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笔下的绍兴知府南大吉形象
2022-02-26华建新
华建新
(东海城市文化研究院,浙江 余姚 315400)
南大吉(1487—1541 年),字元善,号瑞泉,陕西渭南人。明正德六年(1511 年)进士。嘉靖二年(1523 年),以户部郎中外任绍兴知府。王阳明与南大吉在绍兴有三年的交结,虽事出巧遇,但也有某种机缘。据《阳明先生年谱》(以下简称“年谱”)记载:明正德五年(1510 年)十一月,王阳明在江西庐陵(今吉安)知县任上奉命赴京入觐。离庐陵时,王阳明撰《告谕庐陵父老子弟》作别。十二月,其被朝廷升任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但未赴任。次年正月,改任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自正德元年(1506 年)王阳明被阉党刘瑾贬谪至贵州龙场到官复原职级,已过了整整五年,仕途命运再次发生转机。正德六年(1511 年)二月,其任会试同考试官。恰巧在这一年,南大吉参加会试,后被录为“贡士”,由此,王阳明成为南大吉的房师,才有了不见面的交结。此后,王阳明在仕途上跌宕起伏,历经艰险,在南昌平叛王朱宸濠后再次遭受朝中权奸陷害、排斥。正德十六年(1521 年),其奉旨赴京受挫后,便上疏归省,获准。八月,返回绍兴家中。九月,归余姚省祖茔。年底,因平朱宸濠之功,封“新建伯”。嘉靖元年(1522 年)二月,父王华因病去世,按制在家中丁忧。在丁忧期间,其仍授徒讲学不止。话说当年南大吉参加会试后,于正德六年(1511 年)中进士,历官户部主事、员外郎、郎中,一级一级攀升,仕途还算顺畅;时至嘉靖二年(1523 年),被朝廷外放,出任绍兴知府。如此,才有了《年谱》所载:“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自正德六年(1511 年)至嘉靖二年(1523年),时隔12 年,王阳明与南大吉才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师生关系。在绍兴短短的3 年中,师生齐心协力、风雨同舟、肝胆相照,成为王门佳话。在嘉靖四年(1525 年)至五年(1526 年)期间,王阳明相继撰写了与南大吉有关的六篇文章,即《亲民堂记》(1525 年)、《稽山书院尊经阁记》(1525 年)、《送南元善入觐序》(1525 年)、《浚河记》(1526 年)①关于《浚河记》的写作时间:《王文成公全书·外集》在《浚河记》一文题下标注时间为“乙酉”,即嘉靖四年(1525 年);然而,据王阳明在《浚河记》所述“是秋大旱,江河龟坼,越之人收获输载如常”,“明年大水,民居免于垫溺”及作于嘉靖五年(1526 年)的《答南元善二》一文中所述“郡中今岁之旱,比往年尤甚”分析,此文应作于嘉靖五年为是。、《答南元善一》(1526 年)、《答南元善二》(1526 年)。其中,《亲民堂记》《稽山书院尊经阁记》《浚河记》被后人称为“越中三记”,《稽山书院尊经阁记》还被清人收入《古文观止》,声播寰宇。在王阳明的笔下,这位出自关中的绍兴知府,是一位恪尽职守、勇于担当、逆风弘道、高风亮节的清官。
一、明德亲民:勇于担当的力行者
“绍兴”之得名,缘于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高宗驻跸越州,取“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意,次年改“绍兴元年”,升越州为绍兴府,领会稽、山阴、萧山、诸暨、余姚、上虞、嵊县、新昌等8 县,府治与山阴、会稽两县同城。元至元十三年(1276 年)改为绍兴路,辖境、属县未变。明洪武二年(1369 年)复称绍兴府,治所、领县不变。绍兴历史悠久,春秋时期为越国国都,人文荟萃,历代豪杰俊才辈出,以“名士之乡”著称于世。然而,历史的发展,社会的变迁,总是伴随着阴暗面,需要勇于担当的人物去破解。
