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教与性情— 魏裔介诗学思想研究
2022-02-26李倩倩王亚茹邢台学院文学院
李倩倩 王亚茹 邢台学院文学院
魏裔介(1616-1686),字石生,号贞庵,河北柏乡人。顺治三年进士,官至太子太傅、保和殿大学士。自顺治到康熙初年,魏裔介以其政治身份,成为一代诗坛之领袖,他的诗学思想是既代表朝廷主流思潮,又掺杂个人的性情因素,保留了更多庙堂文人文学思想的原貌,因而也就有了独特的研究价值。他在清初不仅有很高的政治地位,更是一代文人领袖,在畿辅地域诗学与文化的建构中有重要的地位。
目前学界对魏裔介诗歌和诗学思想的研究,主要聚焦于温柔敦厚、性情、雅正这几种观点,如代亮《清初河朔庙堂诗人群体诗学思想述略》[1]一文将魏裔介作为河朔地区的庙堂诗人的代表来论述,指出其诗学思想的特征是颂美上政、温柔敦厚、固守唐诗典范、提倡性情。王学强《魏裔介诗论述评》[2]一文认为魏裔介的诗学思想是提倡真诗,主张温柔敦厚,反对模拟剽窃。白一瑾《清初庙堂文人诗学意识形态之建构——以施闰章、魏裔介、冯溥为中心》[3]认为魏裔介等庙堂诗人以“雅正”为诗学的主导。张子宁《魏裔介诗歌研究》[4]“性情正而天下真诗出”的诗学观念、宗唐学杜、积学识。许振东《论清初魏裔介的文学史意义与成就》,主要提到了魏裔介诗歌的主张是以性情为主,而性情又以温柔敦厚为正,认为这一诗歌观念开启了“清诗温柔敦厚、质实醇厚的新转向”[5]13。本课题试着摆脱学界普遍以总结魏裔介诗歌特色或诗学特色为主的论述模式,结合其生平经历、个性气质、文坛状况以及具体诗作,论述其主要诗学思想的复杂内涵、内在逻辑和发展变化的过程。
一
魏裔介忠厚的性格特征直接决定了其诗学思想的主要内涵是儒家的诗教,他在《唐诗清览集序》中评价唐诗:“其间新声曼衍,有乖元音者固多。若夫豪杰之士,敦伦重节、忧国爱民,投奸乐善、孤郁不回之意,亦必于是发之。唐诗度越六朝者以此,非止摅词广赡也。……太白云:‘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尚清真。’夫诗不清真不足言志,不清则亦不真,清览名集,义取诸此。”[6]102-103认为唐诗超越前代的原因不在文辞而是在诗歌中抒发忠君爱国等思想,或者诗歌中展露真实的士人品格、抒发诗人内心孤郁之真实情感等,而这些特点,都可以归结为“清”这样一种诗歌风貌。他作《选唐诗清览集作》一首,阐发应该遵从风雅、中和的诗歌传统:“鸿濛启元运,灵淑钟人纪。喜起肇赓歌,风雅隆周祀。汉魏有升降,六朝多靡绮。卓哉贞观君,世济擅厥美。磊磊富琼枝,宁独杜与李。历下重格调,竟陵采幽旨。遥遥古人心,笙竽若隔耳。大道已旷邈,浇气顾莫止。镇以中和音,万物返其始。”[6]471所以对于清初的诗歌特点,他认为要推崇那些言志之作,在《今诗溯洄集序》说:“今得读其言志之作而闻其欲歌欲泣之致,抑扬感慨之声。或关于典礼制作,载朝庙之鸿猷;或协于伦纪游览,拾香草之名物,彬彬乎各有其义,非无当于正变也。”[6]106
