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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蜀记》称引唐诗考论

2022-02-27谭子玮

滁州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陆游唐诗杜甫

谭子玮

陆游的《入蜀记》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了他在乾道六年(1170年)自山阴(今绍兴)赴任夔州(今重庆奉节)通判五个多月的行程经历。其内容极为丰富,有对自然风光、名胜古迹的描绘和鉴赏,也包含着史事杂录、辨证考据、诗文评论等,行文夹叙夹议,语句明晓畅达。

《入蜀记》是陆游作品中独特的部分,学界对此多有关注①。值得一提的是,陆游在写作《入蜀记》的过程中,称引了许多唐诗,或抒发感慨,或印证史实,或借以叙事,这不仅彰显了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也增添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据统计,《入蜀记》称引唐诗共64处,涉及的作者及次数如下:李白34次,杜甫12次,刘禹锡5次,杜牧3次,白居易2次,陈存1次②,韩愈1次,温庭筠1次,张继1次,王维1次,崔灏1次,李贻1次,皮日休、陆龟蒙1次。本文在此基础上研究《入蜀记》对唐诗的称引。

陆游在《入蜀记》中,逐日记载了由山阴到夔州的所经之地、所历之事、所观之景,以及由此引发的感慨与思考。《入蜀记》中称引的唐诗可分为“眼前所见”和“心中所思”两大类别,亦可概括为即景忆诗、借诗抒情、文献考证和地理考辨四类,陆游在每日所见所感时用诗句加以佐证,情感丰富,也使得观点的可信度更高。

(一)即景忆诗

游览之时由眼前景物而忆起往昔与之相关的诗歌则为“即景忆诗”。陆游的即景忆诗,成为江山和古诗的鉴赏者。这一类诗歌称引在《入蜀记》中占比很大。如李白《登瓦官阁》:“钟山对北户,淮水入南荣。”(卷二)③诗人登临金陵城西崇胜戒坛寺,看见秦淮河浩浩荡荡从寺旁流过,不禁联想起数百年前李白对寺中巍峨的瓦官阁的描写,古今对比,地势依旧,而人事多变迁,遂不胜感慨。刘禹锡《历阳书事七十韵》:“望夫人化石,梦帝日环营。”(卷三)诗人途经历阳,联想起刘梦得曾于此地任职并借咏望夫石寄托哀思,此时的陆游仕途失意,为实现自己光复山河的抱负不惜拖着病弱之体千里跋涉,其心境与刘氏可谓是异代同调。李白《铜官山醉后绝句》:“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卷三)诗人到达繁昌县,在与游龙庙的老道人交谈后,听僧言隔港便是铜陵界,望见“远山崭然”,不觉感叹李白于数百年前对铜官山的描绘,至今仍觉壮观天地间,令人流连忘返。生性豪纵的陆游,对李白“千年未拟还”极度夸张的情感表达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但“恨不一到”,不免遗憾。李白《望鹦鹉洲怀祢衡》:“至今芳洲上,兰蕙不敢生。”(卷五)诗人离开鄂州,沿鹦鹉洲南行之时,看到州上神祠,忆起祢衡被杀于此。李太白作怀古之诗,到底是意难平。陆游当时经过此地,想必由对祢衡的敬仰惋惜之情而联想到自身身世之感不会少于太白作此诗时。