(一)治水化灾,纾解民困
南大吉于明嘉靖二年(1523 年)春夏之际到任。时绍兴的现状,正如王阳明在《送南元善入觐序》一文中所言:“渭南南侯之守越也,越之敝数十年矣。巨奸元憝,窟据根盘,良牧相寻,未之能去;政积事隳,俗因隳靡。”[1]881意思是说南大吉上任之初,面临各种复杂的社会问题,加之前任政事怠惰,情势十分严峻。绍兴地处水网地带,江河湖泊纵横,天灾人祸不时并发,对南大吉而言不啻是严峻的挑战。如何治理?生性豪放、大智大勇的南大吉没有像前人那样裹足不前、明哲保身,而是知难而上,激流勇进。嘉靖四年(1525 年),其通过实地察访,求通民情,发现水利问题特别严重。正如王阳明在《浚河记》一文中写道:“越人以舟楫为舆马,滨河而廛者,皆巨室也。日规月筑,水道淤隘;蓄泄既亡,旱潦频仍。商旅日争于途,至有斗而死者矣。”[1]904当年,绍兴府城河道被豪门巨富等严重侵占,导致河道阻塞、灾情时发,甚至还因争水道发生械斗而死人,百姓叫苦不迭。水道是灌溉、调节旱涝、交通运输的命脉,事关一方之安宁。南大吉分析利弊,决定从事关民生的水利问题着手,解决民困,化积弊为民利。南大吉认为“善治越者以浚河为急”,故以治水为本。面对不法豪强,南大吉敢于碰硬,发出浚河安民告示:“拟拆府河两旁庐舍六尺许,以广河道。”[2]12南大吉这一造福地方的举措,自然触犯了一些豪强的既得利益,于是造谣污蔑风起;但南大吉不为所动,雷厉风行,大力推进浚河治水,在当年秋即见成效,诸多地方旱情严重,但绍兴却无大碍。次年春,诸多地方水灾严重,而绍兴却平安无事,治水效果显著。由此,百姓深感南大吉之恩,以歌谣传颂其功德。然而,这样一位治理有方的地方官,竟在嘉靖五年(1526 年)末,被朝廷罢官返乡。王阳明的《浚河记》正是在此背景下而撰。
有感于南大吉不畏强势、为民造福的品性,王阳明于嘉靖五年(1526 年)夏秋间撰《浚河记》。此文仅仅三百余字,然言简意赅,将兢兢业业为民治水的清官南大吉浚河事迹叙述得清清楚楚,由此传达出王阳明一贯主张的为官者须“明德亲民”的仁政思想,“纪其事于石,以诏来者”。此文,不仅仅是为南大吉辩诬立传,也是为廉洁官员歌功颂德,为开显民心树碑,为绍兴府城的治水史作证。时至今日,今绍兴鲁迅广场的大云桥旁,仍立有《浚河记》碑文。此碑文对于官员的勤政廉洁,对于保护水系生态环境,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二)源头活水,志在亲民
南大吉在绍兴知府任上3 年,明德亲民,为老百姓办了诸多实事、好事。据清悔堂老人在《越中杂识·名宦·南大吉》中记载:“政修废举,戢暴惩奸。建稽山书院,集八邑髦士讲习其中。囚不决者,一鞫即得其情。属吏有被诬者,力为湔雪。每临重囚,必朱衣象简,秉烛焚香,洞开重门,令众见之,人咸以为神人不可犯。又尝开浚郡河、运河,为势家侵占者,治其罪而复之。筑陂塘,备旱涝。郡有大盗,数为权要所庇,悉置之法。”[2]可见其锄奸兴利,宽严分明,不避嫌怨,教化为先,善任人事。除此之外,南大吉还对侵吞王右军(王羲之)、谢太傅(谢安)故地者,严明法典,悉剖归其主。南大吉还尝开上灶溪,大力重修禹庙,兴建碑亭,辟大禹陵,亲题“大禹陵”碑,书法雄浑遒劲,至今犹在,可谓政绩斐然。南大吉明德亲民的力行精神,与问政其师、受到王阳明的教诲有密切的关系。
据《年谱》载:嘉靖三年(1524 年),王阳明在越城讲学论道活动声势日益浩大,四方投学王门者接踵而至,南大吉不仅要其弟逢吉(字元贞)拜阳明为师,自己也在政余时常向王阳明问政、请教。《年谱》中描述了王阳明与南大吉师生间的一段精彩对话:
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然性豪旷不拘小节,先生与论学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
先生曰:“何过?”大吉历数其事。
先生曰:“吾言之矣。”
大吉曰:“何?”
