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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讲学滁州和留都与南中弟子群的形成和分化及其意义

2022-02-26陈寒鸣

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王道朱子全集

陈寒鸣

(天津市工会管理干部学院,天津 300380)

“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孔子,认为:“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论语·述而》)故其凡“自行束脩以上”“未尝无诲”。由此而打破学在官府的传统,在民间形成孔门,并进而发展起儒家学派。此后的儒家学者无不重视讲学,把授徒讲学作为传承文化知识尤其是儒家思想的重要途径。阳明以讲学为分内事,一生广收门徒,聚众讲学,以讲学为首务,他的心学思想体系是在他不断进行的讲学中形成发展起来的。并且,也正是不断讲学并不断形成弟子集群,使其心学思想影响日益强烈。而阳明在滁州和留都的讲学,因其讲学而形成的南中弟子群,因其讲学而在其时发生的朱、陆论辩,无疑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正德五年(1510 年)三月十八日,阳明到达庐陵。就任后,整顿词讼,肃清纲纪,救济贫人,纾解民困,抗旱抗疫。卧治六月,百务俱理,入觐述职,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寻以杨一清荐升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在京与湛若水、黄绾时时聚会,讲论圣学。僚友方献夫就是在这时拜他为师的;黄绾则引顾应祥前来从学,郑一初则因陈世杰荐来受学。正德七年(1512 年)三月升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四方士子来问学受业者渐众,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据徐爱所编《同志考》谓:“是年,穆孔晖、顾应祥、郑一初、方献科、王道、梁榖、万潮、陈鼎、唐鹏、路迎、孙瑚、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陈洸及黄绾、应良、朱节、蔡宗兖、徐爱同受业。”[1]1012(《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阳明有诗《与诸门人夜话》①阳明的这首诗,文集失载,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据《延春阁藏》四十《元明书翰》而录载,见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第653 页。,颇能反映他此时与弟子们在一起的情景。但身处复杂的朝政,深感“拘械束缚,眼前颇不可耐”[2]667(《嘉靖增城县志》卷十七,《与湛甘泉书·二》)的阳明,不胜危惧,或图南调,或求归居林下,自然不可能开展集中性的讲学话动,也就难以形成弟子群。

正德七年(1512 年)十二月,阳明以吏部郎中升任南京太仆寺少卿,督马政。他归乡省亲,途中“与徐爱论学。爱是年以祁州知州考满进京,升南京工部员外郎。与先生同舟归越,论《大学》宗旨。闻之踊跃痛快,如狂如醒者数日,胸中混沌复开,仰思尧、舜、三王、孔、孟千圣立言,人各不同,其旨则一。今之《传习录》所载首卷是也”[1]1012-1013。(《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阳明于次年十月二十二日到任。南京太仆寺设在今安徽滁州,他“值留坰多暇,专以良知之旨训后学,随方而答,必畅本原。恒语诸生曰:‘不患外面言诱,唯患诸生以身谤。拳拳以孝悌礼让为贵,即闾阎小竖咸歆向慕,思有所表,则欲殊于俗,滁水之上洋洋如也’”[2]716。(《南京太仆寺志》卷十五,《王守仁》)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说:“滁山水佳胜。先生督马政,地僻官闲,日与门人遨游琅琊、瀼泉间。月夕则环龙潭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山谷。诸生随地请正,踊跃歌舞。旧学之士皆日来臻。于是从游之众自滁始。”[1]1013(《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

阳明到滁州后不久就有信给黄绾说:

滁阳之行,相从者亦二三子,兼复山水清远,胜事闲旷,诚有足乐者。故人不忘久要,果能乘兴一来耶?得应原忠书,诚如其言,亦大可喜。牵制文义,自宋儒已然,不独今时。学者遂求脱然洗涤,恐亦甚难,但得渐能疑辩,当亦终有觉悟矣。自归越后,时时默念年来交游,益觉人才难得,如原忠者,岂易得哉!京师诸友,迩来略无消息。每因己私难克,辄为诸友忧虑一番。诚得相聚一堂,早晚当有多少砥砺切磋之益!然此在各人,非可愿望得。[1]130(《王阳明全集》卷四,《与黄宗贤·三》)