(二)借诗抒情

陆游在入蜀途中,因远离故居、贬谪遭际,内心感悟颇多,引用前人诗歌来抒情在《入蜀记》中屡屡可见。如张继《枫桥夜泊》:“半夜钟声到客船。”(卷一)陆游到达平江(今江苏苏州)枫桥寺后,以唐人张继之诗谓心中隐忧。这种情感与其曾抒怀的《剑南诗稿》卷二中的《宿枫桥》如出一辙:“七年不到枫桥寺,客枕依然半夜钟。风月未须轻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1]137看似仕途较前段时间有所好转,实则依然壮志难酬。陆游诗中所谓“风月未须轻感慨”者,恰是心中感慨至深的表现。整首诗看起来闲散,读来却能隐隐感受到不平之气,诗中亦体现了思乡之情。李白《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南国新丰酒,东山小妓歌。”(卷一)陆游于立秋日过丹徒新丰镇,借李白之诗说明此新丰非彼(长安)之新丰,但同样有好酒,只是“对君君不乐,花月奈愁何”[2],难免有悲秋之意。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卷二)李白曾在金陵(今南京)凤凰台留下一篇登临怀古之名作,而诗人游历时“已废为大军甲仗库”,器物的更替让诗人发出时代无常,沧桑变幻的喟叹。杜甫《次空灵岸》:“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卷三)陆游在入蜀途中有内心忧虑的叹息,也有对沿途风光的喜爱惊叹。深秋之烽火矶的“怪奇万状”“色泽莹润”也让诗人忆起杜甫所描绘的“沄沄逆素浪,落落展清眺”[3]之境。江水枯落,舟行缓慢,人未免心急。陆游却因此陶醉于诗情画意之中,此时心境之宁静淡泊可见一斑。他能于屡遭挫折时一直保持这般积极的心态,也极具启发意义。杜牧《忆齐安郡》:“平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卷四)十八日,陆游至黄州。黄州本是僻陋之地,不足为人道。但因杜牧、王禹偁都曾做过黄州地方长官,又苏轼因乌台诗案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张耒曾贬为监黄州酒税,黄州遂成了名邦。陆游经此地,忆及多位文人与此地千丝万缕的联系,恐怕不会是艳羡杜牧在此睡足了觉,只觉愁苦与悲哀并存罢了。

(三)文献考证

陆游于入蜀途中,除吟诗抒情外,也有对前人诗歌的来历、内容进行考证和校勘等。这一引诗方式在整篇中也较为常见,例如《姑熟十咏》(卷二)④。《姑熟十咏》咏颂了姑孰县境内姑孰溪、丹阳湖、谢公宅、凌歊台、桓公井、慈姥竹、望夫山、牛渚矶等十个代表性景观,对于此诗的作者多传为李白,但也有质疑者。如《苕溪渔隐丛话》卷五中即有此语:“东坡云:‘余尝舟次姑孰堂下,读《姑孰十咏》,怪其语浅近,不类太白。’王平甫云:‘此李赤诗也。赤见柳子厚集,自比李白,故名赤,后为厕鬼所惑以死。今观其诗止此,而以太白自比,则其人心疾久矣,岂厕鬼之罪也。’苕溪渔隐曰:‘东坡此语,盖有所讥而云。’”[4]陆游在《入蜀记》中提到此事,论及:“然观太白此歌,高妙乃尔,则知《姑熟十咏》决为赝作也。”(卷三)显然认同苏轼的观点。陆游认为《湖阴曲》(卷三)该诗的作者“飞卿盖误读也”[5]90,并引用宋人张耒之观点:“晋王敦反,屯于湖阴,帝微行至其营,故乐府有《湖阴曲》。按《晋书·地志》有于湖无湖阴,《本纪》云敦反,屯于湖。予顷游芜湖,问父老湖阴所在,皆莫知之也。然则帝至于湖,当为断句,乃作《于湖曲》以遗之,使正其是非云。”[6](《于湖曲》序)例证唐人温庭筠所作《湖阴曲》中“湖阴”应为“于湖”。韩愈《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卷四)诗人在从江州至武昌(宋武昌县,即今湖北鄂州市)的路上,由亲身经历而得出结论“自江州至此七百里,溯流,虽日得便风,亦须三四日”。当联想到韩愈所作的“盆城去鄂渚,风便一日耳”一句时,陆游认为是因退之没有行这段路,才会在诗中如是说。陆游由亲历行舟而看出前人诗句的得失,这是在书斋生活中难以知晓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正是陆游所一贯倡导的亲身实践之风的体现。

