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迈向技能社会:理论基础、内涵特质与现实挑战

2022-02-26吴佳峻

高等职业教育探索 2022年3期
关键词:技能型劳动者技能

王 星,吴佳峻

(南开大学,天津 300350)

一、问题提出

2021年10月12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明确提出了“到2035年,职业教育整体水平进入世界前列,技能型社会基本建成”的目标。在这个文件中,之所以推进技能型社会建设意在实现“职业教育供给与经济社会发展需求高度匹配,(使之)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中的作用显著增强”。因此,高质量职业教育是技能型社会建构的核心,具体政策行动集中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首先是要巩固和优化职业教育的类型定位,通过顶层设计和系统性制度革新,提高职业教育在技能供给上的质量以及服务经济社会发展的能力;其次要构建适应时代要求的中国特色现代职业教育体系,理顺职业教育与其他类型教育以及职业教育内不同层次教育之间的关联,处理好技能形成过程中的产教关系、校企关系、师生关系等关系类型,激发职业教育的活力;最后是要搭建国家重视技能、社会崇尚技能、人人享有技能的制度体系,革除对职业教育以及职业教育毕业生存在的歧视性制度安排,扭转社会大众对职业教育的刻板定位,从而为技能型社会建设奠定制度基础。由此可见,从政策行动上来看,技能型社会建设是一项系统性工程,涉及到多层面的制度改革。整体梳理《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的内容,我们发现,该文件从加强组织领导、强化制度保障、以及优化职业教育的发展环境等层面对具体政策行动做了细致的安排。

笔者以为,《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中丰富的政策安排和行动指引事实上为技能型社会的理论研究提出了更高的期待,其中诸多问题有待从学理上进一步厘清。比如,何为技能型社会?技能型社会建设过程中会面临哪些结构性困境?职业教育的技能供给有助于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但背后的逻辑机制是什么?技能型社会建设过程中,技能学习者的社会地位获致如何影响职业教育的发展?目前,学界关于技能型社会的研究较为零散,对技能型社会相关核心问题的分析也多散落不同学科的研究文献之中,系统性的理论分析较为缺乏。本文尝试从跨学科地角度,对技能型社会建设所蕴含的理论议题进行梳理和解读,并分析技能型社会建设过程面临的挑战与困境,思考中国技能型社会建设的未来路径。

二、技能社会的理论对话与学理意涵

梳理学术脉络会发现,技能社会在理论上或许能够对话美国社会学家柯林斯在20世纪70年代末所提出的文凭社会概念。美国社会学家柯林斯通过对美国教育历史的实证分析指出,整个社会存在着一种对教育的迷信,即认为“更多的教育能够生产出更平等的机会、更高科技的经济表现和更多的好工作”[1]。教育文凭的通货膨胀就是基于这样的错误前提发生的,最终推动整个社会进入到文凭主导的架构之中。柯林斯认为,这种迷信投射到职业教育中会异化职业教育的经济社会功能,“职业教育与工作前景几乎没有关系,绝大多数熟练工的技能是通过工作或非正式学习获得的”[2]。2018年8月3日,澎湃网对柯林斯的专访中,他依然坚持这样的观点,他认为,工程师是被“文凭主义化”的几大职业之一。开创了工业革命、手机革命的发明家和企业家不是在工程学院中学到知识的,而是在操作机械的实际工作中学到的,此后才会尝试创造发明。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柯林斯实际上在告诉我们要警惕职业教育中的文凭主义趋势。在文凭社会,文凭作为一种通货是正式教育的产物,是社会个体竞争职业身份并进入某一阶层结构的入门证,高度文凭化的职业是现代社会分层的缩影。文凭主义一方面导致文凭认证系统膨胀扩张,产生文凭贬值的通货膨胀现象,另一方面也使技能培训成为文凭证书获取的副产品。如果我们借用柯林斯的理论视角,那么,与文凭社会不同,技能社会应该淡化文凭证书体系的功能。