因此,魏裔介推崇中和清雅的儒家诗学观念,那么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一方面反对当时的淫艳浮靡、绮靡淫佻的诗风,其在《选清诗观始集作》一诗中评价清初诗歌:“人心釀世运,盛衰递相寻。群生天地间,激荡成讴音。鸿纤既异致,雅俗判高深。清时辟文运,群贤费盍簪。篇什多古风,声价重球琳。宁敢继绝笔,所愿正哇淫。”[7]28对于当世诗人,魏裔介称赞宋牧仲的诗歌“学富情深归于大雅”,他在《宋牧仲诗序》中说:“诗之为道大矣……非积学不能作,非情深不能作,非大雅不能作。”[6]113认为学识、深情、雅正是诗歌创作的要素。
魏裔介推举前代诗人杜甫和李梦阳作为诗歌创作的典范。对于前者,其在评价同时友人的诗集时言:“后世善为诗者,晋有陶渊明,唐有杜子美,宋有苏子瞻,明有李空同。其他作者林立,要不得与之方架齐驱。”(《杨犹龙续刻诗集序》)[6]113《辨若弟逸休居诗序》:“独好言风雅。于唐人推尊少陵氏,明人推尊献吉氏,力排靡绮之习,追复淳古之风。”其实这也是清初的风气,当时人推崇杜甫和李献吉,如友人杨思圣在对魏裔介诗歌评价中说:“今世士大夫动称杜少陵、李献吉”[7]6;申涵光亦认为“崆峒才力横绝,气压万夫,设前无杜陵,不几有诗来一人乎。”[7]9魏裔介还有两首咏杜甫的诗作,《咏杜》:“落笔应有鬼神助,山川风雨发其姿。玲珑刊尽琅嬛秘,饥寒迫出奇崛词。文章自不关花鸟,性命深沉乃出之。”[7]38《读杜子美诗》:“世人诵公诗,撷芳资游泳。我诵见公心,楷模性情正。救琯虽云非,其意实孤劲。一踬不复收,骅骝终远屏。有语不忘君,怆怛忠爱盛。飘泊蚕丛閒,櫹椮长镵柄。路阻豺虎多,身傍干戈横。灿灿浣花词,磊磊夔州咏。百年歌独苦,斯语泪如迸。放舟夷陵后,潦倒春华竞。天困万古胸,抒发鸿濛性。陶冶不可穷,世秉词伯政。读之浃数旬,高斋风雨并。既哭复还歌,枕藉以为命。斯人竟已矣,惄焉心如怲。”[6]456赞美杜甫诗歌中有救朋友之勇、忠君爱国之情、困顿漂泊之苦、陶冶万物之心胸,这些都是性情之正的体现。
二
由魏裔介的诗歌评选和他的诗歌创作来看,其对性情的理解,不仅包括符合儒家诗学观念的性情之正,他的性情也和情联系在一起的,从而具有了诗学思维。他在《周德培诗序》中提出:“诗以自道其性情耳,若必悉心于步趋仿佛则生气索然,故历下之敲金戛玉,终不若公安之任真独往也。余昔年选诗,虽兼尚体格,而必以性情为本。”[7]316他认为诗歌除尊尚体格外,最主要的应该是抒发诗人自己的性情,明代公安派敢于抒发个人之真性情比复古派的雕章琢句更能符合诗歌的创作理念。他在为朋友作的序中提出要抒发性情而不要模拟的观点,其言:“尽洗铅华,独抒至性。如孟襄阳之澹远,如王摩诘之寂悟,如岑嘉州之陡健,如刘随州之悲凉,而又如明远家法,诸体俱备也。”(《鲍讓侯诗集序》)[6]131强调个人心性之悟对于诗歌创作与风格形成的重要意义,反对摹古。
诗歌创作不仅不能模拟,并且也不必工而后作,只要有心中有感受随时可以写出来,他在《龙雪崖丛碧山堂诗草序》中说:“盖不以模拟为工,而意之所至,直抒其所欲言,此其所以可传也,而岂刻画凑泊者之所能及也。”[7]305在《披云居偶吟初集序》中亦言:“诗岂必工而后作耶?况乎穷达有命,幻化推迁,偶有所志,展卷惘然,或亦可藉以自考也。”[6]144这是完全把诗歌当作个人畅所欲言的一个媒介,是清诗日常化的一个体验。