(四)地理考辨

陆游自闰五月十八日晚从山阴动身,搭船由运河、长江水路行进,经今浙、苏、皖、赣、鄂、渝六省市,历时160日,于十月二十七日早晨到达夔州。既为学识广博之士,陆游对所到之处的一些地理地形、人文渊源等也通过引用唐诗进行了一定考辨。如“白狗到黄牛,滩如竹节稠。”(卷一)诗人在到达镇江后的第三日,与友人相见闲谈时联想起白居易《发白狗峡次黄牛峡登高寺却望忠州》的诗句,恰与其友人之说“言自峡州以西,滩不可胜计”相符,临此地而忆白居易诗,形象生动地佐证了该地地形特色。“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卷二)过采石镇之际,诗人咏出刘禹锡之诗《晚泊牛渚》,想到“采石一名牛渚”“江面比瓜洲为狭”“然微风辄浪作不可行”,恰与“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句相吻合。“万里南迁夜郎国,三年归及长风沙。”(卷三)诗人过长风沙时,忆起李白的《江上赠窦长史》、梅尧臣的《送方进士游庐山》等诗,又想到“仁庙时,发运使周湛役三十万夫,疏支流十里以避之,至今为行舟之利”,诗人对长风沙、罗刹石的历史进行了梳理,认为史载“旧最号湍险”“疏支流十里以避之”等与其所提到的诗歌皆是吻合的,于此详细地解说了长风沙及罗刹石的演变历程。“楚水清若空”(卷五)诗人离开鄂州路上,看见沿途船行处“水色澄澈可鉴”,于是自然地咏出李白《江夏别宋之悌》之句“楚水清若空”,佐证了楚地水质清澈透亮的特点。“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卷五)陆游在文中生动地描绘了舟泊三江口(在今石首东)之前水天相接,水禽浮江的辽阔景色。渐泊三江口,水愈浅,舟行也愈艰难,自此便不再有山。此时陆游才明白太白之诗《渡荆门送别》的真切与妙处,借前贤古诗对地理进行了考辨。

为了更直观地了解《入蜀记》对唐诗的称引,笔者将所引唐诗大体上分为了以上几类,但这几类互有交叉部分,并无十分严格的界限。

《入蜀记》称引唐诗的形式有多种,如直接引用与间接引用、明引与暗引等,而称引句数多少最为直观。《入蜀记》所引唐诗基本都是双句,单句及三句以上较少,也有点到为止,只提诗集名或篇名而不称引具体诗句的。不同的称引形式隐含了陆游对唐诗的理解。

(一)称引唐诗四句及以上

“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鬓,长短尽成丝。”(李白《秋浦歌》,卷三)“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李白《长干行》,卷三)“谁道此水广,狭如一匹练。江夏黄鹤楼,青山汉阳县。大语犹可闻,故人难可见。”(李白《江夏寄汉阳辅录事》,卷五)“颇闻列仙人,于此学飞术。一朝向蓬海,千载空石室。”(李白《望黄鹤楼》,卷五)“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李白《上三峡》,卷六)

这样大篇幅的称引一共有5处,可归类到“地理考辨”和“即景忆诗”之中。颇有趣味的是,这些称引皆为李白的诗句。陆游有“小太白”之称⑤,他胸怀壮志,却因时乖命蹇,志向难以实现。于是,他多将幻境、梦境与写实手法相结合,表现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壮志豪情,形成了宏肆奔放的风格。放翁之诗,诗风豪健,字词间雄壮广阔、流程爽朗,这与李白的飘逸奔放有着相似之处。从文中的屡屡称引,可见陆游对李白诗句的熟悉至深及对其诗风的推崇。

(二)称引唐诗两句

称引唐诗两句在文中最为常见,据统计,一共出现了30次,在此不一一列出。其中以称引李白、杜甫的诗句居多,以即景生情为多。陆游博览群书,人生经验亦十分丰富。这使得他每至一处便有独特的感悟,将这些感悟借前人诗句抒发,不仅精确地表达了自身情感,同时可以增添《入蜀记》的韵味。如李白《秋浦歌》:“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这句诗是陆游行至池州时,想到李白往来江东,在此州所赋尤多而忆起的。“《秋浦歌》云:‘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又曰:‘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鬓,长短尽成丝。’则池州之风物可见矣。”如今池州市的贵池区,在唐代称作秋浦县,酷爱山川古迹的李白游览秋浦时写下了著名的十七首《秋浦歌》,将秋浦的自然风貌和风俗民情尽收眼底,组诗中也暗含李白的身世之悲与时事之叹。陆游称引李白此句,自然地让读者联想到诗句所展现的池州风貌与情感抒发。引诗及情,文章韵味得以增添。

