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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性科学与国际关系理论
——反思与创新视角下的探究

2022-02-26刘孟强

国际论坛 2022年6期
关键词:复杂性科学理论

刘孟强

【内容提要】 近年来,国际关系学界出现了通过引入复杂性科学成果进行理论创新的趋势,这种创新趋势衍生出了两条具体路径,分别是国际关系下的复杂性探究路径和复杂性思维下的国际关系探究路径。尽管既有研究已取得了丰富成果,但国际关系在引入复杂性科学的过程中还存在些许问题,其中最主要的问题在于国际关系学界对复杂性、复杂性科学缺乏系统性认知,致使在面对复杂性问题时,无法实现从机械性思维到复杂性思维的转换。本文将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科学史视角出发,对复杂性、复杂性科学进行区分和界定,并以此为基础提出理论创新的思想框架。这一思想框架的关键在于打破传统机械性世界观的禁锢。在国际关系领域,机械性世界观具体表现为三个“机械性内核”,它们分别是“范式简化”倾向、国际关系理论建构的演绎逻辑、战争的初始条件(决定了国际关系学科的发展路径)。与之相对,本文根据复杂性视角,提出三个复杂性内核,分别是归纳方法、国际关系系统状态的复杂性特征、把复杂性当作复杂性。

在社会科学领域,复杂性是人类社会的本质特征已经获得了学界的共识,应用复杂性科学成果对社会科学进行探究的成果不断涌现。就国际关系学科而言,从罗西瑙《世界政治的动荡》(Turbulence in World Politics)专著出版开始算起,将复杂性科学成果引入到国际关系领域的工作已经持续了30 余年,这期间产生了大量积极的成果,甚至有学者谨慎的认为复杂性科学在国际关系中的应用将开启国际关系学界的第五次论战。①Emilian Kavalski, “The Fifth Debate and the Emergence of Complex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Notes on the Application of Complexity Theory to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Life”, Cambri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20, No. 3, 2007, pp. 435-454.尽管成果丰富,但复杂性科学的引入仍面临些许问题,这些问题包括:首先,学界对复杂性、复杂性科学缺乏系统性认知,这影响了复杂性科学成果在国际关系领域的发挥;第二,由于对复杂性、复杂性科学认知不清,学界对复杂性进行探究时,存在机械性思维的路径依赖,导致理论创新难以取得突破性进展;第三,在应用复杂性科学成果的过程中,学界更多的将目光聚焦于涌现、自组织等复杂性“果”的特征层次,而忽略了复杂性“因”的属性层次,结论经常呈现出因果倒置的情况。本文将努力解决前两个问题,在提升学界对复杂性、复杂性科学认知的基础上,对国际关系在理论建构上长期存在的机械性世界观进行反思,并尝试提出复杂性视角下国际关系理论创新的思想框架。

一、科学史视角下的复杂性科学

在从复杂性视角对国际关系理论进行反思和创新之前,首先需要对复杂性科学进行梳理和界定。遗憾的是,不仅复杂性科学没有统一的界定,②不同领域的学者从各自领域出发提出了关于复杂性科学的界定。相关文献参考:[美] 约翰·霍根:《科学的终结》,孙雍君等译,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7年,第292 页;[美] E. N. 拉兹洛:《混沌的本质》,刘式达、刘式适、严中伟译,北京:气象出版社,1997年,第156 页;[比] 尼科里斯、普里戈金:《探索复杂性》,罗九里、陈奎宁译,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1—3 页;[美] 梅拉妮·米歇尔:《复杂》,唐璐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第14—15 页;[英] 埃里克·拜因霍克:《财富的起源》,俸绪娴、刘玮琦、尤娜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1—22 页;[美] 梅拉妮·米歇尔:《复杂》,唐璐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第15 页;苗东升:《复杂性科学研究》,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第201 页。甚至学界对复杂性科学的起源也存在争议。①相关文献参见:Warren Weaver, “Science and Complexity,” American Scientist, No. 4, Vol. 36, 1948,pp. 536-44;[德] 克劳斯·迈因策尔:《复杂性思维:物质、精神和人类的计算动力学》,曾国屏、苏俊斌译,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第2 页;崔东明:《“复杂性科学”还是“复杂性研究”?》,《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 期,第14 页;[比] 伊·普里戈金、[法] 伊·唐斯热:《从混沌到有序——人与自然的新对话》,曾庆宏、沈小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06 页;苗东升:《复杂性科学研究》,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第21 页。这导致学界对“复杂性科学”产生了诸多误解,②[法] 埃德加·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陈一壮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37—139 页。需要说明的是,复杂性和复杂系统之间还是存在区别的。并不是所有研究复杂性的方法都包含系统思维,比如复杂性科学中网络方法的研究就较少涉及系统思维;同时,就系统科学和复杂性科学而言,二者也不是简单的包含与被包含关系,目前每个领域都有相关的复杂性研究,这个范畴超越了系统科学的涵盖范畴,同时系统科学中存在线性理论和方法,这些不能算作是复杂性科学的范畴。复杂系统理论可以看作是系统科学发展的新阶段。具体内容参见苗东升:《复杂性科学研究》,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第16—17 页。有学者认为相较于“复杂性科学”,“复杂性研究”(the science of complexity)是更为合适的概念,③具体内容参见:崔东明:《“复杂性科学”还是“复杂性研究”?》,《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 期。还有学者对“复杂性科学”的科学性及科学价值产生了怀疑。④John Horgan, “From Complexity to Perplexity,” Scientific American, Vol. 272, No. 6, pp. 104-109.这些现象产生的原因在于,“复杂性科学”缺少明确的共识性科学内核,没有形成普遍性的理论范式,进而与人们观念中关于科学的固有认知存在偏差。另外,学界通常将“复杂性”和“复杂性科学”混同,并没有对二者进行区分,也是造成误解的原因之一。

本文认为应该跳出单纯的复杂性科学范畴,从科学史的视角对复杂性和复杂性科学进行理解。从科学史的视角来看,科学发展大体经历了古代科学、现代科学、新型科学的发展路径。在古希腊时期,人们开始了系统性的科学探索,涌现出了诸多科学先驱,包括泰勒斯、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得、亚里士多德、托勒密等等,这是古代科学的范畴。在文艺复兴之后,这些科学成果和思想被重新挖掘,并形成了机械性科学观,笛卡尔和牛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前者主张理性主义,后者提出了许多物理定律,由此形成了机械性世界观,⑤伊恩·T.金曾对这种机械性世界观进行过总结,“世界在各个层面上都具有一种类似钟表装置的本质,所以具有特定功能的离散部分之间的固定排列所构成的机械-还原结构,可以系统地阐述实在及其过程。这样,系统又一次在所有层面上闭合了,同时,追求系统平衡的那些内部构成(它们聚集起来构成了整体)通过线性的因果关系进行相互控制或作用。此外,正是因为这些特征,系统及其部分受到普遍的或决定论的运动规律或行为规律的支配,这样,给定确定的基本信息,向前或向后预测系统状态都是可能的。”具体内容参见:[美] 伊恩·T. 金:《社会科学与复杂性:科学基础》,王亚男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XV 页。确定性成为了科学追求的目标,人类中心主义思潮开始兴起,①[美] 约翰·洛西:《科学哲学的历史导论》,张卜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61 页。这些属于现代科学范畴。

