的衰老身躯从人堆里挤出来,红、绿、蓝三个老头一起疑惑地问道,突然出现在拍卖台上的这团红色让他们暂时恢复了些许理智。

散落在荒原上的黑甲骑士们警惕地驾驭着老鼠摆出一个新月形阵,阵势的锋芒指向拍卖台,引领着小队的骑兵队长杨清风发出喝问,沉闷声音从厚厚的黑甲面具中发出来:“你不是十七管家?”

“拿酒来!”她冲着远方黑漆漆的荒原大喝一声,接着轰隆隆的震撼声从荒原的更深处传来。

一棵大树扭动着从远方赶来,枝蔓之间隐隐约约露出一张四四方方的硕大脑袋,庞大的身躯伪装成树干,肉肉的四肢上绑着密密麻麻的枝叶。

是阿扑,这个总是笨拙着伪装自己的巨人再次以树的样子出现在这荒原上。

见到老朋友总是开心,孙泊浮叫着大树的名字:“阿扑!”

“阿扑——阿扑——”巨人发出相同的音节回应着孙泊浮,然后将酒从高高的树上抛下来。

她突然跃起,在红月照耀的半空中扭身接过酒坛,而后再落下,把怀中的酒重重放在拍卖台的桌子上,撕开酒封,举起酒坛,仰头喝下。

泉水般的酒从高处落下,涌入嘴中,燃烧着喉咙,浸润心脾,心已酩酊大醉。

想要醉醺醺地跨越十五年时光,去复活那具丢了玲珑剑心的枯萎尸体。

想要踩碎這世间的一切贪婪虚伪与狡诈,去揭开拍卖台下的每一张腐朽面具。

想要召唤来太阳,去燃尽这世上每一个合法公民。

想要遮掩掉月亮,让这个众生皆病的世界永远湮没。

今夜,你的亡灵是水,我涉水而上。

今夜,你的亡灵是血,我歃血为盟。

今夜,你的亡灵是剑,我用你的锋芒刺穿每一具衰朽丑陋的身体。

她冷酷地笑着,报上自己的姓名:“我是孤魂,我是野鬼,今夜,我来为十五前丢失了一颗玲珑剑心的亡灵讨债。”

清冷的声音传遍了荒原每一个角落。

于是黑甲骑士们驾驭着自己的老鼠坐骑悄悄向着拍卖台围拢,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孙泊浮发现自己已经陷入骑士小队的包围之中。

似乎她出现的地方,总是这般充满了麻烦。

“你是何人?十七管家又在何处?”

名叫杨清风的骑士队长看向拍卖台上的她,骑士队长的严厉喝问从黑色面具中传出来,左手探向胸甲的下方,那里悬挂着黑色的枪与剑。

“杨队长真的忘记了吗?”她继续冷冰冰地笑着,然后向着骑阵中心的骑士反问着。

谨慎的眼神从面具的缝隙中露出来,骑士队长似乎在努力回忆着拍卖台上这个突兀出现的陌生面孔。似乎真的不曾见过,可似乎又有熟悉的气息。他努力回想着,努力思考着,试图从混沌一团的脑海中寻找到那丝缥缈的记忆。

碧绿色的长剑漂浮在半空,唔,这长剑似乎有些眼熟……

“十五年前,江南商会拍卖行,彼时的杨队长还是一位年轻的护卫。”她更加清冷的话语从台上飘落下来,于是久远的记忆之门在脑海深处轰然打开。

江南商会的拍卖场中,拍卖师的身侧摆放着一颗血淋淋的玲珑剑心,竞价之声此起彼伏。

金家的报价总是稳稳地压住了魏、陶、姜三家的报价,三个衰老的中年人彼此用憎恨的眼神看向对方,然后疯狂地喊出更高的价格,却依然还是金家的报价略胜一筹。

竞价僵持着,然后突然发生骚动。

一名矮小的窃贼奋力挥舞着手中碧绿色的长剑试图冲向拍卖台,他与同伴们夺下窃贼手中的碧绿色长剑,将窃贼狠狠扑倒在地。窃贼挣扎着抬起头,婆娑的泪眼望着台上那颗血淋淋的玲珑剑心。