上述这种重情的主张所导致的魏裔介一系列的诗学观念的变化,如,他认为诗歌创作是诗人不得不为诗,诗之用在于“吾”,他在《屿舫近草序》中说:“庚戌罢作,辛亥壬子复稍稍为之。然前此犹在东华十丈尘道上,既而在青门马车图中,未几又在水光林影丹碧丛矣。是皆不能无作。如虫之吟也,如籁之鸣也,如花之开谢而水之行止也。以悦吾心,以寄吾况,以答吾友生,以纪吾时序。若其有合于古人与否,则不敢知耶。”[6]143这是把诗歌作为个人记录日常的工具。
在重性情正和发抒的前提下,魏裔介还提出了“游”与诗的创作关系,认为自然景色具有陶冶人的作用。其在《堵乾三诗草序》中说:“文不游,不能奇,诗不游,亦不能奇,何者?人虽有思有怀,亦必以山水之气突兀激荡之,而后笔墨间具风雨争飞,云霞倏变之态。不然,坐守穷庐中,虽取两汉六朝三唐诗,吚唔模拟,终是优孟衣冠,全无生动处。”[6]132《渡江小咏序》:“诗以道性情,而山林人之性情与廊庙人之性情,亦微有异。”[6]134此说为总论。《葛觐昌近诗序》:“若以山林之士而强作台阁之语,失其本质矣。”他选编《溯回集》时就多选山林之士,这些人寄托高远、清真澹远、不事雕琢,自然近于风雅。
其诗集中有许多描写燕赵自然和人文景观的诗作如《南和十二景吟》等,还有一些凸显诗人情怀的诗作,如《凹泽仅二里有江湖万千之秋》:“清旷来风雨,寒塘汇碧流。翠微封古寺,红树障飞楼。冥色春城晚,清言万丈幽。因思淮北日,天际发归舟。”[7]60《咏玉簪花》之序见作者之性情:“玉簪花,皓洁可爱,喜植于阴也。日炙之则萎黄矣。辛亥夏,余居郡城,酷暑为虐。至六月晦日见墙下玉簪翘然将吐。余于是感烦暑之欲退,秋气之将至也。由斯以往睹云汉之天章,对冰轮之桂影。鸿嘹唳而南征,菊纷披而错采。甘果竞进,清酌时开。其乐岂有极哉。是知花之与时有消息之意,故为赋之。”诗曰:“烦暑拟将退,幽花渐吐茎。不争桃李色,岂有绮罗情。澹澹迎朝露,娟娟对晚晴。秋风行有信,芳馥满前楹。”[7]85情怀澹荡,体物细腻,诗风清新流利,构成了其诗歌创作的另一种倾向。徐世昌在其传记中评价魏裔介之诗“诗宗陶、韦,而于君臣、父子、兄弟、友朋之间,尤惓惓三致意焉。”[8]30既是此意。
由上可知,从诗学批评和创作相结合的层面来看,魏裔介有忠厚、复归大雅的诗学观念,亦重视自我性情之抒发,构成了复杂的诗学空间。
三
在诗歌体裁上,魏裔介认为当世诗人的近体诗创作多七律而少五律,因为五律偏于古风,其在《顾幵山诗集序》中说:“今世人作诗多好为七言近体,而难于五言,何哉?古人如杜子美、王摩诘、岑嘉州皆兼工五七言律,而李太白、孟浩然则丰于五而歉于七,集中殆不数数见焉。昔人谓:‘五言如四十个贤人,著一字,如屠贾不得。’虽近体犹近于古风,非淳于古者,亦不能为也。”[6]127其后袁枚也认为五律是连接古风和七律的一个中介:“余教少年学诗者,当从五律入手:上可以攀古风,下可以接七律。”(《随园诗话》卷二)
