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苗家人
2022-02-26杨胜应
一
作为苗家儿郎,从小感受得最多的,不是甜味,而是酸味。因为老家每家每户都会腌制泡菜,在那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岁月,泡菜无疑是一份最好的食物。泡菜也分种类,有的是萝卜腌制的,有的是大头菜腌制的,有的是姜腌制的,还有的是辣椒腌制的,也有豇豆和白菜腌制的。当然还有更多的种类,比如蒜、藠头、竹笋等。因为食材难求的原因,我记得家里腌制的泡菜最多的是萝卜、豇豆、白菜、辣椒。而我认为味道最美的则是萝卜,因为萝卜吃起来,脆脆的,酸酸的,还有点淡淡的甜味。其实,按照实际情况来说,之所以萝卜腌制的泡菜让我念念不忘,赞不绝口,是因为饿了的时候可以随时从泡菜坛子里捞出来吃,这也是大人们在我们吵闹的时候,用来给我们解馋的好东西。所以,吃得多了,心中便惦记上了,而其他种类的泡菜,单独吃,则没有萝卜的爽口,吃多了总有种腻人感。
苗家人之所以腌制泡菜除了是因为那个年代食物紧缺的原因,主要在于它还有调味的用途。比如在炒猪肝的时候,如果家里腌制了萝卜和辣椒,只要在其中加入这两样东西,猪肝绝对色泽和味道会美很多。又如喜欢吃鱼的人一定知道,有一道叫酸菜鱼的菜,这菜若是缺少了泡菜,铁定是做不出味来的。特别是腌制的辣椒,我们苗家人炒菜的时候,几乎除了汤之外,只要是炒菜,都会刻意添加一点,这样就可以起到提味的效果,整道菜的味道就出来了,而且还因为辣椒青红相间,看起来更美。2012年我带爱人回家过年,在寨子前的一家小商铺买东西,我看见老板娘腌制了萝卜,馋味就上来了,嘴里口水直涌,便叫老板娘捞几块给我尝尝,老板娘也不小气,给我捞了几块,我问爱人吃不吃,她点了点头,我便给她尝了尝。回家后,她忍不住偷偷问我,家里是不是也有那样的酸萝卜,我便去问母亲,母亲说,有的,肯定是有的。一边回答我,一边偷偷看着我爱人,还小声问我,是你要吃,还是她要吃。我随口道,她想吃。母亲马上就笑开了,高兴地去捞酸萝卜。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这么高兴,是因为她觉得我爱人怀起了。古话说得好,酸儿辣女。她觉得我爱人给她怀了个孙子,她能够不高兴吗?等回到四川,我把这个事情和爱人说起,爱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其实,我们那会儿刚结婚,还没有打算要孩子。但说来事情也巧了,没有多久爱人就怀孕了,后来果真给我们家添了一个男丁,可把父母高兴坏了。看着老人高兴,我和爱人也十分开心。
酸萝卜吃起来美味,但腌制起来却很讲究,很忌讳盐巴,一旦油盐混进了泡菜坛子,这坛泡菜基本上就报废了,它会霉变。甚至在捞酸萝卜的时候,母亲还会提前特别准备一双比吃饭的筷子要长一些的筷子,专门用来捞泡菜。这筷子是不能够粘带一点儿油盐的,一旦粘带了,整坛泡菜就坏了。每次在我们准备去捞酸萝卜的时候,母亲就会提醒我们,别乱用筷子,用那双长的,就算偶尔找不到长筷子,或者赶急,用吃饭的筷子,事先也得用清水洗干净,这样才能够保证整坛泡菜不会坏掉。腌制泡菜,最简单利索的应该就是萝卜、白菜、蒜、豇豆之类的食材了。这些食材只要洗干净,用清洗过的菜刀切好后,就可以放进泡菜坛子了。当然,为了保证香脆可口,母亲每次都会添加一些白糖,现在白糖较少了,大多用冰糖取代。腌制的时间其实不长,食材放进去不用几天,就可以食用了。