“老东西,你说过飞升之后要回江州的。”她对着拍卖台上的玲珑剑心哭喊着,声音却被更高的、一刻不停的竞价之声淹没。

他并没有一丝怜悯,因为江南商会不会怜悯一个贫穷的窃贼,商会只怜悯那些拥有足够财富,却仍然无法满足的欲望。

似乎真的是久远的记忆,久远到几乎已经遗忘,这种人生中的小插曲本就该轻易忘记才对。

现在,一切清晰起来了。他再次记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场拍卖会,那天金、魏、陶、姜四家疯狂地竞价,就像今晚的疯狂一样。他记得那晚窃贼的剑,似乎与此时悬浮在少女身畔的长剑一样,只是那时的绿色光芒要比今日暗淡一些。

他有些意外,十五年前的小插曲在这片见鬼的荒原中听到了一丝回响。

“你是……你是十五年前的……”戴着面具的骑士发出恍然的回应。

“是的,我又回来了。今夜我特地来此,来为十五年前的那颗玲珑剑心讨回公道,也为嗜血的你们还清罪孽。喂,这就是你们希冀的长生吗,那我就索性给你们好了。即便吃下这具不化骨,你们也不会再看到明天的日出了吧。”

清冷的笑声从孙泊浮的耳边传来,然后她突然弯下腰,有些吃力地抱起那个脏乎乎的破麻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拍卖台下狠狠投掷而去。

似乎是诅咒的力量吧,孙泊浮在心中如此想着。

那明明是一个异常沉重的麻袋,明明是他们四人一起费了老大力气才搬上这该死的台子,可是此刻却又被她强悍地扔了下去,狠狠砸向荒原中的三个老头。

剑仙也不应该有这种力气,这或许便是十五年里蔓延的仇恨产生的力量吧,孙泊浮如此想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在她搬起麻袋的一瞬间,孙泊浮隐约觉得那个袋子似乎又比方才更大了一些,黑乎乎的袋子不再是黏稠污垢般的黑色,妖异暗淡的红光隐隐从袋子里乍现出来。

就像……红月亮的颜色。孙泊浮抬了抬头,看着天上那轮红月,如此想着。

“轰——”

一声巨大的响动,袋子落在地上,可她的力气终究有限,也仅仅是落在了距离拍卖台不远的地方,于是疯癫般的嘶哑声音从台下传来。

“骨头……”

“骨头下来了……”

“骨头是我的,是我的……”

就在下一刻,红、绿、蓝三个老头的目光突然一起看向袋子,似乎浑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台上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是将要索命的冤家。三个奄奄一息的身躯在下一刻突然爆发出了匪夷所思的力量,像三只硕大的老鼠一样一齐朝着袋子扑去!

红老头抢先一步扑到袋子上试图打开口袋,蓝老头扭住红老头的脑袋拼命向后扯着,绿老头扳住蓝老头的双手。

撕扯——

围着袋子继续撕扯。

纠缠——

围着袋子一刻不停地纠缠。

疯癫的买家似乎已经永远不会清醒,可清醒的复仇剑仙却在清晰地计算着最后的时间。

“该结束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向身边的孙泊浮说道。

她要杀人了吗?孙泊浮的眉头微微跳动一下,有些不甘心地想着。

似乎是的,悬浮在她身畔的绿色长剑再次闪耀出耀眼的绿色光芒,名叫阿扑的巨人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出现在骑士小队的身后,剑仙与大树完成了对骑士小队的反包围。

“十七管家呢?”骑士队长仍然有些不甘心地问着。

“你的十七管家早就在进入荒原之前被我扒光衣服,绑满龙脑香,扔进了难民堆里,杨队长一路前来怕是也看见过那种东西,闻着龙脑香的气味便像疯了一般。我想,你们的十七管家已经被他们撕扯成碎片,混着龙脑香吞进肚子里了吧。”