魏裔介的诗歌创作古近体皆有,而以近体诗以七律为主,题材上多赠答、送别、抒怀之作、即事、写景。如五律赠答之作,《寄吴梅村宫詹》:“三年别海上,忆尔望金台。弓鼎轩皇去,山河庾信哀。桃花存旧谱,梅萼漾新醅。再索双珠树,欣砚吐凤才。”[6]515借景抒情之作,《秋日雨中吟》八首其一:“最爱秋时雨,庭阴爽气侵。层城高鸟下,远寺晓钟沉。老觉风欺齿,清知水在心。悠然思往事,兴到发长吟。”[7]88《述怀》八首其一:“终古云山一望中,幽栖常欲蹈冥鸿。兴亡世事同蕉鹿,得失虚名付楚弓。莲社岂能邀靖节,醉乡且自效安丰。年来高卧层台下,静对春花几树红。”[6]547
七律的唱和之作,《答赠吴梅村宫詹》:(梅村赠余有‘自是汉庭真谏议,萧王陌上赋东都’之句)“雄谈堪慰客怀孤,岸帻高斋酒共呼。娄水烟云多甲第,延州风雨半平芜。文成绝调垂银管,道在冰心寄玉壶。北面丹书须帝佐,岂因作赋重三都。”模仿李东阳的作品,《怀梁玉立宗伯戏效李沧溟体》“蓟门秋色满平皋,把酒思君意郁陶。词赋中原还我辈,江湖岁月自人豪。南宫曳履炉烟近,北斗持衡剑佩高。为报故人休伏枕,时清方欲起山涛。”[7]130叙事流畅,境界阔大。而回忆友人,情绪悲恸,偶尔有溢出儒家诗教范围,但并没有流于放纵。《追忆杨犹龙》:“老怀吾友亦堪伤,阅尽朝华与夕阳。锦里有诗追杜甫,广陵无曲和嵇康。孤城画角楼三面,紫塞征鸿字一行。更与何人同展眺,临风不觉涕淋浪。[7]146七律怀古之作,如《后秋兴八首其一·过井陉》:“试向井陉山下过,左车不用计如何。丛台寂寞生秋草,漳水潺缓叹逝波。五代事空存壁垒,百年人尚说干戈。时清喜见征尘静,欲颂生平鬓已皤。”[7]150
这些诗作呈现出雅正与性情相结合的特点,整体诗风是流畅圆润的。故而,宋征舆评其诗曰:“先生于三百篇之义其兼之者乎。自数年以来,朝廷之大政大典,与夫端人硕士之进退隐显,靡所不纪。既已揄其光华,而志明盛矣。而忧时悯世之志,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其言蔼如,其风穆如,孔硕肆好,而忠厚恻怛,真雅颂之德音也。至于志山水之清,研动植之态,能言士之累辞而不得者,先生以一两言当之,而高深蕃变之象粲然以章。”[7]7指出魏裔介诗歌忠厚、复归大雅的特征。申凫盟评其诗:“傲岸苍浑,有万钧之力,极似崆峒,七子不足道也。方今诗道靡曼,有词华而无气骨,急当以先生之作救之。”[7]11认为魏裔介的诗歌似李梦阳,力避诗坛绮靡之习。梁玉立评曰:“石生诗温厚处似三百篇,潇洒处似陶韦王孟,宏硕如燕许高岑,清俊处又在鲍庚之间。至其历落奔放有迁固之雄刚,拟古得其神骨,不特形似。”[7]11是指出魏裔介诗歌风格多样性的特点。
由上可知,魏裔介的诗歌显示出儒家诗学观念与个人诗学思想之冲突和融合,其本人的诗歌创作也以写景抒情为主,展示其诗学思想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魏裔介的诗学思想由于受到个人性情与易代政治的双重影响,呈现出独特的内涵与特征。其诗学观念以儒家教化经世为核心,同时更强调情感抒发的真实性与自然性,并由此体现为其认可诗歌体貌多样化的倾向。其本人诗歌创作的内容与风格,则展现出其诗学思想的丰富复杂特征。魏裔介诗学思想的复杂丰富代表了清初文学观念的典型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