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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御选唐宋文醇》的古文观

2022-02-26杜玮哲马茂军

安康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选本评点古文

杜玮哲,马茂军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清代古文选本的编纂蔚然成风,由皇帝亲自参与编选及评点的御选选本更是引领文坛风气。在清中期的选本研究中,御选选本因其代表官方话语权力而有着独特的价值。由乾隆御选,大臣张照等编修的大型通代古文选本《御选唐宋文醇》,是乾隆年间御选选本的代表。该书初刻于乾隆三年(1738),在乾隆和光绪年间有多次翻刻,现存内府本、武英殿本、浙江书局本等多个刻本。作为御选选本,此书颇有特点,其中的序跋以及评点都是由乾隆及编纂官员精心遴选、认真点评。关于该书的研究,孟伟从敕修文章选本对文风建设的意义出发对《唐宋文醇》有所论述[1],陆德海则是探究以《古文渊鉴》 《唐宋文醇》为代表的御选文章所反映出的清中期官方文章思想的变化[2]。王红从文化体制角度关注了钦定古文与文章的发展[3],叶高树则是在清朝前期的文化政策方面对《唐宋文醇》有所提及[4]324-325。上述学者从不同方面对《唐宋文醇》进行了研究,取得了可观的成果,但对于其古文观的研究关注较少涉及。笔者认为,其“言有物”的为文标准,“兼容并包”的士人态度反映出“宗经重道”的古文观,体现了清中期文化体制下的文化政策和文学意识,以及文政角力中权力话语对文坛风气的引导,对于研究清中期文学批评的走向和清代古文选本有着重要的价值。故拟以《御选唐宋文醇》为对象,论述其古文观,以求教于方家。

一、御选话语下的“宗经重道”意识

御选选本的出现源于朝廷权力话语的构建。御选选本自康熙年间始有编选,不同于民间文士或塾师所编选的选本,《御选唐宋文醇》作为官方话语的代表,秉持着“宗经重道”的古文观,其所产生的影响力和规训作用要大大超越私人选本,反映出康乾时期权力话语下不断强化的道统意识。《唐宋文醇》是以官方立场来确立为文标准和文章典范,其反映出编选者的意识形态和价值取向,正如鲁迅先生所言:“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5]。民间的私人选本的编选多是“网罗遗文为不朽盛事”[6],故而编选选本来“崇实学以黜浮华,明理义以祛放诞”[7],以此标明为文正道。然而这些选本终归是以私人立场而编,其影响力自然是无法与推行“宗经重道”意识的御选选本相比较的。

御制选本作为朝廷统一文风,轨正观念的官方选本,其文统观对于士子有着直接的影响。帝王本人更会实质性地参与到选评工作之中,乾隆对“立言”尤其重视,并且提出“若是乎言之文者,乃能立于后世”[8]99的要求,以及“以周孔之语为归”[8]99的立场。《唐宋文醇》作为官方意识产物,其“受一种命令的‘支配’,为独特的事件提供空间”[9],在这一过程中宣扬文统的目的自然是为阐明政教、发挥道统服务。《唐宋文醇》一书则是“芟出芜杂,采掇精英,定为斯编,并详为论断”[10]864,作为御制选本其更是要以“宗经重道”“经世致用”为最终目的。

这种“宗经重道”的意识自清王朝建立以来便不断强化。自满清入关,满、汉文化不断融合,双方文化落差渐次消弭。以儒家“文治”理念为核心的文化政策,也在清廷内部逐步确立。顺治时期,“崇儒重道”就已成为国策。康熙更是大力推崇道统和文统并行,康熙十二年(1673)就有谕:“文章以发挥义理,关系世道为贵”[11]115,十六年(1677) 时曾说:“治道在崇儒雅”[11]297,十七年(1678)时特开设“博学鸿词科”,诏举儒士贤才:“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我朝定鼎以来,崇儒重道,培养人才。四海之广,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可以追踪前喆者。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不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12]。二十三年(1684) 亲自拜谒孔庙,行三跪九叩之礼,足见其“崇儒重道”之心以及对儒家思想文化的推崇。自幼修习儒家经典的乾隆自然是认同“宗经重道”的文统观的。