“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败曹公。”此句是陆游在赤壁矶时忆起的。赤壁之战是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其发生地在今湖北省赤壁市(原名蒲圻)长江段。在《入蜀记》原文中,陆游说传者皆以为赤壁矶是周公瑾败曹操之地,但他认为江上多此名,不可轻易下结论。之后他又以李太白《赤壁歌》、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例,说二者诗作“不指言在黄州”“盖一字不轻下如此”,可见陆游对他们严谨治学的认同。又韩子苍云:“此地能令阿瞒走”,陆游评价此句曰:“则真指为公瑾之赤壁矣”。三相比较,不难看出陆游对学问秉持严谨的态度,求真、求实是他的一贯作风。

(三)称引唐诗一句

“半夜钟声到客船”(张继《枫桥夜泊》,卷一)“巉绝称人意”(李白《江上望皖公山》,卷三)“开帆入天镜”(李白《下寻阳城泛彭蠡寄黄判官》,卷三)“浔阳紫极宫”(李白《浔阳紫极宫感秋作》,卷三)“殿脚插入赤沙湖”(杜甫《岳麓道林二寺行》,卷四)“头陀云外多僧气”(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卷四)“白迁于夜郎”(李白《沔州泛城南郎官湖诗序》,卷五)“楚水清若空”(李白《江夏别宋之悌》,卷五)“数月憩息此县”(杜甫《晓发公安》,卷五)“江色绿且明”(李白《荆门浮舟望蜀江》,卷五)“群乌幸胙余”(李贻孙《神女庙诗》,卷六)“白帝夔州各异城”(杜甫《夔州歌》,卷六)。

这种称引在文中一共有12处。“半夜钟声到客船”,今一般作“夜半钟声到客船”,陆游称引变换了字序。“巉绝称人意”,出自李白的《江上望皖公山》,文中说,“‘巉绝’二字,不刊之妙也”。陆游著有《南唐书》,对南唐史事熟悉至深。临此地(皖山)而忆其史,想到南唐李璟畏逼,留太子李煜守金陵,而将都城迁至洪州,改名南昌之事,陆游不禁感叹其国势衰微,顿生沧桑变幻悲凉之感。由历史之事而映射现实,这也体现出陆游对南宋国势的深切关心。陆游不仅是诗人,也是战士。在其他人大力主张抗金时,陆游积极从军。抗金形势进入低潮时期,陆游被闲放农村,年迈而收复失地无望时,仍未停止对北伐事业的深切关怀与殷切热情。陆游这种出于爱国热情而产生的巨大感发力量远超前人和同时代人,这也是他的诗文长久深切地感动人心的根源所在。

《入蜀记》中言:“祠旧有乌数百,送迎客舟,自唐夔州刺史李贻诗已云‘群乌幸胙余’矣”。李贻孙,原作李贻。陆游在文中明确说李贻是唐人,还指出其官职是夔州刺史。但《全唐诗》无李贻孙诗,《全唐诗补编》中指出“陆游在述巫山神女祠中景物时引及此句,应即《神女庙诗》之残句。”[7]由此可见,陆游在《入蜀记》中提及此诗对于文献整理考辨具有一定价值。“江色绿且明”,当时陆游与儿辈登堤观蜀江,亲临其境,对此句诗感悟尤深,于是知太白此句为善状物也。

(四)只提集名(篇名)或作者

《入蜀记》中提及文集名有《松陵倡和集》(卷一),只言作品名称而不引文的有《登三山望金陵》(卷二)、《十咏》《归来乎》《笑矣乎》《僧伽歌》《怀素草书歌》(卷二)、《湖阴曲》(卷三)、《秋浦歌》十七首(卷三)、《九华山》《青溪》《白笴陂》《玉镜潭》(卷三)、《公安送李晋肃入蜀余下沔鄂》(卷五)、《登舟将适汉阳》(卷五)、《送石首薛明府》(卷五),只提作者的有王摩诘(卷一)、李太白(卷三)、刘梦得(卷三)、杜牧之(卷三)、崔灏(卷五)。