曰:“吾不言,何以知之?”
曰:“良知。”
先生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谢而去。
居数日,复自数过加密,且曰:“与其过后悔改,曷若预言不犯为佳也。”
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谢而去。
居数日,复自数过益密,且曰:“身过可勉,心过奈何?”
先生曰:“昔镜未开,可得藏垢;今镜明矣,一尘之落,自难住脚。此正入圣之机也,勉之!”[1]1290
以上对话,是南大吉向其师问政、问学的一段小插曲,反映了其如何“知错”、如何“改错”和如何“防错”的过程。南大吉虚心求教、学而不厌的态度与王阳明诲人不倦、循循诱导的形象跃然纸上。这段师生对话十分重要,反映了南大吉当年接受阳明心学最初的途径和思想转化的节点,从原先接受朱学到转向阳明心学的过程。王阳明为教十分注重为官“明德亲民”的实践和内心体悟,引导南大吉进入心学的殿堂;而南大吉对阳明心学的领悟与发挥则成为其为官的思想基础。从对话中可知,南大吉严于律己,善于反省,将“致良知”的工夫落实在为民办实事、好事及整肃政风上。可以说,南大吉在绍兴知府任上所取得的政绩,是力行阳明心学的结果,这也为其后传道关中、奠定关中王学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南大吉不仅力行“明德亲民”之教,而且将其转化成为从政的明训。嘉靖四年(1662 年)正月,南大吉在聆听王阳明关于“明德亲民”的一番教诲后,醍醐灌顶,心体洞开,还将其知府大堂上悬挂的“公正堂”匾改题“亲民堂”,立言明志:“吾以亲民为职者也,吾务亲吾之民以求明吾之明德也夫!”[1]252自励自勉,同时传导府治上下,形成风气。为让更多的人明了王阳明“明德亲民”的思想,南大吉特请恩师撰《亲民堂记》一文。王阳明在这篇对话体式的记中,运用“万物一体”的心学思想诠释《大学》三纲领,即明明德、亲民与止于至善,全面、系统地论述了“明德亲民”政治思想的内涵。文中师生之间的生动对话,可窥见当年南大吉问学的诚恳与王阳明答问的深刻、圆通: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过阳明子而问政焉。
阳明子曰:“政在亲民。”
曰:“亲民何以乎?”
曰:“在明明德。”
曰:“明明德何以乎?”
曰:“在亲民。”
曰:“明德、亲民,一乎?”
曰:“一也。明德者,天命之性,灵昭不昧,而万理之所从出也。人之于其父也,而莫不知孝焉;于其兄也,而莫不知弟焉;于凡事物之感,莫不有自然之明焉;是其灵昭之在人心,亘万古而无不同,无或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其或蔽焉,物欲也。明之者,去其物欲之蔽,以全其本体之明焉耳,非能有以增益之也。”
曰:“何以在亲民乎?”
曰:“德不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则必亲于其父,而后孝之德明矣;欲明其弟之德也,则必亲于其兄,而后弟之德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皆然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
曰:“亲民以明其明德,修身焉可矣,而何家、国、天下之有乎?”