她轻蔑地笑了一声,详细地解答了骑士队长的问题,这似乎是对将死之人的最后一丝耐心。

“杀了他们!他们是混入商会的奸细!”骑士队长向着手下发出命令,漆黑的骑枪与漆黑的长剑出现在被铠甲包裹的手中。

他说的是“他们”,显然已经把孙泊浮、红闪、茶芽、文烛一并算入了她的同党中。

果然,有她在的地方总是麻烦缠身。

黑甲骑士们妄图冲锋,可驭下的老鼠们在迈动四肢之后却又惊恐地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因为它们看到自己的主人突然离开自己的后背,脱离了地面。

黑甲骑士们悬空而起,似乎是被什么古怪的东西纠扯起来一般。于是他们把佩戴着头盔的脑袋艰难转动,试图看清身后的情形。

是一棵树。巨人阿扑无声地逼近了骑士小队,将即将冲锋的骑士们捻在了手里,扯到了半空。他粗大的手指缝隙间塞满了黑甲骑士,骑士们惊恐地挣扎着,像一只只被擒获的黑色蚂蚁般蠕动扭曲着蚁身。

然后下一刻,巨人的嘴里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阿扑——阿扑——咻——”

巨人可爱地叫着,然后有些任性地弹了弹粗粗的手指,指缝间的骑士们便飞上了暗沉沉的夜空,化为一个个黑色的斑点,消失在荒原的远方。

远方传来“扑通扑通”的沉重落地声,然后下一刻,荒原很快安静下来。

“老家伙,终于可以为你讨清最后一笔债啦,这些曾经为玲珑剑心报价的丑陋之人,一个都不能逃脱。”她仰头对着暗红色天空喃喃自语,然后倔强地隐藏起眼角的泪痕,“杀了他们,替我的朋友讨回最后一个公道,绿芒!”

她向着半空中的绿色飞剑发出命令,名叫绿芒的飞剑绽放出更加灿烂的光芒,剑尖对准了荒原中的三个老头。

失去神志的老头们依然在争抢着,恍然不觉出现在卖台上的杀机。来自昆仑剑宫的锋芒似乎也不能唤醒沉沦的欲望,那就让他们彻底沉沦进最深的地狱吧!

绿芒启动!碧绿色的锋芒在红月当空的荒原中幻化出一道刺眼的光,向着三个腐朽贪婪的老头们刺去!

轰——

一声巨大的响动,像是爆炸一般的巨响,荒原似乎在隐隐颤动。

孙泊浮有些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他无法相信这柄绿色飞剑竟然会爆发出如此大的威能。

不!不是飞剑发出的声音!

他再次揉了揉眼睛,向下看去,隐约有灰蒙蒙的气浪浮现在暗红色的荒原中,无数麻袋碎片从气浪中被抛洒出来,一条血红色的骷髅手臂从灰蒙蒙的气浪中探出来,接着另一条血红色的骷髅手臂也探了出来,然后是两条血红色的骷髅腿骨从气浪中支撑站立而起,最后,血红色的巨大骷髅冲破气浪,出现在荒原的空地上!

孙泊浮与红闪、茶芽、文烛一起失声惊叫起来,因为他们同时发现了这巨大的爆炸声从何而来。

那被捕獲的血色骷髅已从黑漆漆的麻袋中破袋而出!

(未完待续)

巨人阿扑只一击就解决了黑甲骑士们,但骷髅也从麻袋中逃脱,周身都染上了血色。剑仙少女能抵挡骷髅即将肆虐的杀意吗?她的复仇计划能否顺利完成?精彩尽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夺目卷(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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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红楼梦》《荒原》神话叙事的比较研究
老头与丫头
克里夫兰骑士
读《白狼荒原上的三天三夜》有感
倔老头
难忘雪漫荒原夜
New Enem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