他邀黄绾前来论学,并希冀能与应良等“年来交游”者及“京师诸友”“相聚一堂”,可见是有意识地开展集中性讲学活动,并且很快就形成了“数百人”的弟子群。这个弟子群主要由几部分构成:一是任职于留都的徐爱等,以及阳明给戴子良信中提到的“京师友朋如贵同年陈佑卿、顾惟贤,其他如汪汝成、梁仲用、王舜卿、苏天秀”②此信中说的“贵同年”,显系戴子良的同年友。[1]138(《王阳明全集》卷四,《与戴子良》)等人,他们多是阳明“年来交游”者或京师旧友,此时因各种机缘而至滁受学于阳明。赴南宫春试的朱节、蔡宗兖亦来受学。二是滁州本地士子,如孟源、孟津兄弟同受学于阳明。孟源曾对阳明说:“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1]1013(《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阳明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1]1013(《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孟津后任黄州黄冈县令,“古貌古心,实德实政”[2]729。(《万历滁阳志》卷十二,《孟津传》)朱勋,字汝德,指挥原中之子,从阳明游而涵养沉邃,阳明作有《答朱汝德用韵》一首。萧惠以庠生从阳明游。《万历滁阳志》卷十二《萧惠传》说他“甘贫嗜学,笃于伦理。素厌尘俗,时诣栢子潭楼趺坐。一日,衣冠而逝,立于水上,人皆异之”[2]726。《传习录》卷上记他好仙释,阳明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1]32(《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他复请教阳明“二氏之妙”,阳明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1]32-33(《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惠逊谢而“请问圣人之学”,阳明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1]33(《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又问“死生之道”,阳明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阳明曰:“知昼则知夜。”问:“昼亦有所不知乎?”阳明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1]33(《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三是滁州周边的士友,如汪玉赴湖广任前返乡省亲,特至滁州向阳明问学称弟子。阳明曾说:“予于汝成‘格物致知’之说、‘博文约礼’之说、‘博学笃行’之说、‘一贯忠恕’之说,盖不独一论再论,五六论、数十论不止矣。汝成于吾言,始而骇以拂,既而疑焉,又既而大疑焉,又既而稍释焉,而稍喜焉,而又疑焉。最后与予游于玉泉,盖论之连日夜,而始快然以释,油然以喜,冥然以契。不知予言之非汝成也,不知汝成之言非予言也?於戏!若汝成,可谓不苟同于予,亦非苟异于予者矣。”[1]227(《王阳明全集》卷八,《书汪汝成格物卷》)还有浙江嘉善的姚惟芹、崔伯乐专程前来受学,阳明为作《书东斋风雨卷后》和《悔斋说》。四是刘观时、冀元亨等自湘楚来,尤其是有荆楚士子千里而来拜师受学。如郭庆,生卒不详,字善甫,湖北黄冈人,质直力学。正德九年(1514 年)五月,因闻阳明倡道东南而与吴良吉等特从湖北徒步至江苏,拜阳明为师,获闻“立志”之教。薛侃据其亲见而在《研几录》中记道:“昔者郭善甫见先生于南台,善甫嗜书者也,先生戒之曰:‘子姑静坐。’善甫坐余月,无所事,复告之曰:‘子姑读书。’善甫憨而过我曰:‘吾滋惑矣。始也教庆以废书而静坐,终也为庆以废坐而读书。吾将奚适矣?’侃告之曰:‘是可思而入矣。’”[2]739踰年告归,阳明作《赠郭善甫归省序》。嘉靖元年(1522 年)暮冬,郭庆致书阳明问安请益并述思念之情,次年春正月,他就携吴良吉前来绍兴,再次向阳明求学。他们途中讨论学问,意见参差,颇不相合,故一到绍兴见到阳明就赶快求证。耿定向《新建侯文成王先生世家》记之曰:“黄冈郭善甫挈其徒吴良吉走越受学,途中相与辩论未合。既至,郭属吴质之先生。先生方寓楼饘,不答所问,第目摄良吉甫再,指所饘盂语曰:‘此盂中下乃能盛此饘,此案下乃能载此盂,此楼下乃能载此案,地又下乃能载此楼。惟下乃大也!’良吉退就舍,善甫问先生何语。良吉涕泗横下,呜咽不能对。已,良吉归而安贫乐道,至老不负师门云。”[3](《耿定向集》卷十三,《新建侯文成王先生世家》)郭、吴二人在绍兴就阳明受学至少月余方归。善甫在思想上对阳明心学并无多少发挥,且其已无著述传世,但他不仅对阳明有很深的感情,而且讲学乡里,接引后生,在荆楚之地传扬阳明心学自亦有功。耿定向《先进遗风》卷上说:“余里中郭孝廉庆,字善甫者,敦朴笃行人也,从先生(阳明)游最久。既归,则以其见闻诸先生者接引里中后生。”[2]1512-1513吴良吉,生卒不详,字仲修,号石渠,湖北黄冈人,与郭庆同拜阳明为师,先后两次受学于王门,归里后家贫自得,主讲于孟津书院。生平著有《居湖集》。

阳明《书孟源卷》说:“向在滁阳论学,亦惩末俗卑污,未免专就高明一路开导引接。盖矫枉救偏,以拯时弊,不得不然,若终迷陋习者,已无所责。其间亦多兴起感发之士,一时趋向,皆有可喜。”[1]230(《王阳明全集》卷八,《书孟源卷》)所谓“专就高明一路开导引接”,就是着重以静坐教诸生,《传习录下》录载:

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1]92(《王阳明全集》卷三,《传习录下》)

钱德洪《〈与滁阳诸生书并问答语〉序》曰:“滁阳为师讲学首地,四方弟子,从游日众。嘉靖癸丑秋,太仆少卿吕子怀复聚徒于师祠。洪往游焉,见同门高年有能道师遗事者。当时师惩末欲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既后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在金陵时,已心切忧焉。……兹见滁中子弟尚多能道静坐中光景。洪与吕子相论致良知之学无间于动静,则相庆以为新得。”[4]200其《刻文录叙说》又将“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1]1306作为阳明“教凡三变”中的一变,又引阳明语云:“吾昔居滁时,见学者徒为口耳同异之辩,无益于得,且教之静坐。一时学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指破致良知工夫。”[1]1306(《王阳明全集》卷四十一,《刻文录叙说》)其实,阳明此时“多教学者静坐”乃是沿承并发展了他在龙兴寺和观音阁讲学时的做法,由此又说明束景南谓阳明到常德即给辰中诸生寄去两函,且第二通书信“否定静坐”,这不符合事实。只不过是阳明自龙兴寺对“辰中诸生”讲学以来,一边为“救时弊”而“教学者静坐”,一边又对这种教法进行反思,恐学者将他的“静坐”与禅修相混而误入空虚一途,这流弊在滁州讲学期间充分表现了出来,不能不引起他的高度重视。另外,如前所述,尽管在滁州是阳明平生第一次有意识地开展集中讲学活动,十分重要,四方弟子云集,影响很大,但钱德洪把滁阳视为阳明“讲学首地”并不确切,依据史实,阳明的“讲学首地”是在贵州龙场的龙冈书院。

正德九年(1514 年)四月,阳明升任南京鸿胪寺卿,由滁州到了留都南京。他在《与顾惟贤》中说:

陆(澄)与潮人薛侃皆来南都从学,二子并佳士……向在南都相与者,曰仁之外,尚有太常博士马明衡、兵部主事黄宗明、见素之子林达有、御史陈杰、举人蔡宗兖、饶文璧之属……其时凡二三十人,日觉有相长之益。[1]822(《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七,《与顾惟贤》)