到20世纪,一些传统机械性世界观无法解释的现象开始被人们关注,线性思维、决定论思维、可预测性等遇到了瓶颈,科学开始朝着不确定性、复杂性方向发展,复杂性科学是其中的代表。其中的典型代表包括,冯·贝塔朗菲的一般系统论、图灵对生物形态发生机制和过程的探究、②A.M. Turing, “The Chemical Basis of Morphogenesis,”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 (Part B), Vol. 237, 1953, pp. 37-72.别洛索夫(Belouso)和扎鲍廷斯基(Zhabotinskii)发现的B-Z 震荡反应现象、③实验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探究人体如何从糖中摄取能量,由此意外的发现了B-Z 震荡反应,这与图灵所揭示的形态发生现象本质上是一致的,都属于自组织现象,后来普里戈金通过耗散结构理论对以B-Z 震荡反应为代表的自组织现象进行了解释,由此获得了1977年的诺贝尔化学奖。爱德华·洛伦兹发现的“蝴蝶效应”现象、④现代科学的机械性世界观认为初始条件中微小的变化不会对整体的确定性结果产生影响,因此误差在科学研究中被允许和接受,但“蝴蝶效应”的发现推翻了这一点。曼德布罗特(Benoit B. Mandelbrot)的分形理论、⑤Benoit B. Mandelbrot, “How Long Is the Coast of Britain? Statistical Self-Similarity and Fractional Dimension,” Science, Vol. 156, Iss. 3775, 1967, pp. 636-638.霍兰(John Holland)开创的“遗传算法”(Genetic Algorithm)等等。当然,“复杂性科学”的成果远不止于此,耗散结构理论、协同学理论、超循环理论、突变论、复杂巨系统理论、混沌理论、复杂适应性系统理论、计算机仿真研究衍生出的进化编程、遗传算法、人工生命、元胞自动机等都是复杂性科学的重要成果,202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颁布更是证明了复杂性科学在21世纪的影响力。

从科学史的视角来看,科学是一个认知复杂性、解决复杂性的演化过程,人类社会中的复杂性随着科学的发展而变化,旧有的复杂性减弱或消失,新的复杂性随之出现。本文认为可以借用波普尔的“三个世界”理论,⑥波普尔的“三个世界”范畴基本涵盖了目前为止人类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世界范畴,其中第一世界是物理客体或物理状态的世界;第二世界是意识状态或精神状态的世界,或关于活动的行为意向的世界;第三世界是思想的客观内容的世界,例如科学思想、诗的思想以及艺术作品的世界。具体内容参见:[英]卡尔·波普尔:《客观的知识:一个进化论的研究》,舒炜光、卓如飞、梁咏新等译,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109 页。对“复杂性”进行界定和区分。在“三个世界”范畴中,所有的事物都可以通过知道/不知道、可控/不可控的二分法进行界定,即人类知道并可控的事物、知道但不可控的事物、不知道但可控的事物、不知道且不可控的事物,这其中除了知道并可控的事物,其余三个范畴:知道/不可控、不知道/可控和不知道/不可控从广义上来讲都属于复杂性范畴。不知道意味着人类对事物的本体缺乏了解,在古代,人类完全不知道闪电、日食、流星等自然现象背后的原理,因此人类只能充分发挥想象将这些现象归入超自然的认识范畴。但随着科学发展,人类逐渐掌握了科学知识,并对这些不知道的内容做出科学解释,电学的发展让人类明白闪电是电的一种形式,而不是雷公电母等天神造成的,不知道变为知道,事物的复杂性降低了。但人类至今无法对闪电蕴含的巨大能量进行有效利用,只能尽量避免闪电带来的危害,比如安装避雷针等,因此闪电仍是不可控的,对人类来说仍具有复杂性。天体运行也是如此,牛顿的经典力学成功的揭示出了天体运行的规律,但是人类目前无法对天体运行进行控制,因此天体运行的复杂性仍然存在;当然科学研究显示,即便是天体运行,人类也没能对其做到完全可知,天体运行在知道层面仍是复杂的。①J. Laskar, “A Numerical Experiment on the Chaotic Behaviour of the Solar System,” Nature, Vol.338, No. 16, 1989, pp. 237-238.而复杂性科学是对复杂性进行探究的最新的科学分支,目前着重研究的是知道但不可控的有规律内容,其主张采取区别于现代科学科学思维和方法的复杂性科学方法,并揭示相关的复杂性规律。

二、复杂性科学对国际关系的影响

正如卡瓦尔斯基(Emilian Kavalski)所言,“没有单一的国际关系复杂性方法,也没有单一的国际关系复杂性涌现理论,只有大量彼此竞争的复杂性国际关系理论。”②Emilian Kavalski, “Introduction: Inside/Outside and Around Observing the Complexity of Global Life,” in Emilian Kavalski, ed., World Politics at the Edge of Chaos: Reflections on Complexity and Global Lif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5, p. 8.库德沃斯和霍布德认为复杂性科学在过去通常以三种方式应用于国际关系中,以计算机建模方法为代表的复杂性系统的建构;“新制度主义者”们运用复杂系统理论揭示政治网络具有非线性特征,并将政治过程描述为“路径依赖”;以罗西瑙“混沌理论”为代表的理论应用。③Erika Cudworth and Stephen Hobde, Posthuma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omplexity, Ecologism and Global Politics, London and New York: Zed Books, 2015, pp. 10-13.从领域范畴来看,这些学术成果集中于三大领域,首先是对国际关系理论的思考;其次是对全球化等内容的思考;最后是针对国际关系现实情况和政策层面的应用,具体包括理论建构、国别研究、区域合作、政策研究、全球化、全球治理等。④具体的文献梳理参见:Emilian Kavalski, ed., World Politics at the Edge of Chaos: Reflections on Complexity and Global Lif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5, pp. 7-8。

在梳理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本文认为复杂性科学在国际关系学科领域的应用存在两种思维路径。一种是国际关系下的复杂性探究路径,另一种是复杂性思维下的国际关系探究路径,下面将对其中的典型代表进行简要介绍。

(一)国际关系下的复杂性探究路径

国际关系下的复杂性探究路径力图在维护国际关系既有理论框架和学科核心的基础上,通过引入复杂性科学的成果对国际关系中的复杂性现象进行分析和探究,进而修补传统国际关系理论的缺点、填补相关研究的空白。战争、结盟、秩序等问题是研究的重点,国家行为体的独特地位和主权仍被强调。系统效应、折中主义是其中的代表。

1.系统效应

罗伯特·杰维斯通过运用复杂性科学知识对国际关系的复杂性进行分析和探究。①[美] 罗伯特·杰维斯:《系统效应:政治与社会生活中的复杂性》,李少军、杨少华、关志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中文版前言第Ⅷ页。在相对宽泛的系统设定前提下,杰维斯认为在系统中,众多系统要素彼此互动、相互关联,产生了复杂的系统效应,这其中突现(涌现)属性和相互联系是最为重要的系统效应。单元间联系的密集程度决定了系统的复杂性程度,②[美] 罗伯特·杰维斯:《系统效应:政治与社会生活中的复杂性》,李少军、杨少华、关志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 页。这导致系统既可以应对灾患,也存在干扰扩散的风险。作者列出了大量系统效应的实例,尤其是在国家间现实和可能的结盟中。③[美] 罗伯特·杰维斯:《系统效应:政治与社会生活中的复杂性》,李少军、杨少华、关志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34—244 页。系统效应揭示了国际关系系统的“复杂性悖论”。④[美] 罗伯特·杰维斯:《系统效应:政治与社会生活中的复杂性》,李少军、杨少华、关志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01 页。在杰维斯研究的基础上,大卫·厄内斯特(David C. Earnest)以全球生活框架为基础,提出了国际关系中存在的四种复杂性,包括交互复杂性(interaction complexity)、战略复杂性(strategic complexity)、生态复杂性(ecological complexity)、反身复杂性(reflexive complexity)等。⑤David C. Earnest, “The Gardener and the Craftsman Four Types of Complexity in Global Life,”in Emilian Kavalski, ed., World Politics at the Edge of Chaos: Reflections on Complexity and Global Life,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5, pp. 31-51.中国学者在杰维斯系统效应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系统效应的四个维度,包括直接/间接、意图性/非意图性、立即/延迟、发生了的/未发生的,同时这四组效应又可以组合成九种类型。①唐世平、王凯、杨珊:《理解国际安全中的“系统效应”——以中苏同盟破裂的多重影响为例》,《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8 期,第4—20 页。