这种称引在文中一共有15处。这些提到的诗集现多具诗学文献价值,如《松陵集》。晚唐诗人皮日休曾任苏州刺史从事,其好友陆龟蒙是苏州人,二人自结交后,所为诗歌往来唱和,尝自编其唱和之诗为《松陵集》。他们的诗,诗风清秀平淡,多题咏风物之作,于晚唐诗坛别成江湖隐逸一派。《入蜀记》云:“县治有石刻曾文清公《渔具图诗》,前知县事柳楹所刻也。《渔具》比《松陵集》所载又增十事云。”(卷一)曾文清公即曾几,他是南宋江西诗派代表人物之一,有《茶山集》传世。陆游所引《渔具图》已失传。陆龟蒙有《渔具》《和添渔具五篇》共 20 首,皮日休有《奉和渔具十五咏》《添渔具诗》计 20 首。据此判断,曾几所写《渔具图》诗应为 30 首。陆游敬重曾几的人品,又曾从他学诗,交往密切。曾几死后,陆游应其子之请作《曾文清公墓志铭》,见《渭南文集》卷三二。据此文,曾几文集为三十卷,现存《茶山集》仅为八卷,30 首的《渔具图》全部失传,也就不难理解了[8]。文中拿此与《渔具图》诗相对比,即景而忆,有诗学考证和文献整理考辨方面的价值。

至于《十咏》《归来乎》《笑矣乎》《僧伽歌》《怀素草书歌》,陆游文中说“太白旧集本无之,宋次道再编时,贪多务得之过也”,可见其非李白所作。这几首诗对文献考辨具有一定的价值。

此外,《公安送李晋肃入蜀余下沔鄂》是杜甫大历三年秋末冬初将要告别湖北公安并南下至洞庭时写给李晋肃的送行诗。这首诗不仅有助于了解杜甫的经历和思想,而且是后世考察李贺家世的重要作品。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在《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肃入蜀余下沔鄂》题注中即指出:“晋肃,即李贺之父,韩退之尝为贺作《讳辩》。”[9]此后,王应麟《困学纪闻》、仇兆鳌《杜诗详注》、浦起龙《读杜心解》, 均倾向于这种说法。由此看来,杜甫诗中的李晋肃为李贺之父是无疑的。且杜甫作赠答诗时使用称呼,向来十分严谨。从杜甫此诗诗题称呼和内容方面来看,他和李晋肃是有某种亲属关系的。但对于李贺本人,除有二百多首诗歌传世, 其他如书信、文章,一概无存。如要研究李贺的家世,除李贺在《金铜仙人辞汉歌》序里曾自称“唐诸王孙”,在其他诗中多次说到自己是“宗孙”“宗人”外,迄今尚无第一手资料[10]。文中提及此诗,为我们考察李贺家世提供了一些重要的线索。

从以上的举例中不难发现《入蜀记》对李白、杜甫引用之频,而客观的统计数字更是印证了这一点。陆游《入蜀记》中引用前代诗文约150处,其中引用唐诗共64处,占所有称引诗文的43%。引用的唐诗中,李白之诗句最多,达34句,占所有称引唐诗的53%;杜甫次之,达12句,占所有称引唐诗的19%。此数据足以说明陆游对唐诗尤其是李杜之诗的学习和推崇,探究其缘由。一则是杜甫长期游历居于巴蜀等地,遍览山河人文风光,留下很多脍炙人口的佳作。陆游入蜀途中所经的地方恰是杜甫曾留下诗作之地,实地游历引发了陆游与杜甫的心神交会,从而称引在他的诗文当中,这不必多说。二则还应看到其内在因素——宋代流行崇儒重道的思想和义理学问并重风尚,抑李扬杜成为当时的主潮,崇杜、学杜、注杜之风大加盛行。陆游身处南宋初期诗坛,这时期诗人们的师承情况,被学者分为三类,归纳为学术型、政治型、文学型三个系统,其中“文学型”的师承包括陆游、曾季狸、晁公庆、范顾言、韩元吉、萧德藻、章甫、姜夔、黄岩老、曾思等诗人,以吕本中、曾几一脉为主。[11]吕本中是两宋之际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对此诗派加以命名,江西诗派即是以杜甫为祖的诗派;陆游直接师从曾几,由曾几引入诗歌创作道路,其在《曾文清公墓志铭》中明确称曾几以杜甫、黄庭坚为宗。因此陆游自然十分推崇杜甫。