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谓:“自徐爱来南都,同志日亲。黄宗明、薛侃、马明衡、陆澄、季本、许相卿、王激、诸偁、林达、张寰、唐愈贤、饶文璧、刘观时、郑骝、周积、郭庆、栾惠、刘晓、何鳌、陈杰、杨杓、白说、彭一之、朱箎辈,同聚师门,同夕渍砺不懈。”[1]1014(《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除了《年谱》所举这些外,还有全椒戚贤、白说之弟白谊、禹州党以平、江山周积、辰州沅陵王嘉秀、歙县毕珊和洪侹、顾璘之弟顾瑮、蒙化朱克明、滁阳刘韶、马性鲁之子马一龙、杨琠之子杨思元以及阳明弟弟守俭、守文等等。而滁州诸生除刘韶、孟源等稍后到南京追随阳明继续受学外,多送阳明至江浦,依依相别,阳明则作《滁阳别诸友》曰:

滁阳诸友从游,送予至乌衣,不能别。及暮,王性甫汝德诸友送至江浦,必留居,俟予渡江。因书此促之归,并寄诸贤,庶几共进此学,以慰离索耳。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何必驱驰为?千里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1]610(《王阳明全集》卷二十,《滁阳别诸友》)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大约有四十人的留都弟子群,“其时来受学者包括五类人:一类为是年科举中进士而来南都任职者,如黄宗明、林达等;一类为是年科举落第而来南都受学者,如薛侃、陆澄、季本等;一类为昔日弟子而再来南都问学者,如唐愈贤、杨杓、刘晓等;一类为由原弟子或友人介绍新来受学者,如马明衡、郭庆、何鳌等;一类为原即在南都任职者,如穆孔晖、王道等”[2]751。

在这弟子群中,徐爱无疑是位十分重要的人物。徐爱(1487—1517 年),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姚横河马堰(今属宁波慈溪)人。年少老成,身怯刚勇,质敏性懿,体弱才强,阳明父王华亲择为婿,故与阳明为内兄弟。弘治十八年(1505年),横山进京见阳明,读书受学,结识了湛甘泉,时闻王、湛二子讲论学问。正德二年(1507年)春,阳明被贬谪贵州龙场驿,横山陪侍南归并奉父命正式拜师阳明,系王门弟子之首。萧鸣凤《徐君墓志铭》说:“初冢宰海日王先生选婿得君,其子今都御史阳明先生守仁,学行高天下,而犹以师道为己任,君乃得所师承。进叩于海日,耳濡目染,若探金渊玉海,不殖而自富。退质于阳明,日闻格言,趋正学,如树美材于贞劲松柏之中,不扶而自直。”[4]93(《横山遗集》附录,《徐君墓志铭》)正德三年(1508 年),进士及第。正德四年(1509 年)秋七月,“以明达有为之体”[4]100(《横山遗集》附录,《祭文》)出任祁州(今河北安国)太守,“守祁余三年矣,中间遭值奸危寇难,其脱死者屡矣”[4]53。(《横山遗集》卷上,《与林巡抚粹夫书》)其“祁州政绩,伟然度越,流辈上追,循良于此。见曰仁素学有用,同志者亦自增气”(《云村集》卷五,《与横山徐曰仁侍御》)[4]396,故其“去之日,州人创生祠祀焉”[4]92。(《横山遗集》卷下,《徐君墓志铭》)正德七年(1512 年)冬,升任南京兵部车驾清吏司员外郎,应诏疏言“上下同心,以更化善治”[4]81(《横山遗集》卷下,《应诏陈言“上下同心以更化善治”奏议》),与阳明共论《大学》“格物”诸说,他对阳明说:“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4]89(《横山遗集》补遗,《〈传习录〉题辞》)正德八年(1513 年)春,侍阳明自北南归,他在《赠薛子尚谦序》中说:“予始学于先生,数年惟循迹而行。久而大疑且骇,然不敢遽非,必反而思之。思之稍通,复验之身心,既乃恍若有见,已而大悟,不知手之舞、足之蹈,曰:‘此道体也,此心也,此学也。’人性本善也,而邪恶者客感也。感之在于一念,去之在于一念,无难事,无多术。且自恃禀性柔,未能为大恶,则以为如是终身可矣,而坦坦然适,而荡荡然乐也,孰知久则私与忧复作也!忽之则无所进,乃今大省,而知通世之痼疾存者有二,而不觉为之害也。”[4]77-78(《横山遗集》卷下,《赠薛子尚谦序》)嗣后与阳明同官南都,朝夕不离。他有感于同门多有未识者,遂作《同志考》,叙曰:“某叨先门下,责则奚辞?乃以义起此卷,奉留先生左右,俾将来者,皆得继书姓名于端。次纪字,便称谓也;次纪地,表厥自也;次纪年岁,以叙齿也;次纪及门时,志所始也。予前所纪数人无序者,追志者也。来者请读书,不必空次。间有知而为代书者,听,欲无遗也;欲番录者,听,示匪私也。然奚啻如斯而已?异日将有凭之指议之者,曰:某也诚,某也伪;某也成,某也坠;某也从,某也背;某也增光,某也重愧。呜呼!倘由是而益知所惧焉,则兹卷可独少耶?”[4]57(《横山遗集》卷上,《同志考叙》)这是他“为王门制订的入门规则,它在一定程度上为阳明学派的发展奠定了组织基础”[5]。他自述:“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声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将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4]89(《横山遗集》补遗,《〈传习录〉题辞》)即将他闻于阳明者辑录为三卷,并以“传习录”命名之,惜其书嘉靖初年即已散失。徐爱所录的是阳明正德贬谪龙场驿以来思想之记录,阳明特将之寄呈一册给父亲王华奉览。正德十年(1515 年),升任南京工部都水司郎中。其时,阳明“良知之说,学者多未信,爱为疏通辨析,畅其指要,门人日益亲”[4]390(《余姚县志》卷二三,《徐爱传》)。黄宗羲《明儒学案·浙中王门学案一·郎中徐横山先生爱》谓:“与阳明同官南中,朝夕不离。学者在疑信之间,先生为之骑邮以通彼我,于是门人益亲。”[6]220正德十一年(1516 年)秋,因考绩便道归省;翌年(1517 年)五月十七日,因得痢疾,暴卒于山阴寓馆,年仅三十一。阳明两作祭文,且率弟子诣墓致奠,“有丧子之恸”。及至晚年,阳明仍深切怀念徐爱,钱德洪记道:“当是时,四方同志日进,吾师每叹曰:‘孔门得一颜子而门人益亲,吾于诸士安得起曰仁之游乎?’而日闻吾师训言,皆因人答问,然能根极理要者,或寡矣。有触其机,如川流澜涌,端绪略见,则又愀然作曰:‘是意也,吾尝与曰仁言之,年来不易及也。’同门退而窃叹者亦曰:‘是意也,吾尝与曰仁侍,幸闻之,年来不易及也。’”[4]162-163(《钱德洪语录诗文辑佚·文录》,《寿徐横山夫人五十序》)《明儒学案》卷十一《浙中王门学案一》有徐爱“学案”,称“阳明之学,先生为得其真”[6]221;《明史》卷二百八十三《儒林列传》有徐爱“小传”。传世著作有《横山遗集》。今《传习录上》的后半部分,就是陆澄、薛侃其时在留都受教时所做的记录,全面反映了阳明当时讲学的状况,如:“问:‘看书不能明如何?’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1]13(《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曰:‘何谓知学?’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1]24(《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先生问在坐之友:‘比来工夫何似?’一友举虚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说光景。’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二友惘然,请是。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1]24(《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1]29(《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材料多且易见,故不多引。而仅由这里所引四段语录看,阳明此时已不“多教学者静坐”了。所以,他对一味以“静坐”教人之法滋生的流弊,不仅仅是像钱德洪所说“在金陵时,已心切忧焉”,而是已经有所纠正补救了。