腌制泡菜的时候,也有不忌讳盐巴,还需要添加盐巴的,而且腌制手续也很麻烦,那就是腌制糙辣椒。因为辣椒必须得先去地里一个个的采,当走进菜园里,看着青红相间的辣椒,总觉得很美。然后就弯腰在枝桠间寻找,每次母亲都特别交代,一定要采红色的,红色的代表已经成熟,青色的还在长。一般腌制糙辣椒,都是用红色的,因为青色的还在长,水分重,容易变质。辣椒采回家后还得把辣椒上面的小尾巴,也就是茎给去掉。去掉之后,再用清水洗干净,然后再用菜刀把辣椒切成颗粒状。辣椒准备好后,还必须得准备生姜、大蒜、盐巴、白酒等食材,只有配搭在一起,腌制出来的糙辣椒味道才美。不过有一个细节必须得注意,无论是腌制萝卜等,还是糙辣椒,都必须把泡菜坛子密封好,不然漏气了,很快就会变坏。对于密封并不是一件困难事儿,很简单,方便,因为泡菜坛子相当于是特制的,下面是圆嘟嘟的肚儿,上面的口子是敞开的,像一个碗口状,口子和肚儿间很小,感觉像一个写变形了的8字,显得头轻脚重。口子上面有一道特制的沟儿,只要把食材准备好放进去后,用盖子盖上,再在沟儿中装上清水就可以密封了,当然,那水必须得经常清换,这样才能够不保证出差错。
因为山多地少,那个年代全靠种地讨生活,每家每户都很穷,我们去外地寄读的时候,一般都是一个礼拜回家一次。其实回家的主要原因就是拿粮食,因为我家地比较少,一年产的大米根本不够全家人吃,往往吃到开春之后就没有了。所以,我不能够像别的同学那样,可以多带一些大米,去学校兑换更多的餐票。每次回家,母亲都会给我准备一些泡菜,拿去学校就着米饭吃。这样的时光我总共度过了三年,所以我对泡菜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懂其中辛酸的。好在这种辛酸的历程渐渐地随时代的发展而改变了,但泡菜却一直流传了下来,特别是现在的很多有名的菜谱当中也有了泡菜的影子,可以说,泡菜也随时代融入了我们生活,成了饮食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为它自豪,更为它骄傲,也将为这种酸铭记在心,因为,它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味道,更是我不断成长的一部分。
二
说了那么多的酸味,实际上有多苦只有自己知道。从目前全国各地苗族儿郎的聚居区域来看,我们多位于荒郊野地,群山之间。当然这是因为战火造成的,既然无法改变历史,我们的祖辈只能够认命,虽然身处偏僻之地,但他们并没有自暴自弃,依然勤奋耕耘,同大自然作斗争,向大地索取,刀耕火种,努力为后人开辟一处温馨的港湾。而对于我来说,却是另一场苦,父亲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去世了,父亲是跟着他的长兄,也就是我的伯父一起长大的。长兄也有自己的家庭、爱人,孩子都需要他的努力,自然对大哥的照顾很多时候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能够不让我父亲饿着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直到我都读初中,家里依然家徒四壁,房子除了搭建了一个框架外,所有的墙壁都是篱笆墙,要么是用晒席做的。记得我家应该是在我读初二的时候,父親才开始请木匠来给家里的墙壁装上清一色的木板。为了把房子装好,家里的生活开支很拮据,几乎很少吃肉,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非常清苦。
我们四兄妹,几乎从懂事起就开始跟着大人干农活。记忆最深刻的是打谷子,每年到了初秋,稻谷就成熟了,满田金灿灿的,每家每户就开始忙活了起来,稻谷熟透后,若不及时抢收回家,一旦遇到雨水,今年的收成就会减产,稻谷是每家每户的主要口粮,一点都不能够耽误,有的人家缺少劳动力,还会好酒好肉,请人来帮忙。每年到那个时节,我们虽已经开学,但到了周末回家后就会跟着父母去收稻谷。我们的寨子依山而起,我家住在寨子最高处,整个寨子的稻田全晾在坡地的一块空地,每次收谷子,担回家是最累的,为了不让父亲太辛苦,我总是担满箩筐,大概走五十米就休息一会儿,所以每年打谷子都让我倍感吃力和辛苦,但想到父母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苦再累我也从不后退。