但从整体来看,陆游似乎更接受和推崇李白,受李白影响尤深远。陆游游览时对李白的轶事常常信手拈来,称引时也独青睐有加。如他在过阳山矶,初见九华山时,讲述了九华山名称的由来:“九华本名九子,李太白为易名。”九华山在今安徽青阳县西南,为佛教名山,山势十分秀丽,引来多位文人墨客游览赋诗,李白也是其中之一。李白《望九华山赠青阳韦仲堪》诗云:“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5]99人遂由此改名为九华。再如陆游到池州时,忆起李白和杜牧之诗,言:“杜牧之池州诸诗正尔,观之亦清婉可爱,若与太白诗并读,醇醨异味矣。”陆游在《入蜀记》中巧用酿酒的比喻论诗,说杜牧的诗读来也觉“清婉可爱”,但与李白相比,“醇醨异味”矣。两相比较之下,陆游对李白诗作的喜爱和赞赏之情跃然纸上。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指出:“放翁颇欲以‘学力’为太白飞仙语,每对酒当歌,豪放飘逸,若《池上醉歌》、《对酒叹》、《饮酒》、《日出入行》等篇,虽微失之易尽……而有宋一代中,要为学太白最似者。”[12]这恰与陆游在《入蜀记》称引的唐诗中李白诗句最多相呼应。陆游引用李白诗句时往往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探究其原因,一是李白曾多次往返于长江一带,留下了很多诗歌,饱读诗书的陆游一路沿着长江船行,面对李白留下文墨的地点,他面对的已不是自然的风景,而是具有文化意义的景观。历经这些地方,会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所喜爱的诗人之诗,从而体现在他的诗文中;二是陆游在人生经历和个性气质方面与李白有神似之处。陆游的创作与他的人生经历和情感取向有着密切关系。陆游生于动荡不安的靖康元年,他的父亲陆宰以及与其交游的皆为爱国志士。陆游深受家庭熏陶,爱国思想在他心中早已植根,关心国事、为民请命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然而,受时代和政治复杂性的影响,不得志成为陆游人生的“常态”,所以他多将幻境、梦境与写实手法相结合,表现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壮志豪情。在这一点上,陆游与李白可谓是异代知音。综上,陆游尤喜李杜之诗受多种因素影响,也体现了他打破江西诗派藩篱,自成一家的努力。

从意义和影响来看,《入蜀记》大量称引唐诗不仅显示了陆游不凡的才学与文字驾驭能力,透露出陆游的诗学观念。同时反映出唐诗对宋人诗文创作的巨大影响,对《入蜀记》和入蜀诗的创作产生了积极影响。

(一)陆游得“江山之助”的诗学观

陆游有“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1]3474“工夫在诗外”[1]4263的切身体会,他认为文学同作家的生活经验息息相关,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诗的“真”与价值在于作家能把亲历的邦家事变、名山风物等种种复杂多变的现象,以及由此带来的深沉情感表达出来。“诗外工夫”首先是指作者要多同外面的世界接触,多同社会生活接触,否则只是闭门觅句,终究空无所有。陆游此次入蜀,正是对他所提倡的诗学观的实践与深化:前人得“江山之助”所作之诗再由陆游在行程中认识,这是一种奇妙的对话,陆游也有所感想并记录。

身为读者,他曾言:“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1]3021事实上,他也是如此做的。陆游比其他诗人有更为强烈的自觉意识,能够有意识地借助山川游历来解读前代大家的文学作品。入蜀之前,陆游仅在福州、临安、镇江等地任职,而且“一从南昌免,五岁嗟不调”[1]131,赋闲在家之时,陆游主要在书斋读书。现存《剑南诗稿》中,入蜀前陆游的诗作仅有一卷多。在入蜀之后,特别是在入幕南郑后,陆游的诗歌创作进入了一个“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1]1803的境界,此时期是其创作的高峰。此次入蜀经历是陆游由山阴创作到蜀中创作的一个过渡,也确实改变了他自己对作品的一些错误认识,深化了对相关作品的理解,客观上保存了一些具有校勘和辑佚价值的文献。

(二)称引对《入蜀记》及后世游记书写的重要意义

《入蜀记》中所称引的唐诗内容丰富,形式多变,这极大地增强了《入蜀记》的文字表现力。《入蜀记》在写作中对唐诗的称引使得其对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的描写充满诗情画意,诗景合一,这也是《入蜀记》有别于其他日记体游记的特殊魅力之所在。