留都讲学期间,阳明颇为从容地将其“龙场悟道”所形成的一些思想比较系统地讲论出来。如他“居夷三载,处困养静”[4]89,悟得朱熹《大学集注》之误,而作出自己的阐析,这时则更将自己的思想对弟子予以明而讲论。“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1]34(《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当初徐爱听阳明讲《大学》“格物”说时,“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1]1,而现在阳明将这与朱熹截然有别的思想系统讲论出来,在知识界自然要激起波澜。因此,留都讲学期间,有两件关系极为密切的事就很值得一述:

一件是阳明深化和完善“龙场悟道”时形成的“朱子晚年定论”观,并因“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而明谓:“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1]24(《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他更编辑《朱子晚年定论》,并为之撰序①参见《王阳明全集》卷三,《传习录下·附录》,第112—113 页。。袁庆麟说:“《朱子晚年定论》,我阳明先生在留都时所采集者也。揭阳薛君尚谦旧录一本,同志见之……乃谋而寿诸梓……”[1]123(《王阳明全集》卷三,《〈朱子晚年定论〉跋》)阳明后来在《与安之》中谓:“留都时偶因饶舌,遂致多口,攻之者环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定论……”[1]148(《王阳明全集》卷四,《与安之》)按:从学术上看,阳明的朱陆观及据之而编辑的《朱子晚年定论》,显然是受到了程敏政的影响,二十多年来我已有多篇文章对此进行论析,故此不再赘述②请参拙作《程敏政的朱、陆“早异晚同”论及其历史意义》,《哲学研究》1999 年第7 期;《程敏政和王阳明的朱、陆观及其历史影响》,载吴光主编《中华文化研究集刊·阳明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论程敏政和王阳明的朱、陆“早异晚同”论及其历史影响》,载《朱子学刊》第三十一辑,合肥:黄山书社,2019 年。。而从这里所引的《朱子晚年定论序》和《与安之》来看,阳明在留都讲学期间深化和完善“龙场悟道”时形成的“朱子晚年定论”观,并专门编出《朱子晚年定论》,显然又不仅为了使“日就支离决裂”的“洙泗之传”会之于一,而且还有着现实针对性,即为了免去“饶舌”“多口”之扰,而“饶舌”“多口”又是“洙泗之传”“日就支离决裂”以至“湮晦”的重要原因。所以,阳明采集相关资料编成《朱子晚年定论》,让薛侃抄阅以示门人。