“宗经重道”首先体现在《唐宋文醇》的选文上。作为一本涵盖唐宋两代文章的选本,《唐宋文醇》取储欣所编选的《唐宋十大家全集录》,由乾隆亲自选定篇目,“录其言之尤雅者若干首,合而编之,以便观览”[8]100,共收古文家十位,唐有韩愈、柳宗元、李翱及孙樵四家,宋有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及王安石六家,共计474篇。与《御选古文渊鉴》所取的十大家文章数量相比,可以看出较大的变化,其入选篇目数量及卷数如表1、表2所示:

表1 《唐宋文醇》文章篇数

表2 《古文渊鉴》文章篇数

相较于《古文渊鉴》,《唐宋文醇》的选文表现了更强烈的崇儒意识。从入选的卷数和篇数总量上看,《古文渊鉴》选文以苏轼文章最多,共计49篇。韩愈文入选29篇,只排第四位。而《唐宋文醇》选文则大为不同,其主要以韩柳欧苏四家为主。韩愈文章所占比例大大提升,以99篇入选,力压柳宗元、苏轼、欧阳修,独占鳌头。作为中唐时期古文运动的主倡者和儒学复古思潮的领军人物,韩愈以古文作为“明道”之利器,重振衰蔽的儒学道统,韩文向来被选家视为“文章正统”。《唐宋文醇》所选韩文比例的提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重振道统的编选意识,也表明乾隆时期对于儒学道统进一步推崇。而纵观康乾时期的敕修钦定书籍,乾隆时期大量官修经史书籍的涌现也反映出思想文化领域对儒家经史传统的回归。

强烈的道统意识还体现在《唐宋文醇》的评点之中。从评点本身内容来看,《唐宋文醇》主要是关注两个方面:首先是入选文章的政教之用,尤重对经义和道统的阐发;其次才是文章审美性及其艺术价值,主要是针对唐宋十家文章的风格以及行文之法的辨析。

相较于《古文渊鉴》,乾隆对《唐宋文醇》的评点更加突显“明理载道”。《唐宋文醇》有不少篇章选录了康熙在《御选古文渊鉴》中的评点,并“以黄色识之”[10]864。具体到实际点评中,与《唐宋文醇》朱批对比就不难看出,同是宣扬道统,康熙在评点中更偏重于从文章风格和作文之法入手来阐明政教,评点多短小精干,简明扼要,至多不过二三十字。而乾隆则是直接发明义理,引经据典,论及经史,以长篇累牍来叙论文章的“明道”之处,或宣扬德行,或表彰品性,动辄以数百字来大论道统,极少评点文章风格,也较少言及作家的文笔特征。

下面试举几例以证之。同是评苏洵《张益州画像记》一文,康熙对此文内容和语言风格评曰:“不屑屑述益州治状,措词高浑而精采,光芒溢于毫楮”[8]651。乾隆则是针对张益州倾心民政,对官吏施政提出“横目之民其性一也,任边远封疆大吏者当书此文于座右”[8]652的希冀,宣扬为官爱民之德。在评《春秋论》中,康熙从立论出发,评其:“持论最得要领,用笔更沉着精鸷。具此识力始,可以论断古今”[8]635。乾隆则是针对士人歪曲六经的现象加以批驳,对他们所认为“圣人之权用于当世,而风俗之变益甚”的观念予以痛斥,对苏洵之文给予“惟此论春秋篇特不诡于道”[8]637的高度肯定。评《上皇帝书》一文,康熙以“了然心目自尔,快切明透”[8]655评论此文作文之法。乾隆则是对文章内容“虽多就当时利病以为言,而亦有耿然不磨”发论,赞赏苏洵的忠君爱国之心,称其为“万世法戒者”[8]664。对苏轼《韩非论》一篇,康熙评价“道德刑名之利害,所见朗彻,而辞笔亦沉鸷绝伦”[8]721,对文章内容和文笔都予以肯定。乾隆批语则评曰:“果能了脱生死,则忠必真忠,孝必真孝。如其不然,而徒有见于生,无足爱死,无足畏则中庸”[8]722,以此文来劝诫政教。对《拟进士对御试策一道》一文,康熙说其:“指陈时事,逐节条对,透彻了当,不冗不支”[8]785。乾隆则借此对帝王之行提出:“必敬天,必从众,必法祖宗”的准则,并奉为“万古帝王之法语”[8]790。对比之下不难看出相较于《古文渊鉴》,《唐宋文醇》的评点更重视载道之用,这是文统服务于道统的必然结果。而《唐宋文醇》编选的474篇文章中,朱批共计324篇。这些评点中绝大部分在阐发政教,说明义理,多引儒家经典或是名臣大儒之言来论道弘德,反映出乾隆时期朝廷对思想文化控制的进一步加强。《唐宋文醇》即是官方维护其统治的重要文化手段之一。

