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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珍珍和她的剪纸

2022-02-26惟岗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剪纸作品剪纸

从非洲蜡染到欧洲彩绘,从印度浮雕到美洲图腾,世界各地的民间图案层出不穷,从新近发现的距今约四万年的西班牙岩画中,我们窥探到了古老的尼安德特人的生存印记,在神秘的岩壁上,依稀可辨锋利的矛尖、奔跑的鹿群。这些多姿多彩的神秘符号遍布世界各地,共同构筑了人类面对自然的遥远记忆。我们可以在印度的壁画中隐约感受到来自中国南方傩戏面具的森冷,也可以在欧洲民间彩蛋中领略到清朝景泰蓝的风貌,人类对色彩、线条、图形的审美不约而同地达成一致。这些图案带着古朴浑厚而又稚拙的原始气息,带着诗的意蕴和畅想涌动在时间的长河中。

在墨西哥民间,人们把纸看作圣洁崇高之物,刻制的剪纸主要用于祭祖、拜神、宗教仪式和巫术活动,他们认为剪纸是与神沟通的媒介,是与自然对话的绝佳方式。这一传统,远至欧洲大部分国家,近至中国绝大部分省域,尤其在黄土高原上,剪纸成为最夺目的民间艺术。尘土漫漫的黄土高原,毫不起眼的土窑洞,明艳的窗花只要贴在窗口上,一个朴素无华的世界瞬间就鲜活起来,它作为一种神秘而开放的沟通方式存在于居所与天地之间,传达着来自内心对生活的热切渴盼,也作为人们与未知事物的抽象表达,更是黄土地赋予它合理的想象。

剪纸作品大多出自女人之手。世界各地,无论是剪纸,还是刺绣、织锦、印染等这些日常装饰都由女人一手操持。她们灵敏、善良的天性,她們追求美的不屈信念,让一双灵巧的手,在战火纷纷的年代,在饥寒交迫之际,在苦难疯狂演替的轮回中,总是向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伸去温暖的一抚。

李珍珍,就是这不断承受苦难的万千女性中的一位。她于1924年出生于陕西省神木县李家荫洼村,一个裹夹在丘壑之中的小山村,四面环山,沟壑纵横。十六岁时,和陕北的每一个待嫁姑娘一样,李珍珍迎来了他的爱情。从李家荫洼到县城不足十公里路程,嫁给了一个叫李树幡的男人,是个勤恳、善良的人。

当时,全国上下,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而在神木,在县境北部和县城附近的流散武装出没无常,抢劫掳掠,人们长期不得安宁。她的童年就是在这炮火连天的年代里成长起来。1939年,将近年末,日本侵略者驾驶35架飞机自东而来,轰炸神木县城,炸毁民房百余处,炸死居民30余人,没隔几日,疯狂的日寇又一次驾36架飞机自西而来,犹如魔鬼临城,歇斯底里地向这个边塞小城叫嚣着。近八十年过去了,李珍珍现在一说起日本人,依然余悸未消,她家的房子被炸掉一阕,幸好躲避及时。她用如今颤抖的手指向南面房屋的一角,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古旧的屋瓦,在秋日明澈的光瀑下显得格外安宁,偶尔一两只鸟雀掠过,往昔狰狞的岁月已被时间抚平。

