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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江城子·记梦》与纳兰性德《蝶恋花》之比较

2022-02-27董瑞珍李雪花

延边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纳兰性蝶恋花江城子

董瑞珍 李雪花

(延边大学,吉林 延吉 133002)

悼亡词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是词人在理想和现实中的徘徊与挣扎,充满了凄清、思念之情。[1]《江城子·记梦》写于1705 年,四十岁的苏轼在正月二十的夜晚梦到了自己与亡妻相遇的场景,醒后万千感慨涌上心头,于是提笔将这十年的思念和人生感慨爆发出来,字字哀切,肝肠寸断。于是,这篇《江城子·记梦》也成为以词悼亡的首篇。纳兰性德在妻子卢氏去世三年后,写下《沁园春》一词,序中写到关于妻子卢氏入梦的场景,然语多不能复记,但记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从梦中醒来,纳兰性德便从“天上月”入手,写下《蝶恋花》,以作应答。

一、二元对立模式的体现

二元对立概念是结构概念的基础。结构主义文论注重采用语言学理论和术语方法,强调二元对立,寻求批评的恒定模式。结构主义从语言研究过渡到文学研究,力图找出那些不仅在单部作品中而且在作品与作品之间的关系中发挥作用的结构原则,建立一些相对稳定的模式来把握文学,以达到有理性、有深度的认识。

罗兰·巴尔特将语言系统研究的方法中的“二元对立”运用于文学作品的研究中,创立了文学批评中的“二元对立”。“二元对立”的结构原则就是当研究的对象被分解为一些结构的成分后,研究者可以从这些成分中找出对立的,相互联系的排列、转换等关系。而这些关系或结构又总是体现为两事物被置于相互对立的位置,形成区别和对立,从而产生另一层次上的各自的意义,有利于研究者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认识和把握对象结构的复杂性。[1]在《江城子·记梦》与《蝶恋花》中,作者利用生死对立和梦境与现实对立进行了创作与情感表达。

1.生与死的对立

苏词开篇“十年生死两茫茫”,将生死这个世上最残酷的对立,直白叙述,毫不避讳,却依然心痛。作者明白,他与妻子自是无法如寻常夫妻相看白首,但这绵绵不绝的思念在漫长的日子里逐渐累积,滚滚滔滔地漫延在人生长河中。生死两端,一端是作者,一端是已故的妻子,作者将他们二人置于生命的对立场。在这漫长的十年时间里,他时时念着妻子,也许,在那一端的妻子也在想念着自己。是生死对立,也是作者与时空的对立。日夜惦念,无法轻易忘怀。但苏轼并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思念,而是以否定之语作肯定回答,“不思量,自难忘”。生死对立中也自有想念与忘却的对立。生者常思念,但亡者早已忘却。如此看来,苏轼一人的日思夜想更为悲凉。在生与死、思念与遗忘的对立中,强调了苏轼对妻子无尽的思恋,也让后人在这种对立中看到了一个更立体的苏轼。

与苏词开篇就提出对立不同,纳兰词并没有直接将生与死的对立表现在词中。相较而言,纳兰性德对生死对立的提出就比较委婉。全篇并未提及生死二字,却将生死相隔之悲淋漓展现。“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坐在妻子的坟墓旁,回忆着三年短暂却又美好的时光,将思念唱罢,却发现思念绵绵不绝。多想如那双飞蝶一般相守,却是生死两端,再无可能。上阕只写月照应人间事,总有离别,是生者给亡妻的回应,但只字不提生死,下阕才知词人与词中人已是阴阳两隔。不说生死,却写尽生死离别之悲。在生与死的对立中,展现了纳兰性德对亡妻无尽的思念与遗憾,也有对长相厮守的美好想象。