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对己之称也。曰民焉,则三才之道举矣。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天下之父子莫不亲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而天下之兄弟莫不亲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推而至于鸟兽草木也,而皆有以亲之,无非求尽吾心焉以自明其明德也。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1]250-251
从上述对话中,可知南大吉问学深得其师思想之精华,其会意说:“大人之学若是其简易也。吾乃今知天地万物之一体矣。吾乃今知天下之为一家、中国之为一人矣。”[1]252从对话中亦可感知王阳明在《亲民堂记》一文中对南大吉虚心求教、慎独力行的品德充满赞赏、期待之意。王阳明对南大吉的教诲,使一个初具心学思想的地方官,迅速成为坚定而虔诚的阳明心学追随者、力行者,日后又成为关中王门的掌门人是势之必然。
二、求诸己心:逆风勇进的弘道者
南大吉在绍兴知府任上,践行阳明心学,修身进德,推己及人,敢冒风险,以弘扬阳明心学为己任。
(一)以身明道,增刻《传习录》
南大吉在知府任上勤政为民,多有善举,感染了当地士民,对南大吉从不了解到爱戴,情感上发生了重大转变。履职数年后,按制南大吉奉命入觐,百姓获知,担忧知府将一去不返,请留的呼声十分强烈,有的还想通过王阳明加以挽留,反映了南大吉与百姓之间的深厚情义。王阳明在《送南大吉入觐序》一文中对此作了详细的记载:
至是惠洽泽流而政益便,相与悔曰:“吾始不知侯之爱我也,而反以为殃我也;吾始不知侯之拯我也,而反以为劳我也;吾其无人之心乎!侯真吾之严父也,慈母也!”于是侯且入觐,百姓惶惶请留,不得,相与谋之多士曰:“吾去慈母,吾将安哺乎?吾去严父,吾将安恃乎?”士曰:“吁嗟!维父与母,则生尔身;维侯我师,实生我心。吾宁可以一日而无吾师之临乎!”则相与假重于阳明子而乞留焉。阳明子曰:“三年之觐,大典也。侯焉可留乎?虽然,此在尔士尔民之心。夫承志而无违,子之善养也;离师友而不背,弟子之善学也。不然,虽居膝下而侍几杖,犹为不善养而操戈入室者也。奚必以留侯为哉!”众皆默然,良久,曰:“公之言是也。”相顾逡巡而退。明日,复师生相率而来请曰:“无以输吾之情,愿以公言致之于侯。庶侯之遄其来旋,而有以速诸生之化,慰吾民之延颈也。”[1]882-883
然而,这样一位求通民情、愿闻己过、清正廉洁的清官,南大吉竟然没有通过朝廷考计,还遭罢官归里,仕途生涯画上了句号。据文献显示,其罢官不是因为失责懒政,主要是其不避时讳、增刻《传习录》所致。
王阳明心学的代表作之一为《传习录》,最初的《传习录》是由王阳明早期弟子、其妹夫徐爱整理编纂而成的阳明语录集。徐爱据《论语·学而》中“传不习乎”之意,题书名《传习录》。其后,王阳明的另一弟子——广东揭阳人薛侃继续整理阳明语录,将徐爱所录的残稿及阳明弟子陆澄(浙江吴兴人)与他新录的各为一卷,共三卷,于正德十三年(1518 年)八月首刻于虔州(今江西赣州),即为明隆庆六年(1572 年),谢廷杰所刊刻的《王文成公全书·语录》(简称“隆庆本”)之卷一。时至嘉靖三年(1524 年)十月,绍兴知府南大吉因受王阳明亲炙,深契“良知”之精髓,为弘扬师说,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以薛侃赣州首刻的《传习录》三卷为底本,又将其师手定的论学书信加以增补,并命其弟南逢吉“校续而重刻之”,续刻增补本之《传习录》于绍兴。南大吉所增刻的其师论学书信八篇,其篇目为:《答徐成之》二书(正德六年)、《答周道通》(嘉靖元年)、《答陆原静》二书(正德十六年)、《答罗整庵》(正德十五年)、《训蒙大意》(正德十五年)、《教约》(正德十五年)。其后,王阳明的晚年弟子钱德洪,将此八篇中的书信加以调整,即成为隆庆本《传习录》之卷二。钱德洪还将自己与其他阳明弟子所录先师之语,编纂为隆庆本《传习录》之卷三。
南大吉在《传习录序》中说:“是录也,门弟子录阳明先生问答之辞、讨论之书,而刻以示诸天下者也。吉也从游宫墙之下,其于是录也,朝观而夕玩,口诵而心求,盖亦自信之笃而窃见夫所谓道者,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诸后世,无朝夕人心之所同然者也。”[1]152南大吉续刻《传习录》,在当时的情势下是逆天之为,因当时朝贬抑王学。钱德洪在《传习录》中题记说:“元善当时汹汹,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闻斯学为庆,而绝无有纤芥愤郁不平之气。斯录之刻,人见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处时之甚艰也。”[1]40由此可知,南大吉明知此事政治风险极大,但仍向虎山行,这就成了被朝中权贵嫉恨遭罢官之缘由。正因为南大吉对其师的著述心存敬畏、推崇之至,所以才能不顾自身安危,“以身明道”而续刻《传习录》,其为传播阳明心学起到了特殊的作用,功莫大焉!