文凭社会是柯林斯对美国20世纪70年代末文凭通货膨胀现象的反思,不过,在高度分工的现代社会中,文凭证书体系无疑是经济社会正常运行的重要制度安排之一。正如帕金所言,技术证书制度与财产制度同等重要,是资本主义社会分层的两大基本制度,它决定着个人获得的职位以及在社会分层中的地位。正是因为技术证书及其所代表的专业化成为社会屏蔽和社会排他的工具,因此造就了以技术证书为基础的社会分层[3]。技术资产是技术证书的内核,技术证书是由权威部门和各种法规所决定的,拥有技术证书的专家在生产中控制技术知识,参与剩余价值的分配,因此技术资产在社会分层中具有重要作用[4]。但如何防止证书体系如同文凭主义一样陷入通货膨胀的陷阱?这是我们在技能社会建设过程中,需要直面和深入分析的问题。然而,当前职业资格证书的乱象与学历的膨胀是中国技能社会建设面临的一大难题。据此,从学理上来说,中国技能社会建设一方面既要对话文凭社会中的诸多教育异化现象,警惕文凭证书、技能证书的膨胀泛滥所带来的证书贬值以及证书在劳动力市场中信号失灵等问题;另一方面又要强化技能证书体系的质量建设,推进技能证书与技能水平之间的匹配程度,从而提高证书在劳动力市场上的信号有效性,使技能劳动力更好地融入劳动力市场,推进技能社会与技能经济的融合发展。由此可见,技能社会建设在理论上不仅仅是职业教育学的研究范畴,更涉及经济学、社会学相关理论,属于一个跨学科的理论议题。

(一)经济学视阈下技能社会的理论意涵

经济学将技能作为人力资本的组成部分而存在,将其视为“经济增长的引擎”,主要关注技能对经济增长的效力。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指出人力资本是通过教育与学习所获得的知识、技能固化在人本身的一种资本[5]。被称为人力资本理论之父的舒尔茨则将人力资本视为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无形资本[6]。贝克尔与上述人力资本理论家所不同的在于,他看到了人力资本形成过程对于劳资关系的调适[7]。而后发展型社会政策理论进一步延续并发展了人力资本理论,如阿马蒂亚·森将技能看作人可行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认为人所具备的技能属于一种能够使社会个体免受饥饿,获得自由发展的能力[8]。总的来说,人力资本理论认为,在知识、健康以及技能三个方面投资,能够提高劳动者的生产能力以及生产效率,最终获取较高的经济收益。因此,在经济学视野中,技能社会是一个激励社会个体、家庭乃至国家不断进行技能投资的社会。据此,技能社会建设的关键在于如何就技能投资的成本分担、以及劳动力市场外部性等问题进行相关的制度安排。

(二)教育学视阈下技能社会的理论意涵

目前职业教育学对技能社会研究主要围绕如下两个议题展开:一是职业教育的技能供给能否适应和满足经济社会发展的需要,即技能供给与劳动力市场需求之间的关系;二是职业教育的社会认知与职业学校行动选择之间的关系。就第一个议题而言,职业教育技能供给过程中的技能错配和技能适配是其中的焦点。在具体操作上,职业教育学者一般认为,如何建构一体化职业教育人才培养体系,产教如何融合、以及各层次职业教育专业设置、培养目标、课程体系、培养方案如何衔接等,这些是解决技能供给适配性,进而助力技能型社会建设的关键问题。就第二个议题而言,主要涉及到的是职业教育学科体系的建设及其社会吸引力问题。2019年国务院印发《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的通知中明确指出“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是两种不同的教育类型,具有同等重要地位”。但众所周知,社会大众长久以来视职业教育为“二流教育”[9],这种惯性思维背后是刻板地认为职业教育矮于普通教育。此类社会认知和判断对置身于其中的职业学校行动产生了诸多影响,因此,职业学校为了能够跻身于普通教育的行列纷纷展开教育变革“竞赛”,获得更多资源的同时提升社会大众对其认可。笔者以为,理解和分析职业教育宏大体系中的具体职业学校的行动选择及其背后成因,这对中国技能型社会建设具有重要的现实和理论意义:一方面职业教育如何摆脱低层次教育的刻板定位而真正迈向一种“类型”教育,这其中涉及到职业教育体系中复杂的制度改革;另一方面也意味着需要职业教育研究在关注职业教育学科建设、课程设置、产教融合等职业教育内部议题的同时,跳出职业教育的理论视域,去关注整个技能形成体系的制度变迁中多元行动者及其互动关系。换言之,职业教育的制度生态基础应该纳入技能型社会建设的内涵之中。

(三)社会学视阈下技能社会的理论意涵

在社会学理论框架中,如上文所言,柯林斯提出的文凭社会理论意在反思文凭主义和文凭通货膨胀所带来的负面效应。除此以外,社会学关于技能议题的研究多集中在两个方向:

第一个研究方向是将技能放置于劳动关系的结构中来分析。在社会学劳动过程理论中,“技能”被视为劳资互动博弈乃至劳资斗争的工具,具体而言,技能既是劳动者赖以谋生的工具,也是劳动者与资本进行对抗的筹码。当然经典劳动过程理论认为,随着机器化、自动化、标准化为主要特征的福特主义和泰勒制的普及流行,导致劳动过程逐渐客观化,实际上是一个去技能化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劳动过程理论相信,在机器化工业时代,技能型人才的培养和教育对于生产制造就不那么重要了。

第二个研究方向认为职业教育对社会成员的社会地位获致具有意义:一方面随着社会分工的发展与演进,职业/职业群体的形成,有学者指出具备相当的职业资质、技术水平以及教育水平的职业结构成为社会分层的基础[10]。因此职业教育是提升劳动力水平与实现合理社会流动的重要机制,即职业教育能够扩大中间阶层群体,为部分群体提供向上流动的机会[11];另一方面教育本身也可能成为一种社会分层机制,教育体系内部的分层实际上是未来社会分层的一种预设,比如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分流(普职分流)在社会引发的讨论和焦虑等现象,背后实际上是教育被划分为三六九等进而影响到未来的社会阶层结构状态。这些研究认为职业教育是弱势教育,是一种阶级再制的工具[12]。尤其是普职分流以来,就划定了部分学生拥有较少的机会进入到本科教育学习中,从而造成教育不平等。在这个研究取向基础上,还衍生出了对国家职业资格证书体系的经济社会功能的思考。从应然上来看,国家职业资格证书制度设置了部分行业的准入门槛,保障技能型人才的专业化地位,但从实然上来讲,我国职业资格证书制度走的是“丛林式”发展道路[13],表现为考试种类繁多、证书技术效用较低以及标准与实践的脱节,削弱了国家职业资格证书制度的公信力,也制约了职业资格证书制度在社会分工方面的积极作用[14]。

在不同学科的理论中,技能社会体现出丰富的多元化面向。经济学更多关注技能投资行为及其背后的制度成因,分析职业教育的技能供给与产业发展和经济增长之间的关联,讨论社会个体的理性选择行为对技能社会建设的影响;在教育学那里,更多是从职业教育体系内部来讨论职业教育如何切合经济社会发展的需要,因此产教融合、职业教育育人体系、职业教育学科与课程设置等议题是讨论的焦点;社会学则立足于职业教育体系之外,从社会层面来理解投资技能学习行为背后的社会成因,即投资职业教育而取得的技能资本是否能够帮助技能学习者实现阶层流动进而促进其社会融入。另外,社会学还关注社会认可对职业教育和普通教育关系所带来的影响。在笔者看来,技能具有多重意涵,作为技能形成重要载体的职业教育同样如此。在现实社会中,技能既是一种劳动者个体能力,同时还带有强烈的社会公共品色彩,体现在三个层面:它是劳动者在竞争性社会中赖以谋生的工具,同时也是国家经济增长的引擎;它是劳动者实现社会阶层流动、获得社会地位的载体,也是国家竞争优势达成的核心要素之一;技能的形成既是一种人力资本投资选择,同时也是社会融入的一种努力。基于此,我们可以说,技能社会建设的相关政策既是一种经济政策,同时也是一种社会政策,而且是一种发展型社会政策。因此,理解和阐释技能社会的内涵与建设理路,跨学科的视野就显得尤为必要。

三、技能社会的基本内涵与结构性特质

事实上,从操作化角度来说,技能型社会建设在目标指向上可以概括为国家重视技能、社会崇尚技能、人人享有技能的社会样态形成。笔者看来,这是技能型社会期待达致的理想型状态,那么“国家重视”、“社会崇尚”以及“人人享有”三者之间有关联吗?“人人持证”属于“人人享有技能”吗?诸如此类的问题都需要我们从学理上对何为技能型社会做一个较为清晰的概念界定,这是展开理论研究的前提性工作。近些年来,学术界积累了诸多技能社会方面的研究成果,比如张驰等人从技能形成的角度,认为技能人才接受学校以及企业的技能培训,并且通过自身的经验、价值与观念等来影响组织载体,有助于推动技能社会的建构[15]。张元宝将技能社会的建构放在教育体系上,认为应从职业教育、应用型教育以及再继续教育三个层面协同推动[16]。笔者认为上述研究一方面试图通过组织化路径建构技能社会,并将行动者视角引入进来,突破以往学者以“结构—功能”的理论范式分析技能形成。但如果将技能社会化约为职业教育体系,显然无法凸显出技能社会建设的多元面向。将技能社会的建设聚焦在劳动者个体人力资本的教育培训上,容易忽略其它复杂性因素,比如职业教育社会认同对技能社会建设的影响等。正如沃尔夫冈·贝克等学者所言,技能不仅仅是劳动者个体能力的体现,还是提升社会质量的基本路径[17],这意味着,技能社会建设除了关乎“技高者得”的分配效率外,更关乎社会公平与社会治理。