2.折中主义

在复杂性的相关研究中,有学者认为复杂性系统具有“不可压缩性”(incompressibility),即“如果要构建复杂系统的模型,以捕获所表示系统包含的所有可能行为,那么该模型必须至少与感兴趣的系统一样复杂”。②Kurt A. Richardson, Paul Cilliers, and Michael Lissack, “Complexity Science: A ‘Gray’ Science for the ‘Stuff in Between’,” Emergence: Complexity and Organization, Vol. 3, No. 2, 2001, pp. 8-10.以此为前提,有学者认为有关复杂性的研究必然走向一种多视角的综合分析路径。③Kurt A. Richardson, Paul Cilliers, and Michael Lissack, “Complexity Science: A ‘Gray’ Science for the ‘Stuff in Between’,” Emergence: Complexity and Organization, Vol. 3, No. 2, 2001, pp. 12-15.“不可压缩性”意味着国际关系的实证性研究所面对的经验事实实际上超越了国际关系理论演绎所能涵盖的范畴,国际关系理论只能捕捉到国际关系现实的一个侧面,这为国际关系理论的多元化发展提供了依据。④Colin Wight, “Theoriz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mergence, Organized Complexity, and Integrative Pluralism,” in Emilian Kavalski, ed., World Politics at the Edge of Chaos: Reflections on Complexity and Global Lif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5, pp. 67-69.这种多元化倾向与近年来国际关系领域流行的折中主义倾向相匹配。

鲁德拉·希尔(Rudra Sil)和彼得·卡赞斯坦(Peter J. Katzenstein)力图避免理论范式方法的弊端,⑤[美] 鲁德拉·希尔、[美] 彼得·卡赞斯坦:《超越范式:世界政治研究中的分析折中主义》,秦亚青、季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 页。并探讨不同理论机制的相互影响作用。⑥[美] 鲁德拉·希尔、[美] 彼得·卡赞斯坦:《超越范式:世界政治研究中的分析折中主义》,秦亚青、季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 页。其重点不在于理论建构,而是强调不同理论范式的优点、局限和互补性,通过理论范式间的关联,进而关切国际关系领域中的复杂现象和重大现实问题。尽管鲁德拉·希尔和彼得·卡赞斯坦的折中主义理论并没有将复杂性科学作为理论建构的基础,但在认知国际关系现实复杂性和国际关系理论建构过程中存在问题的基础上,二人提出了与复杂性思维契合的折中主义理论创新路径。

但只在国际关系领域范畴内,通过将不同范式以融合、借用的方式来应对国际关系的复杂性问题,尽管这种方式扩大了理论的适用范围,但仍然存在知识不足的情况。因此,折中主义只是量上的扩充,而不是质上的改变。另外,折中主义通过现有的机械性范式来应对复杂性问题,在方法论层面上仍然是机械性的。当然也有学者尝试以复杂性思维为基础,进行折中主义式的国际关系理论创新,比如科林·怀特提出了“整合多元主义”(integrative pluralism),其认为在本体论上,“涌现”“有组织复杂性”等复杂性科学概念可以很好的理解国际政治体系;在认识论上,由于没有哪个国际关系理论能完全抓住全球生活的复杂性事实,这就意味着“整合多元主义”将是不可避免的。①Colin Wight, “Theoriz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mergence, Organized Complexity, and Integrative Pluralism,” in Emilian Kavalski, ed., World Politics at the Edge of Chaos: Reflections on Complexity and Global Lif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5, pp. 53-77.小布朗西特(Malte Brosig)提出了受限复杂性(Restricted complexity)概念,即一种折中后现代复杂性与实证主义复杂性的视角。②Amandine Orsini, et al., “Complex Systems and International Governance,”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 Vol. 22, No. 4, 2019, pp. 7-9.这些观点值得关注。

(二)复杂性思维下的国际关系探究路径

复杂性思维下的国际关系探究路径是以复杂性理论为主,国际关系理论为辅,将国际关系置于复杂性视角之下。该路径下的相关理论成果在国际关系学界流行程度相对较低,这与该路径下理论成果的实际价值相悖。该路径下的成果包括“混沌理论”“后人类主义”理论等。

1.“混沌理论”

罗西瑙(James N. Rosenan)力图构建可以理解国际关系历史和现实的“元”理论范式,并提出了应对国际关系复杂性现实的方法,即“没有政府的治理”。在“混沌理论”中,罗西瑙提出了“碎片化”(Fragmegration)效应,③罗西瑙认为,“在众多的动态变化中,有两个集群最为关键,一个是促进全球化、集中化和一体化的集群,另一个是促进本地化,分散化和碎片化的集群。尽管这些极性使事物的发展方向完全相反,但他们却是连续的,同时彼此作为因果而相互影响,这是个人和团体必须面对的主要紧张关系。”具体内容参见:James N. Rosenan, The Study of World Politics Volume 1: Theoretical and Methodological Challenges,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 38。并列出了导致“碎片化”效应的八个动力根源:科技革命、组织的爆炸式增长、权威的普遍性衰退、世界政治的分叉、人口流动、微电子技术、国家和主权的削弱、国民经济全球化,这八个动力源彼此紧密相连,在微观、宏观、宏观—宏观、微观—宏观四个层次上发生作用。④James N. Rosenan, The Study of World Politics Volume 1: Theoretical and Methodological Challenges,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 106.在此基础上,罗西瑙认为在愈加复杂的全球性时代,纯粹的以国家行为体为中心的思考方式已经难以为继,并提出了“全球生活”(global life)概念,具体包括两个政治结构过程,一个是以国家为中心的政治结构和过程,另一个是以非国家行为体为中心的政治结构和过程。①James N. Rosenan, “Patterned Chaos in Global Life: Structure and Process in the Two Worlds of World Politics,”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9, No. 4, 1988, pp. 327-346.埃米利安·卡瓦尔斯基(Emilian Kowalski)认为“全球生活”包含的内容远超过人们依赖的政治社区和团体,它不仅关乎国家内部/外部发生的事情,而且关乎国家周围发生的事情,它揭示了国际体系“嵌入在更广泛的结构性条件之中,并与环境相互作用”。“全球生活”泛化了国际关系所涵盖的范围,自然环境等非人类中心要素被纳入国际关系的思考中,复杂性思维对以人为中心的国际关系和新兴的以非人为中心的国际关系都具有(或潜在的)变革性影响。②Emilian Kavalski, “Introduction: Inside/Outside and Around Observing the Complexity of Global Life,” in Emilian Kavalski, ed., World Politics at the Edge of Chaos: Reflections on Complexity and Global Lif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5, p. 4.也有学者认为罗西瑙的“混沌理论”存在不够简约、方法论上存在争议、将个人作为分析起点的可行性争议等问题。③林民旺:《混沌世界的治理——罗西瑙的混沌范式、全球治理研究》,《世界经济与政治》2006年第12 期,第22—30 页。

2.“后人类主义”