另一件就是直接促使阳明为应对“饶舌”“多口”之扰而编缉《朱子晚年定论》,此即穆孔晖、王道等人,尤其是深受魏校影响的王道与他和阳明门人展开的朱、陆异同之辩。穆孔晖(1479—1539 年),字伯潜,号玄庵,山东堂邑人。少颖悟,端庄平和,博览经史。弘治十七年(1504年),阳明主考山东乡试,取其为解元。次年成进士,入庶常,授翰林院检讨,因得罪刘瑾而被调南京礼部主事。刘瑾伏诛,阳明复还旧职,正德八年(1513 年)任南京国子监司业时与寇天叙一道数访阳明论学,孔晖在《大学》问题上不从阳明而信守朱说,故而论学多有不合,但这主要表现为相互间学术和观点上的歧异,似未展开激烈论争。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二十九《北方王门学案》谓其“学阳明而流于禅,未尝经师门之煅炼,故《阳明集》中未有问答”[6]635-636。真正使此时的阳明感到有“饶舌”“多口”之扰的,是由王道等引起的①黄佐《南壅志》卷二十一《穆孔晖传》说他“天性好学,虽王守仁所取士,未尝宗其说而非薄宋儒。晚年乃笃信之,深造禅学顿宗。临没作偈有‘到此方为了事人’之句,论者以此窥公所诣云”。转引自穆孔晖等撰:《北方王门集》,邹建锋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第1162 页。穆孔晖晚年著有《大学千虑》,该书《引》称:“《大学》一书,见于《戴记》。自范氏表章之后,先儒屡有更定。至朱子深造自得,著为《章句》《或问》,而众说淆乱始有所折衷,天下学子大夫翕然宗之。嗣是胜国迄我朝文士喜新好异,复为纷纠之论,不知彼所妙契而真悟者,乃皆予朱子之弃余也,可胜慨哉?堂邑穆先玄早已发解上春官,历官翰苑,独于是书沉潜有年,顷尔放归林下,于世务一切谢绝,究索坟典,坐卧不离一室,冥心默思。凡有所得,辄笔之于稿。既而以为心不得其正,遂禁吟咏。因发挥正心修身章大意,静久而理思涌发不可遏,乃通为论释成编。邦教受而读之,反复玩味,其于予朱子之意既无牴牾,又多所发明,或补其未及,或广其未备,诚无愧于前修而有功于来学。”见穆孔晖等撰:《北方王门集》,邹建锋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第3 页。《明史》说他:“端雅好学,初不肯宗守仁说,久乃笃信之,自名王氏学,浸淫入于释氏。”但据此来看,穆孔晖在《大学》问题上到晚年仍宗朱而不信王,且其《大学千虑》是针对着阳明的,故而所谓“自名王氏学”,不过是“深造禅学顿宗”的穆孔晖“自号”而已。尽管如此,细究穆氏,不失为志操雅正、宇量深沉之士,王道无法与他相比。。王道(1487—1547 年),字纯甫,号顺渠,山东德州武城人。“正德辛未之岁,举进士,选入中秘。时山东寇乱,欲奉祖母避地江南,上疏乞补学职,词恳切,得应天教授。居应天学二载。”[2]611(《国朝献征录》卷二十六,《吏部右侍郎王公道神道碑》)王道是正德六年(1511 年)阳明为会试同考试官时所取进士,曾问学于阳明,阳明诲之以孟子之说②参见《王阳明全集》卷四,《与王纯甫》,第133 页。。正德七年就应天府教职时,阳明作序以赠并以教学教法相诲③参见《王阳明全集》卷七,《别王纯甫序》,第196 页。,但上任后,“上下多不相能”,徐爱《与许立升书》说:“昨闻应天庠生有仇其师而诬讼其隶人,欲因以中伤其师者,始闻而骇,然既知执事者已受理,则又大喜。盖谓至意有在,将使悖妄无耻者无不显被沮丧,而师生之大义遂得大明于天下也。然外人犹窃未明执事之旨,汹汹有议,谓教授王道必自此蒙谴。某则何敢讯焉?虽然,不敢不告。夫王道者,爱之同门友也。其心行爱所素知,敢以一日之故,而为饰词以欺执事者哉!其始之辞清近而就此,固非欲籍此而故以自逞其骄蹇慢上与刚肆虐下之非,徒取上下之怨怒为也。故其志之刻厉向上与行之不苛,虽众人亦既皆知之矣。而其行事之容有过中失正者,则或其质之所偏,识之未莹而然,然不可谓非善人之流耳矣。……执事固刚明正大,高远而公恕,务以成物为心者,又今司风化之责,故能信之,必不欲谴正道以挫善人,屈其师以伸顽弟子之私也。夫谴不谴,固无加损于执事与王道,而爱犹以告者,盖同年知厚之私,亦效忠之意,非但为王道游说已也。”[4]58-59(《横山遗集》卷上,《与许立升书》)王道尊信程朱,与阳明论学始终不合,黄宗羲《明儒学案·北方王门学案序》说:“王道字纯甫者,受业阳明之门,阳明言其‘自以为是,无求益之心’,其后趋向果异,不可列之王门。”[6]635阳明居滁时,王道曾有信论学,阳明复函道:

纯甫所问,辞则谦下,而语意之间,实自以为是矣。夫既自以为是,则非求益之心矣。吾初不欲答,恐答之亦无所入也。故前书因发其端,以俟明春渡江而悉。既而思之,人生聚散无常,纯甫之自是,盖其心尚有所惑而然,亦非自知其非而又故为自是以要我者,吾何可以遂已?故复备举其说以告纯甫。

来书云:“学以明善诚身,固也。但不知何者谓之善?原从何处得来?今在何处?其明之之功当何如?入头当何如?与诚身有先后次第否?诚是诚个甚的?此等处细微曲折,尽欲扣求启发,而因献所疑,以自附于助我者。”反覆此语,则纯甫近来得力处在此,其受病处亦在此矣。纯甫平日徒知存心之说,而未尝实加克治之功,故未能动静合一,而遇事辄有纷扰之患。今乃能推究若此,必以渐悟往日之堕空虚矣。故曰纯甫近来用功得力处在此。然已失之支离外驰而不觉矣。夫心主于身,性具于心,善原于性,孟子之言性善是也。善即吾之性,无形体可指,无方所可定,夫岂自为一物,可从何处得来者乎?故曰受病处亦在此。纯甫之意,盖未察夫圣门之实学,而尚狃于后世之训诂,以为事事物物,各有至善,必须从事事物物求个至善,而后谓之明善,故有“原从何处得来,今在何处”之语。纯甫之心,殆亦疑我之或堕于空虚也,故假是说以发我之蔽。吾亦非不知感纯甫此意,其实不然也。夫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吾心之处事物,纯乎理而无人伪之杂,谓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处物为义,是吾心之得其宜也,义非在外可袭而取也。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个至善,是离而二之也。伊川所云“才用彼即晓此”,是犹谓之二。性无彼此,理无彼此,善无彼此也。纯甫所谓“明之之功当何如?入头当何如?与诚身有先后次第否?诚是诚个甚的?”且纯甫之意,必以明善自有明善之功,诚身又有诚身之功也。若区区之意,则以明善为诚意之功也。夫诚者,无妄之谓。诚身之诚,则欲其无妄之谓。诚之之功,则明善是也。故博学者,学此也;审问者,问此也;慎思者,思此也;明辨者,辨此也;笃行者,行此也。皆所以明善而为诚之之功也。故诚身有道,明善者,诚身之道也;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非明善之外别有所谓诚身之功也。诚身之始,身犹未诚也,故谓之明善;明善之极,则身诚矣。若谓自有明善之功,又有诚身之功,是离而二之也,难乎免于毫厘千里之谬矣。其间欲为纯甫言者尚多,纸笔未能详悉。尚有未合,不妨往复。[1]134-135(《王阳明全集》卷四,《与王纯甫·二》)