后来我们几兄妹都长大了,成家立业了,父母也年老了,我们一致要求父母不要再种谷子了,但父亲每年都会种,我们深怕他们累坏身体,不得不抽空回家打谷子。有一年,大哥外出打工无法回家,我和小弟则跟着父母一起打谷子,父母割谷,我和小弟用戽斗对打,因为速度快,不等谷粒掉落就开始扬起来,撒落得满田都是,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很是生气,把我和小弟给赶回了家。直到第二天,我们向父亲保证不那么快,父亲这才允许我们继续。想起当时我和小弟想法很一致,这能够浪费多少粮食呢?现在想想,就算浪费一粒,也是浪费,那都是父母的命。
日子过得越是清苦,父母越是怜爱我们。我记得我们有一个吃社会的习俗。据史料记载,这个习俗相对于土家族来说更隆重一些,我们本身就是土家族和苗族混居,这个习俗在我们那儿同样的重要。所谓的社饭,是祭祀社稷的一种食品。自汉朝以后,一般用戊日,以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为秋社,正处春分、秋分前后。但我们那儿一般只吃一次社饭,就是春社。每年到了那个季节,我都特别期盼吃上社饭,因为等于父母给我们加餐。社饭的制作会用到腊肉,除了腊肉外,还有香蒿、野葱、青菜,外加糯米。我记得特别清楚,每年做社饭的时候母亲就会叫我们几兄妹去屋后的菜地寻找香蒿、野葱。等这两样野生的食材弄回家后,母亲会把香蒿洗净剁碎,揉尽苦水,焙干,然后再与野葱、青菜、腊肉等食材掺和到已经煮好的糯米中焖制。焖好后的社饭味道鲜美,芳香扑鼻,松软可口,老少皆喜欢吃。其实香蒿很苦,无法单吃,那种苦带着涩味,野野的,让人止步不前。但做成社饭后,苦味竟然消失殆尽,让人臆想连连,回味无穷。我甚至很多时候都在想,这种苦东西母亲能够多弄几次给我吃就好了。但这仅仅是一种幻想,家里好不容易余下来的腊肉,做了这次社饭后就再也没有了,要有,必须得等过年,这可是一段非常缓慢的时光。
虽然吃不起肉,但母亲总会变着花样的想办法做好吃的菜来满足我们的“食欲”,让我最难忘的一种菜,也是母亲为我们几兄妹改善伙食做得最多的一种菜,那就是苦瓜炒鸡蛋。父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寨子里的其他人做了菜农,平时除了忙活主要农活外,他特别在屋后的自留地开辟出一块菜地来,专门用来种各类青菜,其中还有瓜类,比如南瓜、冬瓜、香瓜、黄瓜和苦瓜等。苦瓜外表其貌不扬,邹邹巴巴的,而且很苦,没有看相,也无吃味,我们几兄妹都不喜欢吃,但很多时候父亲从集市赶集回来,总会剩下卖不掉的苦瓜。对于苦了一辈子的父母,他们知道粮食的珍贵,自然不可能浪费,美其名曰的为我们改善伙食,把苦瓜切成丝,外加鸡蛋炒在一起,告诉我们说,这苦瓜炒鸡蛋可好吃了,可金贵了,快吃吧,别浪费。第一次做这道菜的时候,我们几兄妹可激动了,纷纷抢着夹到自己的碗里,但放进嘴里一嚼,满嘴的苦味,连鸡蛋的香味儿都完全遮盖了。见我们的反应,母亲总会板起脸说,不准吐,必须吃下去,这可是鸡蛋,不比肉差。其实母亲说得很对,虽然鸡蛋是自家养的,但如果拿去卖,却也可以给家里补贴一些家用,但考虑到我们几个小家伙都需要长身体,母亲从来没有把鸡蛋拿去卖过。回想起那不得不吃,也不容我浪费的苦,不但帮助我长了身体,也让我懂得了更多生活的滋味。等我也做了父亲,当看着孩子挑食的时候,我也偶尔可以炒一盘苦瓜炒鸡蛋让孩子吃,看着他满脸不高兴的表情,我就会像小时候母亲教育我那样,对他说一些道理,看着孩子不愿意却又不敢违背我的意思,我就想到了自己的儿童时光,那是一段色彩斑驳的日子,没有体验到生活本质的人,是无法描述的。
三