传统国际关系理论继承了机械性世界观下的人类中心主义视角,认为人类/社会政治系统(如公民社会、国家、国际组织等)脱离(不仅在概念上,而且在实践中)并控制“非人类”的自然/生物物理系统。④Emilian Kavalski, “From the Cold War to Global Warming: Observing Complexity in IR,” Political Studies Review, Vol. 9, No. 1, 2011, p. 3.库德沃斯和霍布德在《后人类国际关系:复杂性、生态主义与全球政治》一书中提出了“后人类主义”视角,认为国际关系理论在以人为中心的本体论上存在偏见,并不能很好地代表国际关系的结构和进程,他们认为“应该首先摆脱二元论方法,这种方法不能看到人类物种在网络和非人类居住环境中的嵌入情况;其次需要可以解释不同级别治理和不同种类权力关系的办法”。⑤Erika Cudworth and Stephen Hobde, Posthuma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omplexity, Ecologism and Global Politics, London and New York: Zed Books, pp. 16-17.他们提出了“差异化的复杂性”(differentiated complexity)方法,认为国际关系是多层次、嵌套的、重叠的和不饱和的系统,通过借鉴复杂性科学、政治生态学,并在女性主义和(后)马克思主义的启发下,认为人类内部之间、人类与其它物种之间、人类与自然之间在社会差异和统治上具有复杂性关系。①Erika Cudworth and Stephen Hobde, Posthuma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omplexity, Ecologism and Global Politics, London and New York: Zed Books, p. 3.他们将这种方法称为“后人类主义”。“后人类主义”承担着两项任务,首先它挑战了人类与非人类在本体论和伦理上的鸿沟,这种鸿沟一直是现代性的哲学基石;其次,它面临着与“非人类主体”共享我们所居住的地球及多种物种、生物圈共同构成的环境的挑战。②Erika Cudworth and Stephen Hobde, Posthuma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omplexity, Ecologism and Global Politics, London and New York: Zed Books, p. 19.“后人类主义”视角挑战了社会科学自现代以来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叙事传统和原则,主张重新认知自然在社会领域中的主体性地位,将人与自然作为一个系统。有诸多学者尝试从后人类主义的视角对复杂性进行分析,当然反对的声音也非常强烈。③Carolin Kaltofen, “With a Posthuman Touch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Dialogue with the Posthuman– a Human Account,” in Erika Cudworth, Stephen Hobden and Emilian Kavalski, eds., Posthuman Dialogue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Y: Routledge Press, 2018, pp. 32-51.

3.对“无政府状态”的挑战

迪伦·基桑(Dylan Kissane)在考察了众多现实主义的理论后认为,“无政府状态”假设是国际关系现实主义理论的核心,无政府状态被现实主义理论家作为简化政治互动世界的工具,意味着“通过假设国际关系的无政府背景,现实主义者可以专注于他们界定的国际关系体系中的重要元素,并寻求为他们之间的互动提供规划”。④Dylan Kissane, Beyond Anarchy: The Complex and Chaotic Dynamics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188.这导致现实主义对国际关系的复杂性现实缺乏清晰的认知。针对现实主义理论的局限,迪伦·基桑认为复杂性是国际关系的本质,并提出了复杂性的替代范式,具体包括:非决定论与不易处理性(non-determinism and non-tractability)、有限的功能可分解性(limited functional decomposability)、分布式的信息和表述性质(distributed nature of information and representation)、涌现与自组织性质(emergence and selforganisation),⑤Dylan Kissane, Beyond Anarchy: The Complex and Chaotic Dynamics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226-230.并由此引申出了四个假设。⑥Dylan Kissane, Beyond anarchy: The Complex and Chaotic Dynamics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231-233.对“无政府状态”的挑战导致了国际关系“从认识论向本体论的转变”,这种转变发生的原因是将现实理解为在实际、经验和真实之间的分层。①Faruk Yavlaç, “Critical Realism,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nd Marxism,” In J. Joseph and C.Wight Eds., Scientific Realism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pp. 167-185.这种分层再次重申了有关复杂性国际关系的三个本体论主张:(1)国际关系是涌现的;(2)国际关系超越了其组成部分,且不可化约为其组成部分;(3)国际关系(经常)会经历意料之外的根本性转变。②Emilian Kavalski, “Conclusion: Complexifying IR: Disturbing the ‘Deep Newtonian Slumber’ of the Mainstream,” in Emilian Kavalski, ed., World Politics at the Edge of Chaos: Reflections on Complexity and Global Lif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5, p. 256.这种本体论视角为国际关系领域关于复杂性研究的泛化提供了基础,其中技术、自然环境等因素不再游离于国际关系理论之外,而是成为了国际关系中“复杂性本体”的重要构成。

除上述三个例子之外,复杂性思维下的国际关系探究路径还有众多理论成果,包括塞瓦·古尼茨基的《复杂性与国际政治变革理论》、拉尔斯·埃里克·塞德曼(Lars-Erik Cederman)的《世界政治中的涌现行动者:国家和民族如何发展和解散》、格克图·奥摩舍尔(Göktuğ Morçöl)的《公共政策的复杂性理论》、希尔顿·L.鲁特的《国家发展动力》、沃尔特 C·克莱门斯的《复杂性科学与世界事务》、刘慧的《复杂系统与世界政治研究》、丁榕俊的《国际关系理论的复杂性转向》等。

三、国际关系的机械性内核

无论是自然科学的发展还是国际关系学科的发展,都反映出科学发展的主线脉络,那就是认知复杂性、解决复杂性。在认知和解决复杂性的过程中,自然科学的成果会深刻影响国际关系理论的科学化进程,结果是国际关系在现代科学的影响下,吸收了大量机械性科学观的思想和方法,并形成了与科学评价标准相关的机械性内核,这是长期历史累积产生的结果。③[英] 巴里·布赞、[英] 理查德·利特尔:《世界历史中的国际体系——国际关系研究的再建构》,刘德斌等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91 页。另外,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也受到国家行为体需求的影响,导致国际关系学科呈现出以国家利益为导向的特征。④秦亚青:《国际关系理论的核心问题与中国学派的生成》,《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3 期。但随着时代的发展,机械性世界观下的国际关系理论已经难以满足解释、预测国际关系现实的需求。

这里将对三个国际关系领域典型的机械性内核进行列举和分析,具体为“范式简化”倾向、国际关系理论建构的演绎逻辑、战争的初始条件(决定了国际关系学科的发展路径)。复杂性科学在国际关系领域的应用需要突破这三个机械性内核的禁锢。

(一)“范式简化”倾向

随着牛顿经典力学的成功,“范式简化”成为了科学标准。从本质上看,“范式简化”背后涉及“简化”与“假设”两个内容,“假设”从科学哲学的角度看有两条黄金法则,假设必须与模型的目标相适宜;假设不能影响模型为目标提供答案。而“简化”反映的是“奥卡姆剃刀原则”,奥卡姆的威廉认为在理论的建构中应当消除多余的概念,把简单性作为形成概念和构建理论的标准。①[美] 约翰·洛西:《科学哲学的历史导论》,张卜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33—34 页。因此,“范式简化”原则就是在不影响结论的前提下,也就是在与事实相符的基础上,对完美、方便甚至优美理论的追求。但是,从后来的发展来看,对“范式简化”的追求逐渐变为对“简化”的追求,这导致理论与现实的背离,这一点在经济学中表现明显。②[英] 埃里克·拜因霍克:《财富的起源》,俸绪娴、刘玮琦、尤娜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58 页。但也有学者对此不以为意,认为假设与现实是否贴切不是评价理论好坏的标准。③Uskali Mäki, “‘The Methodology of Positive Economics’ (1953) Does Not Give Us the Methodology of Positive Economics,” Journal of Economic Methodology, Vol. 10, No. 4, 2003, pp. 495-505.