(二)扩建稽山书院,求《尊经阁记》
王阳明自正德十六年(1521 年)返绍兴家中后,因被朝廷封为“新建伯”,故在其父原宅基础上扩建“新建伯”府第,俗称“伯府”。此府邸成为王阳明讲学论道之所,在此接待来自四方的学子,以至于偌大的伯府人满不堪,难以满足日益增加的求学者需求。作为阳明亲传弟子、绍兴知府的南大吉因经常来伯府问学,自然知情。为此,南大吉决意扩建绍兴稽山书院,增建“尊经阁”等教学设施。嘉靖三年(1524 年),知府南大吉令山阴知县吴瀛拓书院,增建“明德堂”“尊经阁”。稽山书院始建于宋宝元元年(1038 年),由名臣范仲淹出任越州知州时所建,院址在今绍兴市区府山风雨亭处。至南宋乾道六年(1170 年),朱熹在稽山书院讲学敷政。及至元至正年间,稽山书院得以修葺扩建,至元末书院一度荒废。明正德间,山阴知县张焕移建故址之西。
南大吉扩建稽山书院,为其师传播学说提供了更好的教育环境,以教化府属八县弟子归圣贤之道,以救世儒学风颓败。据《年谱》记载:“于是辟稽山书院,聚八邑彦士,身率讲习以督之。”南大吉亲自到书院讲论经义、督促弟子学习。由于王阳明应南大吉之请在稽山书院讲学,声名远播,于是四方学子闻声而来,聚集在阳明门下。据《年谱》记载:“于是萧璆、杨汝荣、杨绍芳等来自湖广,杨仕鸣、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王艮、孟源、周冲等来自直隶,何秦、黄弘纲等来自南赣,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曾忭来自泰和。”[1]1290因稽山书院容量有限,加之远道而来的学子源源不绝,以至于“宫刹卑隘,至不能容。盖环坐而听者三百余人”。在此期间,王阳明“只发《大学》万物同体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极良知以至于至善,功夫有得,则因方设教”。可以说,稽山书院的扩建,对于培养阳明心学专才、助推王阳明“万物一体”学说的流播发挥了重要作用,亦为其后绍兴阳明书院的建立提供了范式。稽山书院尊经阁落成后,南大吉请其师作记。王阳明婉辞不得,便应允作记。王阳明在《尊经阁记》文末说:
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既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1]255-256
此文,在写作上一反传统作“记”之套路,对建阁的过程,阁本身的形制、建筑特色只字未提,而以“尊经阁”之“经”自作为阐发心学观点的论题,系统地论述了“《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的精辟观点,阐明了“经”的内涵,角度新颖,独树新说,发人未发,别开生面。对当时的思想界、学界起到了振聋发聩、正本清源、澄清是非的作用,影响之大无人出其右。王阳明对此文亦十分看重,寄呈其道友湛甘泉分享。其后,被清人所编《古文观止》收录,可见在文脉上的影响力。
三、昭明灵觉:高风亮节的得道者
作为知府的南大吉在任上克己奉公、勤政爱民,是一位深受百姓爱戴的清官。而作为王阳明的亲传弟子,南大吉求知若渴、慎独内省、学以致用,是王阳明的高足。时因朝廷打压阳明心学,王阳明本人亦不被任用,赋闲在家;然而,南大吉不唯朝廷权贵马首是瞻,追随王阳明,为传播师说,续刻《传习录》、扩建稽山书院,为王阳明讲学提供方便,均属犯忌之举,终于导致嘉靖四年(1525 年)末的考计中,南大吉被朝中权奸罢免。南大吉去任后,不以此动心沮丧,而是坚定地走上弘扬师说的道路。在归里途中,南大吉写信给其师,信中除问学外还坦陈自己的思考和志向。王阳明于嘉靖五年(1526 年)五月接到南大吉来信后,次月即复信,对这位身处逆境的弟子给予高度的评价及殷切的期许。