因为酸、苦日子经历得多了,我们几兄妹很懂事。为了能够让我们弟弟妹妹能够好好读书,大哥初中毕业后就不再继续念书,其实我知道,他成绩不错,如果继续努力,是有机会考一个中专深造,但如果一旦他继续深造,就有可能影响我们的学习。所以大哥总显得很厌学的样子,每次父母训斥他,他都会说,识字就可以了。父母拿他没有办法,只得任由他。其实母亲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她知道读书才能够改变我们的命运,但现实很无奈,她也只能够有泪往心里掉。母亲虽然是从贵州远嫁到我们寨子的,但她是一个纯正的苗人,不像我们寨子里早已经被汉化的苗人。她做事很火辣。这个火辣主要表现在她不害怕任何人,只要不违法乱纪,和败坏道德风俗,她什么事都敢做。因为父亲从小没有父母,经常受寨子里其他人的欺负,母亲嫁过来后,有些不长眼的人还像往常一样欺负父亲,被母亲知道了,母亲如果在场,肯定会强势的回击,如果母亲不在场,她事后知道了,一定会登门耍泼。那些人儿知道母亲出自没有被汉化的苗地,民风彪悍,一家有事家家帮,不好惹,也不敢惹,時间久了自然就没有人敢再欺负父亲了。
其实我母亲很明白事理,她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外公读过古书,知书达礼,母亲从小耳濡目染,跟着他学了很多东西。她懂得如何做好一个家庭主妇,知道如何当好一个母亲,当然,如果我爷爷奶奶还健在,她一定知道如何做好一个儿媳的本份。母亲很难干,她除了洗衣做饭、养猪干活外,她还有一手绝活,那就是纳鞋底。我们那儿,每家每户每年都会给家人做一双新的棉布鞋,很多家庭的女人都做不来,大家得知母亲会做,都会在闲时来讨教。纳鞋底是非常辛苦的活儿,一层层的布条、笋壳紧紧的贴在一起后,再用细细的麻绳一针针地缝补,密密麻麻的,做一双棉布鞋要很长一段时间,经常会伤到手,但母亲从没有因为要受伤而放弃过,很多时候她做完我们家的,还会帮别人做。母亲因为是长女,从小就跟着外公干活,所以什么都做得很好,唯独做菜不会。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加上外婆很能干,母亲很少帮厨,所以和父亲结婚后,她最担心的是做饭。而父亲虽然从小没有父母,但一个人长大的日子,他知道该如何过好每一天,他通过在寨子里过红白喜事,学了一身厨艺,母亲嫁过来之后,父亲便手把手地教她,母亲本身就心灵手巧,没有多长时间就熟能生巧了。
因为大家都喜欢吃辣,母亲对辣菜非常上心。我记得有次做菜,父亲不知从哪里买来朝天椒种在地里,母亲觉得那小小的辣椒很好看,一定味道很好,就在每一道菜里加了不少。结果可把我们全家人辣坏了,只觉得喉咙火辣火辣的,好像要冒烟,父亲忍不住数落母亲,这朝天椒那么辣,孩子们还小,你怎么能够加那么多呢?母亲知道自己粗心大意了,但嘴上不讨饶,她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够吃辣算怎么回事?父亲拿母亲没有办法,只得起身给我们几个小家伙重新炒了一盘包菜,这才让我们把这顿晚饭吃饱。也许是为了让我们以后更加不怕辣,母亲虽然很少再用朝天椒炒菜,但每次炒菜的辣椒都要多加一些。特别是她每年都会在辣椒全面成熟的季节,把辣椒弄回来晒干,再用储存起来,做成干辣椒,每次炒菜的时候都扔一些进去。这种干辣椒因为失去了水分,剩下的几乎全是辣味,比刚采的辣椒辣很多,有时候不小心整个吃到了这种干辣椒,拉得人只想掉泪,甚至连鼻涕都可能辣出来,每每到了这样的场面,母亲都会露出会心的笑,实在是见我们很难受,母亲会去厨房给我们弄来水喝。
我记得家里条件好一些后,母亲就喜欢做一些大菜给我们吃。所谓的大菜,就像寨子里有人家过红白喜事那样整的像模像样的大盘菜,比如鸡鸭鱼肉等。不过母亲做的鸡鸭,不像别人家的那样清炖,每次都是爆炒,用特别辣的朝天椒,这种爆炒鸡鸭吃起来辣辣的,但味道很不错,我们有时候辣得眼睛都睁不开,但嘴巴却动过不停。也许是经常被母親辣,所以我们几兄妹在外打拼后,无论走在哪里,都离不开辣椒,而且,就算再辣的食物,我们都觉得辣不够。记得有次腊月二十九了,父亲从集市回来,后面跟了一个人。