1940年,六月的骄阳炙烤着这个小县城,黄河以东的日军夜以继日如虎狼般窥视着河东之境。李珍珍家的小院内,一片喜庆,悠扬的唢呐声穿透天际,仿佛向上天昭告,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永久信念。在鸡鸣时分,年仅十六岁的李珍珍就这样穿着借来的红襟袄,坐在颤巍巍的花轿上,在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中出发了。待薄暮褪去,就到了县城,正当李珍珍在一片内心的惊恐中还未落定,便被唤去,去掉红衣红裤,穿上雪白的丧服被引到婆婆的灵前,众人将她的脸蒙住,给婆婆烧了纸,磕了头,直到出殡入土。这一切来得多么突然,她像雷暴中被刮落的一枚树叶,任由狂乱的大风抛上抛下。按婆家的说法,同一天举行葬礼和丧事,是为了冲喜。李珍珍,就这样被伦理和习俗的绳索强行捆绑到惨白的生活面前。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到底能承受起什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到了承受和担当的年龄,她应该呼朋引伴,像林间的鸟儿一样歌唱,她应该心怀憧憬,对世界充满遐想,在那样的年代,我们还能有什么更美好的奢望呢?可偏偏这一代困苦的人不得不紧锣密鼓投入到沉重的生活中去。李珍珍刚结婚,第二天她便开始当起了“母亲”,她的丈夫还有个三岁的妹妹,照料的责任就全部落到李珍珍身上,她无言地面对着这破败不堪的一切,她像一根被命运之锤残酷砸进现实的细钉。三年后,她也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三年的磨练让一切劳累变得理所当然,不再让人愁眉苦脸,丈夫家开一家磨坊,起早贪黑,虽是辛苦,但也能填饱肚子。丈夫对她也疼爱有加,现在说起,她脸上满意的神情让我瞬间在这令人窒息的倾听中得到一丝缓和,我仿佛看到,丈夫在磨坊踏踏实实操忙,她给递过去的一碗水,在丈夫出远门送货拉碳的黎明,她目送着那个结实、宽大的背影,听着骡车清脆,孤寥的铃声渐行渐远。在这里,没有英雄式的豪言壮语,也没有感天动地的海誓山盟。有的,只是在苦难生活中,在日夜操劳的间隙闪现的那短暂而温馨的关怀,被彼此铭记。他们仿佛有更长久的时光来传情达意。

婚后几年,先后有五个孩子夭折,有的不到满月,有的已经到了三四岁。直至第六个孩子才保住。说起她的孩子,她的眼睛总是会不由得耷拉一下,我不愿这样在一个脆弱的老人面前提起她伤心的过往,有些痛苦,只有当事人自己体会得来。我只能借助他的小儿子李志渊大哥来叙述这一切。她的第七个孩子,是个女儿,到十九岁时,偷偷谈恋爱,相中了对象,由于家人反对,积郁成疾,不幸离世。之后,还有一个女儿,在十八岁时,误食了一碗饭食,抢救未果而夭折。再后来,她总共养育了十几个儿女,最终得留下的只有四个。我无法去阐述这一切,因为在我想来,这种苦痛令人匪夷所思。一个人到底可以承受多少,但仅这丧子之痛加起来也足可以将任何一个人击垮。

剪纸伴随着她所有的岁月。自李珍珍记事起,她就与这花花绿绿的图案交织在一起。当初,是她姐教给她的,在当时,所有的女孩子都会争先恐后地学做针线、学剪纸,这和南方女孩都会做刺绣一样。那个年代没有条件供他们学习天文、地理、哲学等知识,这一副副红艳艳的纸张,就成了她们想象、寄托的小小天地。多少年来,无论剪纸,还是刺绣,经过一代代心传口授,已深深根植于她们的基因中,这一朴素、直接的艺术形式包含了她们意识里最本真,最生动的情愫。在贫困交加的岁月中,仿佛只有这一张纸可以让她们的心保持鲜艳、保持跃动,只有这一张纸可以寄宿她们心灵中无法言及的浓浓深情。在荒凉的黄土高原,色彩是一种奢望,有种无法衡定的力量,过节、祭祀时,五颜六色的绸缎、器物,甚至食物,都成了人们通天接地的媒介。

2003年,正在广场的树荫下打牌的李珍珍得知,县上正举办剪纸大赛,得了奖给发奖金。她赶忙回家取出自己的一副名为“猫头鹰”的剪纸作品,参加了比赛,不成想获得了一等奖,并给奖金500元,至此,李珍珍,这个剪了近九十年剪纸的老大娘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当我第一次走进李珍珍那座静谧的小院时,一块镶在旧窗子上玻璃,突然吸引了我,几幅剪纸不知是什么年月粘贴上去的,颜色已经褪去,古旧的窗棂上渗透着一股祥和的气息,院子当中摆满用各种箱子种植的作物,还有鲜艳的花卉,先前还在拥堵的街道上穿梭,一下子进入到这里,一个简约、素净的小院落,与我畅想的画面不谋而合。顺着指引,我推开了那扇老门,满屋子的剪纸扑入眼帘,李珍珍笑呵呵地站起身,迟缓的动作、和蔼的神情充满灵气。我看到,她本身就是一幅剪纸作品,已完全融入她精心创造的图腾中了。在她脸上,我只有在观望群山、岩石、土地时才能感受到的平静与恢弘,她此刻就像是一座巍峨大山,她用一颗女人的心将所有苦难承担下来,在群山起伏的黄土高原一点一滴将自己全部融入其中。