御选话语不但在古文选本中出现,诗选、时文选等也是其控制的重要领域。在清代“经术为本”的政策下,官方意识对文化价值取向起到了绝对的主导作用。作为正声雅音的诗选在康熙时期就已开始,《御定全唐诗》 《御订全金诗增补中州集》等选本便以“倡一代正始之音”[13]的面貌出现。对于时文,乾隆即位之时就认为“士子咸当知所宗尚”[14],下令编修《钦定四书文》即是对时文程式的规范。而之后朝廷更是加紧对思想文化的控制,编修《四库全书》 《钦定学政全书》便是以官方话语输出价值语调,展现了当时统治阶层的文化价值取向,也为当时的学者和士人提供了一种价值范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凡例》当中即已阐明身为统治者的皇帝掌握着“定千载之是非,决百家之疑似”[15]16的绝对话语权,这也意味着御选选本批评主导权的背后充斥着较强的主观性和垄断性。正如福柯所言:“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16]《唐宋文醇》的评点充斥着强烈的道统意识是权力话语宰治下的必然结果。

因而《唐宋文醇》在编选上“乃取欣所选本,芟其猥杂,补其遗漏”,来达到“十家之菁华尽显,而为文之榘矱悉正矣”[8]120的目的。作为官方文统意识的风向标,其最终目的则是重树“宗经重道”的古文观,在御选话语下推行“崇儒重道”的文化政策,巩固道统。

二、“言有物”与崇实尚用

在“宗经重道”的官方意识影响下,《唐宋文醇》进一步提出了“言有物”的为文标准。在《序》中乾隆帝这样写道:

周公曰:“言有序。”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无序故不可以达,欲达其辞而失其序,则其为言奚能云鳞波折,而与天地之文相似也然?使义则戋戋,而言有枝叶,妃青媲白,雕琢曼辞,则所谓八代之衰已!其咎同归于无序而不达。抑又有进焉。文所以足言而言,固以足志,其志已荒,文将奚附?是以孔子又曰:“言有物。”夫序而达,达而有物,斯故天下之至文也已![8]99

“言有序”和“言有物”之语皆出自《周易》,与经学之间关系密切。“言有序”重在阐明说话言语要有次序条理,才能避免祸从口出。“言有物”则是指文章或讲话内容要具体且充实。这两条语辞对儒家传统的文艺观有着深远的影响。南宋时期朱熹在《与张敬夫论癸巳论语说》中对“文”就提出“言有序而不悖也”[17]的要求,以此来矫正行文中“文理错杂”“前后矛盾”的弊端。精研儒学的乾隆帝对此自然是了然于心。