因此,笔者以为,产教融合、校企合作、集团性办学等概念更多属于技能型社会建设过程中的操作性命题,只体现了技能型社会不同的单一面向,却难以整合技能型社会的丰富内涵。其实,梳理社会各部门尤其是职业教育部门围绕技能社会展开的诸多行动,比如不同教育层次的纵向贯通、不同教育类型的横向融合、多元办学格局、产教深度融合等,可以一定程度上使用“技能形成”这个学术概念加以统合。所谓技能形成,笔者将之界定为通过理论学习、实际操作以及事件经历获得工作能力的过程,它包括技能知识的学习与技能经验的积累,而学校与车间的有机互动是有效技能形成的必然路径,两个主体之间的机制性安排称之为技能形成体制[18]。技能形成是劳动者获得知识、能力、技术的过程,成就这个过程的是一个复杂的制度安排,受到特定的历史、文化、社会等因素影响。探索劳动者技能形成应将其放到具体的行动情景当中,并融入到技能实践共同体的社会文化中,从而寻求技能形成的社会基础及其特定要求[19]。因此,技能形成是一个生态系统[20],涉及政府、企业、学校、社会组织、劳动者、媒体等多个主体的互动,它更是服务于国家发展战略、推动经济与社会发展的一整套制度性安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国家提出的技能型社会建设在制度安排上可以用“国家(区域)技能形成体系”概念进行学术统筹。

基于技能形成的理论,我们尝试对技能社会的理论内涵做一个初步界定。技能社会是依循技能形成规律,以劳动者技能形成和社会融入为起点,通过联动政府、企业、职业学校、社会组织以及媒体等为组织化手段,意在打造匹配高质量发展需求技能形成体系的诸多社会行动总和。具体而言,技能社会包括历史维度、经济维度、社会维度与文化维度等四个维度。

首先是技能社会的历史维度。从工业文明的演化历史来看,劳动者技能是影响劳资关系互动的重要变量。经典劳动过程理论认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事实上是资本家与工人围绕着生产控制权为谁所有、为谁支配而展开的一场“技能争夺赛”。资本家为了获得对生产过程的控制,通过机器技术、组织管理技术将复杂的生产过程肢解为极易操作的简单化、标准化、线性化的过程[21]。实际上一方面是通过引进新技术,减少生产过程对工人技能的依赖;另一方面,通过科学管理的方式对技术工人进行限制[22]。因此,工人不得不沦落为执行生产指令的工具,出现劳动退化以至于技能溶解。就中国而言,计划经济时期随着社会主义三大改造的完成,工人由一种雇佣劳动力转为一种身份,在劳动组织内部事实上消灭了劳资关系。在这样的制度环境下,工人阶级主人翁地位和八级工的技术等级序列推动了全社会形成“崇尚技能”的整体认同。改革开放后,市场力量的释放意味着市场性劳资关系的再现,谋生劳动逐渐取代过去的身份劳动成为改革开放后主要的劳动样态[23]。在这个过程中,“去国有化”与“去身份化”成为形塑这种关系的两个主要力量,这一方面导致劳资矛盾在发生强度、频次、以及方式上发生巨大变化,同时也消解了劳动者投资技能学习并进行长久积累的动机,“低技能”“高流动”“廉价化”逐渐成为中国产业工人队伍的形象符号。近些年来,中国已经成长为全球工业规模最大、工业门类最齐全的“世界工厂”,但与之相伴随的是“民工荒”与“技工荒”现象日益凸显,越来越多的年轻劳动者不愿意当工人。从历史角度来审视,显然我们无法再回到产业工人“身份化”的时代,市场力量已经彻底荡涤了传统计划制度的适用土壤。因此笔者以为,技能社会建设在历史维度上的首要任务是重新理解劳动生产过程,从生计劳动走向体面劳动应该成为其中的重点。事实上,国际劳工组织(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zation)一直将技能发展与“体面的工作”联系在一起,推动社会各界重新认识和解读技能,积极进行各种政策倡导。