李珍珍剪纸不用小剪小刀,只执一把家用剪刀,左右开弓,即刻,手起纸落,一副鲜活的图案便跃然眼前。初看她的剪纸作品,一种色彩缤纷、姿态万千的气势扑面而来,粗狂的线条,不同色彩的拼合,满满地粘在一张纸上,让人不禁置身于万紫千红的夏天。艺术本身所具有的摄魂吸魄的魅力在她的剪纸面前尽显无遗。一种超脱之感浸遍全身,她将现实中司空见惯的素材通过心灵加工之后,只状其神,不究其形。有鸟兽、人物、花草、习俗,更多的是她自身对世界印象的转化,神秘而丰富。李珍珍没上过学,无法获知那么多纷繁复杂的知识。不明白之乎者也,不晓数理化学,更不问询政治历史,她所有的经验都来自生活和自然本身,来自心灵和现实的直接碰撞。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是个完人,近乎于原始状态,她作为一个人降生到这里,不会识文断字,剪纸就是她能固定下来的唯一语言。她认定现实,相信精神,忠于创造,而世界为她的创造只提供了薄薄的纸张和一把锈蚀的剪刀。

李珍珍剪纸的题材多选自日常生活司空见惯的物象,在她粘好的大多数剪纸上,最顶端总悬着一颗太阳,下方配有黄色的云勾纹,太阳周边有参差不齐的芒刺,云勾纹的卷勾朝向不一,像一只飞翔的大鸟托举着太阳徐徐运行,红黄搭配,加之以不修边幅的线条,简单有力,完全吻合太阳永恒的概念,整个图案,温暖清晰,下方各色动植物生机勃勃,使得整个画面生命感极其旺盛。剪纸作品用不同颜色的纸拼合起来,这种剪纸方式是李珍珍的独创,一种颜色不足以表达她内心丰富的畅想。而且在这种颜色搭配中,我惊异地发现,她与国际设计配色的常用技巧别无二致。李珍珍不懂设计,更不可能参阅有关设计的种种理论,况且纸张颜色也有限,她所凭借的仅仅是对美的感受,完全是心像使然。两只雄壮、头顶饰有红绿色的卷云纹的狮子格外醒目,狮身通体黑色,尾巴上扬,鬣毛迎风而立,最传神的莫过于那两只眼睛,圆目睁睁,但没有一点怒怨之气,反而显得憨态可掬,前腿微微弯曲,让整个狮子毅然站定,静动自如。两只狮子中间配有三色绣球,最中间用铜钱图案镶嵌。狮子图形在陕北地区司空见惯,尤其在我考察神木南部乡村时,见到过各类石狮,神木有句方言:“高石匠打石狮子,三锤两錾子。”致使神木的石狮,形态千变万化,有人形的,狗模样的,猴子形状的,有的四不像,遇见了不禁让人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用经验无法对这些民间创造做出教条式的命名,神木各个乡镇地理地貌反差极大,生活在這里的人个性迥异,但凡在这块土地上刨挖的人,都会敲锤弄錾,随便在沟涧里抱回一块石头,饭后之余照着各自心中的模样敲打出来,安放到自家门前或脑畔上,便用来驱邪纳福。李珍珍的这幅狮子和石狮子有同样的功效,逢年过节贴在窗框上,顿时就有种清污去垢的神力,仿佛迎来了千军万马护佑。在窘迫的年月里,人们无法借助实际的保护措施遂成心愿,无法雇请保安,没有防盗门,只能凭借这美好的愿望和对世界的信任来完成对生活的祈福。