2.现实与梦境的对立

《江城子·记梦》写于乙卯年(即公元1075 年),当时正值王安石变法,苏轼受到政治压力,几度被贬,仕途艰难,官场黑暗。如若这时妻子还在世,他一定会向她诉苦,可如今,他有满肚子的苦楚,却没有人能够听他诉说。这才有了梦里祈盼已久的相逢,但十年的思念和苦楚又将从何说起,倒也不必将这苦难说与她知晓,不如就这样平静安然地见一面吧。原来久别重逢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泪水里包含着苏轼复杂的情感。幽梦还乡,场景依旧,爱人依旧。“小轩窗,正梳妆”,大概妻子也曾在梳妆时想过白发齐眉,儿孙满地的场景。可醒来后却只有异乡夜里的风,和远离家乡的苏轼。梦境与现实的强烈反差,折射出作者无法消解的孤寂和有苦难言的苦闷。

纳兰词中更多的是对现实的认知。虽然妻子入梦留言作为该词的创作动机,但词中多为作者对妻子离世这一现实的认知。“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是纳兰性德对梦中妻子所言“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的回应。作者虽然常常梦到妻子,但他却足够清醒。他明白月不长圆,正如人间总有离别。但有时也足够糊涂,因为期待,所以他也会将现实与梦境混淆。看着双宿双飞的蝴蝶,也希望自己能与妻子如此相守。看月轮皎洁,想为妻子送去温暖。纳兰性德在梦境与现实中矛盾徘徊,在相守和别离中挣扎,这是他对妻子的思念在现实中的映射。

在这两首词中,作者都利用生死对立,梦境与现实的反差纠结,表达自己对妻子离去的悲伤与思念。思绪矛盾是作者无尽孤独与落寞的表现,也是完成了作者情绪的聚集与表达。

二、意象分析

意象是文学作品的灵魂,意象的适当运用,不仅能更好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还能为文章增光添彩,增加诗词的张力。同样,苏轼与纳兰性德在诗词中大量运用了意象,以“坟”和“月”为代表,表达了他们的深沉的悼亡之情,也显示了他们高深的文学修养。

1.孤坟与秋坟

“坟”这一意象出现在悼亡词中,无疑意味着曾经深爱的两人已是天人永隔,这是作者要面对的残酷现实,在苏轼和纳兰性德的悼亡词中都出现了这一意象。

苏词中有“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作者有满腔苦闷却无人诉说,已显凄凉,但亡妻的坟墓远在家乡,也无人陪伴,更让人觉得悲凉。作者将这两种凄凉叠加在一起,其悲凉沧桑感令人窒息。以悲景写悲情,远方的孤坟大概很久没有人去看了吧,正如作者历经生活起伏却无人了解,阴阳相隔的悲哀之情在苏轼的笔下更让人心痛。

而纳兰性德虽然也用悲景写悲情,但相较于苏词而言,多了一份对爱情永生的期待。词中写到“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秋景萧瑟,作者来到亡妻坟前,一曲唱罢,可这份相思情愁却没能减少半分。作者多希望能和妻子像那春花中双宿双飞的蝴蝶一样幸福地生活,可理想与现实却隔着一座坟墓。如梦方醒,妻子念着“年年犹得向郎圆”,作者也只能想着如若青春的爱情能够得以永生,他们大概能修得一个圆满的结局。我们从词中不难看到希望,同样也看到了结局里注定的失望。孤身一人,相思成疾,满城烟雨,处处是你,却又处处不是你。

2.月有圆缺 恰似人生离别

明月照人间,轮转间沧海桑田,也将悲欢离合看遍。月,自古以来都受文人墨客青睐,也是文学作品中极为常见的意象。在悼亡词中,月更是被诗人寄托了丰富的情感。

在苏轼的《江城子·记梦》中,“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月”这一意象以完整的形象出现。苏轼与妻子王氏伉俪情深,因此,妻子的离世对苏轼而言是巨大的打击。明月之夜本该是美满团圆,现实却是只有苏轼自己孤身一人,凭着曾经美好的记忆,独自将凄苦咽下。苏轼用美好的“月”的意象反衬自己生活的不易,因此让人读来更觉凄凉。

相比而言,我们不难看出纳兰词《蝶恋花》中的“月”的意象都是残缺的。“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如玦”,圆缺亦如人间事,常有别离。纳兰性德虽身居高位,但内心所求却无法实现,一如他的情路坎坷。妻子卢氏仅陪伴了他三年,但这三年却满是美好的记忆。然而三年实在太短,因此,在他的悼亡词中,“月”从来都是残缺的。若我为月,但为君圆。妻子大概也知月似人间事,长别离短相逢,因此希望能以己之力,让月长圆,让丈夫能少一点遗憾。因此,纳兰词中的这种“月”的残缺并没有影响其感情的表达,相反,这份残缺之美让这篇词更添一份凄凉。