在《唐宋文醇》中,“言有物”是对“天下至文”的要求和标准。《唐宋文醇》树立的典范作家和文章里,韩愈文章即是《唐宋文醇》所推崇的典型。乾隆帝自幼“精研《易》 《春秋》、戴氏《礼》、宋儒性理诸书”[18],“文本于经”的理念对其有着深远的影响,而经学中尚用的意识也成了其选文的倾向。《序》中有言:“昌黎韩愈生周汉之后,几五百年远,绍古人立言之轨,则其文可谓有序而能达者。然必其言之又能有物,如布帛之可以暖人,菽粟之可以饱人,则李瀚所编七百篇中,犹且十未三四,况昌黎而下乎?”[8]99上述文字对“言有序”和“言有物”都有提及,但不难看出“言有序”关注的是为文内容和形式的一致性,不能形式雕琢而言辞空洞,词不达意,所写所记均需不违“道”和“理”。要如周汉之际的古文一样“言文一致”,意义详实而语言流畅,即“序而达”。而《唐宋文醇》认为只有在“序而达”的基础上使得内容充实丰富,才能进一步做到“言有物”的最终目标,成为如“布帛暖人”“菽粟饱人”的“天下之至文”,韩愈即是其中的典范。足见相较于“言有序”,“言有物”当是《唐宋文醇》的为文标准。

“言有物”的为文标准表明了《唐宋文醇》的崇实尚用倾向。其实际上强调文章要包含儒家宣扬的性理,寓道于内。昌黎文章能够成为《唐宋文醇》所宣扬的“天下之至文”,与韩愈“文以明道”、崇尚实用的古文观密不可分。与其说乾隆偏爱韩愈文章,不如说韩文中的文道观念符合《唐宋文醇》的编选观念。昌黎作文意在寓道于文,“绍古人立言之轨”[8]99,这种宗经载道的文统思想,既符合清王朝统治者所奉行的“尊孔崇儒”的文化政策,也贴合《唐宋文醇》“言有物”的规范。故而在序文中以昌黎文章为标杆也就不足为奇。

崇实尚用之风还体现在《唐宋文醇》对于科举流弊的突破和反思。御选选本的编选打破了以往古文选本为科举而编的局面,重振文道成为其第一要义。乾隆帝于《序》中有云:

明茅坤举唐宋两朝中昌黎、柳州、庐陵、三苏、曾、王八大家,荟萃其文,各若干首,行世迄今,操觚者脍炙之。本朝储欣谓茅坤之选,便于举业,而弊即在是,乃复增损之,附以李习之、孙可之,为十大家。欲俾读者兴起于古,毋之为发策决科之用,意良美矣!顾其识之未衷,而见之未当,则所去取,与茅坤亦未始径庭。朕读其书,嘉其义,而未尝不惩其失也。[8]100

晚明以来,士习弇陋。士子多醉心于八股举业,流于浮浅,对于治学为文大有背离的倾向。“清承明制,殷鉴不远,人们对八股取士的流弊已看得很清楚”[19],清初学者对于明末以降的八股之弊已多批判之辞。顾炎武曾愤慨地说:“愚以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20]魏禧也曾言:“三百余年来以八股取士,所求非所教,所用非所习。士子耳目无闻见,迂疏庸陋,不识当世之务,不知民之疾苦。”[21]痛陈八股取士导致的士子只重作文,不重实学的弊端。黄宗羲也说:“今日科举之法,所以破坏天下之人才,唯恐不力。经、史,才之薮泽也,片语不得搀入,限以一先生之言,非是则为离经畔道,而古今之书,无所用之”[22],认为科举以“一言蔽之”,使得士人思维僵化。

面对举业之弊,朝廷在编选《唐宋文醇》时回归“言有物”的传统理念,突出崇实尚用的精神。古文选本作为士子读本,大多是作为科举考试的教材所通行的,如明代选家茅坤编选的《唐宋八大家文钞》即是“便于举业”,清代储欣编选的《唐宋十大家全集》,亦未能突破为《八大家文钞》的桎梏,这些选本虽言为“载道”而作,实则重在对科举为文作法的阐明,而忽视了“文以载道”的政教作用,这显然不符合统治者取士的需要。对于举业之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指出:“夫能为八比者,其源必出于古文……坤与欣即古文以讲八比,未始非探本之论。然论八比而沿溯古文,为八比之正脉。论古文而专为八比设,则非古文之正脉。”[15]1727这里将古文视作八股文之源头,对茅、储两家专以古文讲八股的做法视作本末倒置。批评茅、储只重举业技巧而忽视行文内容的做法,其弊端自然是导致文章“至讲经评史,而专备策论之用,则其经不足为经学,其史不足为史学”[15]1727,脱离经史传统,成为只会空谈说教的科场末流。