在国际关系领域,“简化”倾向体现在具体的外交政策层面,比如文化对国家行为体“角色”的塑造造成了国家外交政策的固化。④Lehmann K E, “Unfinished transformation: The Three Phases of Complexity’s Emergence in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Foreign Policy,” Cooperation and Conflict, Vol. 47, No. 3, 2012, p. 409.再比如“阴谋论”的盛行,当事情的发展偏离了设想,人们通常会简单的设想出一个全能的敌对力量,而原本的复杂性内容被忽视,这种阴谋论的“简化”倾向长期主导着美国的外交政策。⑤Göktuğ Morçöl, A Complexity Theory for Public Policy, New York & London: Routledge, 2012, pp. 3-7.在国际关系理论建构的层面,“范式简化”的影响也十分巨大,结构现实主义对简约假设和可预测性的追求,导致在理论建构过程中,将国际关系概念化为封闭体系,进而将国际关系中众多复杂性要素忽略。⑥Antoine Bousquet and Simon Curtis, “Beyond Models and Metaphors: Complexity Theory, Systems Thinking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24, No. 1, 2011, pp. 50-51.即便结构现实主义认识到了国际关系中的复杂性内容,比如“涌现”现象的存在,但新现实主义却没能深入挖掘“涌现”特征背后的原因,而是专注于无政府状态结构对行为体行为的影响,在线性思维框架下,国内因素以及无政府状态对单元属性的影响被忽视了,而系统类型的转变也没有在其考虑范围内。⑦Seva Gunitsky, “Complexity and Theories of Change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nternational Theory,Vol. 5, No. 1, 2013, pp. 45-51.

“范式简化”在国际关系学界的流行,让“简化”成为了科学与否的标准,这导致国际关系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偏离。正如布赞和利特尔所言“寻求通过采用方法论上的一元论工具来理解体系,往好了说,是一种高水平的扭曲训练;往坏了说,是一种无用的和适得其反的训练。”①[英]巴里·布赞、[英]理查德·利特尔:《世界历史中的国际体系——国际关系研究的再建构》,刘德斌等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82 页。对“简化”的盲目追求导致了国际关系学科在自身发展中出现了诸如对人文的排斥、学科内部的分裂与自闭、理论对现实的失能等一系列问题。②杨少华:《国际关系研究的复杂范式》,《世界经济与政治》2007年第8 期,第35—41 页。

从复杂性的视角来看,国际关系作为复杂性系统,行为体之间的关系并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普遍性规则,这决定了在国际关系领域,“范式简化”在本质上是不适用的。另外,在国际关系领域“范式简化”的前提与目标呈现本末倒置的状况,比如,国际关系学科倾向于将国际关系视为封闭系统,同时以可预测的假设作为基础来提出解释,再通过因果关系和离散评估来进行预测。③Emilian Kavalski, “Conclusion: Complexifying IR: Disturbing the ‘Deep Newtonian Slumber’ of the Mainstream,” in Emilian Kaval ski, ed., World Politics at the Edge of Chaos: Reflections on Complexity and Global Lif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5, p. 254.这种因果倒置的处理方式让人们对国际关系的认知逐渐扭曲,这背后是学界对确定性和可控性的盲目崇拜,让人们对不存在的“万能酸”趋之若鹜。而不在此路径范畴下的理论则被打上”异类”的标签,这阻碍了理论的创新发展。事实证明,脱离事实基础的理论很难得出有效结论,同时会产生众多形而上分歧。④[美]鲁德拉·希尔、[美]彼得·卡赞斯坦:《超越范式:世界政治研究中的分析折中主义》,秦亚青、季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 页。

(二)国际关系理论建构的演绎逻辑

现代科学在逻辑方法上与古希腊时期有所不同。古希腊时期,逻辑方法是多元并存的,这其中最为典型的是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和赫拉克里特的辩证逻辑,前者将无矛盾逻辑的矛盾律作为逻辑学的根本原则,而后者是承认矛盾客观存在的辩证逻辑。在文艺复兴之后,辩证逻辑被抛弃,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成为了正统,形式逻辑与还原方法相结合构成了现代科学的逻辑方法,即以微观的“元理论”为基础,通过演绎逻辑路径创建无矛盾性的知识体系,形式逻辑作为普遍性原则,成为了现代科学知识体系的基石。从复杂性的视角来看,将形式逻辑演绎方法作为科学标准是存在问题的,哥德尔不完备定理证明了逻辑演绎系统不能同时满足完备性和自洽性,①苗东升:《复杂性科学研究》,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第222 页。演绎逻辑在塑造封闭系统的同时,决定了理论的局限性。正确的事物不一定是可证明的,尤其是在复杂性领域之中。

无矛盾性的演绎逻辑深深影响了国际关系学科。在赵汀阳看来,西方政治哲学以无矛盾性为原则,以超验性为基础,通过演绎逻辑方法从微观个人层次发展至宏观国家层次。②赵汀阳:《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 页。但这种从微观到宏观的演绎逻辑存在天然的缺陷,即无法超出国家单元的范畴,无法给出关于世界政治的哲学根据。导致执着于演绎逻辑的国际关系只能停留在国家层面,国际社会始终处于“无政府状态”之下,难以超脱,西方政治哲学所定义的价值观也无法成为全球性的共同制度。同时,通过演绎逻辑产生的国家主权等概念也面临着国际关系系统中实力分布不均的现实情况冲击。③[英]巴里·布赞、[英]理查德·利特尔:《世界历史中的国际体系——国际关系研究的再建构》,刘德斌等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92—93 页。因此,在无法突破国家层次束缚的情况下,国际关系理论只能反过来将“无政府状态”、国家主权作为“元理论”基础,再通过形式逻辑塑造成封闭理论系统,并以此为基础,对国际关系的现象和事实进行分析和解释。

总的来看,由形式演绎逻辑方法主导的国际关系理论面临三种困境。首先,演绎逻辑在构建理论的过程中本身存在完备性与自洽性的矛盾;其次,以西方哲学思想为基础的演绎逻辑无法塑造从微观至宏观的完整开放体系,演绎逻辑下的国际关系理论无法实现国家层次的突破,并只能将“无政府状态”、主权等作为理论构建的演绎基础,众多复杂性内容被忽视。最后,众多游离于演绎逻辑体系之外的经验事实被忽视。由此,演绎逻辑塑造的理论体系存在着与经验事实相悖的风险,以及价值观割裂带来的意识形态对立的风险。

(三)战争的初始条件(决定了国际关系学科的发展路径)

战争与和平是国际关系学科永恒的主题,但这种主题的设定有其相应的历史背景。首先应该思考的是战争究竟是什么?按照勒博的定义,战争是“一个政治单元用来反对另一个政治单元的有组织暴力,同时参战的一方要遭受1000 人以上的伤亡。”①概念的前半部分源自英国学派赫利徳·布尔的观点,后半部分则是国际关系对战争进行定量界定的惯例,具体参见:[美] 理查德·内德·勒博:《国家为何而战?过去与未来的战争动机》,陈定定、段啸林、赵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0 页。从定义中可以看到,政治单元、1000 人以上伤亡以及战争目标与规则都是人为设定的标准。

与定义不同的是,从大历史的视角来看,战争应该被理解为人类相互斗争的特殊状态,这种特殊状态的前提是人类在自然界取得支配性地位,刨除掉人为的设定,战争的核心是暴力。作为自然界普遍存在的现象,暴力的源起应该追溯至“寒武纪”生物大爆发时期,寒武纪生物大爆发出现了动物之间彼此相食的情况,生物间的军备竞赛在那时开始。②[荷] 弗雷德·斯皮尔:《大历史与人类的未来》,孙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76—177 页。暴力状态禁锢了生物类型的发展,自寒武纪之后,尽管还有许多新物种演化出来,但再也没有产生过“门”的类别,生物多样性都是自下而上的填充。③[美] 斯图亚特·考夫曼:《宇宙为家》,李绍明、徐彬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年,第15—16 页。因此,寒武纪幸存的物种享有“无与伦比的开端”。④[荷]弗雷德·斯皮尔:《大历史与人类的未来》,孙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81—182 页。作为普遍性的自然现象,暴力是生命体维持生存的手段方式。暴力产生伊始其作用范围大多局限于不同物种间的范畴,物种内的暴力并非主流。但随着人类在自然界取得支配性地位,暴力产生的原因更加多元,就观念性要素来看,至少有七种原因/状态。⑤[美] 约翰·米勒:《残留的战争》,王俊生、文雅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 页。在时间的作用下,暴力逐渐演变为战争,唐世平认为“群内团结与群体认同,以及猎杀的技能与工具”为战争的到来打下了基础,随着人口的增加和人类迁徙所导致的空白生存空间的缩小,小小的意外足以导致普遍性战争的爆发。⑥唐世平:《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从公元前8000年到未来》,董杰旻、朱鸣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88—96 页。