细体此信,循循示教中,语气已颇严厉,可见他们之间思想分歧已很大,王道不放弃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对阳明之说自然“无所入”,遂在南京与徐爱等阳明弟子论辩朱、陆异同。这说明其已不再认为自己是王门中人了,而把王学视为立门户相标榜者了。在王门总能起到使同门日相亲爱作用的徐爱,对此叹曰:“呜呼!后世风俗衰薄,视古为己学者,始循不敢当之心,已乃罔觉,至纷相訾议。不纷相訾议者,唯博洽文章之学,冒口耳缘饰为道,忽良知良能,谓非本然之善,吾尝憾焉。”并谓:“此心即理,可信不可疑;近名即伪,可恶不可好。审择于斯,必有事焉,存其诚,厥用力在勿正勿忘勿助,药随病,勿执并所闲邪也。道在迩,勿求诸远;事在易,勿求诸难。”[4]66(《横山遗集》卷上,《同游德山诗叙》)可见阳明尚未到南京,弟子群即已开始分化。

即便如此,阳明还是对王道有所教诲,希望他能改变观点,贞定心学立场,故从徐爱来信中获知南都论辩朱陆之事后,即给王道致信说:

得曰仁书,知纯甫近来用工甚力,可喜可喜!学以明言诚身,只兀兀守此昏昧杂扰之心,却是坐禅入定,非所谓“必有事焉”者矣。圣门宁有是哉?但其毫厘之差,千里之谬,非实地用功,则亦未易辩别。后世之学,琐屑支离,正所谓采摘汲引,其间亦宁无小补?然终非积本求原之学。句句是,字字合,然而终不可入尧舜之道也。[1]135(《王阳明全集》卷四,《与王纯甫·三》)

今已无法获见徐爱给阳明的信,但应是徐爱向阳明通报其《与许立升书》中说到的有关王道牵入“应天庠生有仇其师而诬讼其隶人,欲因以中伤其师”,同时必然谈到他与王道之间有关朱、陆异同,尤其是关于《大学》“格物”说的论争。此时的徐爱已笃信阳明对《大学》“格物”的解说了,认为“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4]91。(《横山遗集》补遗,《语录三则·一》)至于阳明给王道的这封信,“题下原注‘甲戌’作。盖其时王道在南都任应天府学教授,徐爱在南都任兵部车驾清吏司员外郎,故熟知王道情况。阳明则在滁而不在南都……王道崇信朱学,时在南都与魏校讲论朱学,与阳明思想渐行渐远。阳明此书真意即在批评王道之好朱学,书所谓‘后世之学,琐屑支离’,即暗指朱学,而所谓‘句句是,字字合’,则微讽王道之规规朱说也”[2]746。按:魏校(1483—1543 年),字子才,别号石渠,昆山(今属江苏苏州)人,时任南京刑部员外郎。私淑胡居仁,信守朱学,认为“近体《大学》,颇窥圣学之枢机,至易至简,说者自生烦难。阳明盖有激者也,故翻禅学公案,推佛而附于儒。被他说得太快,易耸动人,今为其学者,大抵高抬此心,不在本位,而于义利大界限反多依违”[6]62。(《明儒学案》卷三,《崇仁学案三·恭简魏庄渠先生校·论学书》)。王道任应天府学教授后即与魏校交往甚密切,受其影响越来越深。他“潜心理学,而见世之立门户相标榜者,则深耻之。尝言:‘汉以前,无名道学者。其人品如张文成、曹相国、黄叔度、管幼安,皆真道学之流。虽老释二氏,亦各有所见,不可厚非。’”(《国朝献征录》卷二十六,《吏部右侍郎王公道墓碑》)他们与余子积、夏敦夫时时讲明圣学(朱学)的同时,又与阳明弟子展开论辩,徐爱给阳明的信通报了这方面情况,所以,阳明致信王道,指出“琐屑支离”的“后世之学”“终非积本求原之学”,“句句是,字字合”是绝不可能契入圣道的。

阳明到南京任职后,门人学子来聚者日众,日夕讲学不懈,这种论辩更显激烈,而与之相关的讲论则成为当时学者间包括阳明与弟子间经常谈起的话头,如士德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悟。’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1]25(《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1]79(《王阳明全集》卷三,《传习录下》)如此等等,由此当可窥见其时知识界之状况。《黄绾年谱简编》载:“正德九年甲戍(1514 年),三十五岁,在黄岩”条下记:

王阳明在南都讲学,因信奉朱学的魏校与之有“门户之分”,阳明门弟子与魏校门生之间亦展开论辩,颇似当年“朱陆之辩”。远在黄岩的黄绾与魏校不曾相识,但见过魏校写给乃师李逊庵的几通书函,便修《答邵思抑书》寄呈与魏校有交往且在南都任职的好友邵锐,希望邵锐从中调解,劝说魏校及其门生摒弃“门户之分”,与王阳明一道共倡圣学。