(一)豁达大度,有道之士
在生命的激流中,南大吉因弘道而折翅仕途,然其不以此动心,超然物外,探求圣学义无反顾,其在返乡的途中给其师写信,只言不提罢官之事,但问学业之疑。王阳明在复信中对南大吉豁达大度、不计得失的品格给予高度赞赏:
近得中途寄来书,读之恍然如接颜色。勤勤恳恳,惟以得闻道为喜,急问学为事,恐卒不得为圣人为忧,亹亹千数百言,略无一字及于得丧荣辱之间,此非真有朝闻夕死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浣慰何如!诸生递观传诵,相与叹仰歆服,因而兴起者多矣。[1]210
在信中,王阳明还以“勤勤恳恳,惟以得闻道为喜”,“急问学为事,恐卒不得为圣人为忧”之语评价南大吉的为政为学之道,尤对信中千语万言而不提“得丧荣辱”之气度表示由衷的欣慰和赞许,有孔圣人“朝闻夕死”之志,不以得失荣辱为念,人生境界之高,堪称士中俊杰。为褒扬南大吉之品德,王阳明还将此信给学子传阅,激发诸生志向。信中,王阳明通过比较,极赞南大吉是“有道之士”:
世之高抗通脱之士,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决然长往而不顾者,亦皆有之。彼其或从好于外道诡异之说,投情于诗酒山水技艺之乐,又或奋发于意气,感激于愤悱,牵溺于嗜好,有待于物以相胜,是以去彼取此而后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随事移,则忧愁悲苦随之而作。果能捐富贵,轻利害,弃爵录,快然终身,无入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圆融洞澈,廓然与太虚而同体。[1]210-211
王阳明此段议论精辟独到,对世人中具有“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价值观倾向的士人作了划分。一类是“高抗通脱之士”,其特征:“或从好于外道诡异之说,投情于诗酒山水技艺之乐,又或奋发于意气,感激于愤悱,牵溺于嗜好,有待于物以相胜,是以去彼取此而后能”,此类人已无远大高洁之志向,以嗜好度日,玩物丧志,自以为超脱尘世,视名利富贵为烟云,实际上则陷入虚度年华、自戕生命的泥潭之中。另一类则是与此相对的“有道之士”,其特征:“以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圆融洞澈,廓然与太虚而同体。”此类人是以“良知”立身,有与万物同体之心,故能真正做到“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而不失人性之善,凡是贵得于心,以良知为是非,虽其言出自于孔子,不敢以为是。由此,王阳明进一步指出南大吉的处世态度完全符合“有道之士”的品质特征:
故凡有道之士,其于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而取舍爱憎也,若洗目中之尘而拔耳中之楔。其于富贵、贫贱、得丧、爱憎之相,值若飘风浮霭之往来变化于太虚,而太虚之体,固常廓然其无碍也。元善今日之所造,其殆庶几于是矣乎!是岂有待于物以相胜而去彼取此?激昂于一时之意气者所能强?而声音笑貌以为之乎?元善自爱!元善自爱![1]211
上述议论中,王阳明极其赞赏南大吉坚守心中的良知,不为“富贵、贫贱、得丧”而动心的高贵品质。南大吉因不愿与当朝权奸同流合污而遭罢官,富贵、利禄与他无关;其虽失去了官职,但获得了自己的尊严,当属“有道之人”,内心是富足、高尚的,才是真正的超脱。因而,“高抗通脱之士”与“有道之士”在宇宙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等诸方面有着品质上的区别,南大吉与那些“高抗通脱之士”不能相提并论。南大吉的自立、独得精神,其思想渊源显然源于阳明心学的良知学说,其独特的行为方式显然是以其师为榜样,由此,确立了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道之人”的形象,其人生价值取向对后世士人的立身之道选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高风亮节,关中豪杰