李珍珍的剪纸几乎没有师承,仅凭儿时她的姐姐教给她的一些零星记忆,更多的是靠日后漫长的摸索和悟想而来的结果,凭她的眼睛、她的心灵与世界的直接对话孕育而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创造。在她剪的形形色色的鱼中,但从外形来看,根本找不出一点鱼的痕迹,只是那弯曲的腰身可见一斑。猛一看,像一只粗笨的蟾蜍,浑身长满毛刺,尾巴有的三根,有的竟然像刷子。在陕北,李珍珍所在的那个年代,鱼是很难见到的,只有在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的宴席上才有可能见到,平常人家的宴席,即使上鱼,也是一个假木鱼,只可观赏,无法品尝,权当望梅止渴,鱼的美味只能在幻想中潜藏。要细究李珍珍的剪纸为什么剪成这般模样,是很难得到确切的答案的。鱼在她心中仅仅是个物象,鱼的品种、味道、颜色在她那里根本就不是她要诉说的,她借助于这个载体展开了她天马行空的创作,这些不合常理的外形、尾刺即她真正的语言,一个历经生死磨难之后面对事物时悉心凝聚的幻想和愿望。有两幅具有美好寓意的剪纸,一幅是多子多福,她剪了两只胖嘟嘟的绿色大青蛙,眼睛和屁股用红色弯勾显现,周身游绕着大小不等的蝌蚪,蝌蚪形状活灵活现,正自由自在地游弋在母亲身旁。另一幅是蛇盘兔,是属相的一种,陕北民间有一个说法,属兔的男子和属蛇的女子婚配,是最好的婚姻,定能幸福美满。这幅蛇盘兔,蛇呈圆形,头尾相接,中间一只绿色的兔子,口衔青草,被蛇紧紧盘住,整幅画面,一目了然,蛇形从头至尾,粗细一致,壮硕有力,两色相间,格外明朗。李珍珍没有那么多的技巧来让她剪刀下的形象栩栩如生,完全是心的流露,无法窥视技艺上的临摹。她将这两种美好的生活愿景,简洁明了传达出来。爱情和子嗣,这是每一个世人最真切的渴盼了,图案艺术有种得天独厚的优势,它直观地将语言难以叙述的思想情感展现出来,而不是物象的真实转化,我们的摄影可以轻松完成这一任务,而这恰恰是李珍珍剪纸作品最可贵的一部分,那些粗砺图案中的种种细节,干脆利索的镂空,不经刻意修饰,协调一致的搭配,使得整个图案表现力极强,直抵心灵。

在各种艺术形式充斥的时代里,我们已经习惯了那种东凑西拼、精细描摹的艺术赝品,一味地追逐时髦,追逐新颖,感受力已被那些不断虚妄叫嚣的作品倾轧殆尽,当一种真正能企及心灵的艺术大作出现在眼前时,我们不以为然,我们失去了感受杰出作品的能力。傅雷先生说过,艺术革命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公式:一种艺术渐趋呆滞死板,不能再进行表现时代趋向的时候,必得要返回自然,向其汲取新艺术的灵感。李珍珍所依靠的无非是生活的磨难和她所依存的自然。不像我,在构思创作这篇文章时,参阅了大量关于剪纸,关于古文明,以及世界各地民间图案的资料,这无形中限制了我的创作。她所创作的题材种类涉及很多方面,虽然脱离不了世俗文化的界限,但自然赋予她的一颗求真求美的心做到了这一点,这让她的作品充溢着神秘的色彩。十二生肖中各个图案信手拈来,我想象,她坐在她独居的旧式床沿上,是坐在天与地之间,坐在了人与神之间,用她心灵中的诉求来感悟万物之情。有一幅用来贴在斜角的有关花草的剪纸,让我深为感动,颜色为黑色纸,中间一支不知名的花朵镶以红色,观其形,如向日葵,左右两边,小草林立,迎风摇摆,一朵还未完全舒展开的小草将初生的嫩芽卷曲回来,形成一个圆。一片草木蓬勃的气韵浑然而成。还有一幅鸡架图,图中有两只鸡,从鸡冠上臆想应该是一雄一雌,两只鸡头对头前后呼应着,或有窃窃私语之状,在傍晚的木架上相栖而眠。从剪纸作品来看,每一种都别具一格,但都能找到一种共同的情愫。李珍珍剪纸朴素而灵动,她本身已完全熔融在这大千世界中,她仿佛这万物中的代言人,她与天、地、人已息息相通,一脉相承。在她的世界里,她不占有,不造作,那颗至真至善的心在九十多年漫长的时间硬壳中破茧而出,变得异常鲜活,而我在她的作品面前显得老气横秋,我们采访、询问,像一群粗俗的大人围绕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没有生命,就没有艺术。纵观李珍珍所有剪纸作品,无不浸润着生命的意义,更饱含浓浓的万物之情。尼采说,许多人所谓的成熟,是精神的早衰和个性的灭亡,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正自我的发现,精神上的结果和丰收。罗丹曾在他的工作室里向葛赛尔动情地说:“他这一生最大的野心就是顺其自然。”对于李珍珍来说,九十四岁的高龄已经无所谓成熟了,成熟这样的词已经离她很遥远了,而她在顺应自然、容纳自然的同时已经有了精神上的结果和丰收。她就是我们身边当之无愧的艺术大师,我们已经习惯大师须有万众瞩目的号召力,须有闻名于世的奖项作为标签,须要鲜花簇拥、众相捧奉,可我们的李珍珍深居简出,举止谦逊温柔,不被人瞩目,她的作品在有生之年还不知能否进入公众视野,得到应有的尊重和赞赏。整日陪伴她的仅仅是窗前明亮的阳光、轮番更替的春夏秋冬,以及已经落下帷幕的生活记忆。