三、深层结构

在文学结构主义里,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是它的两个向度。表层结构是可感知的,而深层结构是潜藏在作品中的模式和意义,作品的内在意义在于研究叙事内容各要素背后的内在联系。[2]

从《江城子·记梦》这一标题中,我们不难看出,该词是苏轼对于自己梦境的记述,而苏轼并没有着力于描写梦中之事。在上阕中主要交代了作者写梦的缘由,苏轼与妻子王氏生死相隔已是十年之久,苏轼遭受着现实的不如意却无处诉说,因此他日夜期盼能够与妻子重逢,却也担心自己“尘满面,鬓如霜”,相见无法相认。各种情愫聚集,催生此梦。下阕中,作者寥寥几句描绘出相逢场景,“小轩窗,正梳妆”画面温馨却也凄凉。全篇以记梦为由,将梦分为三部分,从做梦前到梦中相逢,再到梦醒之后,字里行间流露着作者对妻子的思念,同时也有作者对现实人生的无限感慨。

虽然同样以梦为由,但纳兰词中并未提及梦中场景,而着重写梦醒之后的感慨。《蝶恋花》上阕开篇即作应答,“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如玦”,叹世间悲欢离合犹如月之阴晴圆缺。接着就妻子在梦中的承诺作答,妻子想,若我为月,但为君圆;作者想,若月长圆,但为卿热。纳兰性德与妻子相守三年,但作为御前侍卫,能陪在妻子身边的时日并不多,因此,词中也满是遗憾。上阕作出回应,下阕便抒发感慨。世间情缘易断绝,飞燕依旧,却物是人非。更是慨叹愁未歇,希望能如双飞蝶般做一对寻常夫妻,恩爱白首,这是作者对青春和爱情永生的一种希望。

虽然苏轼与纳兰性德都以梦作为创作的动机,但抒发的感情并不完全相同。苏轼与妻子相隔十年,这时的苏轼已经四十岁,到了不惑之年,对人生中的一些际遇已然能够放下。这十年中苏轼饱经生活苦难,因此思念之余,更多的失意与落寞,还有看待人生的淡然境界。纳兰性德则不同,这一年他二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对爱情和婚姻充满美好期待的时候,因此,妻子的突然离世对他而言是沉重的打击。在《蝶恋花》中,不难看出思念与遗憾之情,同时也流露了纳兰性德对爱情永生的期望。对爱情充满希望的人却遭遇着与爱人阴阳两隔,如此,更添一层伤悲。

这两部作品不仅表达了作者对亡妻的思念之情,还达到了两性话语平等的高度。长久以来,在封建社会中女性的地位十分低下,受到“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束缚,在两性对话中,常处于劣势。苏轼作为以词悼亡第一人,将妻子放在与自己同等的高度,互诉衷肠。纳兰性德集历代悼亡词之长,同样继承了苏轼的对话高度,在《蝶恋花》中,以“愿为卿热”回应了妻子“但为君圆”的承诺,没有单方面地将妻子的付出认为是理所应当的,而是以平等的方式予以热切的回应。

探寻两部作品的深层结构,不难发现作者利用各要素完成了对情感的抒发、模式的创新以及对文学意义的深度挖掘。

悼亡词落笔之时,已是生死两隔,因此,词中蕴含着词人深沉的情感,字里行间是满溢的悲伤与思念,千百年来感动着一代代读者。苏轼开悼亡词之先河,纳兰性德将这一文学形式发展到最高峰。在二者的悼亡词中,词人所选用的意象皆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意象,或夫妻日常相处之景入词,或梦中之景入词,情真意切,字句泣泪。悼亡,是对已逝的爱情的思念与不舍。探究悼亡词是对爱情诗词研究的一种拓展方式,更丰富了诗词中所蕴含的情感的新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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