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暴力——作为生物生存的手段——为战争的出现奠定了基础,并在观念要素与物质要素的共同作用下在人类社会普及。但战争作为一种系统间关系(也可能是系统与环境的关系),并不意味着永恒不变,拿战争目标和规则来说,战争的目标和规则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以古希腊为代表的古代战争服务于特定的规则和目标,战争本身是事关荣誉、地位和领土问题的解决方式,交战中存在着大量特定的主体间性规则,从19世纪到之后的100年里,欧洲区域体系内的战争规则随着全球化的发展拓展至全球,塑造了以主权国家为基础的战争规则。①[美]理查德·内德·勒博:《国家为何而战?过去与未来的战争动机》,陈定定、段啸林、赵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10 页。因此,战争应该被理解为特殊时空条件下的系统间关系,是观念系统在特定的物质条件下表现出来的特定适应性现象。这种适应性结果在相当长的人类历史中表现出不断加强的正反馈效应,国家行为体在这个过程中被塑造,相应的战争文化被强化,直到二战结束。

战争对国际关系学科的影响至少有两点。首先是“无政府状态”思想的出现。国际关系学者出于解释战争的需要,通常会追根溯源,将霍布斯的“无政府状态”作为国际关系学科的理论基础,但任何政治理念的提出都会受到相应时代背景的影响。②[德]克劳斯·迈因策尔:《复杂性思维:物质、精神和人类的计算动力学》,曾国屏、苏俊斌译,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第453 页。“无政府状态”的提出者托马斯·霍布斯也不例外,这种影响包括动荡时代血腥战争和伽利略机械论科学方法所带来的双重冲击。在此影响下,霍布斯力图把物理学的运动定律应用于国家理论,在还原论思想的指导下,霍布斯将人假定为由情感和情绪推动的、追求自我保护和求生本能的个体,追求生存的自然权力导致人类之间存在普遍的暴力行为,进而在宏观上形成了没有平衡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永恒斗争状态。在这种情况下,生存需求让人类依据理性制定了社会契约,将自然权力转移给“利维坦”,“契约”描述了从混乱到秩序的理想过程,这背后体现了叠加的线性思维。③[德]克劳斯·迈因策尔:《复杂性思维:物质、精神和人类的计算动力学》,曾国屏、苏俊斌译,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第457—460 页。

战争状态对国际关系学科的第二个影响是唐世平所讲的,国际关系理论从进攻性现实主义到防御性现实主义的演化。从战争出现到1945年,征服行为通常都会取得成功,这是进攻性现实主义世界得以维持的关键。④唐世平:《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从公元前8000年到未来》,董杰旻、朱鸣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100—154 页。但进攻性现实主义世界的成功推动了国际关系系统的演化,导致国际关系转变为防御性现实主义世界,随着国家数量的减少和国家力量的增强,征服变得越来越困难,防御成为了国家行为体的可行选项,主权、民族主义等观念的兴起让进攻性现实主义世界难以持续。⑤唐世平:《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从公元前8000年到未来》,董杰旻、朱鸣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157—183 页。国际关系的主流现实主义理论的演变在战争状态的转换中找到了相应合理性。

四、国际关系的复杂性内核

从复杂性的视角来看,国际关系学科未来发展的关键是如何识别和处理国际关系领域中的复杂性,在这方面机械性世界观下的理论和方法已经达到了瓶颈,适时引入复杂性科学成果以及运用相应的复杂性思维是未来的趋势,但这个过程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塞瓦·古尼茨基(Seva Gunitsky)认为复杂性在国际关系领域中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存在定义性的障碍,即缺乏对基本概念的共识,这让复杂系统只能通过笨拙的隐喻方式将自然科学中的概念移植到国际关系学科中,而不能提供特别的见解;另一个原因是对于通过复杂系统理论帮助改善国际关系理论的具体方式,人们缺乏共识,这让怀疑论者更倾向于将其视为没有事实的科学来看待。①Seva Gunitsky, “Complexity and Theories of Change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nternational Theory,Vol. 5, No. 1, 2013, pp. 35–36.前文已经对复杂性科学进行了界定,作为探索复杂性的最新科学分支,复杂性科学在国际关系领域中的应用需要确立相应的复杂性内核,本文针对性的列出三点,它们分别是“归纳方法”“国际关系系统状态的复杂性特征”“把复杂性当作复杂性”。

(一)归纳方法

由于归纳无法产生普遍(普遍包含两个方面,可以容纳所有复杂性科学成果的普遍性;可以运用到所有事物的普遍性逻辑)的决定论理论范式,因此,其科学性受到了诸多学者的怀疑。这里将说明为什么归纳方法对复杂性领域的研究更具有优先性。

从归纳方法本身的特点来看,归纳方法是探索复杂性的自然方式。人类大脑就是通过归纳方法进行建模,并对经验证据中的多数情况进行认知推理。②[英] 埃里克·拜因霍克:《财富的起源》,俸绪娴、刘玮琦、尤娜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53—155 页。长期的归纳导致层级结构的产生,这具有两个重要优势:第一,让系统能够对新事物做出反应;第二,系统可以通过类比进行推理,③[英] 埃里克·拜因霍克:《财富的起源》,俸绪娴、刘玮琦、尤娜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62—164 页。系统进而获得了学习、演化的能力。正是这种能力让人类可以探索未知事物、认知未知事物,进而获得知识。另外,归纳方法的优点还在于其开放性,即对所研究对象的领域范畴、经验材料的时空维度以及最终的观点结论持开放态度,这对复杂性研究至关重要。复杂性事物的领域范畴呈现出跨领域的特性,不同领域中存在相似的复杂性内容,不同领域的复杂性经验都是复杂性研究的宝贵资料,不同时空维度的经验事实材料对于复杂性的研究都具有价值。在此基础上,通过归纳方法可以得出内在的适应性模型,随后通过运用内在模型来决定应对环境所应采取的行为方式,内在模型在与环境的互动过程中不断调整。①[英] 埃里克·拜因霍克:《财富的起源》,俸绪娴、刘玮琦、尤娜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55—159 页。这对复杂性的探索是十分合适的。