王阳明、魏校之间在南都发生的学术争论,已传至京师,京师友人致函黄绾,告知此事。出于维护王学立场,黄绾又致函先前在京城结识而此时在杭城任职的李逊庵,作《复李逊庵书》。以为逊庵之学与阳明之学无异,希望作为魏校业师的李逊庵能够从中加以调停,劝说魏校放弃门户之见,“朱果有益于此则求之于朱,陆果有益于此则求之于陆,要皆自成其身而已”。从而“以天地为度,各通其志,各尽其力”,共倡圣学。

时亦在南都供职的阳明门人王道受魏校、邵锐之影响,与乃师王阳明、好友黄绾所主“圣人之学”渐行渐远。王道先后有两封书函与黄绾,委婉告知自己对阳明之学“疑而不信”,并希望黄绾就魏校、王阳明之间的学术同异发表意见。黄绾以古圣贤相传之心学为参照,成《复王纯甫书》(二首之一),反对门户之争。或许系学术立场有异,王道未对黄绾书函作出答复。黄绾再有《复王纯甫书》(二首之二),希望深得魏校之说的王道覆函介绍魏校之学,以便甄别二家之学术同异。尽管黄绾不识魏校,但坚决以为王、魏二人的为学宗旨“元无不同”。[7]

由此当能想见在南都的论争是很激烈的,难怪阳明会感到有“饶舌”“多口”之扰。不久,与阳明愈行愈远而日尊信程朱的王道以南京仪部主事改任吏部验封,魏校升任兵部郎中。他们在京师同阳明弟子又展开朱、陆论战,其意则在攻击阳明心学。黄绾为此致函阳明,并附上他给李逊庵、邵锐的信以及与王道的通信;在黄岩紫霄山中构筑草庵,并专为王阳明、湛若水各建一亭敬候来访的黄绾在信中说:“此道在人,诚不易得。苟非直前担当,难行能行,非忍能忍,恶可得哉!相去日远,疑将谁质?行将谁考?言之不觉泪下。世事如此,先生归计,亦宜早决。尝见世之父兄责子弟以荣势,至死心犹不灭。堂堂天地,如此人品,古今有几?不求自成,真可惜也!”[8]338(《黄绾集》卷十八,《寄阳明先生书·一》)

阳明复信云:

书来,及纯甫事,恳恳不一而足,足知朋友忠爱之至。世衰俗降,友朋中虽平日最所爱敬者,亦多改头换面,持两端之说,以希俗取容,意思殊为衰飒可悯。若吾兄真可谓信道之笃而执道之弘矣,何幸何幸!

仆在留都,与纯甫住密迩,或一月一见,或间月不一见,辄有所规切,皆发于诚爱恳恻,中心未尝怀纤毫较计。纯甫我有所疏外,此心直可质诸鬼神。其后纯甫转官北上,始觉其有恝然者。寻亦痛自悔责,以为吾人相与,岂宜有如此芥蒂,却是堕入世间较计坑陷中,亦成何等胸次!当下冰消雾释矣。其后人言屡屡而至,至有为我愤辞厉色者。仆皆惟以前意处之,实是未忍一日而忘纯甫。盖平日相爱之极,情之所钟,自如此也。旬日间复有相知自北京来,备传纯甫所论。仆窃疑有浮薄之徒,幸吾党间隙,鼓弄交构,增饰其间,未必尽出于纯甫之口。仆非矫为此说,实是故人情厚,不忍以此相疑耳。仆平日之厚纯甫,本非私厚;纵纯甫今日薄我,当亦非私薄。然则仆未尝厚纯甫,纯甫未尝薄仆也,亦何所容心于其间哉!往往见世俗朋友易生嫌隙,以为彼盖苟合于外,而非有性分之契,是以如此,私窃叹悯。自谓吾党数人,纵使散处敌国仇家,当亦断不至是。不谓今日亦有此等议论,此亦惟宜自反自责而已。孟子云:“爱人不亲反其仁,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自非履涉亲切,应未识斯言味永而意恳也。[1]131(《王阳明全集》卷四,《与黄宗贤·五》)