对举业流弊的矫正自乾隆即位之初就已开始。在敕命方苞等大臣编成的《钦定四书文》中,就对“时下自坊选冒滥,士子率多因陋就简……至先正名家之法,置而不讲。经史子集之书,束而不观”[23]1的风气表达了不满,故而修订《四书文》时,以“清真古雅”的标准来呼吁士子“其各精勤修业,以底大成敬体”[23]2。对于科举为文的标准乾隆也曾有谕:“至头场经义,本代圣贤以立言,自当循循矩矱……世宗宪皇帝特降谕旨,以清真雅正为主。诚以肤浮者,非有物之言。而诡异者,非立诚之旨。文品人品,恒相表里。雅郑之分,淄渑之别。”[24]此旨阐明取士之文要以“清真雅正”为标准,“有物之言”“立诚之旨”是这一标准的体现。其目的是去除晚明以来浮靡消沉的文风和只重举业的文统观,树立崇实尚用的文坛风气,巩固“经世致用”的儒家经史的中心地位。

《唐宋文醇》对于骈文的态度也从另一方面反映出崇实尚用的倾向。晚唐至宋初骈文曾风靡一时,自此之后以散行为主的古文因其载道实用而逐渐成为正宗,骈文则因为辞藻流丽而功用不足,被逐渐边缘化。清初文坛受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实用文风的影响,古文依旧是占据主导地位。尽管有以陈维崧为首的四六名家进行骈文创作和批评,也有黄始编《听嘤堂四六新书》及其广集,但整体上来说骈文仍非主流,“士人普遍轻视骈体,创作风气不浓”[25]是当时的普遍现象。

对于骈体,《唐宋文醇》虽不褒扬,亦不排斥。其认为文章形式“本无定法”,反映出“言有物”的为文追求。《唐宋文醇》认为骈偶之句“言有枝叶,妃青媲白,雕琢曼辞,则所谓八代之衰已”[8]99。大体上与前人对于骈体的看法基本保持一致。十家之文入选也是因为“其非八代骈体云尔”[8]100。在叙述了骈体之弊后,《唐宋文醇》却话锋一转,指出:“骈句故属文体之病,然若唐之魏郑公、陆宣公,其文亦多骈句,而词达理诣,足为世用,则骈又奚病?”[8]100对于骈句,乾隆虽认为是“文体之病”,但对于这一文体并没有进行绝对的否定,并以魏征、陆贽“其文亦多骈句”为例,来说明为文重在“词达理诣”“足为世用”。在序文最后还提道:“化工之所为,有定形乎哉。化工形形而不形于形,而谓文可有定乎哉?”[8]100重点强调文体应具有多样性,不应受于外在之“形”的束缚。在评《为裴相公让官表》一文中也有“可知文体正伪,固不在单辞骈语间也”[8]216的论调。《凡例》亦言:“文之短长、抑扬、高下及起伏照应本无定法,所谓天机至则律吕自调耳。”[8]100在这里“骈体”“骈句”反映出的是对于语体形式上的关注,而非文体上的关注。这些言论都足以证明对于外在形式的文体,《唐宋文醇》认为自有其特点,无须以“定法”束缚。

相较于外在形式,《唐宋文醇》更加看重内容上是否“文理明通”“敷陈切当”。形式上的骈散之分并不是《唐宋文醇》关注的重点,故而如李翱《幽怀赋》,欧阳修《藏珠于渊赋》,苏轼《代张方平谏用兵书》等骈体文章都入选其中。相对而言,作为最高统治者的乾隆对于入选的文章更加重视其本身内容是否“宗经重道”“言之有物”,在选文思想上则是秉持着包容的态度,凡是“足为世用”,皆可入选。