这个人我也认识,是另外一个很远的村子里的人,我们两家应该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但他总喜欢和父亲套近乎,我们唤他表叔。每次他来赶集,只要遇见父亲,总会跟着来家里吃一顿,父亲也不在意,母亲却见不得那个人。那次母亲本来因为购买年货的事和父亲在闹别扭,那人跟着父亲来家里,就成了母亲报复的对象。母亲用晒干的朝天椒给他做了一盘超辣鸡肉,而且还给他倒来非常烈的老白干,可把他辣得不停地喝水,一个劲地说,妈呀,怎么这样辣,这是什么辣子?母亲暗自偷着乐,我们几个小家伙想笑,又不敢,父亲很无奈,只得老实巴交的解释,这是朝天椒,确实有点辣。
也许是离家时间太长了,我越来越不能够吃辣,很多时候和朋友们去吃火锅,我总会说来鸳鸯锅,纯辣的我吃不消,大家都会笑话我,你一个重庆崽儿,怎么会吃不得辣呢?我只好说,我有慢性咽炎,吃辣伤喉。虽然不怎么吃得辣了,但我很怀恋自己曾经能够吃辣的年月。特别是那时候家里吃面条,觉得没有什么味道,我会把母亲的干辣椒取点来切成截,放在面条里搅拌搅拌在吃,味道瞬间就出来了。那种辣辣的味道,正是我越走越远的最纯正的不可缺少的苗人家的味道。
四
老话说得好,穷不过三富不过五。只要你努力,人总不会一代比一代穷,而你就算富裕,但若不努力,也会坐吃山空。虽然我们面家人,苦了无数代,但经过一代代努力,好日子总会慢慢来临。自从改革开放以后,改革的春风就慢慢地吹到了我们这些偏远的小寨。年轻人则是前仆后继跑到沿海打工,而留守的老人们或部分不愿意外出的年轻人则一个个搞起了“经济”,沉寂了不知多少时代的苗地开始沸腾了过来。我记得家里开始第一次尝试搞“经济”的事情是大哥养了三千只鹅。不过这养鹅不是大哥的本意,而是堂哥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关系,搞了一个扶贫项目,把鹅弄回来让大哥养,他则把扶贫款给拿去用了,因为缺少资金,大哥的养鹅事业并没有进行多久,那些鹅多半夭折了,后来实在看不过去,大哥想了个办法,把鹅送给了寨子里的乡亲,总算有一批鹅没有坏掉。
大哥虽然养鹅不成功,但却启发了父亲。父亲和他的儿时伙伴周长云合计后,从湖南买来一批柑橘苗与葡萄苗,苗子买回来后,两人却在谁种葡萄、谁种柑橘的问题上有了僵持,后来父亲退后一步,让对方先选,周长云选了葡萄,父亲不得不接受柑橘。结果这一退步,父亲吃了亏,葡萄种植非常赚钱,而柑橘因为寨子里有人盲目跟风,导致滞销,不得不低价销售。柑橘种了几年就很难再丰收,必须得挖掉重新栽新苗,而葡萄则可以直接嫁接,省力省时省事省钱。所以父亲虽然受了启发,但却并没有尝到甜头。到是我们几兄妹,因为父亲大量种植水果,给我们带来了浓浓的甜味。其实父亲也少许种了葡萄,还有几株梨树,一些李子和桃子树,橙子树,但这些水果都是附带的,不成规模,以至于难以创收,基本上大部分成了我们的食物。我最喜欢吃的是梨子,特别的甜,而且肉质厚实,清脆,汁液多。不像葡萄也甜,但甜中还有酸味。而李子、橙子,包括感觉也大多如此,唯一可以比肩梨子的就是桃子了,但桃子的味道不如梨子来得纯正,甜得彻底,所以,最让我感觉到甜味的还是梨子。
除了梨子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葡萄了,因为我喜欢那用力一吸,整个肉质就全部吞进嘴里的感觉。但家里的葡萄比较少,吃一串少一串,为了满足自己的食欲,我常和寨子里的几个伙伴去偷别人家的。那个时候寨子里最早种葡萄,而且种得最多的自然非周长云莫属了,他家的葡萄地自然成为我们相中的对象。因为个子小,我们钻进葡萄林就快速躲藏在葡萄架下面,半蹲着靠在上面,然后抬头寻找已经熟透的葡萄。这些葡萄多是紫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颗粒比较大,吃起来很有口感。因为周长云家是用稻田来种的葡萄,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就靠一季葡萄,我们虽然好吃,却也不敢过火,往往偷吃了差不多半串的样子就离开了。