其次是技能社会的经济维度,主要是指劳动者技能形成的资源投入与经济回报,具体涉及劳动者的劳动时间、劳动者收入与劳动待遇三个议题。在劳动时间方面,古代社会中人们根据自然规律,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原理从事生产生活。但是步入工业化社会以来,技能劳动者常常被规训于标准化的时间实践中,其背后是资本对生产工人的全时监控,劳动强度较大,劳动者成为流水化作业中的工具。尽管平台化用工的形式打破了标准化的工作时间,但是却又创造了一种虚假的时间自由[24]。与此同时,用工时间形式上的灵活化导致生产者岗位流动性较大,这不利于技能在稳定的时间序列中形成并积累。技能社会在劳动时间上倡导劳动时间的规律性、劳动过程中的自主性与主体性,弱化劳动过程的强制性和被动性,使劳动者能够真正地沉浸在劳动生产实践中。在劳动收入方面,劳动者所掌握的技能可以创造出巨大的生产价值,在计划经济时期,国家有着严格的技术工种与等级的工资限定,但是市场化用工使得劳动者之间的收入呈现较大的级差。因此,应注重技能劳动者的收入平等并建立合理合法的工资协商机制以及技能等级制,技能学得周期长、投入回报低的情况则会导致劳动者不愿意学习技能,职业学校也缺乏吸引力。在劳动待遇上,要创造对技能劳动者的友好环境,制定吸引技能劳动者就业的政策,适当通过经济激励、福利待遇与情感关怀相结合的形式,激发技能劳动者的工作热情以及劳动获得感。

再次是技能社会的社会维度,技能社会不仅仅是经济发展的问题,其背后关乎的是社会团结、社会公平、社会正义以及社会保护的社会治理议题。技能社会的社会维度建设主要体现在技能劳动者的社会权利、社会保障以及社会服务三个方面。我们的调研发现,学历型人才在户籍条件上占有优势,而大部分产业工人包括技术技能型产业工人由于学历水平较低,通常处于明显的劣势。“重学历轻技能”的落户门槛是大部分产业工人群体无法跨越的屏障,往返于家乡与异乡以及季节性迁徙是产业工人的常态。除了户籍限制外,大部分产业工人群体在子女教育、城市社会融入等方面均面临着诸多排斥。笔者认为应当着力构建技能社会的社会保障体系以及社会服务体系,蓝领工人与白领工作者要享有平等的社会权利并使技能劳动者的技能发展成为一项受保护的工人权利[25]。

最后是技能社会的文化维度。文化维度是一种精神引领,其关注的核心是技能劳动者的认同感、获得感与幸福感,尤其是体力劳动者的职业认同感,能够为技能形成以及技能形成体系建构起到推动作用。我们以为,劳动者的劳动获得感与职业认同首先源于企业的用工体制、劳动待遇以及技能培育的形式,这是技能社会文化维度的基础。具体而言,企业雇佣技能劳动者不应仅仅停留在高效生产与劳作层面上,还应倾向于对技能劳动者的教育与培养。换言之,要为技能劳动者搭建良好的晋升通道、提供技能培训以及人性化的企业关怀,凸显技能劳动者的主体性;其次,劳动者的劳动获得感与职业认同还源于企业对文化的熏陶与塑造,近年来笔者带领团队在深圳市宝安区进行了“宝安工匠”指标体系的设计与应用并获得全省推广,取得实质性成效,目的是激发社会对技能劳动者的尊重,激励技能劳动者孜孜以求的钻研技术,深化技能形成体系,推动产业工人人才队伍改革。同时,借此渲染崇尚劳动、热爱劳动的观念,弘扬劳模精神与工匠精神,将技能文化内化为技能劳动者内在的一种意识自觉与行动自觉,在型塑职业精神与职业情怀的基础上更好地将技能与生产生活有机结合起来,最终形成一种制度文化机制。