“言有物”的观念在文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亦是官方崇实尚用的风向映射。诚如布迪厄所言:“在权力场内部文学场自身占据了被统治的地位。”[26]康乾时期官方推行的文治政策在文坛和学界必定会有回音。曾编修《钦定四书文》的方苞就以“义法”论文,“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27],与《唐宋文醇》中的“言有序”和“言有物”之说如出一语。其更是以之论文,不但确立了桐城派的为文法门,更是借着崇实尚用的风向提出了自己的文学理想。通过编纂选本来确立阐明义理的宣传形式,更是推动了后世文人以选本的方式来进行文学批评和立言载道。桐城后学姚鼐便以选本形式来编写《古文辞类纂》,探求古文的“正宗”之貌。“骈又奚病”的官方态度也可为乾嘉时骈文复兴提供佐证,反映出官方导向下中“崇实”风气的回归,汉学复兴的苗头。这些现象都足证以《唐宋文醇》为代表的御制选本达到了预期的规训效力和导向作用。可见崇实尚用之风为当时文坛带来新的生机与活力,士人也以相应的方式对于官方文治政策给予了回应。

三、御选与士人态度

《唐宋文醇》不仅为经学正道发声,还体现了编选士人对文章审美和多样性的兼求态度。在清中期的官方文化体制下,统治者以“保护者”和“专制者”的双重面貌,实行着“恩威并重”的文化政策,“并以极为灵活的角色转换,达到文化专制的目的”[4]325。然而《唐宋文醇》在“宗经重道”的道统观念的指导下,却显示出在密不透风的文化壁垒中对于文章审美性和文体多样性的重视。

首先在文体选择上,《唐宋文醇》体现出分体意识,重视文体的多样性。其《序》中有云:“文之体不一矣。”[8]99这与《古文渊鉴》中的“体制不一”如出一语。在评《答尉迟生书》一文中也有“文之为文也,以其体言之”[8]155的论说,将文体视作“为文”之关键,进一步地阐明了分体的重要性。全书所收录的文体,除顺宗实录为史传实录,不算作独立文体,总计有25种之多。其所选文体情况如表3所示:

表3 《唐宋文醇》文体总览

从表3中可以看到《唐宋文醇》选文以实用性文体居多。以杂著、书、序、记、论等文体为主,其中“或评议古今,或详论政教”[28]45杂著收录的篇数最多,涉及了除苏辙外的九大家,足有82篇。其他文体诸如“以言相赠处”[29]的序,还有“议论古今时世人物,或评经史之言,正其讹谬”[28]43的论等,或是赠人的赞许勉励,或是陈论政事的得失。上述这些文体突出的尚用质实的特征,也呼应了《唐宋文醇》“言有物”的标准,以及《四库提要》中“务求为有用之学”[15]17的编选观念。

每位古文家的选文也充分体现作家风格和个性。韩愈入选的多为杂著、书、序等文体,有的叙议结合,思想庄重,如《原道》 《师说》,有的雄奇浩瀚,气势磅礴,如《答李翊书》。柳宗元入选最多的除其意味深永的杂著之外,多为其记文,这与《古文渊鉴》相比是一个重大突破。“记”作为柳宗元文的代表文体,《古文渊鉴》所收柳文19篇中竟无一篇“记”,从文体角度来看,相较于《古文渊鉴》是有所突破的。而其他作家如苏轼以收录其雄辩滔滔、气势纵横的论说文为主,曾巩则多收录其从容舒展,严正质实的“序”,总体上来看入选的文章基本上都能体现作家的个性特点和擅长文体,上述都足以证明《唐宋文醇》在文体选择上兼容并包的特点。