因为每次都是我带头,如我出来了,还有人赖着不出来,继续偷吃,我会故意站在较远的田埂上喊,有人偷葡萄了,保证吓得大家屁滚尿流。因为在葡萄成熟的时节,周长云或者他的家人会在葡萄林边搭建的窝棚里看守,若不看守,不但葡萄会人偷吃,还会被成群结队的鸟儿偷食,想要得个好收成可不容易。所以,只要我一张嘴喊,窝棚里看守葡萄的人听见,很快就会叫骂着跑出来。若是被抓个当场,肯定会扭送到家里索要赔偿,这可就得不偿失了,不但家里会赔钱,自己还会挨母亲的训,严重的可能还会挨父母打。有次,我刚钻进葡萄林,倒霉的是一个人正好来买葡萄,我吓得赶紧跑,虽然被对方发现了,但因为我溜得快,并没有被当场抓住,不过那周长云却是把我给认出来了,他晚上吃饭后便来我家里找我父母,刚好父亲出去了,家里就母亲在。他似乎知道母亲的“厉害”,见父亲不在便转身走了。走的时候,嘴里嘀咕着说,把你家老二给看住,下次不要再来捣乱。母亲没有回他的话,但却是明白了,他来我家,是因为我。等对方走了后,母亲逮住我问,我只好老实交代了,母亲便说,以后别做这样的事了,要记得,从小偷针,长大偷金。
其实我很佩服周长云,当初他凭借每年种些葡萄,就率先成了寨子里的第一个万元户,后来他的儿子靠他支持,第一个从寨子里走出去自主创业,在镇上开了一个棺材铺,从此大把大把的钱赚个不停,没有两三年,就花钱在寨子里修建了第一栋砖瓦小洋楼。也许父亲觉得自己不是从事这种行业的料,几年后把所有的柑橘树全部挖掉,继续老老实实地种起地来,虽然没有挣到很多钱,但却把心思放在我们的教育上,让我们懂得如何做人,如何处事。我也因为父母的坚持,成了寨子里的第一个考取大学的人。我感觉得到,父母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他们却觉得值当,在大家的眼前,也能够挺起腰杆,说得出硬话。只是有些遗憾,因为工作原因,我不能够长时间陪在他们身边尽孝,虽然每次都是用电话联系,但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和我联系时的那种喜悦。古话说,儿大不由娘。母亲虽然很支持我在外闯荡,尽管我也事业有成,但我始终是她们心中的牵挂。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么?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我这一次出走,也许再也不会回到那块出生地。她们的担忧且是几句话就能够讲得清楚的?我只能够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们长命百岁,一旦有机会,我就回家看看。吃着她们自己种的菜、粮食、水果,养的鸡鸭,心里总是美滋滋的,甜蜜不散,不断。
1980年出生的我,如今已四十出头了,时光流逝得飞快,很多事情都恍惚转瞬间。
有些东西,因为相隔越远而越有回忆的味道,酸甜苦辣,它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我一个家庭,我们一个民族,也属于我们千千万万的人。在熙熙攘攘的人间,我们何其相似,但我们却又不同。我的不同就在于,我是苗人,我是有着千多万族类的苗家儿郎。我不会忘记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是一个很美,也有很多弯儿的地方。
杨胜应,苗族,1980年出生,重庆秀山人,现居四川南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诗刊》《民族文学》《星星》《四川文学》等。曾获《扬子江诗刊》年度青年散文诗人奖等。出版长篇小说《川北风》,散文诗集《从内心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