四、中国技能社会建设的现实困境

如前文所述,我们从技能形成理论视角对技能社会内涵进行了初步探索。所谓技能社会,是指依循技能形成规律,以劳动者技能形成和社会融入为起点,通过联动政府、企业、职业学校、社会组织以及媒体等为组织化手段,意在打造匹配高质量发展需求技能形成体系的诸多社会行动的总和。中国技能社会建设面临着诸多挑战,主要体现在技能形成的体制区隔、校企合作长效机制的难以建立、平台灵活性用工模式的过度扩张以及技能劳动者的社会融入壁垒等。

(一)制度冲突下技能社会建设体制区隔

技能社会建设的最大难题是如何建构适合技能形成规律的诸多制度安排。波斯梅尔等学者依据国家卷入和企业卷入程度的差异,将国家技能形成体系划分为国家主义技能形成体系、市场主义技能形成体系、分隔主义技能形成体系、集体主义技能形成体系四种类型[26]。这四种制度类型体现了资本主义的多样性,它们在技能形成的参与机制、成本分担、技能供给、社会后果等方面均存在明显不同[27]。仅就技能形成的主体参与而言,也非是完全依赖于国家主导,更需要的是多元化主体共同参与。事实上,中国当下的技能形成过程涉及不同主体之间的博弈,但行政部门之间及其与市场、社会等力量间的可信承诺机制尚未建立起来。计划经济时期,以“固定用工制”和“招生即招工”为基本内容的单位主义制度安排激励了国有企业参与技能形成的动机。但改革开放后,市场力量释放和劳动力商品化使得企业组织逐渐退出了直接的技能形成过程。20世纪80年代执行的“先培训后就业”的政策事实上消解了计划经济时期国有企业直接参与技能形成的制度基础,而且劳动力市场挖人外部性和成本考量也使企业组织对于投资技能培训的动机不复以往。而一些学者的研究发现,理论上扮演规模化技能供给主角的职业教育体系,事实上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技能供给绩效[28]。同时,技能社会的社会保障体制/社会服务体制的力量较为薄弱,使得技能社会在多重体制上难以通力合作,进而形成一种区隔。中国技能社会在相关制度安排上呈现明显的碎片化特征,其间的“制度冲突”已然成为技能形成与技能社会建构的阻碍。为此,需要推动技能社会建设的制度体系尤其是顶层制度体系的架构。

(二)校企合作长效机制难以建立

职业教育体系是规模化技能供给的制度安排,也是技能社会建设的核心主体。职业教育作为一种类型教育,其出发点是为企业培养、输送思想政治过硬、德技并修的技能型人才。但在调研中我们却发现职业院校的学生极少部分选择进入企业,形成了一种“学技术是为了将来不做技术”的事实悖论。与此同时,即便是主动选择进入企业的职业学校的毕业生,因其所掌握的技术技能通常是通用型技能,无法满足企业特殊技能需求,影响部分企业组织对职业学校毕业生的选用。因此,技能供给与车间生产实践环节发生脱节日益成为困扰当下中国职业教育的主要问题,这也正是校企合作难以深度融合与持续的症因所在。依据德国双元制的经验,高质量的校企合作是德国职业教育实现有效技能供给的关键,这也为德国制造产业所具有的全球竞争优势奠定了强有力的技能支撑。德国双元式职业教育之所以能够成功,关键在于德国集体主义式的技能形成体系提供了匹配制度环境[29]。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皮特·豪、索斯凯斯和瑟伦等学者将集体主义技能形成体系和耐心资本金融体系归结为德国国家竞争力形成的重要制度基础。对于中国而言,如上文所言,计划经济时期,“招生即招工政策”激励了国有企业深度参与校企合作的动机,但这样的匹配制度在今天已经无法存续了。因此,中国校企走向高质量合作的关键在于相关制度安排的重构,这中间不仅仅涉及到企业与职业学校之间的利益一致性问题,还涉及到企业组织间有序竞争关系、以及职业学校学生的劳动安全等诸多议题[30]。有学者基于利益相关者的理论视角尝试将校企合作中的多元化主体进行利益的联结[31],但是在利益联结的背后依然存在着主客体之间的强弱依赖关系,资源在利益交换中由于其流动性、有限性以及匹配性的特点致使很难达成长时段的持续合作。对于校企合作命运共同体的缔造,仅仅注重利益递送或许未必能够解决根本性问题,而多元化主体在不断发生耦合的实践过程中所达成的共识才是校企合作得以常态化运转的关键所在。