其次《唐宋文醇》收纳的评点反映了编选士人的审美观念。除去帝王评点,编选者“博采诸家品题辨定”[10]864。如柳宗元、朱熹、吕祖谦、虞集、唐顺之、茅坤、王慎中、储欣、蔡世远等评点名家皆有入选,总计达52人,可以称得上是博取诸家,蔚为可观。这些名家评点不同于朱批注重经义,其多针对文章形式内容和写作特点阐发,评苏轼《表忠观碑》便引王世贞评语称其“结法不似临池老笔,然自婉润可爱”[8]825。评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则是以李光地之语评其文笔“借题写已,深情高致,穷工极妙”[8]971。这些评点绝大多数则是着重评点作家的行文风格和语言辞藻,全书选取的名家评点共计166处。这些名家评点的入选,在另一方面反映出在“崇儒重道”的道统观的统摄下,御选古文选本中的审美观念和审美认知。

一部分朱批评点也关注到了作家的艺术风格,对文章审美进行解读。《唐宋文醇》评欧阳修《丰乐亭记》,乾隆指出:“其言温厚和平,足征城府中了无他物,君子哉”[8]495。欧阳修文字温厚在诸家评论中多次提及,清代张伯行曾评其“序记文字,敷腴温润,令人喜悦”[30],姚鼐曾说其文笔“如珠玉之辉”[31],正与乾隆之评相互衬照。《送杨寘序》一文中乾隆将此文与韩愈《听颖师弹琴》对比,评韩诗是“三分琵琶,七分筝之诮若”,而反衬出此篇“便真有琴声出于纸上”[8]477,极言文辞之真妙。对曾巩《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一文,乾隆则是说:“巩金石文字,简贵得史法”[8]957。《宋史·曾巩传》亦有评价曾巩文字“简奥而不晦”[32]。这部分评点注意到了作家为文风格,与历代评家所评接近,比较符合作家的为文之笔,亦是《唐宋文醇》审美倾向的反映。

这些评点透露出“清真醇雅”的审美判断和评点观。《唐宋文醇》以“醇”为名,以“言有物”作为文准绳,其审美观念源出康雍时期“清真雅正,理法兼备”[33]的衡文准则。尤其是对韩愈、欧阳修、曾巩等人文章,盛赞其文醇厚雅正。论韩文称其“结撰闳巨,波澜壮阔,词藻瑰丽,雅足与题相配”[8]239;论欧文论其“凡数千言,文辞典雅,各得其体”[8]463;论曾文赞其“太平馆阁,人物风雅,委蛇委蛇,美矣盛矣”[8]917。而对于苏轼的《后赤壁赋》,《唐宋文醇》认定其“语为刺讥”,给予“文人穿凿之论”[8]618的批评。足见在审美批评上,《唐宋文醇》对于“清真醇雅”的推崇。

整体上来看,《唐宋文醇》除了显现出浓烈的道统意识外,也暗含其重视文体多样性和文章审美性的一面。在文体选择上既求实用,亦有包容。而《唐宋文醇》中针对审美艺术性而阐发的名家评点,是其审美批评的侧面反映。显示出“清真醇雅”文学品味以及审美倾向,呈现出在道统观念影响下御选选本的审美观念,对研究官方导向下清中期文坛的评点观念颇具价值。

四、结语

综上所述,《唐宋文醇》的面貌已大体呈现在我们面前。诚如迈克尔·波兰尼所言:“一个社会对传统理想的献身也嵌入它对贯彻这些理想的社会行为的认同。”[34]清初统治者反思明末道衰文弊的教训,定下“崇儒重道”的国策,以“清真雅正”的文风来纠正明末流弊。编订稽古右文、倡行文治的御选选本自然是其重要的手段。《唐宋文醇》作为一部反映乾隆时期清廷意识的御选古文选本,经官方话语权力主导,其“言有物”的为文标准,“兼容并包”的士人态度,反映出清中期官方文化体制下“宗经重道”的古文观,标明了“清真醇雅”的文学审美倾向。以《唐宋文醇》为代表的御选选本,不但是考察清代古文选本面貌的重要典籍,也是考察明清时期文化体制和文化面貌的重要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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