按:阳明在这一年(正德十年)两次疏乞言归,黄绾信中有“先生归计,亦宜早决”之语,但既入仕哪容任意退却?故阳明这封复信末尾答以“归计尚未遂,旬月后且图再举”[1]132。(《王阳明全集》卷四,《与黄宗贤·五》)束景南认为,阳明复信中“所谓‘浮薄之徒’,即指魏校、邵锐之辈;而所谓‘人言屡屡而至,至有为我愤辞厉色者’,即指此辈书来论朱陆异同也”[2]808;但这时“阳明对王道贬损王学尚在疑信参半之间”[2]809。不过,阳明很快就收到王道本人的两封来信,又履得汪叔宪等相知者书,并见到王道给徐爱的信,从而不再基于“故人情厚”不得不给王道写了封具有断交意味的信:“屡得汪叔宪书,又两得纯甫书,备悉相念之厚,感愧多矣!近又见与曰仁书,贬损益至,三复赧然。夫趋向同而论学或异,不害其为同也;论学同而趋向或异,不害其为异也。不能积诚反躬而徒腾口说,此仆往年之罪,纯甫何尤乎?因便布此区区,临楮倾念无已。”[1]135(《王阳明全集》卷四,《与王纯甫·四》)在这过程中,黄绾在《答邵思抑书》说:“吾人学问惟求自得以成其身,故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实无门户可立,名声可炫,功能可矜。与朱陆之同异有如俗学者也,苟求之能成吾身而有益于得,虽百家众说皆可取也,况朱陆哉!苟求之不能变吾气质而无益于得,虽圣言不敢轻信,况其他哉!故曰: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吾何求哉!求得于此而已矣。若朱有益于此则求之于朱,陆有益于此则求之于陆,何彼我之间、朱陆之得亲疏哉!……世皆以陆学专尊德性而不及道问学,故疑之曰禅。凡其有言,概置之不考;有诵其言者,辄命之曰禅,不复与论。是以德性为外物,圣学有二道哉?殊不知象山每以善之未明、知之未至为心疚,何不道问学之有?又其言曰:‘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何不教人读书也?但其所明、所知与所读有异于人者,学者类未之思耳!”[8]332-333(《黄绾集》卷十八,《答邵思抑书》)徐爱在《答邵思抑书》说:“辱教惠拳拳,……中示:‘久侍阳明先生,宜有所得。’奉读至此,不觉慨愧无己。盖吾师于希圣希贤之学,真可谓有个用力处;既知用力,真亦有个得力处,实非虚事讲论者。……大抵吾师之教,谓人之心有体有用,犹之水木有根源、有枝叶流派。学则如培濬溉疏,故木水在培溉其根,濬疏其源,根盛源深,则枝流自然茂且长。故学莫要于收放心,涵养省察克治是也,即培濬其根源也。读书玩理,皆所以溉疏之也。故心德者,人之根源也,而不可少缓;文章名业者,人之枝流也,而非所汲汲。学者先须辨此,即是辨义利之分。既能知所决择,则在立志坚定以趋之而已。”[4]55-56(《横山遗集》卷上,《答邵思抑书》)正服母忧家居的湛若水在《寄王纯甫验封》中说:“昔者辛、壬之岁在都下,所与贤契语,并殊非悬空杜撰,以相罔也……哀中不欲多言……过南都,阳明亦有论述。形而上下之说,信有近似者,但为传者又别告。自今且取其疑者致思,取其同者自辅,方是虚己求益,毋徒纷纷异同之辩,于道无益,而反有害也。”[2]809(《泉翁大全集》卷八,《寄王纯甫验封》)他又在给阳明的信中说:“老兄仁者之心,欲立人达人甚切,故不免急迫,以召疑议。”[2]802(《泉翁大全集》卷八,《先次与阳明鸿胪》)“道途人心汹汹,切为老兄危之。垂死之人,独有此念而已。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古人尚韬晦亦未尽,盖涵养本源深厚,自能尔也。”[2]814(《泉翁大全集》卷九,《与王阳明先生鸿胪》)“此学若非绝去外慕,拼生拼死,无我无人,终难忘其有得。”[2]814(《泉翁大全集》卷九,《寄阳明王先生》)而就阳明来说,他是集相关资料而编成《朱子晚年定论》来终结这场论辩的。其为之所作序云:

洙、泗之传,至孟氏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复追寻其绪;自后辨析日详,然亦日就支离决裂,旋复湮晦。吾尝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乱之。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疢,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开窦径,蹈荆棘,堕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也!此岂二氏之罪哉!间尝以语同志,而闻者竞相非议,目以为立异好奇。虽每痛反深抑,务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确,洞然无复可疑。独于朱子之说有相牴牾,恒疚于心,切疑朱子之贤,而岂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平日之说犹有大相谬戾者,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其于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世也乎?予既自幸其说之不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竞相呶呶,以乱正学,不自知其已入于异端。辄采录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几无疑于吾说,而圣学之明可冀矣![1]112-113(《王阳明全集》卷三,《〈朱子晚年定论〉序》)

透过上述这两件密切相关的事件,姑不对论辩双方作出价值评判,而仅就事件过程本身来看,阳明当年冲破程朱理学教条拘缚,提出对儒学有革新意义的心学思想体系遭遇到巨大阻力,是很不容易的。黄绾《阳明先生行状》据阳明本人《〈朱子晚年定论〉序》,指出有关“朱子晚年定论”的思想是阳明龙场时期就已形成的,或者说是其“龙场悟道”所形成的思想理论成果之一,而《朱子晚年定论》则是阳明对之所做的论证。他在留都大讲“朱子晚年定论”,虽激起论辩,甚至出现了王道背出王门的事情,但他的留都讲学具有冲破程朱理学教条拘缚,促成学者思想解放的积极意义。《朱子晚年定论》尽管大体承程敏政《道一编》而来,且有不少知识性的失误,但绝非阳明论战中的“本不具有学术思想之价值与意义”的“游戏文字”[2]862。明廷推尊程、朱,以理学禁锢人们的思想和行为,试图使家不异政,国不殊俗。人皆由于正路,而学不惑于他歧,但结果则是使理学甚至全部儒学陷入僵化境地。阳明自“龙场悟道”后,从这种僵化中走了出来,以“道”为“天下之公道”、“学”为“天下之公学”,以为“非朱子可得而私”“非孔子可得而私”,人们只要一切依据“良知”,便无须盲从孔子、朱子或儒家经典的权威。从这种观点出发,他不仅鼓励其弟子在“良知同”的原则前提下,尽力发挥各自的创造性思维,自由展开自己的思想,“更不妨有异处”,而且他本人亦“疑朱子《大学章句》非圣门本旨,手录古本,伏读精思,始信圣人之学本简易明白。其书止为一篇,原无经传之分,‘格致’本于‘诚意’,原无缺传可补”[1]1029。(《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但阳明这种对于儒学具有思想解放意义的革新,不仅难以为人们理解和认同,而且必然会遭到坚守朱学教条、维护朱学神圣不可侵犯的官学权威者的强烈反对。上述从留都始并沿至京师的朱、陆之辩,就说明了这点。所以,《朱子晚年定论》不仅是阳明本人心路历程的反映,而且更是他为终结论战实即为推扬其心学思想,实现儒学的革新而拿出的利器。唯其如此,当顾东桥后来批评他“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原’数说标志学者,指为‘晚年定论’,此亦恐非”,他无需对之正面回应,而是坦言:“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1]39-40(《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盖此时的阳明已以高度的思想理论自信,率然点示狂者胸次,堂堂正正地高揭其心学徽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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