陆游在写作中对唐诗的称引不仅对《入蜀记》的创作具有很大意义,而且对后世的游记创作也有深远影响。例如范成大的《吴船录》,明代的《徐霞客游记》等等。综而观之,陆游的《入蜀记》对《吴船录》的影响尤大。《入蜀记》作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末,为入蜀之作。《吴船录》作于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年),为出川之作。两部游记创作时间相距不长,并且陆游和范成大所走都是水路,行程重合之处较多,出行季节亦相仿,所以《吴船录》受《入蜀记》影响尤深。两部游记都用自己的妙笔将物化形态的景物变成了富有人文内涵与诗意的情感载体。他们不再是孤独的远行者,而是通过观景读诗获得了与前人的交流和感应,各种景物在他们的笔下富有了生命力。《吴船录》中引用了很多前代诗人的诗,这与陆游在入蜀途中称引了大量前代诗文有所相似。但从引用数量上来看,《吴船录》总体上较《入蜀记》少,这也是前者的整体价值不如后者的原因之一。

(三)称引对入蜀诗创作产生的积极影响

明人推崇唐诗,提出“诗必盛唐”的主张:“梦阳才思雄鸷,卓然以复古自命。……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13]他们重视唐诗的典范地位,积极探寻诗歌的出路。但明人的努力其实是沿着宋人的足迹在前行。缪钺在《诗词散论》中说:“宋诗虽殊于唐,而善学唐者莫过于宋。”[14]宋代可以说是唐诗典范地位确立的开始,宋人在创作中对唐诗的学习与称引比比皆是。陆游作为宋诗的集大成者,“不但近集宋人之大成,而且远集唐及六朝人之大成,所以他才能在李白、杜甫、苏轼诸大家之后岿然独立,成为他们之后又一位,也是中国古典诗史上最后一位超一流的诗人。”[15]陆游对唐诗的学习实践更进一步体现在他的入蜀诗当中。

陆游诗、文俱擅,他在入蜀途中写下《入蜀记》这部散文作品之时,亦写了六十四首诗歌。⑥对唐诗的称引不仅慰藉了陆游的远役之苦,而且还对入蜀诗的创作给予了巨大影响。创作讲究有感而发,而诗歌对于情感的抒发显得格外重要。陆游在入蜀途中行至迥然不同的地方,会称引不同作家的诗文作品以抒怀。杜甫在夔州和公安留下大量诗作,李白往返于长江一带所作的诗歌都为陆游所熟知。陆游历经先贤曾游历居住之地,又精于史学,心中怎能不感慨万千?先贤的诗歌遗产滋养了陆游的创作,入蜀诗也始终贯穿着陆游忧心国事的爱国之情、历史兴亡和个人沦落之叹。此外,陆游还因江山形胜想到历史事迹,诗中也隐隐含着他对国事的担忧。入蜀诗释放了陆游旅途中深深郁积的情感,坦诚地记录了其内心细微的波澜,而这也离不开唐诗对其产生的积极影响。

[注 释]

① 例如:杨果.《入蜀记》所见南宋湖北人文地理[J].江汉论坛,1998(2);莫砺锋.读陆游《入蜀记》札记[J].文学遗产,2005(5);胡传志.陆游《入蜀记》引据诗文的价值[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7(11)等。

② 此称引的作者有争议,一说为朱彬所作。《入蜀记》卷一“又唐人诗云:‘再入新丰市,犹闻旧酒香。’皆谓此,非长安之新丰也。”依原文将此诗归为唐诗。

③ 蒋方:《入蜀记校注》,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8页。按:本文所引《入蜀记》文字如不另加说明,均据此本,仅标卷数,不一一交代页码。

④ 《姑熟十咏》为《入蜀记》中原文,现一般作《姑孰十咏》。“姑熟”与“姑孰”亦同。

⑤ 据明毛晋《隐湖题跋·跋剑南诗稿》记载:“(孝宗)问周益公(必大)曰:‘今代诗人,亦有如唐李太白者乎?’益公以放翁对。由是人竟呼为‘小太白’。”见国家图书馆编《国家图书馆藏古籍题跋丛刊》第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552页。

⑥ 入蜀诗始于《将赴官夔府书怀》,毕于《登江楼》。见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31-1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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