尽管归纳方法是探索复杂性的自然方式,但学术界在很长时间并不认可归纳方法的科学性。波普尔认为归纳可以表述为“如何确立根据经验得出全称陈述真理性的问题”,②[英] 卡尔·波普尔:《科学发现的逻辑》,查汝强、邱仁宗、万木春译,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年,第3—4 页。即归纳主义者希望通过过去的肯定事例,得出可靠确定的“未论证的推理”。③[英] 卡尔·波普尔:《客观的知识:一个进化论的研究》,舒炜光、卓如飞、梁咏新等译,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21 页。从逻辑的视角来看归纳方法只能是一种“概率逻辑”,最终的结果是“无穷的后退”或者“先验论的学说”。④[英] 卡尔·波普尔:《科学发现的逻辑》,查汝强、邱仁宗、万木春译,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年,第6 页。因此归纳方法对于认识论、科学方法和知识增长等方面作用有限,⑤[英] 卡尔·波普尔:《客观的知识:一个进化论的研究》,舒炜光、卓如飞、梁咏新等译,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87 页。在批判归纳方法的基础上波普尔提出了演绎检验法。⑥[英] 卡尔·波普尔:《科学发现的逻辑》,查汝强、邱仁宗、万木春译,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年,第7—24 页。从本质上看,波普尔所反对的是决定论思维,即通过归纳方法获得具有确定性、普适性知识的观点。从复杂性的视角来看,波普尔对证伪方法的坚持,本质上是对知识、科学在面对复杂性时,自身存在不确定性和演化性的坚持,这一点与复杂性思维是契合的。因此,从科学性和方法论的角度来看,归纳与演绎逻辑并不是矛盾和对立的,二者应侧重于复杂性探究的不同阶段。

在复杂性探究的初始阶段,需要尽可能的获得有关复杂性的信息,并通过归纳方法对这些复杂性信息进行经验性的归类总结。在这个过程中,归纳方法总结出的经验会出现两个类别,第一个类别是现代科学思维可以解决和处理的经验和问题,第二个类别是需要复杂性科学思维和方法解决和处理的经验和问题。第二种类别的经验和问题需要人们保持谨慎的、非决定论的思维来应对,因此波普尔担心的决定论思维归纳方法在复杂性的研究中将不会出现。而在归纳方法获得充分经验知识的基础上,人们可以谨慎的运用演绎方法,得出具有前提的适用性结论。需要提及的是,涉及正义、公平等道德价值方面的问题,演绎逻辑的严密性以及由此带来的可接受度是重要的,需要被认可。

而在国际关系领域,对归纳逻辑的强调,就是对经验事实的强调。国际关系领域归纳逻辑最典型的代表作就是彼得·古勒维奇(Peter Gourevitch)的《第二意象的颠倒:国内政治的国际根源》,在历史和案例的归纳中,国际关系中国家发展的多样性被发现,国内因素和国际因素之间的相互建构过程被挖掘,“无政府状态”下的体系决定论被打破,国际关系中不同行为体依据自身情况采取适应性策略的观点出现。①Gourevitch, Peter, “The Second Image Reversed: The International Sources of Domestic Politic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32, No. 4, 1978, pp. 881-912.科林·怀特认为国际关系的复杂性本质意味着演化性特征,这使得有关国际关系实证研究的经验事实超越理论演绎所涵盖的范畴,新出现的经验事实将为理论的多元化发展提供事实基础,②Colin Wight, “Theoriz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mergence, Organized Complexity, and Integrative Pluralism,” in Emilian Kavalski, ed., World Politics at the Edge of Chaos: Reflections on Complexity and Global Lif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5, pp. 67-69.这就需要国际关系在理论建构时不断对新出现的经验事实进行归纳总结。

另外,国际关系的复杂性意味着多重因果性,这些因果彼此之间以“导致”“使得”“塑造”“抑制”等诸多复杂的方式相互影响,因此从方法论上来看,参照规律的决定论并不适合研究开放的、非线性的世界。③[美] 理查德·内德·勒博:《国家为何而战?过去与未来的战争动机》,陈定定、段啸林、赵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18 页。归纳的作用在于知识、经验的积累,而国际关系的大理论范式大多采用演绎的方法并寻求确定性的路径,强调塑造相对完美的逻辑体系,但完美逻辑体系的最终指向是封闭系统,这导致国际关系理论与国际关系复杂性现实之间的背离,进而阻碍了国际关系学科有关复杂性知识、经验的积累。另外,对于归纳方法的坚持可能会导致中观理论的流行。④[英] 鲁德拉·希尔、[英] 彼得·卡赞斯坦:《超越范式:世界政治研究中的分析折中主义》,秦亚青、季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8 页。

总的来看,归纳方法似乎永远也无法得出决定论意义上的普适性结论,这似乎意味着国际关系领域的经验归纳是一项无穷尽的重复劳动,国际关系似乎永远是一个“不成熟学科”。这不是归纳方法的问题,而是国际关系的本质就是如此。国际关系的复杂性本质说明了国际关系将会始终处于不断演化的状态中,因此需要人们不断通过归纳方法进行经验总结,不断更新学科知识,不断确立阶段性理论核心。这正是复杂性视角下国际关系学科的学科特性,从这个角度而言,国际关系是一个“永葆青春”的学科,这足以使每个国际关系学者感到兴奋!另外,应该看到的是,即便是自然科学,其学科的理论内核也一直在发生变化,正如埃德加·莫兰所说“寻求真理的游戏因此变成一个真正地开放的和无限的游戏。”①[法] 埃德加·莫兰:《复杂思想:自觉的科学》,陈一壮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14 页。科学本身是开放且不断迭代演化的系统,与自然科学不同的是,国际关系的演化速度更快,这是国际关系的复杂性本质决定的。

(二)国际关系系统状态的复杂性特征

暴力是寒武纪之后产生的生物生存手段,人类社会中的战争起初也有相同的效果,人口的指数级增加导致资源稀缺,进而导致全球化和战争的出现。②蔡拓、刘孟强:《全球性视角下人类类主体的理论分析》,《天津社会科学》2019年第6 期,第81—82 页。但战争的作用是消灭资源消耗者,这与暴力有所不同。因此,战争并不是生物的本能(暴力才是),战争的维系需要额外的支持条件,那就是复杂的观念因素——战争文化。这种深刻的战争文化在国际关系领域的突出影响就是塑造了以战争/和平二分法为主的演绎分析逻辑。但战争既然不是生物的天性,那么战争本身就不是固定不变的,事实也表明,战争本身在不断演化。

在一战之前,反战运动已经兴起,1889年贝莎·冯·苏特纳(Bertha von Suttner)发表《放下你的武器》(Lay Down Your Arms)反战小说,影响巨大。③[美] 约翰·米勒:《残留的战争》,王俊生、文雅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9 页。在世界范围内第一次世界大战成为战争观念的分水岭,在反战运动的影响下,第一次世界大战像一剂催化剂,让反战观念深入人心。④[美] 约翰·米勒:《残留的战争》,王俊生、文雅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5 页。反战观念的形成塑造了新的国际关系系统状态,至少在欧洲范围内,和平成为了主旋律,每个人都渴望和平而厌恶战争,这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战争在观念上被普遍接受的国际关系系统状态完全不同。但很快这种刚刚出现还不成熟的和平状态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终结,这其中希特勒的个人影响至关重要,有观点甚至认为如果没有希特勒,第二次世界大战很可能避免。①[美] 约翰·米勒:《残留的战争》,王俊生、文雅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7—67 页。但无论怎样,至少可以说明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和平状态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战争状态,国际关系系统状态的改变并不是必然的,二战不应该被理解为一战的延续。②[美] 约翰·米勒:《残留的战争》,王俊生、文雅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6 页。

两次世界大战对国际关系学科影响至深,国际关系学科诞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飞速发展。但不得不说一战到二战是一段相对特殊的历史时期,国际关系动荡不安,整个世界处于战争/和平的分叉点,这种特殊的初始状态决定了国际关系学科的发展路径。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之间展开了论战,最后强调人性恶、力图通过武力威慑、谋求均势的现实主义胜出。在与机械性世界观结合之后,线性因果的科学化价值观让现实主义最终将国际关系表述为第三意向层面的一种逻辑自洽,即战争似乎是无政府状态下无法避免的逻辑结果,而“均势”则是国家行为体在无政府状态下谋求生存的共有观念所“循环往复”形成的不稳定结构。