王阳明在回复南大吉的来信中,不仅高度评价了其坦然的处世态度和孜孜不倦的求道精神,而且寄希望其开出生命的新境界,其在信末中说:
关中自古多豪杰,其忠信沈毅之质,明达英伟之器,四方之士,吾见亦多矣,未有如关中之盛者也。然自横渠之后,此学不讲,或亦与四方无异矣。自此关中之士有所振发兴起,进其文艺于道德之归,变其气节为圣贤之学,将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归,谓天为无意乎?谓天为无意乎?元贞以病,不及别简,盖心同道同而学同,吾所以告之亦不能有他说也。亮之亮之![1]211-212
王阳明对关中的历史文化十分熟识、对关中豪杰志士亦十分钦佩;然而,其更希望有人继承张载的精神风范,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担当起弘扬“圣贤之学”的重任,进则为循吏,退则为乡贤,以实现“有道之人”的历史担当。为此,王阳明对南大吉、南逢吉(字元贞)兄弟二人寄予极大的厚望。王阳明在第二次给南大吉的信中亦表示:“学绝道丧且几百年,居今之时,而苟知趋向于是,正所谓空谷之足音,皆今之豪杰矣。”[1]212此言,可以说是王阳明与南大吉共勉,心是相通的。在封建专制高压下,他们不惧威严、不贪利禄,敢于挑战皇权的威严,敢于冲破精神桎梏,寻求思想的解放,具有反叛性和挑战性,表现出高风亮节。从更广阔的人生舞台中发现生命的价值,确立自身的行为模式,形成以“致良知”为价值标准的人生态度,进入纯净的“万物一体”境界之中,由此确立独立的文化人格。历史的发展,最终证明南大吉、南逢吉兄弟没有辜负其师的期望,为关中王门的确立,为“阳明心学“的传承、弘扬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开出了生命的新天地。
四、结语
经查阅文献,据不完全统计,自嘉靖元年(1522年)至六年(1527年),在《王文成公全书》(隆庆版)中明确标明时间的文章(书信、记、序、卷等)共99 篇,涉及的王阳明弟子共有43 人。然而,王阳明为弟子南大吉就撰写了6 篇文章,这在王阳明的一生中为弟子所撰文中是少见的。联系明期政治的种种弊病,南大吉对王阳明的崇敬,王阳明对南大吉的提携和厚爱也就不难理解了,两人心心相印也就自然而然了。在王阳明的笔下,南大吉是一位在“立德”“立功”“立言”三方面不屈人之下的地方官。在“立德”上,其大义刚正,率性诚真,聪明睿智,从内心体认“圣贤之学”,学有所得,圆融洞澈。在“立功”上,其以民为本,将良知心学贯通于为政之中,为越中百姓的福祉呕心沥血、殚精极虑,发强刚毅,勤勉有加。在“立言”上,其崇儒重教,涵育熏陶,勤于著述,文理密察,阐发阳明心学独树一帜。南大吉因追随王阳明而悟道成圣贤,王阳明因得南大吉而添翼成就大业。王学西行,传道关中,开宗启流,南大吉为北方王门第一人。王阳明笔下的南大吉形象,其身上所蕴藏的正义力量,闪烁着政治清明、社会和谐的治世理想,无论为官为民,都为世人确立了人格高标,具有较高的历史认识价值与现实意义。南大吉的性格、智慧和胆识在特定环境中得以自然地显露,充满历史的真实感和丰满的精神世界,为世人拓展自身的生存空间、从中汲取生存的智慧及抗击私欲泛滥的环境压迫提供了不竭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