(三)平台灵活性用工模式过度扩张

随着互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的迭代升级,零工经济越来越成为一种主流趋势。以数字平台化用工模式为核心的零工经济创造了大量的就业机会,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劳动者尤其是低技能劳动者的就业问题,也一定程度上重构了传统的劳动关系结构。这对于技能劳动者来说,无疑是摆脱了工厂体制的束缚,但是有学者指出:等待他们的却是通过技术手段所创造的虚假自由以及新型的劳动控制[32]。不仅如此,机器换人的热潮从未停止,大机器时代将生产过程进行分解,致使劳动者技能无处施展,并成为机器的附庸,甚至于对劳动者的替代。这种情形使得政府、企业、工厂组织表现出“极大的欢腾”,而对于技能劳动者而言却表现出“集体的冷漠”[33]。从技能形成的角度来说,互联网平台用工模式一方面是灵活性膨胀,但另一方面也使劳动者陷入新的技术控制之中。这种新的技术控制手段通过数字平台自动筛选起作用,首先,极大降低了劳动者技能形成从陌生到熟练的试错成本,进而压缩了技能累积的空间。其次,由于有效技能需要依赖稳定有序的劳动关系和组织载体,方能在时间中慢慢形成[34],但是数字平台灵活性膨胀弱化劳动者技能积累动机,造成劳动者主体性的消解,对技能社会建设构成了新的挑战。相对来说,数字化平台对于技能社会建设的挑战集中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技术进步带来的岗位技能要求变迁,这对劳动者技能更新和终生技能形成空间提出了新要求;二是数字化平台重构了劳动关系,这种灵活雇佣的形式无限膨胀如果渗透到工业制造领域,则会阻碍技能积累。在工业生产领域,技能的形成依赖于时间性与组织性两大维度,高度灵活化的平台化用工模式在这两个维度上都不利于技能积累。基于此,数字化平台的技术控制以及灵活化用工模式构成对技能社会建设构成了新挑战。

(四)技能劳动者的社会融入壁垒

处在转型时期的中国社会越来越成为一种流动社会,在流动社会中,不仅仅是人的流动,还包括物品、信息、资源、网络、服务等的流动。英国社会学家鲍曼在其《流动的现代性》一书中宣告流动时代的到来,他把生活在现代生活中的人比作为“流浪者”,并且由于只关注自身利益,无法与他者建立联系,导致社会的解体[35],他认为滕尼斯取向下的共同体实质是一种乌托邦。当前社会中的技能劳动者大多数以“流动者”身份在城市中的各个工厂打工。以产业工人为例,我们知道,职业学校毕业的学生在体制外就业的占比高达96.4%,实际上大量的职业学校毕业生将来会成为产业工人大军中的一员。数据调查显示,中国产业工人岗位流动率非常高,平均1.6年就会换一个岗位[36]。工作岗位的高流动性户籍制度的限制使得他们中大部分人无法在城市中安定,致使技能劳动者遭遇社会融入的壁垒,并为社会不稳定带来一定的风险。如上文所言,技能既是劳动者谋生的工具,也是他们社会地位获得与社会融入的载体。不过,对我国技能劳动者群体而言,虽然在劳动力市场上“技高者薪酬高”的现象逐渐普遍,但技能很多时候却不能帮助他们很好地融入城市社会。技术工人在很多方面的待遇与白领仍存在较大差距,且与其他新兴业态从业者相比,优势也不明显。我们调研发现,绝大部分技术工人主要凭借学历而非技能入户。

同时,技能劳动者未能较好地社会融入也会对其职业获得感和身份认同产生直接影响,造成自我迷茫感以及存在性焦虑。计划经济时期,技能劳动者更多是以一种阶级身份参与到我国的工业建设中,依据身份等级在资源配置与福利待遇等方面形成了一种身份产权[37]。改革开放以后,技能劳动者的身份发生了置换,在市场经济的运作机制之下,技能劳动者由一种阶级身份转换为一种职业身份,但是由于工厂体制、技能培训以及社会保障资源的匮乏等,使技能劳动者自视为一种“弱势群体”抑或“底层群体”。我国技能劳动者群体存在着明显的职业天花板,技术工人的晋升渠道和晋升空间狭窄。从调查数据来看,目前我国劳动者职业培训需求普遍较高,但如果细分需求类型,大部分蓝领劳动者更希望接受的是学历教育、商务交易、考证应试技巧、社交礼仪等方面的培训,对岗位技能尤其是操作技能知识的学习意愿不高。这实际上是我国技能劳动者尤其是蓝领群体劳动获得感和职业认同感较低的一种折射。这些事实都对我国技能社会建设构成了挑战。