我一直关注着一个名叫原生艺术的微信平台,每期推送的都是世界各地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家,门类包括绘画、摄影、雕塑,我在阅读每一期作品中都被那种来自内心的情感所震惊,当我看到李珍珍的剪纸时,我仿佛寻找到了我苦苦寻求的艺术之路。她让我确信了我脚下这片身后的土地,也激起我艺术本源的深入探索。达芬奇曾言,谁能到源泉去吸水,谁就不会从水缸里取水喝。李珍珍的心灵感受,就是一个源源不断的艺术之泉,而这种近乎完美的、纯粹的艺术发生形式,已经相当稀有了。当罗丹在高大恢弘的工作室里日以夜继地捶打时,当达芬奇坐在铺满天鵝绒的扶椅上冥思时,多年以后的李珍珍,在面对北风肆虐的黄土高原,在一次次生活磨难的缝隙里,在剪下她的作品,而又被吹散在房前屋后。自始至终,她循着一条艺术的捷径一路默默而来,在她的作品中可以领略到魏晋风骨,也可欣赏元宋朝山水韵调,更能体会到风靡西方几个世纪的浪漫主义色彩,在陕北和四川大量出土的汉画像石中,同样可以找出多处相似或完全吻合的地方,汉朝距今近两千年,西方与神木相距万里,无论从时间,还是空间,都不可能达成一致。是什么让多种艺术在不同地域,不同时段遥相呼应,共鸣于心。

由于采访时间短促,我无法感知九十四年对于一个人、一个女人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坐在我面前的李珍珍,神色安定,我感受到她身后那些幽暗的深渊和险峭的山峰,女本柔弱,为母则刚,由不幸交织出的人生是否会百般狰狞。但我看到,她经历了亲人离世、战争摧残、生活磨难之后,现如今,却是一副慈祥、纯真的面孔,近乎于婴孩般的稚拙可爱,格外令人舒心,甚至让我看到的是幸福本身才会散发出的精神之光,她那双敦厚的手不时摸摸这里,触触那里,话语缓慢,无论说起什么,她都会尽情地告诉你每一个她所能记忆起的往事,高兴时眉飞色舞,哀伤时,表情平和地低一低头。现在,什么也伤害不了她了,苦难的利刃早已在她身上磨钝,时光平静下来。

如今,一所古旧、温馨的房子里,阳光从贴满剪纸的窗户中照射到她的床上,墙上挂满了她的大幅剪纸作品,丈夫的一张黑白照片搁置在两把太师椅的正中央,桌子上摆列的各色家什,我相信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饱含着故事,都浸透着一段段回肠百转的记忆。在这里,犹如置身于由无数个悲欢离合戳穿的时空,这于李珍珍,这是她自己所有的印证,于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坐标。当我说想给她照相时,她乐呵呵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帽子,同行的高艳女士看她动作吃力,赶紧帮她戴上,等她坐好,我端起相机准备照时,她不时地瞅着我身后的镜子,将帽子上的缀饰摆正,完全满意后,这才笑微微地等我按快门,我郑重地定格了这一刻。身形略显微胖,褐紫色的外衣与她格外合身,脸庞上皱纹均匀地舒展开来,曾患眼疾但明亮的双眸向周遭时刻投射着信任、大度的眼神,这一切看起来让她神采奕奕。

惟岗,本名刘维刚,陕西神木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西部》《延河》等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自然札记》《野地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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