但在二战之后,科技进步带来了物质上的极大丰富,电报、电话以及今天互联网的出现,让信息快速传播普及,导致国际关系的观念系统出现了适应性变化。和平成为国际关系的主流观念,联合国宪章将战争行为定义为非法,③具体参见联合国官方网站:http://www.un.org/zh/sections/un-charter/chapter-i/index.html。战争的衰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④[美] 约翰·米勒:《残留的战争》,王俊生、文雅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69 页。从物质层面的角度来看,伴随着战争行为的是国家行为体在力量和领土面积上的增大,这让战争发起者的失败几率增加,战争的征服行为变得愈加艰难,而在全球范围内掀起的反殖民运动,也让通过侵略战争进而获得物质资源的行为变得难以为继,侵略战争带来的战争收益急剧降低,同时全球化和全球贸易的兴起让战争行为本身变得没有必要。⑤[美] 理查德·内德·勒博:《国家为何而战?过去与未来的战争动机》,陈定定、段啸林、赵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49 页。这引发了国际关系学界关于战争的新思考,施韦勒认为超脱了战争、暴力,也就相对的超脱对生存的担忧,这产生了有关传统权力衡量和兑换的困境,⑥[美] 兰德尔·施韦勒:《麦克斯韦妖与金苹果:新千年的全球失序》,高婉妮、邓好雨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86—87 页。打破了人们关于国际关系现实的理论构想和相关假设。

从复杂性的角度来看,战争走向衰落,是国际关系系统演化的结果。物质、观念因素的共同作用、有效的政府运作、国家行为体的审慎思维,以及在一些无法明确要素的共同作用下,国际关系的系统状态被改变。当然,战争只是国际关系系统状态转变的一个方面,国际关系系统状态的复杂性还体现在国际关系系统的多层次、观念物质基础可替换、整体形态可塑造等方面上。个人、公司、国际组织等让国际关系系统呈现出多层次、多主体的特征;民族主义和主权国家的绑定状态开始松动,阿富汗战争的结束证明了宗教这种复古型观念力量在今天仍具有强大影响力;人们很难说明全球化的结果是战争还是和平,在全球化的推动下,电子货币、全球变暖、碳排放政策、新能源革命、疾病的流行等都增加了国际关系系统的复杂性,即在宏观层面上表现为国际关系系统在内容上和形态上都可能发生替换和形变。一个恰当的比喻是,这个时代的国际关系系统状态好像是一块可自由拼装、任意形变的“乐高海绵”。

(三)把复杂性当作复杂性

国际关系机械性内核反映了国际关系学科背后隐含的科学标准,但在当下复杂的全球性时代,这一科学标准与国际关系现实之间存在矛盾。复杂性科学的引入与矛盾的解决,在本文来看目标上是一致的,就是把国际关系中的“复杂性当作复杂性”。具体包含如下几个方面内容:首先,应该明确国际关系中复杂性思维可应用的客体范畴——国际关系中不知道、不可控且用线性思维无法解决的问题和领域,这就要求将传统国际关系所简化和忽视的个人、自然环境、科技、甚至是国家等内容重新拾起,在此基础上通过复杂性的方法和理论对复杂性问题进行分析,最终实现“以复杂性的方式应对复杂性”。

其次,在观念上如何把复杂性问题简化而不是简单化是问题的关键。一种文化的创造能力,一种文化复杂性的方法,对于复杂性问题来说将是可持续性的解决方案。①Ien Ang, “Navigating Complexity: From Cultural Critique to Cultural Intelligence,” Continuum:Journal of Media & Cultural Studies, Vol. 25, No. 6, 2011, pp. 779–794.传统的机械性世界观对“范式简化”的推崇是人类盲目追求可控的结果,这塑造了以可控为目的的价值标准,而一旦当理论的结果无法导向可控,就会被质疑“这有什么用”。但复杂性科学的成果展示了能对复杂性领域做到知道就已经非常不易,事实上很多事物在本质上无法实现可控。因此,在对国际关系复杂性领域的探究中,知道与可控都应该作为科学性的评价标准。

最后,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将复杂性、复杂性科学的成果和思想引入到国际关系学科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为了避免盲目追求可控性而导致最糟糕局面。当控制成为最主要目标,会导致复杂性朝着脱离人类控制的方向发展。在国际关系领域,对权力、发展的过度追逐会导致自然环境恶化、国家间恶性竞争等问题,控制最终会导致失控,进而产生无法挽回的系统性风险。而以知道为目标,则会在认知复杂性的过程中尊重复杂性,从而避免陷入到控制风险的悖论当中,这在当下的全球性时代尤为重要。这就要求人们不应该在面对复杂性事物和难题的时候猥琐不前(在问责制下,这似乎是一种普遍性的“对”的解决问题的方式),而是应该充分发挥适应性能力,理性的认识到“照常行事”的作用,以及可以在必要时突破“照常行事”,进而解决“照常行事”所带来的复杂性困境。①Emilian Kavalski, “Waking IR Up from Its ‘Deep Newtonian Slumber’,” Millennium, Vol. 41, No. 1,2012, pp. 146-147.这需要国际关系中权力的拥有者能够在信息不完善、充满不确定性和不断变化的环境中采取适应性行动,而不是忽视复杂性。没有人能够在复杂性的时代以墨守成规的方式掌控一切,人们只能在不断的适应中艰难前行。

五、总结

本文从科学史的视角对复杂性、复杂性科学做出了界定,其中复杂性就是在波普尔所说的三个世界范畴内,所有对人类来说不知道和不可控事物的统称;而复杂性科学是对复杂性进行探究的最新的科学分支,目前着重研究知道但不可控的有规律内容,其主张采取区别于现代科学的科学思维和科学方法,即复杂性科学方法,并揭示出相应的复杂性规律。通过对复杂性科学在国际关系领域应用成果的梳理,本文认为复杂性科学在国际关系领域中的应用具体可分为两条路径,一种是国际关系下的复杂性探究路径;另一种是复杂性思维下的国际关系探究路径。在此基础上,本文认为复杂性科学在国际关系领域中应用进一步发展需要突破机械性世界观的禁锢,在国际关系领域具体表现为三个机械性内核,分别为“范式简化”倾向、国际关系理论建构的演绎逻辑、战争的初始条件(决定了国际关系学科的发展路径)。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复杂性内核,它们分别是归纳方法、国际关系系统状态的复杂性特征、把复杂性当作复杂性。当然本文所罗列的机械性内核和复杂性内核在范畴上仍具有局限性,并没能完全涵盖国际关系理论的所有内容。

到这里,本文在现有成果基础上,针对复杂性科学在国际关系领域应用过程中产生的问题,提出了相应的思想框架。但这并不意味着复杂性科学的引入只能在国际关系理论建构上发挥效用,事实上以ABM 建模为代表的复杂性科学方法在国际关系的实证研究上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并在国际关系的预测上展现出了强大能力。①ABM 建模方法的运用可追溯至托马斯·谢林的隔离模型,阿克塞尔罗德有关合作演化的研究也运用了该模型,而在国内唐世平通过ABM 建模预测了美国大选等议题,具体详情见:http://www.ccda.fudan.edu.cn/index.php?c=article&id=109。因此,复杂性科学的引入将推动国际关系学科的全方位发展。

最后还需重申的一点是,复杂性科学至今仍未产生适用于所有复杂性问题的通用恒定规律,因此对具体的复杂性问题需要具体分析。同时,作为探索复杂性的最新科学分支,复杂性科学本身也在不断发展,这表明人类对于世界和自我的认知正处于快速发展、变化的时期。可以预见的是,复杂性将是本世纪国际关系学科的主要议题,如何更好解释国际关系的复杂性现实,以及如何在这样的复杂性时代避免风险,是所有国际关系学者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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