五、结语

《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提出“到2035年,职业教育水平整体步入世界前列、技能型社会基本建成”的目标。本文意在从学理层面对技能社会做以理论盘整:首先,技能社会在理论上对话的是文凭社会理论。在柯林斯笔下的文凭社会中,文凭证书作为一种通货是社会个体竞争职业身份并进入某一阶层结构的入门证,高度文凭化的职业是现代社会分层的缩影。文凭主义一方面导致文凭泛滥以及文凭认证系统的扩张,产生文凭贬值的通货膨胀现象;另一方面也使技能培训成为文凭证书获取的副产品。技能社会要警惕这种文凭证书的功能异化的现象,更强调实际能力与技能成效,实现技能型人才与经济社会发展的良性互动[38]。其次,分别从经济学、教育学以及社会学学科的角度阐释对技能/技能形成的关怀及其技能社会的理论意涵。最后,本文对技能社会的基本内涵、结构特质进行了操作化解释,并对技能社会建设过程中所遭遇的结构化困境进行分析,为技能社会的发展提供基础性理论的阐释与指引。

技能社会建设不仅仅关乎于职业教育中的人力资本培育问题,更是关乎社会治理与高质量发展的时代命题。在中国经济社会市场化转型过程中,技能形成体系事实上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从以厂办技校、学徒制为主逐渐转向以职业学校为主,其形式由以往的(企业)行业办学转向教育统筹的发展路径[39]。不过,在当下中国,本应作为一种“类型”的职业教育却更多以一种“层次”出现在教育科层的等级序列中。这种现实处境推动了职业教育在行进方向上逐渐偏向于学术知识生产、学历的提升而偏离了技能的培育,因此需要警惕文凭主义在职业教育中的扩张。同时,当前证书的泛滥也日益挑战职业教育体系的有效性。随着技术进步,从经济结构、就业结构到人才培养的专业结构出现的重大变革,职业资格证书制度在人力资源开发和配置中出现种类繁多、供给效率低下以及社会认可度不足等问题,职业资格证书体系的无序扩张致使其合法性式微,无法反映劳动者的技能素养与水平,弱化技能劳动者的社会地位,使职业教育脱嵌于技能社会。因此,技能社会要强化技能证书体系的质量建设,推进技能证书与技能水平、职业教育人才培养之间的匹配程度,从而提高证书在劳动力市场中的信号有效性。我们认为对职业教育的评估实践将会成为职业教育改革的重要方向,进而推动职业教育的内涵式发展与质量的提升。

实际上,无论是当下制造实践还是日益迈向智能制造的工作世界,对技能人才以及职业教育变革无疑有着更高的诉求[40],职业教育肩负着技能强国的艰巨使命。然而,我国职业教育之于技能形成乃至于技能社会的推进面临最大的问题是职业教育与高等教育之间的鸿沟。因此,要在制度安排上使职业教育与高等教育享有平等的教育地位、教育资源与权利,提高技能人才的社会地位与价值认可,这是职业教育发展的逻辑起点[41]。同时,技能匹配、劳动共同体建设也越发成为校企合作得以可能的关键,而上述问题的妥善安排与解决直接关乎技能社会的形成。本文对技能社会的基本内涵及其特质进行了初步阐释,但在技能社会建设过程中,依然有诸多理论任务亟需学界去关注:其一,深化技能社会的学理内涵,建构技能社会学的分析范式;其二,通过经验研究,发现技能劳动者的生存处境与故事,如何通过政策倡导、技能劳动者社会资本提升以促进他们社会融入与社会境遇的改善;其三,在田野事实的基础上,如何推动技能社会的相关实证研究。技能社会建设涉及复杂多元化主体的共同行动,探寻能够激励多元主体积极参与动机的制度机制将成为中国技能社会研究的重要理论任务。

猜你喜欢

技能型劳动者技能
劳动者
高职院校技能型人才培养体系研究
应用技能型人才培养框架下《PLC与变频器应用技术》课程改革与实践
劳动者的尊严不应被“扔”在地上
劳动技能up up!
秣马厉兵强技能
拼技能,享丰收
画唇技能轻松
在云端
劳动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